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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奕君:坏人什么都「对」

2020年5月6日 文/ 林秋铭 编辑/ 槐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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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奕君常演反派,在那些展露他层层阴郁、狡猾的电视剧里,他总是在喝茶。

一身墨蓝色的中式衣服,一座茶台,一副金边眼镜。他右手悠过茶碗,边抿茶,边用目光钩着说话者的眼睛,是《猎狐》中狡猾的王柏林。身子微向前倾,以半俯身的姿态为来者泡茶,茶入口中,反复咀嚼几次,是《外科风云》中精于算计、时刻利己的扬帆。

比起角色的尖锐、邪气,生活中的刘奕君温和得多。《人物》打去电话时,刘奕君才结束上一个采访,正在吃馄饨充饥。旁边传来家人的吵闹声。他先是道歉,接着转身请他们压低音量,语气温柔。这是历练过的不疾不徐。

刘奕君长了一张清秀的脸,眉毛淡而短,眼尾上挑,偏女相的外貌让他在职业生涯的前半程碰了壁。1991年北影毕业后,由于当时影视行业审美形态的狭窄,他无戏可演,在西影厂抄了半年的工资表。随着影视剧的类型、题材逐渐宽泛,他回到北京,在一部又一部不那么为人所知的剧里积累经验。

角色不饱满,就依据自己的阅历一点点凿出角色的轮廓;剧本的题材重复单一,便试图寻找新的层次建立和同类角色的不同。2008年,电视节目《流金岁月》采访电影学院表演系87班,主持人问刘奕君的老师马精武,能不能给在座的每个同学做一个评价?说到刘奕君,马老师说,此人必将大器晚成。刘奕君将鼓励接收,但心里很郁闷,得晚到什么时候?能不能早点?

他真正被人看到,是2015年《伪装者》和《琅琊榜》播出后的事了。他是多疑而狠毒的王天风,是心机深重又怀有深情的谢玉。这些描摹人之复杂的反派角色,给了他可能比正面角色更为宽阔的表达空间。两年前,刘奕君和同班同学张嘉译在电视剧《卧底归来》中重逢,「过了二三十年了,我们还干着自己喜欢的事情。」他对张嘉译感慨,「我们依然还站着。」

以下是刘奕君的自述。

文|林秋铭

编辑|槐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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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夏天,我从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毕业,回到西安。

上小学四年级时,我就想当演员。那个时候其实没有什么戏,电视上才播了中国大陆第一部电视连续剧《敌营十八年》,更多的是电影,比如《闪闪的红星》,《上甘岭》。我家住在西影厂旁边,附近有个西影礼堂,我在那儿看了当时很多的中国电影和南斯拉夫电影。班上的同学有想做医生的,有想做科学家的,不知道他们最后怎么样,我还好,如愿以偿做了演员。

我从北电毕业的1991年,国家对演员这一行实行的是包分配,分配他们进户籍所在地的各大电影制片厂或者剧团、剧院。那一年北京的广电系统单位大都不要应届毕业生,有的同学为了留在北京,选择去了广告公司。我在北京留不下来,户籍是西安的,就被分到西安电影制片厂。

我进北电时才17岁,北电表演系每年在全国就招那么十来个人,我觉得自己就是天之骄子,又是班里年龄最小的,天天就知道学习和玩,在电影学院学习到的所有东西、在这一行认识的所有人都在北京。回到西安,我不认识当地这个圈子里的任何人。这多可怕。人脉断了,意味着跟这个行业脱开,完了。

1987年,中国第五代导演的电影刚刚起步,《红高粱》上映,第五代导演一下子起来了,陈凯歌的《黄土地》,田壮壮的《猎场札撒》,现在想想都如数家珍。陈凯歌、张艺谋、何群这一票人让中国电影终于受到世界的瞩目。但是这些跟我们关系不大。他们这一代经历过苦难和沉重,对生活的理解带有厚重的灰尘,所以他们的电影是偏原生态的,要求有生活的质感,审美偏粗犷,作品中反映出来的那种调子也少有温暖。毕业时,我只是一个21岁刚大学毕业的年轻演员,哪有那种生活阅历?

