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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原彰晃,等待了23年的死刑

2018年7月13日 文/ 赖祐萱 编辑/ 刘斌

「时间是1995年3月20日,星期一。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晴朗的初春早晨……你在平日那个时刻睁开眼睛,洗脸,吃早餐,穿上西服走去车站,像往常那样钻进拥挤的地铁上班。」

在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纪实文学作品《地下》中,这是23年前东京普通的一个早上,「平平常常的一如平日的清晨,人生中无从区别的普普通通的一天。」

直到五个化了装的男子登上地铁后,一切都变了。

五名男子是日本宗教团体奥姆真理教的信徒。当天清晨8点左右,他们在东京地铁数个车厢内释放了液状沙林毒气,引发了日本史上最大规模的无差别毒气恐怖袭击,造成13人死亡,约6300人中毒受伤。

事件发生23年后,2018年7月6日,奥姆真理教原教主麻原彰晃及其他6名该教骨干成员被执行了死刑。他们的罪行是在1989到1995年间,策划了多起杀人和无差别恐怖袭击,造成了29人死亡,数千人受伤,其中最骇人听闻的就是1995年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

村上春树在《地下》的后记中写道:1995年1月和3月发生的阪神大地震与东京地铁沙林事件,是日本战后划时代的、具有极其重要意义的两大悲剧。

文|赖祐萱

编辑|刘斌

图|网络

1995年3月20日

那天早上,五个乔装易容的男子分批走进东京地铁站,进地铁站前,他们都在车站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两份当天的报纸。报纸包裹起他们手中的两个塑料袋,里面装着900毫升的液体,看起来没有颜色。他们分别搭乘上了东京地铁丸之内线、日比谷线、千代田线中的5列地铁。

上车后,他们把报纸包裹好的塑料袋放在脚下,用手中的长柄伞尖用力戳破。「噗」的一声,袋子破了,液体流了出来,迅速浸湿了报纸。

很快,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车厢内不论男女老少,开始剧烈咳嗽。有人呼吸不畅,感觉被人扼住了喉咙,或是猛地从身后给了一击重拳。开始不断有人扑通扑通地相继倒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事后,亲历者描述那味道就像「死老鼠的味道」,「太刺激了,从来没有闻过那么难闻的味道」,「像是葱烂掉的味道」,「应该是苹果汁撒在了地上」。

症状稍轻的乘客勉强支撑走出了车厢,却发现了更加令人恐惧的场景。

二三十人横躺在站台、台阶和出口处,有人扶墙呕吐,有人瘫坐着口吐白沫,许多人意识模糊,身体不住地痉挛,就像发生了癫痫。还有人不停地跑动,嘴里喊着「是爆炸了吗」,「那里有危险物」。人们的脸上满是惊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别管怎么逃,赶快逃就是,快逃!」站务员反复大喊。

眼睛痛得睁不开,感觉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膜——这是大多数人遇到毒气后的症状。他们还会不停地流泪,目光无法聚焦,瞳孔缩小,视线模糊。「虽然是早晨,但眼前的天空是暗红色的,像太阳落山后的晚霞,颜色很暗。」一个亲历者这样描述当天的场景。

NHK记录下了事发时的东京街头。慌乱拥挤的人潮,呼啸而过的消防车和救护车,戴着防毒面具的生化警察,奔走的医生和护士。几条地铁主干线被迫关闭,26个地铁站受影响,地下交通、路面交通全部陷入混乱。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没有人知道那湿淋淋的袋子里到底装了什么?

看不见凶器的死亡

在处理地铁车厢里的沙林袋时,车站工作人员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们甚至用包裹沙林袋的报纸去擦拭车厢地板,简单清扫了车厢。

沙林并不是这么容易被清理的,带着沙林残液的地铁继续行驶了1个多小时,曾处理沙林袋的两位乘务员因此中毒身亡。

「如果再吸一口气,感觉整个内脏就要从嘴里出来了。感觉整个人处于真空的状态。」26岁的和泉清佳是最早发现不对劲的人,从前在日本铁路公司工作过的她,在后来的过程中协助疏散人群和安排救护车。

到了上午11点,东京警视厅终于确认了事故原因是沙林中毒。沙林是一种挥发性有机磷,无色无形,最早是作为杀虫剂被研发出来的,和农药的成分相似。二战时期德国将其作为化学武器进行研发生产,但最终并未使用在战争中。

