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条》为什么不动人?
无知未必是最大的力量,但绝对是最大的勇气与热情的来源。这也是这部影片最大的问题所在。
当主人公在奥斯陆的机场自由港里遇到从前的自己并与之打斗时,他就了解了事情的真相,过去是不能被改变的。而这一命题的被揭示,也就代表着影片的戏剧张力的耗尽。于是一切都变得确定无疑,所有的悬念已经失效。
文|梅雪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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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然得承认《信条》的复杂度以及时间钳形攻击的精妙感。
最让人觉得奇妙的是,影片最后顺时针与逆时针同时摧毁一栋楼房。顺时针摧毁了楼房,于是在这个时间点之后,它就只是个废墟,逆时针摧毁了这栋楼房,那么在这个时间点之前,它也是个废墟。也就是说,只有在这个时间点,它才是个楼房。或者说当他们想攻击它时,它才变成一个楼房,而在他们攻击的时刻之外,它从来都是个废墟。
顺时针与逆时针同时摧毁一栋楼房
《信条》关于时间线的独特处理有太多值得探讨的地方。与此同时,这部电影的情感部分却显得相当的寡淡。但情感的寡淡,倒不在于影片在这方面着墨不够。原因与影片关于时间的精妙设定有关。
影片涉及回到过去,自然会引出一个问题,就是影片中提到的祖父悖论。
大多数优秀的科幻电影都遵循祖父悖论所设定的限制,也就是回到过去并不能改变世界本来的走向。当然,也有优秀的电影采取了另外一种方式,即主人公回到过去时,他对过去的扰动,创造出了一个与他之前经历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平行世界。
在这方面的代表是邓肯·琼斯的《源代码》,男主人公不愿意再以一个残破的脑电波的方式活着,成为军方的机器。于是他央求他人拔掉了他身上的生命维持系统,在应该结束的八分钟之后,这个世界并没有结束,它继续向前,他在一个平行世界里面获得了新的生命。这是一种向死而生的极致浪漫。
而回到过去却不能影响过去的设定,即你回到过去,试图改变结果,最终发现你的回去是促成先前那个结果的原因。
这是一种相当宿命的世界观,但也是有着相当情感张力的世界观,因为它完全抹杀了人的主观能动性,人的命运就在这个怪诞的死局里面打转,它取消了结果与原因之间的界限,它把我们人类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推到了一种极致,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所有的智慧都是自以为聪明的愚蠢,我们所有的进步,其实只是更精妙的走回头路。
这种无意义的悲怆,是这类电影的最主要的情感驱动力。这样的片子很多,比如《少数派报告》,比如《12猴子》。
《少数派报告》是主人公被先知预测将会杀人,他在被追捕的过程中去寻找真相,但这一寻找真相的过程最终导致了他杀人事件的发生。
只是导演斯皮尔伯格非常温柔,他在这里选择相信人是有自由意志的,于是在这最后的关头,主人公选择放弃杀人,而是将对方绳之以法。
《12猴子》则更为悲凉,主人公被派到过去去寻找12只猴子,但在他被投入精神病院后,他关于12只猴子的言论启发了另外一个疯子,这个疯子创造了12只猴子兵团,最终毁灭了人类。
在这个时间闭环里,结果和原因互相啮合。这种首尾相交的结构,是对线性时间结构下进步论的极大否定,与循环往复的宿命论暗通款曲,这种人不能掌控自己命运的悲怆是无数电影人的灵感。
《信条》采用的也是这样一个时间闭环,但它的问题是完全放弃了这一首尾相接的结构里面的悲剧性。
《信条》中时间倒放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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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悲剧性的核心,在于主人公的无知。
由于主人公对于命运一无所知,所以他才会殚精竭虑地试图去改变命运,也才会在最终成为命运的同谋者时惊慌失措面如土色。正如《信条》里面说的那句台词:无知是最大的力量。
无知未必是最大的力量,但绝对是最大的勇气与热情的来源。这也是这部影片最大的问题所在。
