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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名校毕业生主动成为「蓝领」

2023年3月21日 文/ 冯颖星 编辑/ 楚明

一些高学历的年轻人,正在投身各种各样的「蓝领」工作。在这里,究竟什么是「蓝领」,并没有精确的定义。如果泛泛去理解,他们更多地依靠动手技能、体力来劳动。工作的场所,也不像白领们坐在办公室格子间的电脑前,而是在厂区、店铺以及更多生活的具体场景中。

我们找到5名主动成为「蓝领」的高学历年轻人。他们从事的是宠物美容师、保洁员、收纳师和咖啡师,还有人在猪场工作,每天面对的是成千头猪。在此之前,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遵循传统路径,毕业后成为白领中的一员,在热门行业或者大公司工作。一些契机促使他们离开格子间,去寻求另一种工作样态。那些更多依靠双手来劳动的工作,让他们的身心在当下获得解放和快乐。还有人说,新职业让她多了一种新的视野,看到了更广阔的「市井生活」。

更重要的是,在转换职业轨道的过程中,他们更加深入地理解、接纳和发掘着自我,对工作的意义也有了新的思考。当然,对他们来说,困惑、不满以及不甘心依然存在。至于这份工作会做多久,未来会怎样,也没有确定的答案。只是在当下,他们试图从学历和职业的偏见中跳脱出来,从内心和禀赋出发,做出一个属于自己的选择。

文|冯颖星

编辑|楚明

图|(除特殊标注外)受访者提供

以前我是大厂的设计师,现在的主业是洗狗

洛洛 宠物美容师 工龄2个月

如果不是别人主动问,我很少会去说,我是从C9毕业的。去年,我还在大厂的高级写字楼里画图做设计,现在,我的主要工作是宠物美容师,更具体一点说,是洗狗。

对这个转变一点都不用惊讶。我这人好像先天招动物,在跟你们聊之前,我刚在广场上捡到一只兔子,应该是别人不要的,流浪的兔子。我本来准备自己带回家养,就跑去商场里给它买吃的,刚好又碰着一个人说想领养,我就把它又送走了。从小,我的生活环境里就有很多动物,我养过三只金毛,一只沙皮狗,还养过兔子和仓鼠。这些我拥有过的动物,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对于这些小动物,我好像有一种天然的驾驭能力,别人都觉得给兔子剪指甲好难,两个人才能控制住,我用一只手就能解决。对狗也是,我只要盯着它,不说话,一只手抓住它的下颌骨,它怎么闹都不松手,一会儿就乖乖驯服了。

进入这一行之前,我的工作一直是在互联网。我是美术生,从5岁就开始学画画,画了二十多年,2018年大学毕业后到深圳摸爬滚打,做视觉设计,在大大小小的公司闯荡过。我的工作一般是在市场部或者品牌部,别人提需求过来,我就要跟着做图,做APP封面开屏页、线下平面物料和一些销售产品的商品主图、详情页。这个角色永远是乙方,比方说要做一个图,项目方会把你拉进一个群,产品的同事把我们做好的图丢进去,问大家的意见,如果「善良」的话会给我回一个大拇指,意思是你做得还不错,但大多数情况下,他们还会跟一句,「大家有什么意见?」然后就开始有人在下面跟,「我觉得这个东西能不能再小一点」,或者「再改一个颜色怎么样?」

那个等待的时间太漫长了。他们一句话的修改意见,我就要从几百份文件里找到那张图的源文件,打开之后再找到相对应的图层,再修改,改完之后给保存、截图,如果对方满意了,我就再导图,公司配的电脑一般也不怎么好,这儿卡一下那儿卡一会儿的,整个过程非常烦躁。而且,这些人的意见往往还不能统一,我就在那儿改来改去,几乎天天加班。有一次加班到凌晨6点,回家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是飘回去的。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在想,自己到底在干嘛?产品上线了,虽然最先看到的是我做的图,但我觉得这些东西其实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就是个螺丝钉,甭管是在大公司、小公司,出去之后我啥也不是。别人问你会干嘛?我说会photoshop,那用photoshop能干嘛?说不上来。找个大二大三的学生,培训一个月,他就全精通了,没有晋升空间,随时都可能被替代,有非常大的不安全感。我就想,不如学门手艺,去哪儿都饿不死。