沙林可以通过呼吸器官、皮肤侵入人体,对视觉神经和中枢神经可以造成毁灭性的伤害。在沙林毒气的环境中,暴露一分钟,便可能引发全身抽搐、视力模糊、口吐白沫、心智损伤、呼吸困难,最终导致死亡。

一旦人的衣服上沾染毒气和液体,也会变成一个行走的「沙林毒气散播器」。当时很多医护人员、地铁工作人员就是因为触碰、吸入了患者衣物上残留的沙林,而陷入中毒昏迷的状态。

时至今日,在纪念沙林事件的论坛上仍不断有人留言:「即便当时只是初中生的我,也难以忘记当天恐怖的场景」,「那天要去参加毕业典礼,怎么也没想到却发生了这件到死也无法忘记的事情」,「老公那天还对我说,过几天要一起去赏樱花,出门去上班的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精英教徒

这并不是奥姆真理教第一次用沙林作案,1994年6月,奥姆真理教的教主麻原彰晃就指使教徒首次使用沙林作为化学武器攻击无辜平民。

当时奥姆真理教在松本市的教团被当地业主要求收回土地,业主还将他们告上了法院。麻原彰晃不愿接受制裁,在案件审理前,他让信徒们在负责此案法官居住的社区内释放沙林毒气,造成8人死亡,600人受伤。但当时警方并未把这次事件与奥姆真理教联系起来,甚至错误地认为另一个普通市民为嫌犯。

奥姆真理教之所以能熟练使用令人恐怖的沙林毒气,「归功」于它的许多教徒都是高智商人群。1995年东京地铁沙林事件的主谋5人,分别毕业于东京大学理学系、早稻田大学应用物理学系、东海大学应用物理学系。除此之外,奥姆真理教的骨干成员大多毕业于东京大学、大阪大学、京都大学、早稻田大学等日本各大名校的化学或物理学专业。

奥姆真理教内部像一个庞大的武器实验工厂,里面有日本最顶尖大学的研究人才,各行各业的精英。他们除了研制生化武器,还能生产自动突击步枪、特殊潜航艇、炸药等。值得庆幸的是,当时奥姆真理教的化学团队还没能提取出沙林的全部成分,否则这场灾难将会变得更加无法收拾。

这些精英加入奥姆真理教,并非偶然。

1987年,奥姆真理教成立。它的前身是麻原彰晃(本名松本智津夫)创办的一家瑜伽教室——「凤凰庆林馆」。那时麻原彰晃就宣扬自己拥有超能力,可以在空中悬浮。

上世纪80年代,日本泡沫经济神话破灭,政局动荡不安,社会出现了裂痕和信仰危机。离婚率、失业率、自杀率都达到了峰值,对社会,对自我产生绝望的人越来越多。比起金钱和物欲,很多人开始尝试寻求「生活的希望」和「精神的归宿」。麻原彰晃窥探到了其中的「机遇」,便将自己的瑜伽会所变成了「奥姆真理教」的团体。

奥姆真理教化学实验室的骨干土谷正实是筑波大学的研究生,他为加入奥姆真理教中断了博士学业。接受NHK采访时,他表示对现代文明抱有危机感,想在现代科学上加入精神性,让科学与宗教结合,而奥姆真理教能给他提供这样的氛围和环境。

麻原彰晃推崇世界末日说,预言日本会在1995年到2001年间灭亡,届时只有「奥姆真理教王国」会存活。那是一个「幸福」、「毫无苦难」、「精神解脱」的世界,包括普通市民、工人、知识分子、警察在内的信徒们都对此深信不疑。即便是毕业于名校的高材生们,都无一例外地相信精神乌托邦的存在。

村上春树在接受日本《文艺春秋》杂志采访时说:「人一旦卷入原教旨主义,就会失去灵魂柔软的部分,放弃以自身力量感受和思考的努力,而盲目听命于教旨及其原则。因为这样活得轻松,不会困惑,也不会受损。他们把灵魂交给了体制,奥姆真理教就是一个典型。」