演员和电影风格不匹配,所以在那个电影最繁荣的年代,在全中国电影发展最好的地方,我恰恰没有戏演了。

87级的同学大多和我路径相似,几乎没有例外,包括我的同学张嘉译。我们俩一块入校,一块毕业,一块被分到了西影厂。他长得比我还粗犷一点,他面临和我同样的境遇。有一回,同学把我引荐给一个陕西的导演。他问我,你是哪儿的?我说,我老家是西安的。他说,呀,你不像咱陕西人啊。我一想,得,没戏了。那一代只要是干导演的,都想往那种原生态去靠,我们被边缘化了。

按照当时的规定,大学生毕业后不能从事本专业的工作,得先到别的部门实习一年,于是我被分到了西影厂的人劳处,给全厂员工做工资统计、发劳保福利。看似到了一个有电影名头的单位里面,做的工作跟电影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那时我住在家里,每天骑着自行车到单位,拿一茶缸子弄点茶,呆坐在四个人的办公室里。总得要做点事吧,不能跟他们一样天天看报纸,我就把全厂好几千人的工资表抄了一遍。到了中午,跟同学王全安约着一块到门口吃个油泼面。下午点个到,没事就溜了。有段时间,我天天晚上在宿舍里用游戏机打魂斗罗和坦克,打一宿直到打通关,连续打了好多天。

实际上我们都很恐慌,做不了跟电影相关的事情,心里有些东西在不断地被消耗。我只能去借录像带,都是在学校看过的非常好的电影,比如《天堂电影院》、《美国往事》、《野战排》,就靠这些延续着对电影的梦想。看电影的时候,会忘了生不逢时的残酷。

在西影厂待了半年,终于来了一个机会,有个叫《太姥情祭》的电视剧找到我,让我出演男主角。我一听高兴极了,马上跟人劳处的领导请假。赶上开职工代表大会,找不到领导,我天真地写了一张纸条,说明我请假的原因,再把纸条工工整整地放到领导的桌子上,又跟同事说了一声,就去了福建。一个半月后我才回来。领导冲我急了。同事说,领导要把我开除,后来放宽,给了个留厂察看。

那时宁波电视台有个台长叫张晓东,他说,奕君,你到我们那儿做导演吧,我想把电视剧部撑起来。我说,行啊,也别留厂察看了,我直接调走吧。之后的两年,我在宁波电视台做导演、编剧,根据一部微型小说改编了个8集的电视短剧,叫《漫记人间》,那是我唯一一部自编自导的戏,还获了1996年的全国电视文艺星光奖二等奖。我知道我心里还揣着演员梦,看到别人演戏,我心里痒死了,特别想演。

在事业单位,不是天天都在做跟艺术有关的工作,大多数是无聊的日子。宁波人很少说普通话,我无法融入他们的语言环境。大多数时间,我很沉默,又觉得自己追求的东西和审美,和周围的人都存在差异。我拼命看片子,渴望哪一天还能演戏。还买来一本《新概念英语》,上班就把书放在办公桌上,反复地背、写笔记,那本书都快被我翻烂了。读着英语,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在荒废时间。

当时,中国的电视剧开始起步。我记得那时看过的最好看的电视剧,是《过把瘾》,王志文和江珊演的。1999年,《永不瞑目》播出,大陆开始有了偏偶像化的电视剧。赵宝刚是一位非常棒的导演,他趟开了青春爱情片的先河,多了一个视角,关注都市生活。慢慢地,影视题材宽泛起来,这极大地鼓舞了我。一些适合我们这种形象的戏出现了,我看到一些播出的电视剧,心里想,要是我能演的话,说不定能演得更好。

很快,我就决定重新踏上北上的列车,回到北京。

年轻时的刘奕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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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27岁的我回到北京,打算考电影学院的研究生,那时只有研究生才可以留校,有地方住。冬天,上完课,我站在人大旁边双榆树的过街天桥上,看着脚下来来往往的车流,对自己说,一定要用最短的时间重新站到这片土地上。日子很难。那是计划经济的尾声,所有房子都是单位分的,没有商品房,我连租房都租不到,只能住人防工事改造成的小旅馆里或者朋友家里。

那是我最郁闷的时期,一个人看片子,激动得潸然泪下,看完了,反复想某个情节人家怎么演的,导演怎么拍的。在空旷的地方走着走着,我会突然大声地说几句话,是头一天看的电影里的台词。我投入到片子带来的快感中,麻醉自己,拼命保存心里的那盏灯的火苗,用双手护着它,别灭了。

是骡子是马,你得让我拉出来溜溜,如果我不行,自己早就调头走了,你连跑都没让我跑,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千里马呀?为了缓解心情,我经常一个人去登山,包里放两个苹果、一根黄瓜、一点水,还有一把用来削苹果的瑞士军刀。一走四五个小时,把自己走得筋疲力尽,满头大汗,山风把汗吹干了,脸上全是盐粒。爬山会给我带来一种错觉,我今天做了事情,我没有虚度。爬到高处,往下看北京市,雾气昭昭的。我问自己,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有天,在北影厂门口,我突然碰见导演系的一个同学,叫詹军。他说,哟,你接下来准备干吗?我说,没啥事干啊。他说,我马上开个戏,咱们一块拍戏吧。我说,好啊。又问起几个同学,他给了我他们的BP机号,慢慢又跟以前的同学联系上了,也有了拍戏的机会。