这种想法可能源于我外婆的一句老话:只有剃头的和厨子饿不死,走到哪儿都有人吃饭,走到哪儿都有人剃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考高中的时候,我说啥都不想上学,想去学做饭,我妈把我打了一顿,老实了。做厨子的梦想就此梦碎。去年,实在厌烦了那种狗屁工作,我辞了职,终于有了重新选择的机会。

起初,我自驾到处玩了一圈,去广西、云南,在洱海边,看着远处的苍山,哇!觉得整个人一下就开阔了。在旅途中,遇到很多有趣的人,听了很多故事,突然觉得人生也没必要像我之前那样过。

期间,我也通过全英文的面试,拿到了阿里面向海外岗位的一个offer,但一想到以后还是要接需求,甚至要用英文跟人吵架,我是真头疼,就拒绝了那份看似光鲜的工作。

回到深圳,重新选择工作,我不愿再去忍受通勤的痛苦,每天在地铁里钻来钻去。我希望这份工作是一门实打实的手艺,走到哪里都饿不死,也不会受到年龄的影响。家门口有家宠物店,每天有猫猫狗狗进进出出,我观察了它很久,终于有一天,走了进去,店长听说我是美术生,说没有工作经验也是可以的,薪资就是底薪加提成,我就快乐地办了入职。

现在的工作整体来说就是太快乐了!每天早上10点半上班,我睡到9点40,在家吃个早饭,5分钟就到门店,然后开始接待狗狗的一天。我麻利地给它剪指甲、掏耳朵、洗澡、吹干,再剃脚底毛,一般洗一只小狗要四五十分钟,一只大狗一个半小时。做完这些,就通知主人来接。

这份工作很有意思,总能见到不同的狗,免费撸狗还有人给你发钱。比如有富贵人家的小狗,品相特别好,养得也很好,特别乖,什么动静都没有,特别配合你,这种狗的主人一般不会出现,会有专门的保姆或者司机来接。博美犬有分离焦虑,但只要把手放在它的鼻子上,给它舔舔,闻一闻,它就不叫了。柴犬非常皮,要大声地遏制它,你要有气场,让它知道你能驾驭它。拉布拉多很敦实,力气非常大,会用力甩尾巴,把东西撞得叮叮当当响,一般越大的狗,它就越乖一点,知道自己上洗澡台。但碰到哈士奇,啥招都不好使,这时候我就只能派出一米八大个子、力气最大的男生对付它。

我特别适合干这个。因为有20多年的画画基础,我上手也比别人快,一般新人最开始都要从洗狗做起,连续洗四五个月,才会教你给狗剪毛做美容,但我入职一个月的时候,师傅就开始教我这些了。昨天,他本来想教我修剪柯基犬的桃心屁屁,我一眼就瞅出他的型点得不对,贼逗。他们也会总说,我学东西太快了,我表面不吱声,心里偷着乐。毕竟我画了这么多年画,我这双手已经浑然天成了,打眼就知道比例对不对,对这个行业来说是「降维打击」。

我妈也喜欢宠物,现在还养了三只猫,知道我改行做了这个,也觉得挺适合我。

做了宠物美容师之后,我好像突然获得了一种新的视野。我就像是回归了市井生活,同事们的来处五花八门,大多是没怎么读书的,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但也不少赚。有不少宠物美容师是从Tony老师转型过来的,之前给人剪一个头三五十块,但给动物剪毛,一两百打底,好的宠物美容师,剪一只狗要七八百,甚至一千多。有的人为了干这一行,先去养了很久的猪,或者去卖房子,赚够了学费才来学这个。

我们店对面有一家洗车店,我经常跟那里的洗车工聊天,发现那简直是个「暴利」行业,他们的成本就是房租和水,水费很便宜,如果房子是自己的,人工是自家小弟小妹,洗辆车最低一两百,基本就是纯赚。还有开锁的,他们的生产工具就是一根铁丝,连门店都不需要有,留个电话就行了,开一个普通锁100块,就做这方圆几公里的生意,也是暴利。这些都是我之前不会关注的地方。现在做了这个工作,在心理上跟他们「平等」了,才获得这些(视角)。

