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车路演，是一次“说走就走”的路途，也是一个电影人面对环境的不确定时做出的自救，于胸腔中发出的一声呐喊。

作者｜屈露露

编辑| 丁宇

导演唐晓白从未想过会遭遇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

4月29日晚上，她本来挺兴奋的。筹备了6年的电影《出拳吧，妈妈》终于要上映了，她作为导演参与了一场宣传直播，效果不错，有30万观众在线上交流。

但下了直播，唐晓白的手机就被“轰炸”了，大家说得都是一个事儿——北京市电影局发布《关于进一步做好2022年“五一”假期影院疫情防控工作的通知》，要求五一期间北京全市暂停电影放映活动。

4月29日，北京市电影局发布《关于进一步做好2022年“五一”假期影院疫情防控工作的通知》

唐晓白彻底懵了。此时，距离电影《出拳吧，妈妈》正式上映还有3个小时，撤档已然来不及，北京本是该片的重要票仓，大部分宣发经费已经投入，一瞬间，她陷入了绝望。

此前，包括《哥，你好》《检察风云》《您好，北京》等新片都撤离了五一档，《出拳吧，妈妈》是还在坚持的那一个，他们曾表示要和院线共进退。然而，《通知》的发布让一切戛然而止。

唐晓白今年52岁，眼神坚毅，性格倔强。她长期关注女性议题，执导的《完美生活》等影片，曾在国际电影节上获得认可与褒奖。

《出拳吧，妈妈》从2016年开始筹备，依然聚焦女性题材。谭卓饰演的女拳击手是一名单亲妈妈，面对现实的困难她从未低头，为了生活她勇敢出拳。电影曾在2021年上海电影节放映，也做了首映和点映，口碑尚可。

唐晓白原本期待电影在五一档能有更大的声量，但相继失去上海和北京两大市场后，愿望化为泡影。面对无路可退的糟糕境况，在绝望很久之后，唐晓白和团队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来一次房车路演。

计划是这样的，他们决定离开北京，租一辆房车，带着《出拳吧，妈妈》沿着一个“V”字型路线，进行30多个城市的路演活动。房车是交通工具、住宿工具，更是串联起这次路演的纽带，他们准备带着电影去找观众。

5月14日晚，在房车边上，唐晓白写下了一路上的心路历程。这是一次“说走就走”的路途，也是一个电影人面对环境的不确定时做出的自救，于胸腔中发出的一声呐喊。他们在房车的两边贴上了标语——“让所有的爱都被看见，致每一个不服输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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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客天下》对唐晓白进行了电话采访，交流的过程中，她依然在路上。截止到现在，房车路演到了第6站——广州。20000公里的路程她已经走过了4000公里，这并不是一条简单的路途，路上，她哭泣过，也迟疑过，还要根据路演城市防疫政策的变化调整路线，仿佛在进行一场与行程码的搏斗。但每当到达一座城市，看到前来支持的观众，她又充满了行走的勇气与力量。

以下是唐晓白的讲述——

6年，赌一把

5月14日，房车路演的文章发出去的那一刻，我的感受挺复杂的。

作为一名母亲，我在孩子面前一直都是坚强的形象，写文章的时候，我犹豫着要不要让孩子知道这件事，但是后来想，反正生活就这么安排的，这就是它的真相。我把文章发给儿子，他看完后，在微博点了个赞。

因为疫情，《出拳吧，妈妈》票房不理想，直接让家里的经济受到影响，我无法再保证孩子过以往的生活。我们至今还没有认真地就这件事做交流，他在美国上学，我在路上奔波，中间还有时差，实在不是一个好时机。

《出拳吧，妈妈》也是一个关于母亲的故事，电影从2016年就开始准备了。

电影讲的是拳击手单亲妈妈的故事，里面有很多的动作戏。6年前筹拍的时候，有人问我，你以前是拍文艺片的，对女性题材比较擅长，没事挑战什么动作片？其实对我来讲，这个电影的主题仍然是一个女性主题，我看到过一些女性的拳击手，她们在生活中遇到的困境，和普通女性是一样的。

