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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情》原型林占熺:野草的道路

2021年7月2日 文/ 戴敏洁 编辑/ 槐杨

《山海情》只呈现了上世纪90年代凌一农带着村民种菇脱贫的故事,现实中,林占熺培育菌草的故事还在继续。

文|戴敏洁

编辑|槐杨

图|尹夕远(除特殊标注外)

不是什么高深的东西

对于2021年最热的电视剧之一《山海情》,戏中凌一农的原型、福建农林大学教授林占熺,有两点不满。一是播出之前的审片会上,他说,跟剧里凌一农被忽悠去种蘑菇扶贫不同,我明明是主动去的。二是,剧播出后,他跟凌一农的扮演者黄觉通过一次电话,当时我讲了一点点真话,我说感谢他们,他们演得很好。但是现实比那个更艰难。

这是一种赤诚的较真。从福建去到宁夏,到全国最贫困的西海固搬迁过来的闽宁村,林占熺一直以来走的是野草的道路,就像他毕生的研究对象,菌草。《山海情》里,凌一农第一次出场就是在一片绿草丛旁,草奇迹般地生长在干燥和贫瘠的沙漠上。现实中,林占熺在1986年发明了以草代木栽培食药用菌的技术。直到1996年一次国际会议进行命名之前,这些草被统称为野草,是大自然中疯长但是不起眼的存在。

并不是什么高深的东西,林占熺在农大的同事林文钦评价道。林文钦是个外行,他的认知具有一种普遍性:林占熺研究的并非分子学、生物医学或者临床医学等等高深的学科,而仅仅是个草,野草。林占熺也自嘲:别人看到没有什么意思嘛,一点点草,这算什么呢?

但林文钦认为,林占熺的厉害之处在于,实际做出来。这也是农学的要义所在。

菌草技术诞生于福建,但也被带到了与福建生态条件相差甚远的宁夏。林占熺在1997年来到宁夏。出发前,他和助手跑到学校小卖部要了6个肥皂箱,将菌草草种装入纸箱里。他还记得那是1997年4月15日,当天晚上,他来到彭阳县,夜里十点多钟,顾不上吃饭就打着手电去看当地的窑洞情况,看看到底有多大多深,适不适合种菇。他发现彭阳县的窑洞保温保湿好,温差小,但通气不好。林占熺建议,窑洞顶上开个小洞,就能行。第二天,他参与签订了福建宁夏对口帮扶协议。

1997年4月,林占熺(左一)带领科研团队首次在宁夏彭阳县试种菌草 受访者提供

彭阳县的农民一年四季都以大豆、玉米为主食,蔬菜很少上桌,更没见过蘑菇。听说能用废弃的玉米秸秆种出蘑菇,都不信。林占熺筹备了一个多月,办了个218人参与的培训班,用最通俗的语言给这些甚至是文盲的农民讲解菌草技术,培训班结束后,他在彭阳县挑选了27户,用废弃的窑洞和简易的菇棚,用玉米杆和小麦秆种蘑菇。

剧里凌一农助手小黄的原型之一是今年63岁的黄国勇,他从2000年开始跟着林占熺在宁夏扶贫。林占熺曾告诉他,一位驻扎宁夏的福建扶贫干部说,这里是宁夏,不是福建!这里天上没飞鸟,风吹石头跑,搞什么菌草。对方还说,我是福建人,你不要弄得我没脸回去。黄国勇记得,有一年他在宁夏经历了17次沙尘暴,风一吹,三米不见人,乌天黑地。房子里面全部是沙子,所有窗户用橡皮胶泥也封不住。鼻血直流,每年四月腿脚开始发痒,拼命抓,拼命出血。那种工作,要整个人趴下去。

每天晚上,扶贫队的队员们沿着山间小路,借着手电筒的光,一户一户看蘑菇。蘑菇长出来了,半年后,每户种植平菇收入都超过了2000元。这2000元在当年能买回一年的口粮,还能买化肥、地膜和一头驴,还有人给自家打了一口土圆井。