现在,我每天睁开眼去上班,吃饱了,开心了,回去睡觉,就觉得挺好,都挺好。洗狗的时候,脑袋里什么都不用想,也不用跟人交流,戴上耳机,大脑放空。除了通知主人来接狗,几乎没人给我提需求。

社交媒体上,总有人抱怨千万别来干宠美,被猫抓了、狗咬了,手洗得秃噜皮了,站了一天累得小腿静脉曲张了,那我只能说,他们就不适合干这行。手洗秃噜皮可以一开始就带手套,站得累了可以坐着洗,只要你想干,办法总比困难多。我甚至会把各种情景代入到格子间去,听到有人抱怨客人需求多,我就想说,「这算啥啊,罚他们去大公司做一个月设计师!」有一次洗了一只犬舍的繁育母犬,应该是很久没洗澡了,我一开始以为它是香槟色,没想到洗出来是白的,我觉得它好可怜,关在笼子里,被当作繁育机器,不停地产出。

过去,我是永远的乙方,难以晋升,而现在的工作感觉更有盼头。晋升机制非常明确,从洗护师开始做,然后升级成C级狗美容师、B级狗美容师,同时可以考猫美容师,然后升级A级美容师。如果有野心和天赋,可以到国际级别。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的一切都很好。现在,我刚入行,还只是在简单地洗狗,收入也只是当时在大厂时的一个零头,不过我觉得,只用一年,我的收入就会回到原来的那个水准。如果未来手底下再有几家正常盈利的门店,收入不会比头部大厂的专家们少。更何况,我之前在大厂工作时,不自觉地要做美甲,买好看的包包,吃好吃的,要去探店、拍照、经营朋友圈,哄超级内耗的自己。现在,这些需求全都不用了,现在的同事非常朴实,不用比来比去,我也觉得更幸福了,好像获得了一种低物欲也让自己很快乐的自由。

至于未来会怎么样,我其实也不会太去想,踏踏实实地把现在的事情做好,学好技术,后面的路自然而然就铺开了。但到时候,我还想不想干这行,就不一定了。有这门手艺,没准我又去国外去洗狗,做美容师了。

当名校毕业生主动成为「蓝领」

我总想再坚持一下,会不会就能够找到自己的价值

张文静 猪场兽医 工龄1.5年

2021年,我从北京的一所985院校毕业,开始进入「养猪」行业。更确切地说,我是一家大型养猪民企的兽医,但跟大多数人在宠物医院接触的兽医不一样,我的工作环境主要是在猪场,每天面临成千上万头小猪。

看起来,工作的技术性很强,但从本质上来说,我觉得算是妥妥的「蓝领」——每天都要穿着蓝色的工装,在各个猪场里巡场,一年能巡十几个猪场。就像现在,我就在猪场里驻场。这个时间,喂猪工人已经把猪们喂好,它们已经吃过了早饭。当我进入猪栏的时候,一群小猪们还是嗷嗷待哺地哇哇叫。

该怎么理解我这个岗位呢?猪猪们是很娇贵的动物,在大型养猪场,最大的问题其实就是传染病。一旦有疫情爆发,在猪场里的扩散速度会非常之快,人为去遏制的时候,情况往往已经很难控制了。我有点像救火队员,比如一旦一个猪场上午爆发疫情,或者有猪处于不健康的状态,最迟下午或晚上我就要赶到现场进行情况的处理。没有疫情的时候,那我们要做的工作就是预防,去做流调,有点类似于新冠的流调溯源,最终把流调回来的基因型测序,属于专业性比较强的岗位。这对我们人员的要求也比较高,我们团队的同事,大多都是重点院校的硕士、博士。