「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不去拯救人类,还有谁能拯救呢?」这是麻原彰晃劝人入教时常说的话。奥姆真理教的信徒们无论什么出身,都是在工作、生活、社会现实中遭到了困惑和无奈。麻原彰晃为他们提供了这样一个可以逃避的,隐匿的,麻痹自我的安乐窝。

「拯救自己,也拯救别人」,这一度成为奥姆真理教的宣传口号。这句话,对正处于迷茫不安的年轻人来说,充满吸引力。

首谋者

在最后决定捅破沙林袋的瞬间,这些想要「拯救自己也拯救人类」的教徒有过犹豫。

林郁夫被安排在地铁千代田线散布沙林。他出生于医学世家,父母都是医生,毕业于庆应义塾大学,是一名心血管外科专门医生。他在准备下手那刻感到「心脏在胸中陡然一缩」,车厢里有很多妇女儿童,他看到了身边不远处的一位女子,心想沙林一旦释放,她必死无疑,要能中途下车就好了。

但最终为了「法的战斗」,为了「救赎人类」,他必须继续。慌乱中,两袋沙林,他仅捅破了其中一袋,另一袋完好无损。

林郁夫最初入教的原因,是想要缓解自己曾在交通事故中犯下错误的自责感。1990年,他辞去工作,带着一家4口加入了奥姆真理教,并将包括卖房所得的8000万日元,和两辆车捐赠给教会。

奥姆真理教没有「拯救」人类,世界末日也并没有到来,它更没有遵循一个宗教团体该有的合法活动。相反,为了实现麻原彰晃的私欲和称霸世界的野心,奥姆真理教进行了多起违法活动。

1990年2月,麻原彰晃组建了「真理党」,参加众议院选举遭到惨败。之后他决定发动11月战争,用真正有用的武器来颠覆政府。「1997年,我要成为日本的王。2003年,全世界都将会是奥姆真理教的教徒。」他说。

为了摧毁日本国,重建奥姆王国,麻原彰晃计划在东京上空散布沙林,大量屠杀东京市民,杀害天皇、内阁政要,并在日本陷入混乱之际,诱发美国、俄罗斯、朝鲜等国发生核战争。当然,这一切都在3月20日那天终止了。

日本宪法主张宗教自由、信仰自由、政教分离原则,其中并没有所谓「邪教」的概念,政府也不会强制打压并解散任何宗教团体。此前即便奥姆真理教有邪教气质,政府苦于没有证据无法将它的教徒逮捕。

但是,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发生后,日本政府开始监控奥姆真理教的各个组织,东京地方法院也做出解散奥姆真理教的决定。

1996年4月,东京地方法院对麻原彰晃进行了初审。在其后数年的审判中,麻原彰晃始终保持缄默,声称恐怖袭击是手下信徒所为,自己并不知情。2004年2月,东京地方法院还是判处麻原彰晃死刑,并认定他是一系列恐怖事件的「首谋者」。

此时麻原彰晃开始装疯卖傻,不服判决,想要上诉,辩护团队也要求做精神鉴定。但最终日本最高法院于2006年9月决定维持原判。

23年

奥姆真理教案件审判中,一共有192人被起诉,直到2012年,最后一名被告高桥克也才被捕。由于涉案事件广,人员多,证据线错综复杂,所有的涉案人员都可能作为判决的重要证人出庭。

根据日本刑事诉讼法,法务相必须在死刑判决后的6个月内执行死刑,除非死刑犯将会有作为重要证人的可能性。这也是为什么麻原彰晃在2004年被判处死刑后,直到2018年才被执行。

这些年来,对奥姆真理教案件涉案人员的审判不停地在进行,作为共犯,麻原彰晃和其他犯罪成员都有出庭作证的可能和必要。即使其中有13人被判处了死刑,也因为案件有新进展,而不断地推迟死刑的执行。

直到2018年1月,最后一名被告高桥克也被判处了无期徒刑,持续了23年的奥姆真理教的所有审判才算结束。今年3月,其中7名死囚分别移送到大阪、福冈、广岛、名古屋和仙台等地拘留所关押。

7月6日,日本法务相上川阳子发布了麻原彰晃等7名奥姆真理教骨干成员的死刑决定,这是日本战后最大规模的死刑执行案例。

死刑的执行颇具争议。7月6日,欧盟对日本执行奥姆真理教罪犯的死刑,发表了共同声明:「我们很同情被害者和其家属的心情,我们也严厉谴责恐怖袭击,但无论什么状况,我们都强烈反对死刑的执行。死刑是非人道的,是残酷的。并没有抑制犯罪的效果。」