1998年,菌草技术来到闽宁村,那一年,闽宁村农民人均纯收入才610元,连窑洞也没有。林占熺就往地下挖一米深做半地窖式的菇房,也可以保温保湿种蘑菇。林文钦说,你不要看这很土,很多专家都做不到,他做了。就像野草,他擅长在看似不可能的地方找到缝隙,从缝隙里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林占熺大部分时间在福建,一两个月去一次宁夏,每次一下飞机就去菌草育菇现场,有一次从农户家回到驻地,快晚上10点了,还通知黄国勇开会。会开了一半,他讲话有点吃力,开始流汗,黄国勇请他去休息,他才说自己脑袋确实不听指挥了,一转身躺下就睡着了,梦里还在大喊,菌草菌草。

出蘑菇需要让温度保持在20度以下,宁夏海拔高,温差大,夏天凉快,用水调温可以出菇,但是要很小心,控不好温度菇容易死掉。黄国勇说,挑战最厉害的是这个问题。有年7月份碰到冰雹,他让人赶快打水、调温,菇出来了,但其他人一看,也慌了,也开始打水调温,不该调的也调,菌丝死掉了。菇一死,老百姓来找黄国勇,那半年,他头发两边都白了。

菇种出来,怎么变成钱?一开始,林占熺不愿意承包销售,他觉得,来扶贫,和老百姓是心贴心,一有买卖,老百姓就容易觉得他们要挣钱。但在国外推广菌草技术时,他接到了电话,说扶贫办希望他们卖菇。那时,长途一分钟要40多块钱。回国后,林占熺去找福建当时的扶贫办主任林月婵,对方说,教授,你不去卖菇,我也不会卖菇,老百姓也不会卖菇,这事就做不成了。林占熺一听,那就签嘛,就卖菇。他就怕事情做不成,又专门讲,如果有什么问题,政府要支持啊,万一要赔,我也没钱赔,我真的没钱赔。

1999年,林占熺和团队在宁夏贴出安民告示,与菇农签了协议,全部包销,通过空运运往全国各地。高峰时期,银川到上海的货舱几乎被闽宁镇的蘑菇塞满。黄国勇说,电视剧里垫钱的事发生过,上海一家菇贩说自己没卖钱,赖账3.6万,他跑到上海去要,没要回来,最后给菇农的钱是队员分摊的。

因为包销,林占熺担心的误解发生过。他接到过一个扶贫队员的电话,林老师,他打我!菇种出来,品质不一,但有的菇农觉得为什么我的菇价格比别人低,是被欺负了,拿着扁担要打队员。林占熺在电话里喊:你跑,你赶快跑!你拦的士到县招待所去!他对队员有三条铁的纪律,其中包括如果发生了矛盾和争执,必须骂不还口、打不还手。

这可能是林占熺对《山海情》的第三个不满:剧里凌一农参与了和蘑菇商人的打架,在剧本原稿里,还是凌一农先一拳干过去,然后打起来,肋骨被打断了,林占熺看过,觉得不妥。电视剧去掉了凌一农先挥拳的情节,但他的肋骨还是被打断了。林占熺声音很委屈,我的肋骨明明是在扶贫路上出了车祸断掉的。后来人跟他解释,教授,这是电视剧,不是纪录片。他说,好的。

2010年,林占熺(右二)带着科研团队在宁夏银川市永宁县闽宁镇荒漠地种植菌草获得成功 受访者提供

一生恰如这野草

林占熺记得童年时漫山遍野的芒萁。那是福建地区常见的野草,半人高,叶子像羽毛一样伸展,生命力旺盛。遇上烧山,树都被烧死的时候,芒萁依然疯长,帮人度过最穷苦的日子。芒萁和米糠拌在一起吃,芒萁有点硬,经过嗓子时有点刺,但吃完了没事,他知道,这起码是一种没有毒的草。