今年我们一直在处理猪的一种流行性腹泻疾病。打开猪舍的第一件事,是要先闻它们的味道,那其实是粪便的味道。通过每个单元的粪便气味,我第一感觉就能辨别出这个单元的猪群状态好还是不好,大概有多少猪存在腹泻(情况),腹泻程度是怎样的,再跟现场的生产人员交代一下该采取什么样的处置措施。这么几千头小猪看下来,看完小猪看母猪,一个猪场的猪舍大概有一个操场那么大,巡视完一圈儿,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我进入现在这家公司也算是机缘巧合。硕士阶段,我的研究方向是动物医学的农业方向,但主要课题是流感。在我所在的实验室,毕业之后选择考公的人是最多的,其次是继续读博士与博后,以及去生物医药公司。而我成为一名重大案例处理的兽医,虽然对口,但也算是「另类」的选择。

我是来了猪场后才开始接触猪这种动物的。刚做这份工作的时候,我懵懵懂懂的,看到小猪特别兴奋。小猪粉粉嫩嫩的,白白的,特别可爱,看着它排成一排,吃奶、睡觉,都会觉得特别治愈。但这种蜜月期并没有过多久,工作从实验室转到了一线,我就成了一个「杀猪女魔头」。

处理动物疫病的措施,第一是要去控制传染源,第二是切断传播途径,保护易感动物。我工作中的一部分,就要经常杀猪。再有就是对那些不明原因的死亡,需要做剖解才能做进一步诊断。在我们行业里有句俗语,「要想成为一个合格的兽医,你的手上至少得有10万以上头猪的性命」,我现在已经快达到这个数了。

在现场完成这些处理工作是很苦的。说实话,专业化人员来改造传统行业也没多少年,在养猪行业一线,工作人员的构成非常多元,很多人的学历是大专以下。大家教育背景不同,口音各异,沟通对我来说特别困难。有人也可能会看我是小女生,不想执行我安排的处理措施。每到这个时候,我就觉得,我好像并不适合这份职业。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我也不断地在想,是不是我哪儿做得不够好,哪句话不该说,哪句话该怎样说,第二天再去换种方式,但还是没用,就只能持续在那里内耗。

这种「摧残」有时候又是体力上的。有个大晚上,我在那里剖猪,一个人在那里拖不动300多斤的老母猪,也没人来帮我,我就一直哭一直哭;还有一次,在广西的猪场,大雨天,我站在比腰还深的洪水中抢救小猪;有时候跟母猪「搏斗」,我被一把撞飞到地上,站起来还会笑着跟人说「没事」……从这个角度来说,有些工作好像确实不适合女生去做,但他们越觉得我做不了,我就一定要做给他们看。

还有一阵儿,我要处理3000头小猪,真的是做梦都在杀猪,梦见身后一堆小猪在追我,我在跑。连着几天都在做这样的梦。我本身睡眠还可以,但那段时间经常失眠,可能到凌晨三四点才会睡着。

这样的事经历得多了,说不后悔是假的。我现在处于非常混沌的状态。回想当初作出这个职业选择的时候,只是因为一句话感召,「科技兴农改变农村现状」。我当时觉得这句话并不是一句口号,每一个字都是重点。我就想既然已经学了7年这个专业,就应该对这个行业发展创造一些价值。现在想来,当时的一腔热血是有些理想主义的。工作的这一年多来,我也是长期漂泊,从一个猪场到另一个猪场,经常一觉醒来,明天就不知道自己会住在哪里。

我已经27岁了,站在这个节点,各种压力都会向你袭来,家庭的压力,工作的压力,社会的压力,压得人非常焦虑。况且,我们这个行业其实比较新,很多事情没有形成很完备的机制,需要摸着石头过河,这种状态也在无形中加剧了个人损耗。也是因为行业比较新,团队的领导最大也就30来岁,整个团队90%以上还都是男性,我很少有看到一个女性能够蹚过去,形成一种正向的引导范本。顺着这个路径,我感觉看到光亮的希望特别渺茫。

也就一年多,当时跟我一同入职的同伴已经离开大半。现在,整个一线,只剩下我一个女生。我家人也时不时就给我发公务员招考公告的链接。我总想再坚持一下,会不会就能够找到自己的价值。但如果一直处于这种过于内耗的状态,今年我可能也就离开了。

