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面哥家门口,「全中国流量最高的地方」
因为一条短视频,在山东省临沂市费县梁邱镇集市上卖了十几年拉面的程运付火了。数百人从全国各地赶来,围在他家门口,「此时此刻,全中国流量最高的地方就是拉面哥的家门口。」
那个曾经在「流浪大师」沈巍身上发生的故事,那个常年在「大衣哥」朱之文家门前发生的故事,再一次上演——在这个「全中国流量最高的地方」,《人物》记录了以下几个片段、几个人——在流量的世界中,一切是如此荒诞,又是如此合理。
文|吕蓓卡
编辑|金石
摄影|吕蓓卡(除署名外)
「拍火拉面哥的人」
2021年2月22日之前,22岁的江苏财会职业学校应届毕业生彭佳佳还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平时拍拍美食类短视频,在抖音有7万多粉丝。
这一天,她和朋友从老家安徽赶到临沂,来费县梁邱镇拍大集。他们并不是冲着拉面哥来的,但因为之前有人在抖音上发过拉面哥,她们就趁机过去拍了一条。视频里,拉面哥说一碗拉面只卖三块钱,十五年没涨过价,自己不图挣钱,更在意人情。
在随后的几天里,这条视频成了爆款,播放量超过两亿,彭佳佳的抖音粉丝也从7万一跃成了77万——彭佳佳至今也没搞明白,同样的一个拉面哥,别人也拍过,为啥自己拍了之后,突然就火了。
但拉面哥真的就这么火了。仅仅过了一天,他的拉面摊前就已经架满了直播杆。大家都在想办法往里挤,「周边的其他摊位都被挤得没法经营了,」彭佳佳说。最开始的几天,虽然人多,拉面哥还能正常拉面,营业额也翻了倍。后来人越来越多,拉面哥只好收摊躲回了家。围观的人们也举着直播杆跑去了他家——临沂费县梁邱镇杨树行村——一个自称「哪里有流量就去哪里」的主播笃定地说,「以我丰富的经验来看,此时此刻,全中国流量最高的地方就是拉面哥的家门口。」
现实似乎也印证着这个说法。拉面哥刚火的那两天,有人只是展示了几秒拉面哥摊前围观的人群,即便画面根本就没有拉面哥,也获得了超过一百万的点赞。
看到这个场面,已经回安徽的彭佳佳又赶了过来。这次出现,她的身份已经变成了「拍火拉面哥的人」。在拉面哥家,彭佳佳也成了仅次于拉面哥的、接受媒体采访最多的人,只要她一出现在人群里,就有人拿着手机围上去,给屏幕另一边的人介绍,「家人们,这就是把拉面哥拍火的人,彭佳佳。」
彭佳佳也把自己的快手账号名称直接改成了「彭佳佳(拍火了拉面哥)」。为了方便求合作的人找过来,她还在简介里附上了微信号,可以不用验证直接添加。
从那之后,她接到了很多奇奇怪怪的电话。有人看到拉面哥火成这样,就问彭佳佳能不能也拍拍自己,「你都能把拉面哥拍火,你啥时候能把我拍火?」夜里睡觉时,电话也一直在响。有天半夜,彭佳佳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明显喝醉了,刚接通就问她,「你们广告费现在是多少,来给我也拍拍,多少钱随便你说,哥都有。」
还有人打来电话说自己身负重伤,或者弟弟得了什么怪病,求她们帮忙曝光一下,给捐点钱。一天上午,彭佳佳还在微信上收到了一张满脸是血的照片,求她帮忙筹点钱治病。安徽老家县里的宣传部长也打来了电话,跟她打听拉面哥家的住址。
「就捣乱呢。」彭佳佳说。但这也让她更坚定了今年6月大专毕业后的方向——继续拍视频,做自媒体。说这话时,她正站在拉面哥的家里,门口的歌声传进屋里,有一种锣鼓喧天大办喜事的氛围。拉面哥靠在侧屋的门边,旁边站着他的妻子,两人一脸愁容。我问彭佳佳,看到拉面哥备受困扰的时候,会不会有一点难过?