看到人们为了种菇砍伐树木时,林占熺又想到了芒萁。

上世纪70年代初,中国从日本引进椴木栽培香菇技术,成为短平快的致富项目。林占熺在福建三明真菌研究所工作,推广椴木种菇,但他感觉到两国国情不同,日本土地私有制,世代承袭。但在中国,一个农民不可能等待树长二三十年再砍下来种菇。之后,椴木栽培发展为木屑栽培,但依旧需要砍伐树林,将树木粉碎。

有没有不伤害树木的办法?林占熺想,能不能用草来代替树木种菇?他当然也不一定有理论基础,因为这个理论基础全世界都没有。全世界都把香菇定义为是一种木腐菌,用草呢?这个是完全他自己想的。林占熺当时的同事林津添说。

芒萁杆硬,木质素含量高,质地与阔叶树相近。林占熺觉得,也许能行。但实验还没取得成功,1975年,他被调回福建农学院的农场做行政工作。以草代木的想法暂时搁置,到了1983年的春天,林占熺随同福建科技扶贫考察团去了龙岩长汀县,他看到,客家母亲河汀江的上游,盆地支离破碎,山丘荒秃,植被疏松。而生态脆弱总与贫困相连。一个小男孩拉着他的衣服,用客家话问他,能不能给一块地瓜片吃?

以草代木种菇的想法,再一次出现在了林占熺的脑海里。

用拆迁的庙的废弃瓦片搭了个平房,林占熺开始研究以草代木种菇技术。没有现成的经验可以借鉴,没有实验室,没有设备,没法申请立项,甚至,没人知道研发时间会持续多久。林占熺先是从山上砍了芒萁回来,绑在一起,灭菌,用8分钱买来的自行车钢线敲成接种针,放到酒精灯上去烧,试图接种,但这种方法会产生污染。他又想办法从仙游买回一台饲料粉碎机,把芒萁粉碎,加工成培养基,装进瓶子里,植入香菇菌种。不同基料和菌种的比例,他做了上百个瓶子。1986年,第一朵香菇长了出来。林占熺确定,用草种香菇,是可行的。

对于科技界来说,林占熺的实践突破了木腐菌和草腐菌的概念。林津添说,这是一个不小的发明。但他跟林占熺说,像你这个课题,我大概一篇论文就完了,就这么一回事了。

但对于林占熺来说,更重要的是之后的事情——怎么让这项技术进入实际。他不在乎论文。在福建农学院组织专家对芒萁、五节芒等野草栽培食用菌的研究鉴定通过后的第一周,林占熺就把野草栽培食用菌培训班办起来了。

培训班免费,他先在福建尤溪县推广。1989年,去尤溪县的路上,车翻了,掉到10米深的山沟里,他看到车飘起来,斜下去,头撞到车壁上。他能听到助手喊老林老林,却没法出声。助手哭了,但林占熺在半清醒中想的是,菌草啊,现在告别还太早了。

这次车祸使他左肋骨断了两根。他后来想,对于老伴、小孩、父母,也挺爱他们的,怎么关键时刻只想着菌草了。这事被妻子知道了,妻子说,这个人没良心,他快要死的时候只想着他的菌草,不想我们。

尤溪县的示范点取得成功后,林占熺在福建开更多的培训班,在一次厦门的培训班上,宁夏彭阳县的县委书记找到了他,想邀请他带着菌草技术去宁夏。1997年4月,菌草技术被列入闽宁对口扶贫协作项目。林占熺想,如果菌草技术能在贫困的、生态脆弱的地方试验成功,就更有说服力。作为一个新兴事物,缺乏说服力是推广菌草技术的困难。他一定要挑最难的事情做。1998年,菌草技术来到闽宁村,《山海情》的故事便从这里开始。此后,他又带着菌草去往非洲,他的一生再也没有和这些野草分开。

林占熺的一生也恰如这野草。他出生于1943年的闽西农村,啃的是芋头和地瓜,一年到头就是盼望收谷子。一件棉衣从爷爷传给父亲,他上学了,传给他,等他上了四年级,又把棉衣给弟弟。衣里的棉已经一团一团的了。60多年过去了,他还能回忆起当年一边学习一边劳动的生活,这个78岁的老人闭上了眼睛,伸出手,在空气中抓住了一根放牛绳,模仿清晨从被窝里被父亲拉起去放牛的经历:眼睛还睁不开,走路的时候,走走走,脚趾头踢到个石头,踢一下很痛,才醒过来。

