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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街头,Tony们终于不用再做Tony了

2022年6月15日 文/ 翟锦 编辑/ 金石

5、6月的北京,街头突然「长」出了很多年轻的理发师——理发店暂时关闭的日子,Tony、Kevin、Owen老师们渐渐走上了街头。有数据统计,2021年,北京美发店的客单价是246.37元,但这些街头的Tony,收费却大多都是10块、20块,最多不超过30块。奇怪的是,Tony们并不介意客单价断崖式的下跌,他们看上去更开心了——在店里,他们顶着Tony、Kevin、Owen这样的「洋气」名字,被分为首席、创意总监、技术总监、总监,他们明码标价,还背负着不同的推销办卡KPI,他们要察言观色,要讨人喜欢,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们具体是谁,有着怎样的故事。但这一次,在北京初夏的街头,一切都不一样了。

文|翟锦

编辑|金石

「在街头,你不需要说服客人办卡」

水碓子社区

金台路水碓子社区旁的水渠,是街头理发师最密集的场地之一,三分钟的路程有四位理发师。他们会在太阳不晒的时候出现,8点天黑就收工。但也有两个理发师,天黑了后,就去水渠对面的路灯底下,多剪两个小时再骑单车回家。

几位理发师里,小全最受欢迎,他身边排队的人最多——一个男生刚刚理完发,一个老太太和一个中年女性已经等了一段时间。她们路过好几个理发师,最后停在了小全身后,说他出来后,就没闲着。

小全正在给一个年轻的长发女孩理发,女生说,看他手法就知道他是总监,熟练,「前几天看到一个理发师,剪发手都在犹豫,他一犹豫我就也犹豫了」。这是小全走上街头的第三天,看得出他还不太适应这样的环境,他头上攒了一堆小飞虫,伸手去打,虫子散了又聚, 5分钟内,换了三个地方,最后,他学会了忽视虫子,专心给女孩剪头发。

@小全 30岁 入行12年

虽然我在街头没剪几天,但我一下就喜欢上了。很简单、纯粹,我就给你设计、剪出你想要的发型,最后你很开心,我很开心。

一开始上街剪发我还有点放不开,天晒,还有好多蚊子,一会起风,一会特别晒。刚开始,他们也不信任我,问我在哪做过,做了几年,老家哪的。有个阿姨在我后边,观察了我半小时,这也是她跟我说的,说看我手法挺利落,剪得好,才过来找我剪的。我很喜欢她,很直接,不拐弯抹角,在店面,很多客人会用很多物品、品牌伪装自己,但在街头,就很真实,没有伪装。

在街头,话赶话,就会提到自己家里的奶奶、爸爸妈妈,在店里也不会这样。这些叔叔阿姨会问,你哪儿人,有没有对象,多大,结婚没,家里着不着急,这些很隐私的问题,平时客人不会问你,但你被这些阿姨一问,就感觉好像被迅速打破了防线。

我一般收20块,碰到穿得特别朴素的叔叔阿姨,就象征性收10块,15块,不要钱不行,他们会觉得疫情你们也难,要赚点生活费,就挺温暖的。

我给阿姨弄完头发,弄完她挺满意,她朋友也觉得挺好看的,我也开心,这种开心和店里的开心不一样。在店里,客人总是觉得还行,只是觉得还行而已,不会有过多的表现。

在街头,还有人问我,热不热爱这个行业,这让我心里有点感触,我也会问自己我到底热不热爱这行。

我最开始入行的时候,是在大庆的县城。先学洗头,学了7天,洗头看上去挺简单,但有好多技巧和细节,怎么能解痒,怎么不弄到耳朵里,水不能过额头。

当时洗一个头两块钱。一个月洗够200个水洗和100个干洗,就给800块。一天我能洗三四十个,起来的时候腰都直不起来,手总碰洗发水,会干裂,晚上疼得睡不着觉,后来店长教我,每次给客人扶起来以后,再冲一下手,确实会好很多。