我不想再让大家从我的电影里看到一个中国传统社会中的女性形象，温柔、隐忍、贤淑，那样的女性的确很伟大，但不应该是当下女性形象的唯一代表，我想塑造一个更新型的女性形象。

《出拳吧，妈妈》里谭卓饰演的女主白杨有很多缺点，她很冲动，遇到一些事情的时候，一开始她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包括稀里糊涂地生了孩子。但是，她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学会和过去的自己战斗。

电影《出拳吧，妈妈》

这部电影的剧本准备时间比较长，一直到2018年所有的文本工作才完成。那段时间，很多工作都很顺利，邀约演员的时候，我把故事大纲发给谭卓，大概过了10分钟，她给我发来了消息，说：“导演，我太喜欢这个设置了。”

她喜欢的是电影里的两个设置，一个是拳击手的人物设定，还有一个是电影里白杨和姐姐（田海蓉饰）的姐妹线。我记得她当时说，她和姐姐分别是一个孩子的生母跟养母，她们要争孩子。这给她在人物塑造的心理空间留了很多可演的东西。演员就这样敲定了。

2018年6月，剧组在大连待了4个多月。我们先拍了文戏部分，拍了1个月，中间大家休整1个月，让谭卓再做1个月的封闭练习——她之前已经练了4个多月的拳击，还是想找到一个好的状态。这一个月就专门让她练拳击。

拍摄《出拳吧，妈妈》最后一场动作戏的第三天，谭卓在打戏中受伤了，那是一个全景戏，她完全支撑不住了，之后就进了医院。医生说她的肋骨骨折，还有一些骨渣掉下来，怕扎到肺泡，让她千万不要再动了。

那次之后，她差不多休息了半年左右，身体才好，她还要把之前答应过别人的戏拍完。中间剧组停了一年，差不多到2019年，我们才又补拍了谭卓剩下的戏。

谭卓在电影《出拳吧，妈妈》中饰演一位拳击手母亲

后期工作结束后，我们预备在2020年3月到五一档期间上映院线，但谁知道疫情来了。直到8月份电影院才恢复正常，各种被积压的大片都要上院线，我们没有找到合适的档期。去年又赶上主旋律大片潮，《出拳吧，妈妈》更没有机会，我们决定2022年上院线。

今年4月份的时候，我们知道一些国产大片要撤档了，当时负责发行的同事觉得，这给《出拳吧，妈妈》这样体量的电影留了一个机会。再加上电影的主题就是“不服输”，在大片都撤出五一档、暑期档的情况下，《出拳吧，妈妈》选择进场应援影城，应援五一档。

4月23日，我们临时决定让《出拳吧，妈妈》进五一档，选择在4月30日全国上映。

任何一种商业决定，它都有“赌”的成分，你也不能说全是机会，没有风险。我们当时的风险是《出拳吧，妈妈》的宣传周期被压缩了，但有利的因素是电影得到了很多影城的支持，挺温暖的。

但后来的事情，我们完全没有想到，一点预警都没有，它突然就来了。

致命消息

4月29日晚上8点的时候，我正在和一个微博大V连线直播，为电影《出拳吧，妈妈》宣传。那场直播的围观的人数达到了30万，我特别兴奋，心说“真好”。

9点下了直播之后，我发现我的手机被大家疯狂地“轰炸”了。很多朋友给我发信息，表述都是一个意思——北京全部院线关停。当时距离4月30日《出拳吧，妈妈》全国上映日，还剩3个小时。

有那么10秒钟，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这是真的吗？可能吗？在这之前，我们没有觉得北京能严重到这种程度，我的一些朋友还在开玩笑抢菜呢，没有人觉得情况会变得糟糕。

团队里的很多人都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负责宣传的工作人员，一开始还说这消息是真的吗？很快，我们知道这就是真的了，我绝望了。3个小时，什么都来不及。如果这则通知是4月29日上午发的，或许电影还有时间撤档。

什么都来不及了，一个电影不是你说撤就能撤的，要通知所有人，要通知主管部门等待审批，要通知所有院线影城……3个小时，根本做不了，况且4月30日又是假期。打各种电话都没用，发微信人家没回，打电话人家说，现在我们怎么给你安排？