彭佳佳说,刚开始在集市的时候,看到拉面哥明明不想拉面,还要对着镜头拉,「挺心疼的。」但后来,既然已经火成这样了, 「还是希望他慢慢适应吧,能规划好以后的路。」
拉面哥正在给彭佳佳拍照梁婷摄
免费停车场
拉面哥的视频引爆网络的4天后,杨树行村进村的那条路堵了,这是过去从未出现过的状况。
村支书有点慌了,打电话叫来了村里的会计,让她赶紧到村口主持交通。当时,在他们看来,最紧要的还是给每辆车做登记,然后测一下体温,提醒进村的人一定要戴口罩。
但事情的发展远远超乎预料。之后的两天,又有好几百人涌来了杨树行村,戴不戴口罩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最重要的是要找到那些堵住路的人——很多人一看车堵在半路,就把车扔下,自己跑去了拉面哥家。为了叫这些人出来挪车,村支书和会计拿着一个大喇叭到拉面哥的家门口喊,但喊也没有用,「喊得喉咙都喊不出来了,」但根本无人回应。
村支书只好找来人连夜修路,把路边上的小树都砍了,路也变宽了一些。结果,他们每加宽一段,就会被从其他地方赶来的摊贩给占了。摊贩们把地摊一路摆到了拉面哥家门口,有卖草莓的,大饼的,还有卖狗的。到头来,路还是堵。
为了解决问题,村支书又想了个办法,找人把村口的一片地翻了一遍,建了一个简易的停车场,让准备进村的车尽量都停在村口。但是,停车场搭好的第二天,网上就有人拍视频说这里一个车位收50块钱。村支书急了,又叫来会计,让她去找村里那个退休的老校长,写个招牌立在村口:好客山东人,免费停车场。
图源网络
路由器
有人特意带着4个2万毫安的充电宝来到杨树行村,但到了现场才发现,更重要的不是电,而是信号。没了信号,什么流量都蹭不上。
孙新赫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他今年26岁,也是费县人,在手机上看到同县有个拉面哥火了,就开了40分钟的车过来凑热闹。当时,进村的入口处已经挂上了红色的横幅,提示去拉面哥的家就是这条路。
第一次到现场时,孙新赫就听到很多人抱怨网太差。四、五百人聚集在拉面哥家门口,4g网连微信都发不出去。回去后,他就买了4根网线,找来联通公司的工作人员把网线架到村子里,还买了六个路由器。为了避免网太卡,一个路由器他只租给十个人,一人一天30元。如果每个路由器都租满10人,一天就是1800元,已经差不多能覆盖成本。孙新赫估计,这样的场面还要持续很多天,之后每天都是净赚,比在费县县城开一天滴滴挣得多多了。
和围在拉面哥家门口的人不同,孙新赫始终与人群保持着距离。他坐在个小马扎上,旁边摆着一个纸箱子,里面装着还没拆封的路由器,脚边,一块红底黄字的泡沫板上面写着:wifi出租。
不停有人跑来问他,「新的路由器架好了吗?现在还能加网吗?」还有人说,你赶紧给我弄个,回头我直播间卖东西,皮草什么的我送你一个。有人为了网络更通畅点,顺着安装网线的梯子爬到树上,把手机紧挨着路由器,摄像头对着拉面哥的家,喊道,「来,咱们今天安排得明明白白,全程直播,兄弟们,正能量扣起来。」
为了路由器离更近爬到树上直播
每天晚上,孙新赫都得等到十点才回家,因为他要等人群散去,把路由器摘下来带走,以免被偷。
听说孙新赫的路由器一天只租30元,有人看不下去了,给他出主意,就应该一天一百块。他本来想涨到50,但觉得半途涨价肯定会被骂。提意见的人急了,骂道,「脑子有水。」
刚认识孙新赫的时候,他告诉我,之前自己也在北京打工,跑滴滴。他原本是美术生,但因为文化课太差,没考上中央美术学院。大专上到一半就辍学了,去过北京、上海、广州打工。在北京,他和11个人一起在东三环租了一个两室一厅,每人每月一千块。后来熟悉了,有一天,他告诉我,自己在北京干的不是滴滴,而是送外卖。
一年前,他不想折腾了,回了费县,想做家装设计,就自己报了个班,一边开滴滴,一边上课。站在拉面哥家旁边的坡上,他指着拉面哥家院子左前方的角落,说,那里一定是厕所,然后指着另一侧,「这里应该是厨房。」他说,这是家装里的风水。
山东电视台的人看到他举着出租wifi的牌子,就把摄像机对着他拍了几分钟。过了一会,他拿出手机找到了那条视频,反复看了好几遍,抱怨道,「怎么把我拍得又胖又丑」。然后给这条视频写了条评论:给自己点个赞。