我当时在店里特别勤快,别人不爱干的活我都干,为了想学点手艺,给老师买盒烟,跑跑腿,买个水,扫地。

后来练习剪头,一只手贴着墙,假装夹着头发,另一只手拿着剪刀,一直这么剪,两三个小时为一轮,练了四五天,练习手的灵活度。

第一次给人剪头,我们店长说,你虽然剪得不好,但动作一定要潇洒,不能手生,犹豫。我在街头剪发,阿姨们就喜欢我动作熟练、快,就是从那个时候养成的习惯。

我那时候最害怕剪刘海,那时候好多女孩都要齐刘海。但我剪不齐,有时剪着剪着就给人剪豁了,人家就急眼了,埋汰你,会不会剪头发啊?好多更难听的话。我记得一个老师来了,让人把头抬高,把下面一层剪齐了,再看上面哪块不齐,修一下子,嘎嘎齐,当时我就惊了,这个技术真好。在这一行,剪一两年,那都不算会剪头,只是了解皮毛,得剪到三四年才真正领悟其中的真谛。

我托朋友去了大庆市最高端的店,剪头从25到198都有,消费和现在北京差不太多,那时候大庆有钱人特别多。我那时候觉得自己和别人差距太大了,就把姿态放得特别低,行政总监也都给我最差的客人——散客里的老人、小孩、阿姨……

那时候没有网上营销手段,就是很单纯的线下,我给你剪好了,你就介绍朋友给我,我熬了半年,客人带客人,就这么做起来了。我爱沟通,也会花钱去外面学,钻研技术。后来找我的回头客有了200个,业绩上来了,我剪发的价位就涨了,收入就有一万多了。这两百个客人已经能给你一个稳定的工资了,都不用接生客了。这也叫客人养你。

我在这家店待了四年,2017年来了北京。

在我们这个行业,发型师不管到哪儿都需要业绩,每个店面产生的利润、价值、业绩都是以办卡的形式,但有的店不是这样。在北京这些年,我去过一家日式店,它不以办卡为主,而是以顾客满意度为出发点,人和人能建立信任,是一个舒服的、愉快的关系,没有销售,没有套路,什么都没有,就是很单纯地让你剪头发,我就给你剪到最极致。这样客人也会跟着你一两年或更长时间,客人不会受到伤害,发型师不会受到质疑,人员流动率很低,有的发型师都做了十年了,基本不存在干俩月就走的情况。

但在这样的店工作,你需要沉淀,要熬,需要从头开始沉淀自己的客户,熬到一个不错的收入,我那时一个月工资五六千,吃住自理,感觉自己又再经历从0开始的过程,心里就很不耐烦,状态不好,心浮气躁。我记得当时我走的时候,店长还跟我说,你再坚持坚持,你起来应该挺快的。但我不想再熬了。

后来,我就加入了一家以办卡为目的这种经营模式的品牌,先去了成都的一家店,那边市场不太行,一年后又回到了北京的一家店。

现在的这家店,128、188、288、388四个价位,店长是388,我做技术总监,剪一个头288,大家知道我技术好,挑技术的客人就会给我。

剪100多和剪200多的发型师接触到的客人消费能力是不一样的,后者一个月的收入可能就有一两万,多的甚至三四万,但低价理发师可能每个月就几千块钱,需要慢慢往上熬。

但在这种以办卡为目的的店,我待得不舒服,很有压力感和紧迫感,这里只看结果,只要你最后的业绩厉害,那你就是厉害的人。我最反感的还有一点,就是总开会。其实我们店长也反感开会,他也是从底层上来的,开也是为了应付上面,上面会给他压力,开会也就说店内的事情,每个人总结这一天,有时候一开开三个小时,谁迟到了,谁请假了,各种琐碎的事情都要说。

