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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节目又慢又长,为啥能拍第二季?

2022年5月11日 文/ 屈露露 编辑/ 丁宇

在这部片子里,没有对文学家、文学作品的高深解读,有的只是热气腾腾的生活。他们在熟悉的土地和故乡谈天说地,也在更广阔的旅途上感受人生的多样性。

作者|屈露露

编辑| 丁宇

纪录片《文学的日常》几乎是逆着潮流而来的。在追求“短平快”的时代,它简直又慢又长,可是竟然拍到了第二季。

该片第一季豆瓣最高评分达到8.9分,最有意思的一条评论是:“两个人聊得太有趣了,我都忘记发弹幕了。”这位观众说的就是作家麦家和编剧史航,他们在杭州西溪湿地的雨中漫步,在书店中穿行,史航形容他们的组合像“没头脑和不高兴”。伴随着他们的随意闲聊,45分钟很短,居然不知不觉地看完了。

原来,当作家不写作时,都是这么有趣啊!他们的生活比想象得更加丰富和真实。

同样是史航,在《文学的日常》第二季中,拜访的是双雪涛——电影界新晋倍受追捧的当红作家,他的《刺杀小说家》《平原上的摩西》均已改编成电影且获得业内认可。但他不写作时,最喜欢的是到胡同里串门,或是踢上一场足球……史航还跟他一起去过什刹海滑冰,一次很疯狂的体验。

在这部片子里,没有对文学家、文学作品的高深解读,有的只是热气腾腾的生活。他们在熟悉的土地和故乡谈天说地,也在更广阔的旅途上感受人生的多样性。

另外一种生存系统

刘亮程不写作的时候,喜欢所有和土地有关的活动。

在自家书院后方,他开辟了一块土地,种果种菜,家里吃的东西,就从这里来。他是最操心这块地的人,常常见他一个人,头顶一只草帽,肩扛一根锄头,踩着鞋子,在地里忙来忙去。

他的朋友、诗人音乐家洪启,还有纪录片《文学的日常》摄制组,大老远来看望他时,他把自己的这片“村庄”展示给他们看。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刘亮程凭借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在文学界崭露头角,书中从一个“闲人”的角度,诗意地描摹了一个村庄里的草木、动物、风、夜晚、月光和梦。

之后他陆续出版了《虚土》《凿空》等作品,被誉为“20 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和“乡村哲学家”。他的笔下,自然、乡土、风情是故事的情绪基地,刘亮程也从书本背后质朴新疆田野里走出,迎来了属于他的乡土文学时代。

2022年4月21日,纪录片《文学的日常》第二季第一集播出,“一个人的村庄”是属于刘亮程的出场方式。他与友人洪启漫步山野,跟蜥蜴讲话,给小狗读诗,大部分情况下他都是忽略了别人的的存在,忽略了镜头的存在。

刘亮程对自己的“村庄”了如指掌。妻子跟随他成为了一位农民,母亲随着日历上节气种瓜点豆。院子里的几只鸡悠闲散漫,他还养了两条狗,一个叫月亮,一个叫星星,活泼好动。

刘亮程(右)与友人洪启

这天,他领着洪启一起漫游、闲逛,目光逡巡而过,确认每一株植物生长的样子。他蹲下来揪了一把绿色的苜蓿叶茎,放进嘴里,嚼得嘎吱嘎吱响,然后告诉来客,“(苜蓿)生吃的味道比熟吃更好”。

刘亮程还总结出了一条人在野地里该如何吃的理论,告诉了前来探望他的朋友们,“一般跟着猪吃就没问题”。他说,人不能跟着羊吃,羊吃的草,“你嚼不动”。乡野、村庄是治愈人心的场域,没有人比刘亮程更清楚这个。

在田地里,他们很少聊到具体的文学作品,大家三三两两来,踩着脚下的泥土,抬眼看花看菜,戴着草帽的刘亮程,不是一个作家,像是一个农民。

只在开车漫游的路上,刘亮程才几乎以自问式的方式,聊起了那部二十多年前的作品。他甚至带着点儿疑惑,说自己并不清楚为什么能把《一个人的村庄》写成那样——阳光充沛,却一点儿也没提及家庭中那些苦难的东西。

《一个人的村庄》从刘亮程过去的生活困难中生发出来,却成功地修改了他的童年。写字给他提供了一个重返童年的机会,当他再次回到那个时刻,很多被遗忘的、不被理解的东西,似乎全被接纳了,理解了苦难,放下了苦难,人就拿起了更重要的东西。