猪栏里嗷嗷待哺的小猪

顾客知道我是研究生后,顿时觉得这个职业高端了

程爽 收纳师 工龄8个月

我今年31岁,在北京做收纳师。在这份工作之前,我学的是汉语国际教育专业,硕士研究生毕业后,经由孔子学院去到尼泊尔给外国人教汉语。那是一个幸福指数很高的国家,工作压力不大,时间充裕,也有足够的时间去好山好水游玩。原本我以为,我的职业生涯就一直在国外游荡下去了,2020年初,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计划,像我这样在海外的人每天心态都很崩。现在终于有机会回来,我就想,要不就先在国内安顿下来吧,就来了北京。

再回国,我对国内的很多事情都感到有些陌生。不知道这里的职场运行规则、生活成本与物价水平,也不知道自己能进什么行业,做什么事情。后来我想,我有做老师的经历,也很喜欢安安静静讲课,教学生,要不就进入教育行业吧。后来面试了几家公司,进了一家培训机构,岗位是班主任,做教学服务。

这份工作很枯燥,也很无聊,要做的事情几乎都在一个既定框架里,不能有太多的自主发挥。同时,还要背着业绩指标。我是个蛮羞于谈钱的人,但要催着家长续费,每次打电话,我内心都非常抵触,但又不得不做,常常感到焦虑。翻过年就到了2021年,后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双减政策来了,我从那家教育公司离开了。

该怎么形容回国的这两年,我觉得是只身一人,走了很多弯路,受了很多打击,整个人已经倒空了,跌入谷底,好像也获得了某种空杯心态。也是在那段日子里,我一个朋友刚好去学了一套收纳师课程,准备创业,问我愿不愿意加入这一行。起初我是有些抵触的,会有一种刻板印象,就像做家政的保洁人员,我一个研究生做这个,讲出去会被人误解。后来这个朋友就要我帮她一个忙,在她的公司下单一位收纳师,作为用户测评一下这一批收纳师的水准与质量,我就照办了。

那一次来我家做收纳的是一位姐姐,非常好看,很有气质,看上去只有30岁出头。交谈过后,才知道她女儿已经快要上大学了,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她会给我家做整体的收纳规划,对家里物品摆放不合理的地方也会给出实用的调整建议,把不同颜色、不同材质的衣服分门别类。她的整个状态都会让人觉得特别专注、麻利。收拾完成后,顿时觉得我家的空间大了不少。原本那次我是抱着挑刺的心态来请她上门的,最后能挑出的唯一的刺儿就是「没穿工装」。

那次体验让我对这个行业大为改观。我也发现,收纳师这个行业不同于保洁,没有什么脏活累活,也并不像我之前想的那样「不够体面」。后来随着接触加深,就觉得,那我也就加入吧。

我做这份工作已经有七八个月,好像把那种对事情的掌控感一点一点找回来了一些。我可以自主选择接单时间,一般会安排在周中,每天接一到两单,每小时收费168元。某种程度上,我们的工作成了部分年轻人的一种刚需。但做久了也会有乏味的时候,比如,当一周连续几天,收拾的都是小白领的房子,我就会觉得无聊。

有时候,在收纳的过程中,客户也会跟我聊天,会问我的个人经历,得知我的研究生学历和海外经历,他们脸上的表情写着对这份工作的敬重,觉得这份工作瞬间就高端了起来。这个身份也更容易跟客户建立信任,我再去给他们推荐一些收纳用品,哪怕是要收费的,也更容易被采纳,觉得我的建议专业而中肯。

收入也实实在在增加了。现在,我的月收入已经快达到在教育公司的3倍。这可以让我在现阶段更从容一些。时间自由也是这份工作的福利之一。「上户」之外,我可以在家里撸猫、画插画,做汉服首饰,也兼职了一些我喜欢的教学工作,教小朋友英语。走了那么多的弯路,受了很多打击之后,终于获得了一种平静的生活。

但我也知道,我并不甘心于此。我会慢慢观察这个行业的变化,如果再过一些时间,觉得这件事情变成单纯的重复,没有上升空间,可能就会离开,至少不会一直原地踏步。也趁着这份工作的平静与自由,我想做更多的尝试,找一找长期发展的方向。