感觉这里培养的都是生意人,不是手艺人。理发师看顾客会看她的价值,穿着打扮、消费能力、办卡意愿,你没有太多的价值,老师就不会跟你有过多的沟通,这也是环境影响的,他不是长远地考虑要留客,只是要得利。

很多理发店的人会戴对讲机,是因为有顾客新来店,前台接待、或技师洗头发的时候跟顾客聊天,就会确定她有什么需求,消费能力在哪里,大概了解透了,他就会通过对讲机跟理发师说,这个顾客很有品质怎么样,她想染发或是想做什么项目,理发师知道以后就会往这个目标去沟通、发展。这个对讲机,能让信息直接传到你这里,你会有效地去控制或明白客人是什么样的。

我很怀念之前的那家日式店,它的店面很大,几百平,员工也不少,但一周只开一次会,也不超过10分钟。在那儿,大家都在谈发型好看不好看,但在现在这家店,不谈发型只谈钱,很多小孩会被环境所影响,觉得技术好像也不是那么太重要。所以这个行业现在很乱,发型师跳槽率很高,技术参差不齐。

我之前刚来北京的时候,很想去三里屯的理发店,潮人聚集地嘛,消费能力更强,更高端,客人的时尚感和时尚度更高,偏年轻,很多好看的发型,好多都是出自三里屯发型师的手,他们的自媒体也做得很好。后来,我也认识了一些三里屯的理发师,他们做得也不是那么开心,他们要做抖音、小红书、大众点评、美团,每天找漂亮的模特,免费做发型,拍照上传,付出很多,也很累,但最后的收获也不成正比。

现在,我就是想找一个适合自己的店面,店里是很良性、健康的工作氛围,但也赚钱。我身处这行业算13年了,从我做学徒开始,理发师就会说服顾客办卡充值,业绩就是这么出来的,这也是我为什么觉得在街头特别好呢——在这里,没有销售,也没有隐形销售,你能找到极高的纯粹和单纯感。

在街上理发那段时间,我每天三点半出来,一直剪到八点多,一个接一个,我也达到一个忘我的状态。这是一种最复古的工作状态,每个人都很愿意表达自己的善意,也更真实。

我记得有一天碰到一对年轻的男生女生,就冒昧问了一句,你俩什么关系,男生说你觉得呢?我说你俩是情侣?女生回了一句,其实他要努力努力还是可以的。后来,他俩走,我还冲着男生喊了一句,哥们,努力啊!

小全在理发翟锦 摄

「在街头,你不必讨好任何人」

北京钟楼广场

徐文一头羊毛卷发,站在他对面,你几乎看不到他的眼睛,工作时,他也得时不时拨开前面的卷发。

徐文上街剪头主要是为了拍视频,他觉得好玩,可以运营自己的账号。和一些收费20剪头的理发师不同,徐文完全免费,但他也不接受任何要求。

在亮马河剪了两天后,他来到东城,在钟楼广场后的居民区,架起了移动理发箱。一个骑单车的北京大爷过来,问剪发多少钱,徐文说不要钱,大爷一下含糊了,说给10块钱多好。他犹豫着坐了下来,说想要「刚才那老头那样」的发型,徐文说:「剪成什么样我不能承诺你,剪完了看,只能这样的,可以吗?」

大爷听了,又犹豫了,他说,「你也别太难看,我这岁数了,我又不接见外宾去,刚才那老头那个我就看着就不错。」大爷又说起之前街头理发的行情,地坛公园外墙边上,原来三块,后来五块,再后来八块,他一直在街头剪发,对这市场价门儿清。

大爷说,要真有钱,就不让徐文给剪了,「知道四联吧?」大爷问徐文,「我结婚的时候就在那儿理发。」那是1986年,四联是知名的国营理发店,大爷觉得,结婚一辈子的事儿,他贷款给爱人买了婚纱,花钱去四联剪了头发。