作家刘亮程

在路过一处阳光高照的牧场,羊群散落在绿色的山地上,牧羊人看管着眼前的野色,脚下窝着两条牧羊犬,刘亮程和洪启远远走来。

狗见到人来,很警惕,刘亮程和牧羊人打了个招呼,聊了聊这两只狗。那两只狗和他相处一会儿,却也温和下来,时间好像被拉长了。过了一会,他有点惋惜地说,人也有语言,狗也有语言,但现在人的语言退化了。

其实他想说地是,现在所谓的科学知识障碍了另外一个认知体系——人和万物之间直接交流的体系。他用一颗蒲公英打比方,在植物学的角度上,百十来字就能把蒲公英解释清楚,当学习到了这一百多字时,人们就认为,蒲公英被人懂了。

“但自然中的蒲公英不是用几句话,或者几百个字来概括的”,刘亮程觉得,真正的蒲公英有更大的延伸空间,人吹动蒲公英的花絮时,是有梦想搭载在上面的,又或许蒲公英还会飘到人的梦里去,这是属于自然的另外一套话语体系,但现在却缺失了。当节奏变得快,人好像慢不下来,也无暇顾及一颗蒲公英的故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一番话让《文学的日常》总导演王圣志醍醐灌顶。在接受《博客天下》采访时,他说:“你每天都渴望着去远方,可是你知不知道身边自己公园小区里面那棵树什么时候开花呢?刘亮程没有上过大学,他告诉我除了大学的教育系统以外,还有一个系统就在我们小区,就在我们的公园,就在我们的生活里面。”

拍摄《文学的日常》两季以来,王圣志见过许多像刘亮程一样的作家,他走进他们的生活,探寻他们的故乡、痛苦,体味他们在滚滚红尘中的怡然自乐,看到另外一种生存系统。

第一季中,作家马原像个孩子一样天真,得了癌症之后,决定归隐云南,投身自然。探访麦家的时候,发现麦家对故乡是沉默的,故乡带给他的悲痛是难以言喻的,他甚至花一辈子的时间逃离故乡。

作家于坚(左)与友人虎良灿在建水漫步

第二季中,“第三代诗歌”代表性人物于坚,用一句话,让云南建水有着三百年历史的天缘桥变得与众不同。湖北作家李修文,却以西北为自己的“圣殿”,他和好友韩松落行走在戈壁滩上,回归到文学的故土。

作家看世界的角度,各个不同,但他们总是细腻又浪漫。在《文学的日常》镜头里,他们生机勃勃,像是握住了时间的标尺,将自己与快节奏的、被解构和消解的时代之间,浅浅地隔开一点儿距离,以另外一种生存方式,行走在自我精神与世界产生联系的当下。

不要在玻璃上滑行

2019年,完成《早餐中国》纪录片的王圣志,正在寻找新的选题。有一段时间,他总是刷短视频,发现作家们的金句在上面快速地来,又快速地消解,“它往往变成了一个没有前因后果,没有来龙去脉的存在”。这让他的心里生出来一种“不满足”感,想要去拍一拍作家们的故事。

他把想法告诉了洪雷。洪雷是福建省广播影视集团卫视中心主任、东南卫视总监,也是王圣志入行的师父和搭档,他们都是中文系出身,都热爱文学。 王圣志说:“现在太功利了,我才要拍一个浪漫的片子。”洪雷认同这个想法,他们决定用镜头去记录当代作家们的生活,这既是一种情怀的驱动,又是一种想要在这个快节奏时代中,凿出一片安静之地的使命感。于是,曾担任《早餐中国》系列总策划的洪雷,也成为了《文学的日常》总策划。

在洪雷看来,《文学的日常》是有企图的,他希望它能以一种引领文化的姿态行走在当下,他相信社会再怎么发展,人的内心总是有一块地方是柔软的,是需要去抚慰的。

真正去做的时候,困难才开始显现。一是创作环境变了,拍摄纪录片的多样性慢慢消失;二是文学类的纪录片,叫好不叫座,能不能收回成本,是个问题。但洪雷觉得“还是要给创作团队留一块地”,让它保持更大的自由度,不用以往的节目制作经验限制它。

最大的困难则是联系作家不容易,大部分作家听说要拍片子,第一反应是客气的拒绝。 作家不太愿意和镜头打交道,王圣志说:“他们大部分时间是在默默地阅读,默默地思考,在自己的世界里面跋涉。”

他和很多位作家打过交道,发现他们虽然看上去都面孔老成,但内心都很天真,所以他们对在面对镜头这件事,必然是害羞的和抵触的。他们不太愿意说自己的好话,“特别害怕我们把他拍成偶像”。

《文学的日常》第二季中,李修文是王圣志约得“最辛苦”的一位作家。李修文很忙,他是湖北省作协主席,也担任影视剧编剧,他既要自己创作,还要去剧组,时间总是凑不上。前后联络和拍摄快两年的时间,李修文和韩松落的篇章才终于完成。