导演唐晓白

不能撤档的另外一个原因是，电影的重头宣传工作在北京，我们已经花了大半的宣传经费，没钱了。

《出拳吧，妈妈》的北大校友会的电影公映活动，安排在我一位师姐的影院里。接到院线全线关停通知的当晚，她给我发信息说：“晓白，我帮不了你了。”她让我看看在外省还能不能再争取一些活动。

电影在北京的宣传活动也全部取消了，我记得当时挺凄凉的。团队只能紧急安排北京以外地区的放映活动，4月30日早上7点多，我开始给很多朋友打电话，请求他们帮助我在北京之外的地区影城做观影活动。当天下午5点，《出拳吧，妈妈》正式上映后的第一个媒体观影开始进场，那场是一位沈阳朋友帮我组织的。

4月30日和5月1日那两天，我基本上都是发懵的状态。我们临时修改宣传方案，然后同时执行很多工作，但即便这样《出拳吧，妈妈》的效果还是不好。五一档电影最高的宣传势头就在争那两天，我们被“摁住”了。

电影《出拳吧，妈妈》

因为人在北京，在其他地方影院做影片宣传的时候，我只能在映后和观众现场连线，很多影院的信号不是特别好，现场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还有延时，工作特别难做。

现在回想，我承认我们在宣发上犯了一个错误。如果当时能够正确预估不确定的风险，在坚持进入五一档的同时，我们应该调整对三、四线城市的宣传策略。

5月5日凌晨三点多钟，我和负责这部电影宣传的朋友，聊母亲节之后《出拳吧，妈妈》的收尾工作。我本身就是一个骨子里特别倔强的人，当时心里很不甘心，不甘心因为这样一个偶然的情况，陷入到这种糟糕的局面，更觉得对不起为这部电影付出所有的演员和工作人员。

那天晚上，我对我朋友说，我们就这么坐在这儿等死吗？我不想坐在这等死，我还是想要出去，想要路演。

一次自救

“要不要出去”的想法我很早已经有了答案，毕竟在北京很多工作都展开不了。

我当时还想过路演要带上演员，但后来发现带演员是更加不现实的一件事情。很多演员都有通告，大家都担心行程码万一带星了，影响了剧组开工和整个作品的拍摄进度。

放弃带演员的想法后，我和团队开始打听各地的防疫的政策，后来发现条文上写的是一回事，但具体又是另外一回事。于是，我们就提议用房车作为交通工具，来做一次全国的房车路演，一来避免聚集的风险，二来也比较灵活。

房车上的唐晓白

我们计划从南京往南开，开到陆地尽头，再掉头折返，用一个“V”字形路线穿过中国。这个路线基本上是按照各地的防疫情况等因素综合后制定的。南京是我们的第一站，因为《出拳吧，妈妈》是江苏省的重点电影，他们一直很支持我们，而且江苏是一个比较大的票仓。

原本我们还想去青岛等一些北方城市，但后来听说情况十分不乐观，于是决定先南下，一直到广州、海南，然后再折返往西南走。西南城市里成都、重庆，都是比较大的票仓。中间经过南宁、贵阳等城市，再稍微停一停。

当时一心的想法是，至少让我们先出去，让我们去找观众。

房车路演计划制定后，大伙儿都挺兴奋。我当时也特别兴奋，和大家一起开始准备电源、器材，各种电影物料。上了房车第一天晚上我才发现，人生中第一次连日用品全都没带全，没有擦脸油，也没有梳子，全忘了，因为太兴奋了。

当时脑子里的想法全是能见观众了，海报有没有带齐、物料有没有准备好？一开始想要多带点易拉宝，后来又盘算房车位置不够，反正全是和路演相关的事情。

准备就绪，5月9日一早我们就出发了。中间还有一个小插曲，特别逗。租赁公司房车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我们最开始太着急了，看到一个房车比较合适，立马就租了，结果开出来之后才发现房车是一个上海车牌。特殊时期，大家看到来自上海的车牌，还是会紧张，所以一路上被查了很多次。于是，到南京第一件事，我们赶紧换了一辆江苏牌照的车。