那时我知道了自己考研没考过,一知道没过,心里反而踏实了,彻底放飞去拍戏了。有戏拍,就有了住的地方。杀青以后,找个旅馆住几天,在朋友家住几天,没多久又有另一个戏找过来,又住进剧组,就这样接续着生活。

那几年,北京乃至全中国的影视剧市场在不断升温,剧组像春笋一样涌出来。我们没有经纪人,都是和同学搭帮结伙一块儿去见组,一听说谁谁谁要拍戏,拿几张照片就赶紧奔去了。把资料往那儿一搁,BP机号一留,就回去等消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每一个机会都很珍贵。

先是《中国武警》,我演个武警战士,然后是《月缺月圆》,孙淳老师和我演男一、男二;第三部戏是《成吉思汗》,我演成吉思汗的大儿子术赤。那个戏是大制作,整整拍了七个月,从内蒙古转场到无锡,从草原是绿色的,一直拍到漫天大雪。非常辛苦。我演的术赤一出场时只有16岁,到病死时44岁,人物有很大的跨度,我在术赤身上找到了演戏的自信,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个真正的演员了。

虽然一直在拍戏,但我还是觉得自己怀才不遇,是在「走」,没有「跑」起来。有时候焦虑得睡不着觉。凌晨两三点钟一睁眼,那一瞬间就知道完了,肯定睡不着了。起来,一个人去跑步,夏天的雨来得急,突然下起雨,我在雨地里跑,第二天发起烧来。我特别后悔,觉得不能这么作践自己。那段时间,焦虑时,我心里边经常会弹出一个对话框——注意爱护身体。

2000年,《成吉思汗》的导演王文杰推荐我去山东拍一个戏,叫《人鬼情缘》,在那儿我第一次和刘敏涛合作,认识了孔笙、李雪、张开宙。一环扣着一环,我有戏拍了。王文杰、孔笙、顾晶,我都合作很多回,演完几部剧,行业对我认可了,机会越来越多。

生活捶打过我,但日子不是永远暗无天日的,总会有些打开的小窗口,让你坚持往下走。

2011年,我拍了《父母爱情》。我通常不会再去看自己的戏,《父母爱情》是个例外。剧中我演欧阳懿。他是个非常高傲的知识分子,却被流放到海岛上,和渔民打交道。十年的金色岁月没有了,妻子和孩子也跟着一块受了很多委屈。有一场戏,欧阳懿摘掉了右派帽子,他跟郭涛饰演的江德福一块喝酒,突然发酒疯,把十年受的委屈和压抑都哭诉出来。

拿到剧本的第一天,我就在想这场戏怎么演、怎么哭。哭得不好,很恶心,非常假。我每天都在想,十年中欧阳懿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最后会怎样地哭诉。把这些都想明白了,我最后选择了那样的方式表达——「我是欧阳懿啊……我不叫老欧……我叫欧阳懿……」他哭得像孩子一样。观众通过那一场戏,就知道他十年受了多大的憋屈。

拍完,隔了一段时间,我去录音室补录台词。录完了,我问工作人员,可以看看欧阳懿平反之后摘帽子那场戏吗?他给我找出来了。周围没有人,我独自在配音的小房间里,盯着屏幕。看完那场戏,瞬间泪水横流。

下了楼,我给孔笙导演打了个电话。我说,孔导,我刚才看了那场戏,第一次为自己的角色流泪。孔笙说,欧阳懿不是一个点,而是一个层面,中国有大批这样的知识分子,你代表了这个层面的人。我说,特别谢谢你信任我,把欧阳懿给了我,让我对那段岁月、对人生的理解,通过这个角色展现给观众了。

《父母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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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把《伪装者》和《琅琊榜》称为我职业生涯的转折点,我同意。之前观众们只是看我眼熟,但是通过这两部剧,他们知道了,这个演员叫刘奕君。有位十多年没见的老演员,我演了《伪装者》后,他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哎呦,不知道导演给你做了什么事情,把你变成那样了,完全不是我认识的刘奕君。

其实我是个弹性特别大的人。开始主要演主角,2005年,我参演《开创盛世》,饰演一个配角,是个反派,一下子「解锁」了很多技能。我突然把心里的高傲放下了,为了角色,可以像灰尘一样低到尘埃里面。正面角色有光环,必须正襟危坐,可是反面人物恰恰具备人性的无限可能,他可以把鞋脱了之后直接站在凳子上,或者盘着坐,你觉得他都对。