因为与人群保持着距离,孙新赫一直保持着一种观察者的姿态。
在集市上,看到拉面哥去上厕所,一堆人也在后面跟着,他说,「人要是火了,粑粑都是香的。」看到拉面哥在镜头面前拉面,现场几百号人排队等着吃,他拍了一条视频,发到朋友圈说:「拉面哥成了劳动机器。」
观察了几天后,他说自己已经能够一眼分辨谁是来采访的了,「你们的问题跟别人都不一样,你们总是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
孙新赫和他的wifi生意
寻子
「郭老师来了。」
一个穿着蓝色毛衣的中年男子走在人群中心,拿着话筒向大家喊话,「我数三、二、一,大家安静一下好不好,三、二、一!」现场果然安静了下来。在他的身旁,有两个主播主动替他举着横幅,上面是他被拐卖的儿子24年前的照片,以及相关的寻子信息。
中年男子名叫郭刚堂,是刘德华参演电影《失孤》的原型。1997年9月,郭刚堂两岁半的儿子郭振在山东聊城开发区被一个陌生的女人抱走。失踪时,他左脚小脚趾和脚面之间有烫伤疤痕,十个手指的指纹中间都是「簸箕」——在拉面哥家门口的人群中,郭刚堂再一次重复着这些信息。
是拉面哥主动打电话给郭刚堂让他来的,因为这里流量高,可以借借人气帮他找孩子。
拉面哥本人是「宝贝回家」志愿者协会的成员。大概六、七年前,拉面哥看到西安妈妈李静芝寻子的新闻,很受感动,自己也想加入寻子协会,做点什么。他主动去学电脑,四处问人,审核一次不通过就再申请一次,一直用了两年时间,才加入协会成了志愿者。
站在拉面哥家门口,郭刚堂的话还没讲完,身后的门开了——「拉面哥出来了!」几百部手机迅速转移焦点,现场再次沸腾起来。拉面哥走到郭刚堂身旁,呼吁现场和手机屏幕另一边的人,帮帮郭刚堂,帮他找到孩子。
拉面哥出来讲话时围观的人群
只是,他的话音还没落,现场就有人大喊,「拉面哥,来一首!」起哄的氛围下,拉面哥拿着话筒唱起了刘德华的《忘情水》,他一边唱,郭刚堂一边给他打拍子,唱完两句,郭刚堂接过话筒,唱完了剩下八句。
两天后,真的有一位江苏的理发小哥发了条短视频,@郭刚堂,说自己小时候的照片和郭振很像,他的左脚也有一块疤,十只手指上的指纹团都一样,只是自己分不清什么是「斗」什么是「簸箕」。很快,这条视频登上了抖音热搜榜。在视频里,理发小哥特意强调,不想自己的妈妈知道这件事伤心,所以把她的抖音屏蔽了。
郭刚堂联系了理发小哥,私下交流后发现,小哥脚上的疤和郭振的并不在一个位置,以及,小哥手指的指纹不是「簸箕」,而是「斗」。但理发小哥依然坚持要求去做DNA鉴定,因为「这是给广大网友的交代」。他说,在做完鉴定后,会给大家开直播「把事情说清楚」。
3月7日,鉴定结果出炉,DNA比对失败,理发小哥和郭刚堂并非父子关系。
郭刚堂在拉面哥家门口
林青和李梦
在拉面哥家门口,如何捕获流量成了一门玄学。
为了给出车祸的父亲筹集手术费,有人带着女儿从江苏坐火车赶到山东,但因为花样上没什么创新,很少有人愿意拿出手机拍他们,3天才筹到了600块。但有人只是把拉面哥家门口被踢乱的啤酒瓶摆了摆,就上了抖音热门。
地面上的方式太有限了,还有人带来了无人机,过了几天,一个滑翔伞直接飞到了天上。
拉面哥家上空的滑翔伞
一位五十多岁的女性在现场分享着涨粉经验。她有两个百万粉丝的大号,是从去年11月开始做的。当时,她从线下服装生意转行去做情感主播,调节家庭矛盾,四个月就涨了120万粉丝。她说,想涨粉,首先要舍得花钱刷量刷礼物,这样才会有流量扶持。做第一个大号时,他们4个人投了一百万。然后就是「狠」,直播的时候,粉丝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让你剪头发你就剪头发。」她还会找一些演员来重现家庭纠纷现场,有一次,剧情是婆媳矛盾,她们找了一个河边,演婆婆的说到气头上,一脚把媳妇踹下了河。她说,那一次就涨了20万粉丝。
今年45岁的林青和50岁的李梦,走的就是这个路线。
