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的科学家都可以做，却没有人去触碰这一禁区，是他们胆子太小了么？

文 ✎ 王小楠 李鑫

编辑 ✎ 思远

霍金在遗作《大问简答》中预言，有钱人将改造自己和子女的基因。

这个只能在科幻电影中出现的场景，一直被伦理小心翼翼守护，却被一个猝不及防的事件，攻破了防护。

11月26日，一篇题为《世界首例免疫艾滋病的基因编辑婴儿在中国诞生》的文章宣布，首对名为露露和娜娜的基因编辑婴儿在中国健康诞生。这对双胞胎的基因经过修改，让她们出生后即能天然抵抗艾滋病。

消息发出，举国哗然。

零星的掌声之后，这项“成果”被潮水般的抨击所淹没。“作为医学博士，这实在是今年最恐怖的新闻了。”“简直是中国科学界的耻辱。”“令人发指！”被震惊的科学界，以鲜明的态度发出了反击。

一个“疯子”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有尖锐的批评者形容。

贺建奎，28岁的副教授，常青藤学校的博士后，已经从之前的跨学科”天才”，变成了将疯狂置于医学伦理之上的幽灵。科幻电影在影射现实时，尚心存畏惧，贺建奎却毫无顾忌地将电影搬进了现实。

他为什么会这么干？这个疯狂的计划如何绕过伦理审查？

技术并无创新

2017年3月，贺建奎的团队联系了国内最大的艾滋病感染者互助平台——白桦林。

据外媒报道，进入基因编辑项目的家庭，正是从这里招募。入组者的年龄要求为30-50岁之间，男方为HIV阳性，女方健康。

200个家庭中，选出了50个参与了基因编辑计划。

在众多专家眼中，贺建奎的基因编辑，没有太多的创新和科学价值。国外早有类似的尝试，对人类细胞的胚胎CCR5基因进行编辑。

贺建奎指导实验室工作人员工作

2015年4月，中山大学学者黄军就在全球率先利用基因编辑技术修饰人类胚胎，修复了人类胚胎中导致贝塔型地中海贫血的基因。

2018年9月，《科学》杂志公布了一项研究，美国德克萨斯大学的一个团队，在两只仅有1个月大，患有杜氏肌营养不良症的狗狗身上进行了基因编辑实验，部分器官高达92%的修复。

首次在大型动物体内CRISPR实验，项目团队已经欣喜若狂，在人类胚胎上试验，那是科学家遥不可及的幻想。

据市界了解，在2017年美国华盛顿召开的首届全球基因编辑峰会上，面对基因这样敏感的技术，科学家们曾达成了共识，尤其是生殖细胞的基因编辑，属于限制级研究，需要考虑技术、社会以及伦理问题。

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是，2017年2月，贺建奎在科学网曾就人类胚胎基因编辑撰文，“不论是从科学还是社会伦理的角度考虑，没有解决这些重要的安全问题之前，任何执行生殖细胞编辑或制造基因编辑的人类的行为是极其不负责任的。”

仅仅一年之后，他自己就改变了主意。

让国内科学家们忍无可忍的是，修改CCR5基因来对抗艾滋病毒，根本不是什么新鲜的玩意，也完全没有必要。

此前的一项研究显示，在1%的北欧后裔体内，CCR5基因有一个天然的基因缺陷，这些人根本就不需要担心艾滋病的问题。

“在艾滋病母婴阻断治疗方面，中国的治疗已经达到了国际先进水平，只要感染者积极配合治疗，当病毒载量降低到检测不到的程度，会大大降低HIV母婴传播的方向，阻断率可以达到98%以上。”

也就是说，完全可以不用基因编辑的方式，阻断艾滋病毒的母婴传播。

据媒体报道，贺建奎并非不知道这样的治疗方法，但是，他最终执意以基因编辑技术，去冒险尝试一种可能。

此前的基因工程，主要是对致病基因的修改，而贺建奎此次敲掉的是绝大多数人都有的一个重要生理功能的正常基因，因为一个正常基因的产物是病原体供给的靶点，就要把它改掉，可以改的正常基因太多了。

“这是非常荒唐、违反伦理的。”业内人士说。

闯入伦理禁区

全世界的科学家都可以做，却没有人去触碰这一禁区，是他们胆子太小了么？

“这项技术现在仍然充满未知风险，所以，我认为，目前就在人类个体身上尝试高风险、又几乎没有任何健康好处的研究，不光是不科学的，更是不道德的，这是对人类尊严和科学精神的践踏。”

在一片声讨贺建奎的浪潮中，浙江大学生命科学研究院教授王立铭是其中之一。技术荒唐地置于伦理之上，这是科学家们最担心的。

王立铭

而贺建奎洋洋自得的技术，在科学界看来，隐藏了巨大的风险。

这项技术在应用时，难以避免脱靶效应，很容易破坏人体当中原本正常的无关基因，导致可能非常严重的，从原理上难以准确预计的遗传疾病风险。这项基因操作，给刚出生的孩子们带来的好处微乎其微，代价却无法预测。

相比于技术上的风险，伦理的风险更大。

在《千钧一发》《自然人》《X战警》等诸多科幻影片中，完美人类存在于每一个个体的幻想之中——一个高智商、无疾病，并且有超能力的人，那些危险的反派精英，有他们治理世界的技术模式和道德架构，贺建奎很像那个大反派。