那之后,我演了很多「恶人」,直到2015年,因为《伪装者》和《琅琊榜》被更多人看到。这两部戏后,挺多类似的题材来找我,师傅和老师这类的角色也挺多,有的还是想让我演国民党特务……片约很多,多到要是想拍,一年365天每天都不会闲着。大部分我都拒绝了,我不愿意去拍太雷同的角色。

《琅琊榜》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说扮演过的六个反面角色,他们就像镜子一样,给人警醒。这些镜子潜伏在每个人的心里面。2017年,我演了《远大前程》里的张万霖,是特别邪恶的角色,他身上没有丝毫温情的东西,跟我反差太大了。我选择了非常冒险的表演方式——对任何人都没有耐心,一张口就是大嗓门。

拍摄《远大前程》那段时间,我的不耐烦不也带到了生活里,真是很抱歉。开机后大概十天,我去卸妆,站在镜子前抬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样子都有些变了,有些不认识自己,真是相由心生。

演这个坏人演得我想哭。你得把心里所有的恶翻出来,把它放大,清清楚楚地摆在明面上,再把所有的善藏起来,关到柜门里。要保护恶,保护整整两个月。那段时间我不想见人,晚上做梦都会杀人。拍完《远大前程》,我患上了轻度抑郁症。我想要迅速地把这种情绪遗忘,但等到它真正完全消失,已经过了快一年。

《远大前程》

每一个角色都是这样熬过来的,这是我的追求,我跟角色之间必须同呼吸共命运。拿到一个角色,他的面目是模糊的,通过准备,他的眉目清晰起来,慢慢有了穿着。突然有一天,他也会呼吸了,我能感觉到他的脉搏和温度。

这种共情能力以前也有,但是年龄没到那儿,生活阅历是演员的加分项,到了一定岁数,饰演的角色特别有看头。可惜现在国内的影视市场,有经历、有阅历,品尽人生喜怒哀乐的角色太少了。现在节奏快,大家偏向喜欢脸谱化的东西。上了年纪的人很少上网。制片方看网络指数,年轻观众的喜好左右了投资方的想法。

这两年,行业不如前几年那么热闹,开拍的戏少了,题材也受到了一定限制,最主要的原因也许是投资少了。以前许多人把影视当作纯赚钱的东西,一些热钱进来了,戏只要开拍,就已经找好下家,拍完迅速进入市场。有些作品难免揣摩得不够深,打磨得不够精细。这两年,市场越来越残酷,但是也更规范。影视行业经历过一个辉煌的时候,现在趋于平稳,肯定会大浪淘沙。

《伪装者》

不久前,我看到一篇文章,提到现在有一半以上的演员一整年都没有新作品。我特别理解那种恐慌。这个岁数,让我再停几年我也停得起,但是让年轻演员停上几个月,他停不住,心里慌。如果不抓紧时间去拍,在他们这个年龄段没有抓住机会,过去就过去了,会有新的人上来。

我也有类似困惑。频繁拍戏,对角色想得不够精准和细腻,会留下遗憾和惶恐。但又不能不拍。不拍,市场对你的认可度就会降低。想出特别好的作品就得挑剧本,但你越挑,越没有作品拍,越没有机会拿到好的东西,陷入这样的循环。

还是接着拍吧,站在什么样的山头说什么话,大的环境你改变不了,你就用你的理解,让这个角色变得不一样。最近播出的《猎狐》中,我演的王柏林依然是一个「恶人」。我把他作为一个真正的人来看待,在他身上,善恶并存。除了剧本赋予他的狡猾、狐性、嗅觉灵敏之外,他还有温情一面。这是他的弱点,因为这个弱点,最后他难逃法网。

《猎狐》

当时我可以选择很多种方式来完成这部戏王柏林的结尾。可以面无表情,但是我选择了泪如泉涌。在飞机上,我对王凯饰演的夏远说,能不能让我坐在舷窗旁边,我想看一看北江市。那时,「我」已经在外头逃亡了快十年,手上戴着镣铐,头发全白,一切努力最后成空。剧作中王柏林的结尾没有忏悔的戏份,只有在飞机上匆匆向窗外的一瞥。我想,我应该好好珍惜这场戏,把王柏林的忏悔表达出来,这是一段无声的忏悔......

那一瞥之前,我已经在心里做了大量的铺排,一点一点地,把生活阅历和王柏林慢慢重合。我拍了这么多年戏,那是第一次,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我都不知道我会那样去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