作家李修文(左)与友人韩松落

之所以那么坚定地选择李修文,是因为王圣志个人十分喜欢李修文的书。从《山河袈裟》《致江东父老》《诗来见我》三本书里,王圣志获得了巨大的能量,尤其是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奖的《山河袈裟》,他看了三遍。

这本书让王圣志知道,拍片子可以不用猎奇的、传奇性的手法,从日常生活中也能发现它的诗意和戏剧性。他对《博客天下》说:“修文很多书里面都在写那种日常记录,你平时视若无睹的东西照样可以写的惊心动魄,我要拍片,我也不可能一直等待着一个巨大的时机来临,一个巨大戏剧事件的出现。”

创作的困惑也一直伴随着王圣志,“我要不要把片子拍浅一点呢?我如何在创作表达跟大众交流之间找到一座桥梁?“《文学的日常》这类主题很难出圈他是有预期的,所以有时候他也忍不住想,是不是让作家去逛一逛菜市场,去吃一吃美食,而不是聊这么沉重的话题。

但很快他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应该允许一部分节目有观看门槛存在。“如果没有难度怎么办呢,大家就会在同一个水平面上,节目跟节目都一样,大家一直舒适区里面滑行,在玻璃上滑行。”

这个道理就像读书一样,他每年都会逼自己看一两本很难啃的书,什么类型的都有,因为只有把书啃下来的时候,他才觉得又打通了一些东西,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片子的原理也是一样,有一些有难度的片子是需要大家一起来进入的,而不是说一直取悦于人。你一直在取悦观众,也就意味着难度的消失嘛。”

当然,一些解决困惑的方法,也会从生活中被提炼出来。有段时间,他读了一本书叫《显微镜下的成都》,受到的启发是,把抽象的内容藏在具象的细节里。

在《文学的日常》第二季中,他开始尝试做一些改变,作家们离开书斋,有了自己的去处,不再沉湎于一种情绪的抒发,而是“开始给他们设一个目的地了”。比如,李修文和韩松落一起从兰州出发去敦煌,他们在旅途之中打开心灵。

他开始有意识地选择一些观众可以共鸣的话题,就像李修文和韩松落在车上聊起“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天才”的话题,在王圣志看来,这个问题跟所有人都有关系,哪个行业都会有类似的讨论,而不仅仅是文学创作。

第二季中,在年轻读者里非常受欢迎的作家双雪涛成为嘉宾之一。洪雷表示,邀请双雪涛不是单纯地是为了吸引年轻的受众,而是文学这个领域应该有新生代出现。

作为一名80后作家,双雪涛已有诸多荣誉加身,根据他的作品《刺杀小说家》改编的电影颇受好评,《我的朋友安德烈》改编的同名电影也在2022年 3月成功立项。

作家双雪涛

但他的生活并没有因为这些外界的喧嚣而有所改变,依然按部就班的创作。他闲来踢球、到胡同里串门、打两局台球。对于市井民生,他有自己的观察和体悟,所以他的作品中往往有着底层小人物的浪漫主义,所以史航说双雪涛“创作世界里的一个基石叫平等”。

而这些,也是《文学的日常》中和大众共情的地方,文学不能只是独乐乐,即使它依然不能完全出圈,但“至少少部分人也是一部分人”。

热腾腾的生活

拍摄《文学的日常》以来,王圣志最担心的是没有拍出作家身上的真实感。纪录片第二季上线当天,刘亮程在看完片子后,就发来了消息,他说,人这一辈子拍一部片子就可以了,“我把这么多年想说的话,都在这个片子里说完了”。

为了做到精准捕捉到真实,王圣志会把每一位作家的作品都读完,先从心底对这位作家建模,然后到现场耐心等待,等来的或许是一些吻合的日常与证据,又或许是一个颠覆性的过程。

李修文的“人民与美”的底层创作理念让王圣志印象深刻,拍摄时这个理念从书中走到现实。李修文和韩松落在路上行走的时候,遇见一处院落外一位大叔在摘榆钱,他们一行人就前去跟大叔搭讪,聊着聊着热络起来,大叔就请他到院落里做客,拿出晒干的杏和大枣招待他们。

大叔给李修文、韩松落讲述他拥有小院之前的故事

大叔与太太一起在这里生活,院落是属于他们的一片天地,生活的恬静感慢慢流淌出来。大叔还拿出胡琴演奏了一段,虽然一开始调子错了,但是所有人都觉得那刻的音乐很美,歌声很美。

说到兴处,李修文突然朗诵了《山河袈裟》续篇中的文字。转过头,他对王圣志说:“什么样的人是最美的,最值得歌颂的?就是这些在苦水里面泡过的人。”