徐文剪完了,大爷嘀咕,这是什么头?他要求徐文给他修一下,徐文不修,他觉得好看。大爷又嘀咕,这审美观不一样,怪不得年轻人跟老人说不到一块去。

走的时候,大爷似乎又有些满意,「好家伙,太时髦了,我今天如果要是不参加点活动,对不起你这个。」他照了照后脑勺,说,真俊。

@徐文 33岁 入行16年

第一次出来,我拿着两把剪刀就出门了,剪了两个人。我在店里剪头,一把剪刀两万多,在街上他们不洗头,把我剪刀硌了怎么办,我拿的备用剪刀,不然很心疼。

街边剪发没有压力,有一种久违的放松。我不收钱,就可以不用伺候你,如果你高兴我更高兴,你要不高兴我觉得这是正常的。

但在店里,客户有要求,你要满足他,要高于他们的期待,你就不那么轻松,特别是做发型改变的时候,不按常规出牌的时候,我也会紧张,结果出来之前我都是紧张的。

徐文和他的移动理发箱图源受访者

我们店在三里屯,是一家相对高端的店,有包厢、美甲,咖啡茶酒,水果蛋糕,我剪发500,这个收费不算高,但绝对不是低的了,这价位都是在包间给人剪,我们店最高的就是五百,还有一个外聘的日本理发师,剪发700。

我们这种是专业店,只做发型,在这个行业里,专业店瞧不起美容美发一体的综合店,高端店瞧不起街边的办卡店,穿自己衣服的发型师会瞧不起穿工服的发型师,这些都是内心的鄙视链。

我在这家店五年,剪发从200、300到500。剪200和剪500的时候,在店里地位和自在的状况确实会不太一样。

剪200的时候我相对来说会小心翼翼一些,也觉得很多人比我优秀,现在没那么小心翼翼了。我们公司会规定你染发产品的用量,他会控制你的成本,超了就会扣工资,以前我就会小心翼翼,严格地按照标准走,现在会放肆一些,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也不会提前跟人打招呼。

我觉得我们理发师就是艺人,贩卖自己的人格魅力也好,手艺也好,审美也好,都是要去帮对方解决问题,不管对方的问题是最近想换发型,还是想放松一下,解压。

我昨天跟同事聊这个问题,他说,他唯一目标就是让客人喜欢他,做到这一点的第一步,就是不能招人烦。我们最后总结了一下,能做一个优秀的或者高收入的发型师,最重要的一点并不是手艺多么好,而是你能够让多少人喜欢你。

这一点,我是在入行第十一年的时候,忽然间恍然大悟的。

我人比较聪明,但不愿意动手,心高气傲,我也不知道哪来的那股自信,很喜欢挑别人毛病,觉得谁都不如我。

2011年我来北京,住地下室,半夜蟑螂从身上爬过去,啪抓住,扔地上就接着睡。衣服也从来都不干,好几年就穿一双鞋,假的。

那时候一个月两三千块钱,持续了很久很久,一直到2016年以前,我的最高工资也就五千。那些年,我并不是很喜欢做理发,客人想要什么发型我达不到,我只能按照我自己的想法来,人家不一定喜欢,我还觉得我弄得特别牛逼,会跟人吵起来,觉得大家都不懂我,客人不懂我做的发型,领导不懂我为这个店好。

我否定客人,否定店铺,最后否定自己,很难有高兴的时候,赚不到钱,出不来好的作品,所以我怀疑是不是不适合做这个。后来,我尝试过电话销售,在超市做小时工,但做着做着就觉得还是理发行业好,真得劲,好看的人多,大家都为了把自己弄得更好看才来。

一直到第十一年,我才觉得自己好像进了这一行。内在的那股劲儿松下了,能用巧劲儿了,就能干好了,也不吵架了。也是那时候才挣一万块的月薪。

其实,我们这个行业很少有人能熬到我这样,这话比较客观,进更高端的店,需要技术好,也需要面对客人的状态自如——今天这个客人消费一万块钱,你慌了,得好好伺候伺候他,但就用力过猛了。我刚开始也怵,怕弄不好,客人下次不来了,但如果有这种心理,就都弄不好。那就慢慢适应呗,弄不好,人家下次不来了,这就是不属于你的,说明你的能力和对方的消费不匹配。现在,给多少钱我们都不慌,不会摩拳擦掌。你舒服了对方也舒服了。