林青原来是开美发店的,去年因为疫情,店倒闭了。为了还上银行贷款,她把轿车卖了,买了一辆二手的昌河小货车,开始给人送货。但贷款还是没还上,林青也上了银行的失信名单。2020年下半年,她看到别人在快手拍短视频,搞笑段子,直播一次打赏就有20万,于是也开始计划拍搞笑视频,「不求一天,一年能挣20万就满意了。」
她找到大自己五岁的李梦,李梦以前参加过山东电视台的农民选秀节目,会唱歌。两人就搭挡着开始拍短视频。但正常唱歌没人看,她们就开始扮丑——大冬天穿着露腿的破裤子躺在村口睡觉,穿着乞丐衣服到垃圾桶里翻东西吃,爬到村里的屋顶唱歌。
刚开始,林青放不开,李梦总说她声音太小。慢慢地,林青反而变成了那个更豁得出去的人。还给自己取了个网名,「山东跑调姐」。
这次,为了能蹭上拉面哥的热度,2月28日,她们就开着林青的昌河小货车从青岛出发了。但一路上非常不顺。先是小货车的水箱突然坏了,开始冒烟,她俩赶紧停车,跑下高速去周边的村子里求助,折腾了一番借了几桶水,凑合着继续上路——开一会儿,就停下来加一次水,一直挨到下了高速,才找到修理厂把水箱修好。赶到临沂境内,天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杨树行村也没有路灯,刚进村倒了一下车,一个车轱辘就掉进了水沟,两个人推了半天也推不出来,在车里等到快十二点,才找到路人帮忙推出了车。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她们就已经在拉面哥家门口爬上了车顶开始表演。她们穿着大红大绿的衣服,头上绑着红色的塑料袋,两颊涂着夸张的腮红,戴着墨镜在车顶上又唱又跳,扯着嗓子向拉面哥表白。
刚开始,现场有人看不下去,骂她们低俗,让她们赶紧走。但她们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吸引别人注意,才能火。李梦躺在地上,喊着「拉面哥,我要嫁给你」,林青看到现场有人扮猪八戒,就去找对方要求合作一个节目,「猪八戒背媳妇」。「猪八戒」表面答应,但并没有来找她。
后来,人们渐渐习惯了,她们的视频也多次成了快手和抖音的热门。有一天,有个主播过来拍她们,说就是冲着她们来的,林青感到很欣慰,觉得自己付出这么多终于有点回报。
3月3日晚上九点多,在林青的昌河车里,她抹着眼泪说,每天晚上到这个点就累得想哭,觉得很委屈。李梦说,自己的儿子在读卫校,知道她拍这种短视频后,就觉得她一天到晚的傻彪,跟她讲,不要发到微信朋友圈里,那里有老师同学。李梦很委屈,跟儿子说,妈妈没有文化,只能干这些,「你好好上学,将来有好的工作,做个白领什么的。」林青的老公也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搞这些,有时候林青到村里穿着乞丐的衣服走模特步,还会有村民出来轰她们走,觉得影响村子形象。
林青说,她也想穿正常的衣服,也想漂漂亮亮,但没有人看,挣不到钱,虽然现在扮丑拍短视频也没赚到钱,这次来找拉面哥也没涨几个粉丝,但她们觉得这或许是条出路,只是暂时还没做起来,如果坚持下去,说不定就能火,就能赚到钱了。
两天后,我又见到了林青和李梦,打招呼时才发现,她们的嗓子已经哑得几乎讲不出话了。那天,拉面哥到集市出摊,但林青的车又出了状况,死活发动不起来,她们只好留在拉面哥家门口捡起了垃圾,然后让一旁的人帮忙拍视频上传到快手上。
那条视频的评论里,有人说,「你们终于正常了。」
林青(左)和李梦(右)坐在拉面哥家门口
姿态
短短的几天里,在拉面哥的家门口,一个新的以流量为评判标准的小社会已经形成。大家一见面,会先问你玩抖音还是快手,然后再问你有多少粉丝。粉丝多的,总是姿态更高一点,会告诉你他的ID,让你关注,但丝毫不提回关的事。
粉丝少的主播姿态就会低很多, 「我关注关注你,你不用回关我。」他们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为的只是搂着拥有几百万粉丝的大主播拍一张照片,再配上一段音乐,当视频发在自己的抖音上,还要加上一句两人好像很熟的文字:「速哥还是这么年轻。」