有时候,失控也伴随拍摄发生,与《文学的日常》形成奇妙的互文。就像这次,王圣志和李修文、韩松落坐在车上,远远地看见一片杏花林很是漂亮,他们就决定去拍杏花,王圣志也想顺水推舟,借着这片杏花林,和他们聊一聊古典诗词的美。

聊得正好时候,忽然就看到一对婆媳拿刀过来,说要把树给砍了。她们觉得这些树不值钱,准备改种别的。那一刻,王圣志觉得自己“呆掉了”,前一秒还在聊杏花、聊古代中国人生活里的诗意,下一秒诗意就要被活生生的砍了,被连根拔起。

他们在旁边等了一会儿,就去跟这对婆媳去聊天,问她们什么时候嫁到这边来?一棵树要产多少杏?她们喜不喜欢杏树、李树?最后,话题回到了“古典之殇”,李修文说,理解古典背后的沧桑,不至于矫揉造作,装模作样,要理解古典背后的苦难。

大多数的时候,王圣志一天都在等,等现实里作家们与自己描摹作家的样子慢慢重合,又或者等一场失控与惊喜。

和刘亮程在新疆的野地里行走时,他知道刘亮程写了很多大自然的爱,但突然发现他蹲下去跟狗说话,要给小狗读一首诗时,王圣志觉得“他变成一个热气腾腾的人”。

第一季中,王圣志和音乐创作人焦元溥跟着马家辉在香港走街串巷。他看着马家辉窜进一个小摊子买面包,卖面包的女人问他,“你是马家辉吗?”他说:“是啊。”对方说:“我好久没看到你了。”

在王圣志眼里,马家辉很容易谈生谈死,但市井中的马家辉推翻了他的印象。那一刻他的想法是:“原来你跟佛禅之间有这么大的差异,你也爱这个热腾腾的生活。”

作家马家辉(左)和友人焦元溥正在巷道里分菠萝包吃

作家陈彦对周边生活的敏锐,也让王圣志感动。“一个茅盾文学奖的获得者来到了他的城中村”,王圣志说,陈彦几乎对这个地方的所有人都了如指掌,他知道韭菜卖多少钱,知道哪家孩子上了哪所大学,他就是从城中村里面长出来的作家。

陈彦每次去西安,总会去他笔下《西京故事》的主人公原型里坐一会儿。那天王圣志看他们聊天、拉家常,大家气氛愉快,直到王圣志提了一个问题,陈彦听罢勃然大怒。

王圣志问:“现实主义作家是不是要懂得怜悯底层?”陈彦说:“谁有资格怜悯谁?他们每天赚的钱不多,但是他培养了三个大学生,他用自己的劳动获得了尊严,你有什么资格怜悯他,我又有什么资格怜悯他?”

那一瞬间,王圣志被这些话震住了,他见到的不是一个茅盾文学奖的获得者,而是被环境、文学滋养的,又反哺生活的一个活生生的陈彦。

拍摄那么多位作家,他越来越切身地感受到,每个作家看世界的角度都是特别的,他们是某个生活领域里面的杂家,有的时候是植物学家,有的时候是动物学家,他们都是一群爱生活的人。

作家李洱

去见另一位茅盾文学奖作家李洱时,正是2021年的4月初,中国现代文学馆外的杏花和海棠都开了,他就停下来考王圣志,哪个是杏花,哪个是海棠。

王圣志实在是不知道,就回,不知道。李洱说,你没有好好看我的书。杏花是老树铁杆,它没有叶,从花苞的萼下长出叶来。 他对花的描写非常细腻,《文学的日常》中一起去拜访的老友张清华教授评价他:“张飞的脸,林黛玉的心。”

作家于坚带着王圣志在建水城里行走,于坚跟他打赌,“你能够在建水里面找出两家一样的门,我就请你喝酒”。

作家于坚

于坚说,以前的古典生活里,每一个人都是为了美,精心设计自己的住处。所以,建水的每一家门户都是不一样的,门和门之间的装饰品也不相同。人为了延续生命,把房子盖得那么美,人在房子里面生活,同时也得到了美的教育。但现在人住在公寓里,像洞穴一样,家家户户的都是同样的防盗门是很丑的,“是不值得我们在那里面死去的”。

王圣志拍摄过很多优秀的纪录片,在豆瓣的作品列表里,平均评分超过8.5分。尤其是三季《早餐中国》成功出圈,但《文学的日常》是他最喜欢的作品之一。

纪录片播出后,韩松落发了一篇长文,里面提到,李修文邀请他来一起拍《文学的日常》,是担心自己在兰州待久了,被人忘了,被时代忘了,李修文不想看着他的朋友“滑落”,总把他往前拱。

王圣志把这篇长文放到朋友圈里,配文“我想我们都不会‘滑落’”。

《文学的日常》总导演王圣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