跟客户交朋友,怎么说呢,我们这行业你贸然拿别人当朋友其实不合适。我最长的客户从2012年跟我到现在,从我剪头80块钱到现在500块钱。客户说喜欢我没有废话,其实,只要你喜欢,我什么都可以聊,你要不喜欢的话我就不聊。

这几年,这个行业变化挺大的。特别是有些店利用微博,找网红做宣传,挣来第一桶金后,就和坐等客人的那个时代不一样了,大家都通过网络宣传,越时髦的地方越会做这件事,这是我入行到现在,感受到的最大的变化——之前相对单纯,大家各凭本事,是最原始的本事,现在大家宣传多,一款发型能起很多很多名字。

因此,我觉得三里屯是北京优秀发型师最密集的地方,也是垃圾最密集的地方。

太多发型师想来三里屯了,其实三里屯也不意味着什么,构不成某种地位,但一说你在三里屯,就让人感觉,潮人聚集地,洋气洋气。这里的发型师会在网络上汲取,看instagram,跟欧美看齐,看韩国女团,发型是她们商品的一部分,然后看当下最热的电视剧、综艺。

但垃圾发型师也很多——现在所有的发廊都缺好的发型师,以后这个行业的人会越来越少,因为现在年轻人都想挣快钱,谁能耐住性子吃苦五六年,一直不赚钱来学手艺,很少的,越来越少。一开始我来店铺的时候,有25个助手,现在就7个,新人越来越少。

其实,我很想改变人们对这个行业的看法,我们不只是杀马特,洗剪吹,也不像大家的刻板印象,发型师都是飞机头、收腿裤、豆豆鞋,爱马仕腰带,衬衫塞到裤子里,我们可以多姿多彩、各式各样,我们是艺术家,我们是手艺人,一个人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成为发型师的,我希望大家对发型师的看法,像日本一样,他们非常受尊重,高中生以后想要从事的行业里,发型师排第二。

我也希望大家不要乱起名字,脚踏实地做好自己的东西,可以通过网络宣传,但是要真实,发型师不但要有技术,还要有审美、文化、内涵,我们要从多个维度去审视自己的职业,在技艺上打动顾客。

因此,我觉得,在街头剪发有点返璞归真的感觉。我记得当年做学徒练手的时候,会去小区楼下、敬老院里剪头发,那时是为了练习。当初手都抖,不是因为紧张,而是拿不稳剪刀,第一次给小孩推光头,推不光,推子在震,手在抖,这个孩子的头发就永远推不光,怎么推也推不光,就是不知道怎么推。

现在我已经剪得很好了,我又去做这个事情,感受还蛮不一样的。这一次,大家会排着队剪头发,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更重要的是,在这里,我完全不需要考虑——我要讨人喜欢。

徐文在街边剪发图源受访者

「在街头,每个人都变得有意思起来」

劲松某小区

满头满臂纹身的痞子,已经在小区义务理发半个月了。他还从家里搬来了一把砖红色的专业理发椅——在这之前,他是在小区的木头长椅上理发,但是太多小孩子了,他蹲着累。

在做理发师之前,痞子跳了十几年街舞,还办过街舞比赛。2017年,他开始做barbershop(一种只接待男士的理发店),理一个头238。在小区里,他剪得很讲究,用具也讲究,2700的德国dovo的老式剃刀,1800的日本羽毛的换刃,推剪带了三四个,还会让人躺在理发椅上刮鬓角。小区里的人会夸赞他,你这比10块钱的细致点,你应该收30。