在这里,粉丝和流量就是权力的象征。大主播每次直播身边都挤满了人,大家争抢着和他同框。有时候,他在直播的时候提一句某主播的ID,让自己的粉丝都去关注他,对方都会感激不尽,尽管这并不见得有什么实在的效应。
拉面哥家周围聚集的人群
师父
去集市的那天晚上,拉面哥还接到了一个电话,是15年前教他拉面的师父打来的。
师父是个较真的人。因为看到有网友拍到拉面哥的叔叔,说这是拉面哥的师父,还有网友说拉面哥的师父靠卖拉面挣了四套房,他不干了,发了一条抖音澄清,表示自己才是拉面哥的师父,说拉面哥当年跟着他学拉面时,他不仅没收学费,还包吃包住。关于「四套房」,他也做了澄清,「我没有四套房,只是有三辆车。」
结果,评论里有人说他出来蹭热度,不配做拉面哥的师父。他急了,又发了一条视频怼了回去,「我还用蹭热度吗?到拉面哥家门口一喊,流量自然就来了,还用得着蹭吗?」没想到,这条视频发出去,骂他的人更多了,有人说他格局小,心胸狭隘。
师父坐不住了,给拉面哥打电话,让拉面哥出来澄清一下,发一条视频帮他说说话。他一个接一个的电话打来,有时一聊就是半小时,直到晚上十点,一直忙着接电话的拉面哥还没吃晚饭。
他本来想拍一条视频,就说「大家好,我是拉面哥,他确实是我学拉面的师父,大家不要再喷他了」,但被身边人劝住了,村警和外甥都说,「这就是在道德绑架。」
拉面哥用双手捂着脸,胳膊支在膝盖上坐了一会,然后起身说,「我火是我的人品火,不是拉面火,他为什么要打电话让我澄清?」拉面哥终于开始吃晚饭了,但还没吃两口饭,师父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现在好了」
晚上九点半,拉面哥家的大厅里依旧坐满了人,还有人陆续进来来跟他合照,一拨又一拨。
有人自称是他的同学,还有人搂着拉面哥,让他看自己手机里的照片,「这是我爸。」拉面哥愣了一下,接着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跟他合了张影。这些人拍完照片或视频,往往不再跟拉面哥多说一句话,只顾着看手机,「可以,播放量一下就上千了。」
各路平时几乎不来往的侄子和外甥,也在这个时候赶过来,说是帮忙,从早上一直待到半夜,每天都来。现场有人开玩笑,「你是做装修的,也没想着给你姑父家翻新一下?」对方停顿了一秒,看着四周的墙壁都有大片的霉斑,答道,「这翻新下来一两天也干不完啊。」
我问拉面哥,这些人平时有来往吗?他低头看着屋里的水泥地,小声地嘟囔了一句:「球!」他说,「以前你穷,人人看不起的,村里人人看不起,都看不起。」
赶来和拉面哥合照的亲戚
拉面哥本名程运付,中学毕业后,到镇上的厂里打了几年工,结婚后,开始卖拉面,三块钱一碗,一卖就是十五六年。
其实,他的拉面摊生意还算不错,每次出摊都能卖两三百碗。大集上同样是卖拉面,有人卖四块、五块,但去吃的人要少很多。因此,拉面哥的拉面一直没有涨过价,但随着原材料越来越贵,他的利润越来越薄,如今,一碗只能赚5毛钱。
拉面哥家的日子也一直过得很紧巴。空空荡荡的大厅里,摆着一台电脑和一个监控显示屏,除此之外,没什么像样的家具。买监控显示屏是为了防止摆在门口的拉面摊被偷,电脑则是买来给儿子学习用的,二手的,花了2800。提起儿子,拉面哥几次哽咽讲不出话来。儿子出生后,他因为出拉面摊几乎每天早出晚归,没时间照顾。儿子长大后到镇上去上学,有一天问他,「爸爸,为什么别人家住平房,我们住瓦房?」他没办法回答。
说这些时,监控显示屏的画面是一个装扮成孙悟空模样的人,正在他家门口转金箍棒。
他把我领到只有一扇门的衣柜前,里面都是他妻子的衣服,他说,这些都是别人不穿送给她的。只有一件带毛领的羽绒服,是他买给她的,花了一千多块。但他妻子很少穿。
整个家里最值钱的物件,或许就是拉面哥的那台单反相机,佳能70D,花8000多买的。摄影是他的爱好,买了相机后还加入了当地的单反协会,有时间也会出去扫扫街拍拍片。对于买相机这件事,妻子并没有反对,「他自己喜欢,买就买吧」。
在拉面哥的qq里,至少有十几个摄影群,他的微信头像,是一张摄影协会颁发的证书。