一个更悲苦的故事是,林占熺的祖父去世后,家里没有钱给他买棺材。父亲把田抵押,安葬了祖父。但农民没有了田便没有了根,后来,是祖母狠下了心,把亲生女儿也就是林占熺的姑姑卖掉,才把田赎了回来。

林占熺的一生伴随着新中国的历史。他是村子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后来他成为大学教授,衣食无忧,但童年时见过的贫苦,他忘不掉。他见证国家的巨变,在196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作为党培养的科技工作者,他把人民的概念真正装进心里。当他回到家,外孙女上来抱住他,他感觉到这是天伦之乐。但他立刻会想到,那么更多人的天伦之乐呢?自己享受到了,又该如何让更多人享受到呢?最大的驱动力还是老百姓,还是这个事对老百姓有价值,对人民生存发展有价值。这才是无尽的动力。

这是一个离当代年轻人很遥远的叙事,他言之凿凿地谈起来,又补充说,这些话很大很空,但他真的相信。

你到底路有没有走错?

少女时期的林冬梅不想走上父亲林占熺的道路。林占熺最初的实验室人手不够,上小学的冬梅得每晚蹲在电视机面前,手写记录福建各地的天气预报。小时候觉得,跟了他就是苦哈哈的。她眼见着父亲让亲戚朋友和菇农都来家里吃住,最多时候家里住了9个人,母亲负责一切用度和家务,她看见了母亲的艰苦,看见了为父亲的事业奉献的命运。

1985年,为了建一个更正规的实验室,林占熺向学院总场生产队借了5万块钱。知道这个消息后,10岁的冬梅和父亲谈话,严肃地说,你欠这么多钱,我是不会替你还的。林家只有两个女儿,在老家,没有儿子被认为是后继无人,作为长女,冬梅从小就觉得自己要撑起家庭。当时林占熺和夫人一个月的工资加起来也才百把块钱。到月底,没钱了,冬梅的储蓄罐就会被抠啊抠,掏出硬币拿去买邮票,买饭、买菜。

1992年,17岁的冬梅得到公派去新加坡念书的机会。此前,在父亲的说服下,她放弃了更擅长的文科,转而学理,专攻生物。但在新加坡,她写信告诉父亲,以后不会跟着他干。从本性里面说,大家都喜欢更平顺的生活,我不会特意去自找苦吃。毕业后,冬梅留在了新加坡,拥有一份高薪、稳定的职业,她以为自己成功逃逸出父亲的道路。

老朋友也觉得林占熺的道路未必正确。林树钱曾在三明真菌研究所任职,他觉得,林占熺口才好,组织能力也好,应该是做行政的料,当官的料。后来林占熺调回农学院,也确实成为最年轻的处级干部。林树钱经常说林占熺,你到底路有没有走错?你的面前有两条路。一条路是政治的,起码厅级干部往上,都不止……这边路是很顺的,但是,往学术界去,想要得到食用菌界的认可,难度很大,搞这个技术是崎岖不平的。

福建森林覆盖率高,人均耕地面积小,菌草技术不像在宁夏等北方地区那样可以进行大规模推广。一直有人反对林占熺的方法,认为种草很啰嗦,种完又去砍,劳民伤财。对于农民来说,一亩三分地更愿意选择种蔬菜和粮食,而非草,随便木头砍下来就可以种香菇、种灵芝,何必去种草呢?不止是学术上的讨论,攻击和非议也出现了,有人说林占熺是把地球皮给剥掉,原本有个项目,拨三百万用来给闽西扶贫,因为这些声音,被砍掉了。还有人说他是国际科技骗子。

林树钱记得,当时的福建省一位副厅长也告诉林占熺:一亩的田给你种草,这个划算还是种粮食划算?当人饥饿的时候,困难没有粮食的时候,你吃草行吗?