小区里八九成的男孩都来了,还有的小孩来剪了两次。光是剪完后拍了的照片就有99张,痞子常常说,再不解封,发型都要用完了。

因为不收费,邻居们都不好意思,有的人会带点小礼物,有两天,痞子收到了9个西瓜。还有一些小零食、茶叶。最贵重的礼物是一个退休的银行行长送的,一套一毛钱的纪念币。

除了业主、租户,物业的也会过来理发。一个60岁的大爷,很安静,坐在旁边的长椅上,一直等痞子剪了两个小孩。他穿得很精致,棕红色皮鞋,棕黄色西装套装,里面搭配红色格子衫,一头乌黑的头发。他解释说,平时在地下车库工作,地下温度冷,于是穿得多。痞子给他剪了一个油头,下面推短了,可以见到一茬短短的白发,能看出来大爷染过头发,「你就让它白着,一样很好看。」痞子说。 「小区里一个是您,一个收垃圾的老哥,是真帅,真不赖。」

@痞子 31岁 入行五年

我在小区理发,会跟来的每个人聊天。

有个收垃圾的老哥,前几天他就在周围转悠,但不敢问,他们都以为你在作秀,但没想到我一直弄。那老哥就过来,他很不好意思,问的时候说,不挑时间,你有空就帮我弄,我排最后一个也不要紧。给他剪完头了,他说推子要不要我帮你消毒,帮你扫地。回去之后他给我拿了两个苹果,我吃完了。

我们小区的人都认识他,但他平时看到我们,就会把头一低,不看人,理完发之后,现在他跟别人还是那样,但看到我,大老远就「诶」,我也跟他说,要理发就过来。

他在我们小区那边搭了一个小砖头房,什么都没有,炒菜都在外面。我刚开始跟他聊,问他是不是住这儿,他会比较抗拒这个问题,他很不好意思,我也怕伤他自尊,就不跟他聊工作,就跟他聊家庭,他会主动说我儿子都24了,还不结婚。之后再去跟他聊住这儿习惯吗,他就会回答了,说住不住的也就这样,这也算北京三环有房了,还不用交房租。

跟一个人聊完之后,他就会变得更具体。像这个大哥,我了解他之后,对他的印象就是,非常勤快,收入不低,三环有房,有一个24岁的儿子,但不想结婚,这个人就会变得很有意思起来——给每个人理发,在你们接触的前5分钟,你就像一个画家,快速给他画素描,这个人物在你的脑海里慢慢地成型。当你给他理完了发之后,这个人就在你的心里面就定住了。我在描绘他的时候,他也在描绘我。

我以前觉得我会跳街舞一辈子,但突然对barber感兴趣之后,就觉得这样待着很舒服,去跟各行各业不同的人聊天,听他们的故事,碰到志同道合的人,你会觉得非常棒。

你看过《心灵奇旅》吗?里面barbershop的老板,他不是一开始就特别爱这个,但他慢慢爱上了干这个,里面有一句台词是,「我作为一个理发师也很开心,我会遇到像你这样有趣的人,让他们快乐,让他们看起来英俊。」

电影《心灵奇旅》中的barbershop图源《心灵奇旅》

2017年底,我就在武汉开了第一家barbershop。客人都是留学回来的,企业上班的,或是当老板的,248一个头,比我现在还贵,大家喜欢hiphop、摇滚、橄榄球、篮球、足球。

我当时开店不给顾客办卡,我店里的理发师也不需要去推销。每年过年,我们请经常来的客人吃年夜饭,没事就组织大家打篮球,去户外烧烤。在武汉大家没有那么忙,有一大把的时间。

我最理想的职业状态就是我每天去理发,我不想负责开分店,要把生意做得多大。之前在武汉开店,有人跟你聊一些投资的生意,今天我投你这家店,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就开一百家,也不是没有心动过,但后来就想想自己,应该没有那个才能去指挥一百家店,而且我觉得别人要投,为什么不去投一家办卡的店?你别看顾客反感,但别人是真的赚钱。我明白自己几斤几两后,就不会太异想天开,不会想着靠理发店一下赚几百万,赚不了。