上川阳子并没有公布选择在7月6日执行死刑的原因,但她对于执行死刑的命令表示:「(奥姆真理教)一系列案件穷凶极恶,对社会产生了极大的震动。实在无法想象那些被害者和家人们,至今仍要遭受的苦痛。死刑,是经过法院的充分审理确定的,是慎重、再慎重的决定。」之后,还会有6名与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相关的奥姆真理教要犯会被执行死刑。

7月9日上午6点15分,运送麻原彰晃遗体的车辆从东京拘留所出发,前往东京某火葬场进行火化处理。麻原彰晃的最终遗言是,「把骨灰交给我的四女儿」。

不如死了

麻原彰晃的生命结束了,但事件给日本社会和人民造成的痛苦和噩梦并未结束。仍有无数的受害者遭受着沙林毒气后遗症所带来的肉体与精神上的折磨和煎熬。

不如死了——这是大多数后遗症受害者的心情。沙林毒气带来的痛苦是肉眼看不到的,常人难以理解,更无法体会这种直接摧毁神经的痛楚。

汽车经销公司职员大桥贤二因电车晚点,踏入了死亡地铁。他虽幸运地存活下来,却长时间受到了病痛的折磨。他说这种痛,旁人无法体会:「我非常非常孤独,大概没有谁能够明白我的心情。恐怕要失去一只胳膊或者成为植物人,别人才有可能明白我这种痛苦。当时死掉该多好,就不必承受这样的痛苦……」

浅川幸子却没有办法表达这样的痛苦。事件发生那天,幸子为了参加一年只有一次的讲习会,才坐上了丸之内线,踏进放有沙林的车厢。中毒后,幸子为了清除血液里的毒素,接受了人工血液透析,但神经和内脏都受到了重创。她几乎成为了植物人,丧失了语言功能。她的左手和左脚无法动弹,口腔无法进食,也不能喝水,记忆丧失。

浅川幸子

「还不如在战争中被杀死,那样就不必挣扎了。」当时60多岁的保险公司职员初岛先生深受沙林毒气后遗症的煎熬,长期失眠、头痛,衰老和后遗症混在一起,让他无法辨别病痛的来源。

在近距离接触过62名亲历者后,村上春树发现:「非常不幸的是,很多受害者不仅需要忍受毒气本身造成的身体伤痛,还可能会面对来自周遭社会的『次生灾害』。」

所谓次生灾害是在社会中遭到的非议、不理解、冷暴力。

有人带着伤痛重返职场,刚开始公司都能够理解,表示同情。但渐渐的,因为这些疼痛是无法看见的,周遭的同事开始质疑,责难。很多人都因为这样只好辞职回家,无法继续工作。

即使没有后遗症的人也可能被伤害。和田嘉子的丈夫在事件中死去,那时她还怀着孕,女儿在沙林事件后出生。她自然成为了媒体们争相采访的对象,受害者的身份也因此曝光。她在家附近散步的时候,也会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看,那个人就是遭遇沙林毒气的那个。」这些议论不停地刺伤和田,「我能感到脊梁上的刺痛。我实在受不了,就搬家了。」

根据日本精神生物学医生岩波明在2016年的一个研究,在东京地铁沙林事件中患上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受害者,40%-60%都出现了无法入睡、被害妄想、易怒恐惧、噩梦不断等后遗症。还有人对地铁、地下通道都产生了恐惧。有位上班族甚至连「出门都感到了害怕」。还有很多患有潜伏性心理创伤的人,不愿意面对或承认经历过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

2018年3月20日,在东京地铁霞关站前,举行了纪念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遇难者的活动,被害者协会的代表是因处理沙林袋而中毒去世的高桥副站长的妻子。71岁的高桥太太献上了一束鲜花,轻声对丈夫说:「我又来了。」在事件发生的前夜,深夜值班的高桥曾在电话里对她说过,「很期待我们5月份的结婚旅行呢。」

三个半月后,麻原彰晃被执行死刑,高桥太太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很紧张。只是想着那个时刻终于到了。」

高桥太太献花

(部分亲历者资料摘录自村上春树《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