1995年,一个来自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年轻人到了福州,参加首次菌草技术国际培训班,回国后向政府推荐了菌草技术。1996年,巴布亚新几内亚东高地省省长来到福建,邀请林占熺到那里推广菌草技术。巴新是一个位于南太平洋的岛国,林占熺去了一趟东高地省,在有着5万人口的鲁法区,他看到大部分人还穿着树叶,那是一个近乎刀耕火种的社会,大片大片荒芜的土地未被开垦,感觉到那边老百姓确实非常需要(菌草),就此,林占熺开始援外。

福州前往巴布亚新几内亚经常在新加坡转机,林占熺会和冬梅在机场见一面。一起走路时,冬梅发现一向风风火火的父亲跟不上自己的脚步了。作为长女,她提出父母亲退休之后可以来新加坡养老,父亲拒绝了。林冬梅知道,父亲作为家庭的核心,他不来,母亲也不会来。那我就只能考虑回去。

她知道父亲一直在等她回去。当年她给父亲写的说自己要逃逸的信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幼年时,父亲在她的床前挂了自己写的《石灰吟》,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冬梅盯着那首诗有成千上万遍。他不是常在家里的父亲,但冬梅始终觉得,在感情上与他很近。

林冬梅与父亲林占熺

2003年,林冬梅回国,当时菌草研究所只有3个编制。她主动承担起各种工作,写材料,查文献,开发产品,编教材,上课,翻译,接待。多年来积累的知识和经验都能用上,她笑着说,我基本上是生来就为他干活服务用的。因为忙碌,她错过了生育时间,但她想,自己的人生不一定非要得到什么,不浪费我的能力和潜能,我怎么样都能过。但父亲不同,我觉得林老师是有非常强大的愿力的,是为社会好,为大家好。那我就帮助他实现他的愿望。她总是叫父亲林老师。

冬梅有两个硕士学位,回国后,她拿着工资表来问林占熺,该不该填,工资是1500块钱。她拿着那个表,有点感觉人格受到了侮辱……我说,我们回来也是做事情,如果为了工资咱就不回来了,填吧。林占熺说。

林占熺性格平和,但在自己坚守的价值观面前,会显得有些强势。为了菌草,一家人都被他拉了过来。

1994年,林占熺的六弟林占华在为菌袋灭菌时因为高压锅爆炸去世,一贯沉稳的林占熺天天抽烟、喝酒,没想到付这么大的代价。他把六弟的尸体运回老家,村里人觉得他害了村里第一个研究生。后来是父亲安慰林占熺,如果解放前,你们兄弟几个人都会死在战场上,你就把他当成死在战场上,继续努力吧。

五弟林占森至今还在斐济援外。他跟着林占熺干了20多年,到快退休的时候,他想回国,好好教育好孙子。但林占熺想来想去,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让他再坚持几年。疫情期间,菌草中非合作项目启动,林占熺派出侄子前往。二女儿林春梅的丈夫本在华为工作,如今也被林占熺派去了内蒙古进行生态治理。林良辉是林占熺三弟的儿子,现在是林占熺的助手,他从小最害怕这个伯伯,总问他考多少分。毕业时他收拾好行李要跑,摩托车都寄回老家了,林占熺叫住他,之后让他去斐济待了三年。

又要生存,又要发展,又不能去挣钱。你去挣钱,人家说你扶什么贫。这就是吃亏的事情,家里面人一起做吧。林占熺说。美国和日本都曾有企业邀请他,给他开高薪,承诺办学校、出书,他不肯。技术转让给日本一家企业,他拿到10万美元,用这笔钱还了债,给工人发了工资。

农业技术的科研是为了谁?林占熺说,把论文写在祖国大地上,写在农民钱袋里。在他看来,有一些科研是为了写论文,而他的科研是在实在的土地上。在理论上,他开辟了一个菌与草交叉的新领域,创建了一个全新的技术体系,同时,一些人的生活的确因为菌草改变。