今年,我离开武汉来到北京。北京和武汉还是不太一样,在武汉,我会去给客人雕刻图案、字体或简单的走线,但北京这种需求太少了,在北京,90%以上的客人他就想要正常一点,他觉得那样太夸张了,可能北京正常人多一点。我微信头像上的画染,很多人都告诉我好好看啊,我说我给你弄一个,我创作一下,大家就都说看看就挺好,我其实还挺纳闷,北京不是国际化大都市吗?就我的视角看,会感觉北京这边的人更怕犯错,很少做出格的事情,武汉就更不管不顾一些,自由一些。

所以,我会有一点沮丧,因为北京的这家店不太是我想要的状态。

这次,我在小区里理发,反而更像是我理想中的barbershop的样子——我理发一周后,社区的人都认识我了,我跟我老婆推着孩子出去,大家都会打招呼,这周还有人约我在院子里烧烤。

电影《Barbershop》1、2、3部讲的就是这个,像詹姆斯、科比他们小时候就会去家附近的barbershop,那像是一个家的感觉,里面有情节是,有个客人没钱,理完发就跑了,后来他赚钱了,又来了,把上一次的钱也付了。我2017年初看的这个电影,觉得被吸引,感觉你和客人就像家人一样,你不仅仅是在赚钱,也是在做很有意义的事儿。

这次,我剪的最满意的一个头是那个参加过越战的大爷,他之前在院子里溜达的时候,给人感觉就是普通的老头,我给他理了一个油头,再看他,穿着运动装,还挺精神的,我就觉得非常满意。

那些大爷,第一天过来理发,穿着比较旧的老头衫,穿拖鞋,给他理完,理得特别帅,再看到他,穿的就不一样了,感觉家里的好东西都拿出来穿了,西装、皮鞋,打扮打扮。

还有一个老哥,头发都白了一半了,他有厂,最近遇到点麻烦,发不出货,我给他理发的时候,他的烟都没断过。但聊完了,他们的心情也会好一些。

痞子在小区里给很多大爷剪过头图源痞子的小红书

我现在很了解我们小区,谁家有什么矛盾,昨天晚上吵架了,孩子又出去调皮了,有哪些是公司租房改成的宿舍,反正什么都知道。

我不会主动给小孩提议做雕刻,但有的家长看到我小红书的作品,会主动要求想雕刻。当我给第一个小朋友雕刻了一个闪电之后,后来十个里有八个过来说,我想雕刻一个闪电。我说,你们为什么都要雕刻闪电呢?他们说闪电好看,但其实我可以雕刻很多其他的好看的东西,你不想跟别人不一样吗?但是闪电很好看,就都那样。

还有一个16岁的也要雕闪电,我就问他是不是有这个图案就行,那我稍微复杂一点行吗?他说行,我就给他雕了一个电池闪电100%。有个叫满满的小朋友喜欢飞机,我给他雕了两次飞机,小朋友特别有礼貌,他每次看到我就会非常开心,骑着自行车,大老远就喊「叔叔好」。

在街头理发,我心里很满足,我喜欢这种感觉,人和人的关系拉近了,街坊邻里的关系又回来了。特别是在疫情时期,理发师的地位可能也会高一点,因为它是必需品,等一切回归到正常,你的地位可能就不会那么高了,但是别人会记得你,我觉得我做了一个很漂亮的事。

不管时代怎么变化,理发都是一个靠手艺吃饭的职业,客人第一次来可能冲价格、营销,但后面再来,就是冲你这个人。我想像电影《剃头匠》里的那位胡同里的大爷一样,一辈子都干这个——那天,看到有老人会特意穿西装来找我理发,我也明白了《剃头匠》里那位老理发师说的——要体面,要利利索索、精精神神的那个意思。

痞子在小区里剪发翟锦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