公司宣传片里的收纳师程爽

这些小事都给了我非常具体的反馈

Eunice Wang 咖啡师 工龄5个月

成为月薪4000元的咖啡师之前,我在北京的一家知名咨询公司做咨询顾问,月薪是现在的5倍,但远没有现在这样快乐。

我的生活环境不差,是家里的独生女,爸妈也愿意把家里的资源往我身上倾斜,尽心尽力地培养我。高考时家人给我填报了生物专业,学了几年不太喜欢,就开始准备出国。又受家人影响想做生意,就去申请了商学院。当时留学中介说咨询行业超级火,应届生工资都很高,我就觉得毕了业就可以经济独立,过上想象中精致白领的生活。

去美国读了研,身边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在「卷」,各种deadline都在追着我,还要去「卷」实习,「卷」秋招,一路裹挟着往前走。直到在残酷的秋招里,我接到了国内的头部咨询公司的offer,那一刻特别兴奋,有一种在厮杀里赢了的那种快乐。

但那种快乐不会一直持续。很快,我就发现,我只是一个庞大机器里的一个微小的零件。日复一日地去完成目标,去做PPT,完成leader派给我的任务,没日没夜地加班。作息也陷入空前的混乱,忙完一天躺下时已经是凌晨2点。带我的leader比我睡得还要晚,凌晨三四点,还能收到她的邮件。在这种状态下,个人生活被压缩为零,睡眠也很难安稳。

那段时间里,我开始反思自己一路走来,所有的选择里带了太多来自周遭的不自觉的裹挟。好像从来没有聆听过自己的需求是什么,究竟想干什么,到底想要过什么生活。

社交媒体也看得出我的心思。有一天睡觉之前,我收到一条推送,说的是,「咨询行业的工作是只要你努力就能做好,你会找到其中的技巧,你会不断升职,工资上升,但那些都不是真正的你。」就在那一瞬间,我立刻就被击穿了,下了决心,第二天就去找leader提了离职。在她的一脸错愕中,我结束了拼尽全力得到的看似高光的职场生涯。

我开始想自己到底想做什么。想起在美国读书的时候,总去光顾一家开在社区里的小咖啡店,店员脸蛋红扑扑的,每次给我介绍咖啡时,笑盈盈的,非常快乐。有时匆匆路过学校的草坪,总会看到有人三三两两躺在草坪上面,只是享受阳光,什么都不做。我就会觉得,我为什么不能也像他们那样。我想在国内也践行这样的生活,或者说,我也想好好去生活。

一周后,我去报了精品咖啡协会的SCA(speciality coffee association)课程。课程一结束,我把行李打包,回了家乡沈阳,找了一份咖啡师的工作,开始打工。这是一家开在社区里的精品咖啡店,没有很忙。我每天早上6点半起床,7点多到达店里,把咖啡机预热,简单整理一下店里,等着附近银行和国企的人上班,紧接着做咖啡、出杯。

沈阳的节奏不快,每天的高峰期只有早上和午后的一段时间。有些熟客过来,会跟柜台后的我聊聊天,氛围轻松且舒适。到了快要换季的时候,我们就开始调整咖啡的口味,时不时邀请同行与熟客来进行一些杯测会。即便是同样的咖啡豆,在不同的咖啡师手里,制作出来的结果也是千人千味。我太爱这种能够给自己的产品增加上个人风味与标签的工作了,蓬勃的分享欲终于可以通过一杯咖啡释放出来。

虽然人在咖啡店打工,日复一日地做着这些需要付出体力的活儿,但我从来没有只把自己当作一个打工妹。我以一间精品咖啡主理人的身份来要求自己,想在这个行业持续钻研、深耕,同时也慢慢积累自己在这个行业的人脉、资源,去接触生豆贸易,甚至亲力亲为,去做店里的宣传与美工。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就会想象,以后也要有自己的咖啡店。

我现在的老板也跟我气场相合。第一次见面,我们就非常聊得来,她原本是金融行业的从业者,也是硕士毕业,同样也是因为热爱转了行。虽然我在店里打工,但已经把私人咖啡机以及各种用具,叮叮咣咣地都搬到了店里。