回国的第二年,林冬梅跟着父亲把菌草技术带去南非。这里最穷苦的人多数是单亲妈妈,她们往往只能当养路工,用繁重的体力劳动养活自己和孩子。冬梅发现,这是和自己的过往完全不同的世界。在新加坡,她的同事想的都是如何过上更好的生活,做教授,去欧美,度假就是全世界飞。但跟着父亲推广菌草技术,冬梅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因为菌草,这些当养路工的南非单亲妈妈们开始学习种菇,收入提高了,她们可以把孩子送进学校,不再重复自己的命运。

冬梅发现,她在父亲的道路上找到了价值。

一条更宽敞的路

《山海情》只呈现了上世纪90年代凌一农带着村民种菇脱贫的故事,现实中,故事还在继续,如今林占熺的团队依旧驻扎在宁夏,在石嘴山创建菌草科技创新产业园,选育出巨菌草草种,既可以种菇,也可以代粮养畜,后者的技术门槛更低,老百姓更容易成功。听说拍摄《山海情》投入了九千万,林占熺的反应是,这九千万拿给我去扶贫能做多少事啊。

但很快,他发现自己错了,电视剧播出后,许多人认识了林占熺和他的菌草,带来的热闹几乎超过了他近半个世纪发明和研究菌草的总和。他接到很多电话,要求采访,要求拜访。林树钱告诉他,不要什么人都接待,得分级,林占熺不同意,他觉得以前做菌草,想让别人知道,都得去找别人;现在别人主动找上门,要更加珍惜配合。林良辉说,现在林老师的时间都不是他自己的了。

除了更忙,林占熺的生活没什么变化。一件汗衫穿得衣领烂掉了,不扔。喝灵芝水的保温杯用了十多年,不换。每天要吃的25种药被他的夫人装袋,写上时间,他依序咽下。他谈论的永远是菌草,只有菌草。人们问他这样累不累,他说不知道,但只要上了飞机、火车和汽车,他立刻就能睡着。86岁的林树钱劝他,时间还很多。他说,不够,要干的活太多,让人忘记了时间。

去到任何地方,林占熺关注的总是草。一位队员在西藏林芝给他发来照片,在高海拔地区,别的草都枯着,唯有一丛草还是绿的,林占熺就让队员把草带回研究。在福建一个村庄,他看到清澈的溪水里面有绿油油的草,没有肥料都长得这么好,他又下水把草折下带回来。

野草是无穷的,林占熺的耐心也是无穷的,这个不能浮躁,他总跟队员说,你搞得好是看不见的财神爷,金银财宝送给千家万户,你搞不好啊,你会变成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让人上吊、跳河。用草种菇是在跟细菌、真菌等微生物打交道,如何能让没有基础的农民获得成功,在前期要进行不断的摸索,这是必须万无一失的事情。

现在的菌草研究中心位于福建农林大学校园内,是一座6层高的白色小楼。27岁的鄢凡是其中最年轻的工作人员,她毕业于厦门大学英语专业,一起毕业的同学大多数去了外企,追求一种更成功的生活,但她五个月前来到这座白色小楼工作,她说,在林占熺身上看到一种持久的专注,一种近乎于热血的、对于草的着迷,用半辈子的时间去研究不起眼的那个草。

研究中心周围是林子,还有几个土坡尴尬地立在那儿,环境清苦。鄢凡进入这个单位,在物质上没有特别高的回报,但是精神上面很强烈。

相比五楼的会议室和办公室,四楼显得有些寂静,在这里办公的是68岁的林津添、75岁的林文钦和86岁的林树钱,他们是林占熺在三明真菌所或是在农大的同事,退休后为林占熺返聘。林文钦此前在学校的工会工作,喜欢写东西,林占熺想要他来帮忙收集素材制作菌草期刊免费发放给农户,就问他什么时候退休,当时他离退休还有10年,结果10年后,林占熺的邀约马上来了。林文钦说不出林占熺有什么动人的故事,他说他感动于林占熺干这个事业,一个人如果被一种思想境界所武装,他就可以产生无坚不摧的力量,他觉得有意义,就要义无反顾地去做。很多人没进入这个境界,讲是讲了,还是停留口头上,他真正是理解了,觉得有这个必要去做。

年初,鄢凡曾陪林占熺去北京录制《我的艺术清单》,录制前,林占熺请导演提前发给他要朗读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选段,他读道: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卑鄙庸俗而羞愧……他告诉鄢凡,这不对,卑鄙庸俗程度太重了,应该是碌碌无为。这并非版本记忆的差异。对于林占熺本人来说,碌碌无为已经很羞愧了,怎么会更过分地到卑鄙庸俗的地步呢?