现在的这辆房车宽2米，长5米，里面有4个铺位，晚上的时候拿垫子再稍微整理一下，还能再多睡下一个人。路上的补给也比较好解决，基本上房车基地什么都有，可以洗澡洗衣服，让大家能稍微喘息一会。如果在服务站过夜就会比较辛苦，大家没办法洗漱，房车也无法加水、供电，一到房车营地，我们就要马上给房车充电。

唐晓白的同事们在服务站吃饭

除了我，一起参与房车路演的还有4位同事，监制有时候会帮着剪辑同事一块剪物料，他昨天一边剪一边颠的，说这感觉太美妙了，担心自己回到办公室之后都不会剪片子了。有的时候路上拥堵、或者没有网络，给我们的工作带来了一些困难，那些需要的上传的物料，半天都发不上去，让人很焦虑。整个路途上，大家都在苦中作乐。

房车虽然辛苦，但降低了路演预算的大部分成本，酒店房费至少是压缩了的。这对我们很有价值，因为现在每一分钱都很珍贵。

适应不确定性

从文章发出去到现在，大家的反应都很强烈，我们每天的工作也都发生着变化。每天临睡前的最后一件事情，我和团队都要规划房车路演下一站最精准的行程。

这让我正面贴身地去感受生活的不确定性。一方面，路上不断收到其他城市的邀约，我们要计算过去距离、路上允许房车停放的地点，还有物资的供给补充等。另一方面，还要去接受一些原计划定好的城市，突然发生防疫变化的状况。

房车路演第一站在南京幸福蓝海环宇城的IMAX厅，那天的放映活动效果特别好，影院经理特别配合，他们把《出拳吧，妈妈》的电影海报放到特别显眼的位置，还用电子屏滚动播放电影的物料。影城的人后来跟我们说，他们已经有两年没有电影路演团队到过影城，看我们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坚持出行，他们特别感动。

之前房车路演的时间我们预想是1个月，但现在我想《出拳吧，妈妈》的路演会一直持续到6月中旬，因为大家太需要电影了。比如原本打算在杭州待一天，但影城希望我们再留一天，主动说他们来帮我们招募观众。

唐晓白和观众们在一起

除了淄博、泰安、常州、扬州、萧山、杭州等地方，广州、深圳、西安、兰州这些城市也比较热情。还有一个海口的影城邀请我们过去，他们给我们出主意，说房车可以上船，可以到海口落地。团队的工作人员每天也在看防疫政策，规划行车路线。

其实最怕路上的不可控性。比如，从南京赶往镇江的路上，按照以往路程只需要1个小时，但却花了3个小时。因为离开南京要做核酸检测，再到关口滞留了1个小时，到镇江城后又找房车的停车位花费了些时间。

奔赴影城路演的行程都非常赶，大家一路上都在抢时间，就害怕电影放映结束，观众就走了，那真是太遗憾了。

记得我们有一回到苏宁影城做观影活动，那个影院在市中心，房车不允许直接停放到外面。我们把车停到离影城1公里的一个停车场，下了车抱着易拉宝和电影物料一路跑。直播导演看见路边停了一辆共享单车，让我把单车打开骑过去比较快，我马上拿手机出来扫，结果发现单车故障，只好又继续往前跑。

好在影城特别配合，一直跟观众说，导演已经到了楼下了，正在往上走，大家留一留，后来我们最后进去的时候，还有一半观众在等着，走了一半，因为我们迟到了几分钟。

电影《出拳吧，妈妈》

我们这样一路开车、一路跑、一路经历各种核酸，各种困难，就是想见到观众，想尽可能地给《出拳吧，妈妈》撕开一些市场空间，用这样笨拙一点的办法，让它好好地在市场上生长。还记得第一站见到观众的时候，我说能见到大家，真是太不容易了。

这次路演也让我了有一个深刻感受，那就是要适应生活中的不确定性。大家都在等市场什么时候恢复到从前，但在这个过程中，如果自己不变通，不转换心态，不主动出击，最后只有死掉。

但电影是不会死亡的。也许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线上娱乐消费占领人们的主要生活，但归根究底人是社会性的物种，人需要面对面的情感沟通、眼神的交流、心灵的相遇。这种情境下产生的情感共振与能量，终究是不一样的，我依旧期待那个春天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