这次突然爆火后,围在门口的人中,有不少都拿着合同,希望和拉面哥合作,还有人要给他设计logo,抖音和快手的人也都赶到了杨树行村,但拉面哥都拒绝了。因为「不懂,不敢乱签,怕万一被设下什么陷阱」。那些送吃的喝的,也都被他全部拒绝。拉面哥再一次提到了「人品」,大家从四面八方赶来看他,就是看中了他的人品。
他继续讲着自己对于妻儿的愧疚,讲着讲着又话锋一转, 「现在好了,」说这句话时,他似乎有一种如释重负,尽管被围观的这些天他一直没出摊,也没有一分钱的收入。
拉面哥全家福
规划
让拉面哥学会面对流量,杨树行村村委会功不可没。
视频刚火时,山东当地的电视台赶来采访,拉面哥对着镜头呼吁大家不要再来打扰,「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实实在在的老百姓,我只是一个卖拉面的,不要给我太大的压力。」但劝阻并没有用,他只好躲回了家里。
刚开始人还没有那么多的时候,有人敲门,他们偶尔还会把门打开,让赶来看拉面哥的人进到家里拍照。后来人越来越多,门也不再打开了。村委会还派了几个村警和健壮的男性村民去拉面哥家里维护治安,中途有人试图翻进拉面哥的家,他们会在院子里直接接住,然后再给推出去。
那时,为了缓解村里的交通和治安压力,村委会的人就到他家劝他,「你不能光在屋里躲着,你得出来,你出来人家见了你了才可以走。」拉面哥觉得有道理,就每隔大概一个小时出来跟大家打个招呼,讲两句话,「谢谢大家的支持,朋友太多我照顾不过来,大家多多原谅。」偶尔还会在家门口摆摊拉面,免费给围观的人吃。
但人还是一天比一天多,还有一些公司也盯上了这个不错的宣传机会,连夜制作了广告牌、横幅,跑来摆在拉面哥家门口,见不见拉面哥无所谓,展示招牌最重要——那些招牌上写着某某纱窗,某某修脚堂,某某废品回收,还有人穿着蓝色工装在人群中晃,工装的前胸和后背都写着公司的名字。无人机也成了广告位,「吊广告,吊锦旗,全国亿万人次观看,300元起。」
拉面哥家门口卖刀的
村干部们开始逐渐意识到,这或许也是一次宣传杨树行村的好机会。
观念转变后,村干部们也陷入了焦虑,因为拉面哥红得不是时候——刚刚开春,现在的杨树行村,满山都是光秃秃的树。村里的会计告诉我,要是再过一个月,这些树就开花了,「稍微改造一下就非常漂亮。」
但拉面哥偏偏火在了这个光秃秃的时候,「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我们没有思想准备。」会计一直跟我强调,村子的河里有水,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真的特别漂亮。她不希望大家对杨树行村的第一印象,就是光秃秃的,所以才着急,「我们也想发展,也想进步呀。」
越来越多的村里人开始「教育」拉面哥,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渐渐地,拉面哥也想通了,觉得这么多人来看他就是看得起他,再走到院子里时,也会对趴在围墙上的人笑着摆摆手,「欢迎大家来看我。」
拉面哥家门口,人群还没有要散去的迹象,他们还在苦苦支撑着已经开始下滑的「流量」——孙新赫的路由器生意明显变差了,过去的一天,只有4个人租了他的wifi;短视频平台开始对拉面哥限流,彭佳佳的抖音账号也被屏蔽了,无论她想发什么,都会得到一个审核结果:不适宜公开,仅本人可见。
但拉面哥和拉面嫂依旧对未来充满期待。
这些天,村委会的人时不常会来拉面哥家坐坐,聊一聊下一步要怎么好好规划一下旅游业。拉面哥满脸笑容,胳膊抬起往身后山林的方向规划着,「如果我有钱的话,我就拿着钱去规划规划旅游设备,好好规划一下,从进村庄到那边,让老百姓都种果园。等到时候花都开了,可以让这些人再来,我们也不收门票,卖桃子给他们就行。」拉面哥说,「以前这么大一筐桃,才卖五块,钱都被奸商赚了。」
拉面嫂想的则更实际一些,她计划着等回归正常可以出摊的时候,他们就再雇一个人,和拉面哥一起拉面,因为,「以后每次出摊,人肯定都很多。」(本文授权腾讯新闻独家发布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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