但他也开始考虑起一些碌碌无为的想法,比如单位的年轻人,要成家,要立业,要买房子,他希望自己能够创造条件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方法是让他们援外,国内领一份工资,国外再领一份津贴,收入高一点,但年轻人又觉得外面苦,不想去。他想,如果再过10年,能建成世界级的菌草研究发展中心,或许有办法留住更多肯干、能干的年轻人。现在还太早,问题也很显著:二十几年前他就想找到一个年轻人来继承自己的事业,没有,直到冬梅回来;但再往下,冬梅找不到像自己这样的年轻人了。

到北京录节目时,林占熺执意要带上菌草。是从白色小楼背后的林子折的,8种草,都带上一两根,每个折断的地方做成扦插的三角状,可以拼接。到了录制的时候,草有点蔫蔫的,导演提议说,不拍这个草了。但林占熺坚持让草入镜,三个人抬着。如今,他的菌草草种已达49种,最高大的品种可以长到9米高。这个在自然界里已然存在的、不起眼的野草,在林占熺的培育之下,变得更加高大。

6月初,林占熺去北京参加中外记者见面会,前一晚回酒店的路上,他不小心踩到下水道盖旁边的小坑里,骨折了。在医院进行急救处理后,他照常参加了见面会。之后,他面临一个选择——回福州休息,还是继续去乌海工作?

去乌海是向领导汇报。他知道这种机会不会有第二次,还是去了。会见领导的瞭望台有50层的阶梯要爬。他总是想得更多,怕要见面的书记看到自己的脚会责怪部下,又把脚上的石膏剪掉,硬把鞋穿上,用手抓着扶梯往上爬,反正好久没锻炼身体了,他说,下一句话便说出自己的真实心情,有点要上战场一样。

我感觉每前进一步,我都要踩在实上,好像这只脚不小心稍微踩空一点,可能就粉身碎骨。因为这个创新,你不是主流,你好像怪物一样,是吧?你看,菌草,草种香菇,全世界没有。

他已经做出了全世界没有的事,接下来,他想要做得更多。每件事都很大,但他的声音一直都很轻。思维是容易固化的,最难的事情最能解放思想,让人看到可能性。

比如,现在他正试图在黄河沿线利用菌草防风治沙。早在2013年,林占熺的团队就在内蒙古阿拉善黄河沿岸开始种植菌草,二女婿负责这件事,种了6次都失败了,他给林春梅打电话,春梅说,要不我跟爸爸说说?但女婿知道,林占熺不会罢休。他们继续尝试,终于成功,菌草的根系深深地扎进土里,菌草一生默默无闻的,活着的时候防风固沙,死了以后照样防风固沙,地上长没了,底下的根还能固沙。

但这面临着种植面积的问题——它需要投资,需要对农民的补贴。专门跑到乌海,就是为了争取当地政府支持。

如今,78岁的林占熺坐在家里书房的椅子上,周边的书架里满满当当塞满了这半个世纪的研究资料。他拿出一张纸,演算起了在黄河流域种菌草的希望面积——如果是玉米耕地的一半,会产生怎样的效益。如果再少一点,是三分之一呢?他又写下一个算式。个人最多再过几千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也就那样,但是这个事业它是可以持续下去的。

最近让林占熺开心的一件小事,是内蒙古阿拉善的绿洲一号长出来了。地面上看,这些草通通枯萎死去了。在即将放弃这个草的时刻,发现它们越过了阿拉善零下32度的严寒和荒凉的冬季,从深洞里长出崭新的绿色嫩芽。它再一次被选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