当主人公在奥斯陆的机场自由港里遇到从前的自己并与之打斗时,他就了解了事情的真相,过去是不能被改变的。而这一命题的被揭示,也就代表着影片的戏剧张力的耗尽。因为在这时,他已经知道,他接下来的所有动作,只是去完成时间拼图的一部分。于是一切都变得确定无疑,所有的悬念已经失效。
所谓的第三次世界大战或者世界末日,已经丧失了它本来应有的威胁性,因为过去不能被改变,而那场核爆早已发生,并没有导致世界末日,于是那场末日就根本不存在。他们去取出世界末日的算法,只是去当一次演员。这让影片最后的大战变得轻飘而廉价。
更廉价的是,主人公对于这种未来注定的游戏感的时间闭环拼图工作毫不抗拒。
他们当然并非对这种无意义毫无感知,就如同他们在集装箱里面的对话,他们提到了祖父悖论,也提到了平行时空。他们显然知道自己行为的荒诞,但他们却又兴致盎然地去完成它,似乎根本没有觉得这其中有什么问题。这就是诺兰构思这部电影时的最大bug,我们只能认为也许是他们太过于无聊所致。
我在看的时候就想,他们既然已经看到了这种循环的无意义,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反抗这种无意义?比如拒绝按照既定的规程去拯救世界,甚至是去反抗这种规程去帮助想要毁灭世界的反派,整个故事也许会变得好玩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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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影片里没有反抗,也就是没有真正的选择。很多人调侃诺兰的电影都会死老婆,其实死老婆这一故事设定赋予了诺兰电影最主要的情感力量。
它让诺兰的主人公处在一种挣扎当中。
在他的《记忆碎片》里,这种挣扎体现在面对妻子死去的这种痛苦,他是选择去相信自己杀了妻子,还是选择相信妻子是歹徒杀害的。是选择相信自己已经杀了仇人,还是选择相信没有找到仇人,所以一直找下去。
也就是主人公面对的是自欺还是面对现实的问题。片中主人公选择了自欺,因为面对现实太痛苦。
于是他选择去报仇。大仇得报是一件欣慰的事,但随之而来的是一件更加痛苦的事情。因为大仇得报,他的人生也就再也没有了目标。特别是他是一个失忆患者,没有了报仇,他的世界一片空白。于是他选择了相信仇人没找到,这样他就永远行走在寻找仇人的路途上,这让他的人生永远痛苦,却又充满了意义。
在《魔道争锋》当中,妻子的死去让休·杰克曼与克里斯蒂安·贝尔之间的斗法变得越来越没有底线,妻子的死是两者争斗升级的情感基石,没有他妻子的惨死,这两者之间的争斗将失去意义。
在《盗梦空间》当中,同样的是妻子的死出来扰动他们的盗梦大计。这里面又涉及到男主人公的挣扎,也就是承认妻子已经死去这一现实,还是沉醉在妻子没死的梦里,和妻子在他无意识的最底层快乐而单调地永远生活下去。
在《星际穿越》里,主人公则在女儿和全人类的命运当中挣扎。
显然,《信条》没有这种情感的挣扎。
当然,你可以说主人公选择回到逆时间去救女主人公是一种挣扎一种选择。但这只是一种虚假的选择。真正的选择是在两种价值均衡的代价当中去抉择,是一种两难,是你得到的同时,你会失去同样重要的东西。
从这个角度来看,男主人公只是顺手做一件好人好事。
当然,你可以说,男二号有着他的选择。也就是影片的最后他选择回到逆时间去替男主人公挡子弹。但我们知道,按影片的逻辑线索来说,男二号现在死了,但在未来,他还会活着,他将在未来等待男主人公,然后开始他的又一次时间逆行,并循环往复无止无休。
对,正是这种无休无止,让死变得失去了它原来的重量,这让影片这时强调牺牲的悲壮变得多余。
这就是这部影片的真正问题,当死亡变得不再可怕,所有的选择也就没有了意义。诺兰的潜意识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于是他从不让他的主人公停下来思考,也顺便不让观众停下来思考,因为一思考,上帝和人类就会发笑。
坚固无比的宿命,也与自由意志产生着冲突。或者说,自由意志所导致的选择也只是人类自我的一种妄念。于是,他的主人公没有任何犹疑,他们是上帝最盲目的仆从,从不怀疑,从不反抗,忠实地充当着那毫无意义的时间修理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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