现在的生活特别规律。咖啡店不忙的时候,我重拾了画画的爱好。这种有参与感的劳动,也为我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土壤和养料,一切好像变得灵巧起来。我把学到的咖啡知识画成漫画,还画店里的人,画与咖啡有关的物品,贴在店里,发给我的朋友,也放在社交媒体上,这些小事都给了我非常具体的反馈。

最近我又报了上海的一个拉花课程,很快就要去学习。因为做这些事情是开心的,所以我的精神始终都是昂扬的。我开始觉得,生活到了现在,一切都是「不疾不徐,不矜不盈」的状态,非常舒服。我的人生好像也获得了更多的可能性,就像那句话说的,「人生不是轨道,而是旷野」。

当然,我也知道,我的选择是有一些任性成分在里边的。也是拜父母所赐,现阶段没有太多赚钱压力,可以尽情地再折腾一番。我学习的不同课程每次费用都要数万元,还是会有一些隐隐的压力。直到我认真跟父母沟通,是不是毕了业就不应该再用家里的钱,但他们觉得,现在这个阶段,只要我没有在做不该做的事情,他们都觉得可以承受,我的心也就能够安顿下来。不过,如果再过几年,我的咖啡事业依然没有起色,还是这样一份收入的话,我可能就不太能够忍受得了了。

Eunice画的漫画

做了保洁之后,我终于可以选择我的人生

小代 保洁工 工龄21天

我是1999年的,今年24岁。2020年从一所武汉的211大学毕业,现在一个家政公司做保洁。对,就是你们理解的那种,做开荒服务的保洁。

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份工作?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不爱说话。我是真的不爱说话,做这份保洁工之前,我在一家世界500强保险公司的培训部做内勤。这家公司在全省有20多家分公司,每天会从各个分公司汇集上来各种各样的信息,其实都是很简单的问题,但我却要一遍又一遍地说,手机从早响到晚。做得久了,我甚至听到微信提示音就感到害怕。后来,我还被领导安排去做培训,需要站在台面上讲话。我特别抗拒,站在台上非常难受。去年年底,在又一次被委以活动主持的「重任」之后,我提了离职。

我一直都不抗拒去做服务业相关的工作。我来自吉林农村,大多数人家以种玉米为生,一年只能收一季,也就两三万元的收入。那时,我对外界的全部想象,几乎都来自于电视与社会新闻。在填报志愿那年,我本来想去学护理,是因为在社会新闻上看到高级护工的工资很高。但我的分数又很尴尬,不去一个很好的学校就没有意义,最后稀里糊涂地来了现在学校的环境工程专业,还是一个双一流专业。大学那几年,我也过得稀里糊涂的。我一直觉得自己并不聪明,也没什么自信,但体力蛮好,就在学校的篮球队打篮球。再到后来,发现我们专业的很多对口岗位都在偏远的郊区,还都写着,「只招男生」,就觉得没什么特别好的选择。

直到有一天,在B站上刷到有些团队在整理一些脏乱差的房间,我立刻就觉得,这个工作蛮舒服,是我想做的。

从500强公司辞了职,我就开始在招聘网站检索。武汉本地的招聘网站词条很有限,筛选了一遍,发现关键词只有「保洁」,点击进去,出现的都是穿着小时工服装的阿姨,我就有点气,「我要找的不是这种保洁」。我想的是,能跟B站上一样,是团队作业,最好能够高级一点,这样才能学到最专业的知识和技能,提升自己的价值。一页一页地往下翻,终于从几百个词条里,找到了看起来稍微正规的几家公司,然后就开始面试。

这些保洁公司大多在写字楼里,有一个小小的办公室。我一家一家找过去,都不符合我的预期,这些公司几乎都没有底薪,本质上更像一家中介,做一单赚一单的钱,中介从中抽成。直到面到我现在的这家公司,它开在西北湖边,有自己的门店,是一间loft结构的房子,装修非常现代,老板也是两个非常漂亮的美女,一切都让我觉得特别舒服。过去面试的时候,我就觉得,哇塞,在心里感叹,「我竟然要在这样的地方工作!」

那场面试只经历了7分钟,他们只是问了我想来工作的原因,也没对我没有经验这件事提出质疑,甚至对我的学历也不是特别关心。一个女老板审视了我一会儿,说了一句,「这个女孩挺适合干收纳的」,我内心狂喜,那正是我最想做的工作。我顺利办了入职,拥有了属于我的工具箱,编号为0的新箱子!

找到了新工作,刚好我的房子到期,就把家搬到了公司旁边。接下来的几天,开始简单培训,比如认识不同的打扫工具和清洁剂,去老板的家里现场学习,还要学习服务礼仪——精确到站立时双脚之间的宽度。培训结束,一位新同事跟我说,「你将是这里的第一位女管家」,我得意极了。

开始去客户家上单,我每天都能感受自己的技能在被一点点填满。干完这些活儿,我身上能粘一身的标签。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地板原来有那么多种类型,不同的材质和形态都代表了不同的清理难度。新装修的房子,地板上常常有水泥点子,不能拿铲子直接去刮,可能会破坏地板,要拿布包着铲子最锐利的部分,一点一点去铲。磨砂地板和有缝隙的木质地板是最讨厌的,这些材质有许多沟壑和缝隙,非常容易藏灰,还不能拿铲子铲,只能拿无纺布在那里一点一点蹭,蹲得久了,整个腿都麻了。但清理完一个房间,起身的那一刻,就会觉得,「哇,好神奇,我竟然能做得这么干净」,那一刻觉得自己特别棒,特别治愈。

清理完一间屋子,小代身上粘满了标签

尽管干活儿的时候,我可以不用讲话,闷头做事,但总避免不了要跟同事、客户交流。我们团队多是身强力壮的年轻男性,没读过大学,一起出单久了,他们也会对我好奇。当得知我是211大学的毕业生,之前还是坐办公室的,都说好羡慕啊,我能做他们做不了的工作。当然,更多的是惊讶。我解释说,他们眼里的羡慕有时候是座围城。

还有一名业主妈妈,看出我是新手,全程盯着,教我做事。东拉西扯间,她得知我的学校和专业,灵魂连问,「你爸妈知道你现在在做这个吗?」「为什么没去考研?」没有得到回应之后,又说了一句,「你可以一边做这个一边准备考试,听我的,去考个公务员」。我嘴上一边应和,脑子却在想,我才不要去做公务员,我根本不适合做那个。等我们最后完成任务离开的时候,她还是说了一句,「你们不愧是专业的」。只有这一句,我是真的开心。

我妈确实不知道我在做这个。在我们村子里,我不仅是第一个大学生,还是第一个考上211的人,村里人都觉得我很厉害。他们也喜欢嚼舌根,如果让他们知道我在做份工作,流言蜚语能把人淹死。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让家里的任何人知道,有人问起来,就打哈哈过去。

但我一点都不觉得这份工作丢人。做了这份工作后,我终于开始获得那种与自己和解的自洽感。下班后,终于没人找我了,心理上一下就轻松很多,可以围着西北湖一遍又一遍地散步。身体上的累在所难免,但睡一觉就好了,沾着枕头就能睡着。以前那种不断侵袭我的站在台上的无助感一点一点从身体里消散,身体也好了很多。

有一些现实的问题,还是要自己面对和解决。现在的公司说要入职3-6个月后才缴纳社保,至于会不会缴,怎么缴,我现在都不知道。这几个月,只能我自己先缴。

我开始在社交平台记录自己。记得发出第一篇帖子的时候,评论区一下炸了。有人说自己坐在办公室好抑郁,有人说自己做着会计工作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有人羡慕我的勇气,还有很多人打探工资。我师傅说,做得好一个月到手能有7000块,这可比我之前在500强公司还要多。收到最多的,还是鼓励,有人在帖子下评论说,「并不是说你是211、985的学生,你读硕士博士出来,就应该做更高级的工作。当你有这么多的知识储备,有自己的思考之后,我觉得应该有各种选择,什么样的你都能接受,能从社会固有的(偏见)跳出来一些来选择自己的生活。」

我很认同这句话。我终于可以选择我的人生了。

图源视觉中国

(实习生张岳怡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