王立铭说，把基因编辑技术从治疗，推动到预防，那么基因编辑技术的应用边界在哪里？如果基因编辑被视为可以预防疾病风险，那么万分之一的风险还是百万分之一的风险，可以进行编辑呢？

如果一位有钱人想定制孩子，拥有高智商、强大的语言能力、分析能力，有更强的领导气质；如果有一部分的孩子接受了基因编辑技术的改善，他们就可以从外貌到智力方面占据优势，并且可以遗传，基因编辑会不会塑造永恒的不平等，这是普通人想要的吗？

据市界了解，正是基于伦理上的巨大风险，基因编辑技术一直小心翼翼，科学家们守护着这一禁地。

即使在基因编辑研究相对开放的英国，目前虽允许人体胚胎基因的研究，但法律仍不允许对人类胚胎进行基因编辑后移植到子宫，更不允许诞生基因编辑婴儿。

按照目前各方回应，贺建奎基因编辑婴儿，似乎绕过了所有的医学伦理审查。

国家卫健委医学伦理专家委员会副主席樊民胜说，在我国，基因研究需要备案，需要经过临床研究专家委员会和伦理委员会的审查，否则不可用于治疗，该项目是违法行为，应该追查，谁批准的，谁提供经费？

2017年3月7日，贺建奎做了一份申请，向深圳和美妇儿科医院医学伦理文员会提交申请，表示要对人类胚胎的基因做编辑，7人在文件末尾签名表示同意开展这项临床研究。

据媒体报道，该医院离职的医务部主任秦苏骥也曾是伦理委员会成员，对这份申请，他没有印象，他的签名也没有在申请书上。秦苏骥表示，他的几名前同事也没有签过这张申请书，也没有印象召开过有关这个项目的会议，签名可能是伪造。

而深圳市卫计委医学伦理专家委员会表示，没有接到该项目的报备。

一些自媒体言辞锋利，“一个牙医和一个麻醉师签署一份伦理合规文件，一个世界级的艾滋病科研项目得到了放行，并被莆田系成功搞出来了。”

何许人也？

贺建奎出生于湖南娄底新化县，一个相对贫穷的县城。2002年毕业于新化一中284班，高考以优异成绩被中科大录取。

贺建奎一直被视为母校的骄傲。他痴迷物理学，刚开始没有报上中科大的物理学专业，经过一段时间其他专业的学习，强行转到物理系。

本科毕业后，他留学美国。“这时候，贺建奎发现物理的黄金时代似乎悄然逝去，而生物学正在蓬勃发展，留有很多空白，因此在读博时，跨学科转向生物学专业。”

在5年时间，贺建奎完成了美国名校博士到博士后的快速成长。于2010年获得美国莱斯大学生物物理学博士学位，2011年-2012年，获得美国斯坦福大学的博士后。

南方科技大学同事的评价有三个词，聪明、疯狂、天才。

贺建奎接受媒体采访

2012年，28岁的贺建奎被正在创办南方科技大学的朱清时相中，开始了基因测序的产业化，并承诺给予政策、经费等方面的支持，贺建奎因此决定加盟，回国大干一场，研究领域包括基因测序技术、免疫基因组学、个体化医疗。

不过，据市界获得的消息，南方科技大学已发表声明，2018年2月1日贺建奎已经停薪留职，离职期为2018年2月-2021年1月。基因编辑工作为该教授在校外开展，未向学校和所在生物系报告，学校和生物系对此并不知情。

这位28岁即当上副教授的80后，在2017年曾放出一枚“炸弹”，称带领团队自主研制出了亚洲第一、世界领先的第三代基因测序仪，预计2019年，人们只要花费100美元就可测自己的基因信息，仅为目前1000美元的十分之一。

央视专访过贺建奎。“有人说，我们掀起了全球测序界的震动，没错，就是我，贺建奎，是我干的，而且，第三代测序仪准确率比美国的、英国的还要准。两年前，也没有人相信我能把测序仪做出来，包括我的导师也不相信，他不是不相信我的能力，而是不相信我在中国能把这件事做出来。”

2018年11月25日，贺建奎团队在youtobe上发布了5段视频，其中一段视频中，他公开宣布，这项工作的目的是为感染艾滋病毒的夫妇提供一个机会，让他们有一个孩子免受类似的命运。11月26日，他 “坚信历史（伦理）终将站在我们这边。”

贺建奎在接受美联社采访时表示，我感觉自己有很重大的责任，不仅是促成第一个基因编辑婴儿，而且要让她成为榜样。

人们容许天才的轻狂，但是，狂妄也让贺建奎变得危险。目前保持沉默的贺建奎，已经成为科学界的敌人，所有的机构都在与他隔离。

莆田系否认参与

在斯坦福大学做学术研究时，贺建奎发现导师斯蒂芬奎克教授不仅是世界基因测序领域的经济科学家，还是十多家公司的掌门人，拥有三家上市公司的控股权，这让贺建奎大吃一惊，念大学时，从来没有想过创业，觉得学者就应该专心于学术研究。

贺建奎此后也喜欢上了创业，并力图将科技成果产业化。

贺建奎不止拥有瀚海基因一家公司，天眼查显示，贺建奎拥有8家公司，已经披露的注册资本合计超过1.5亿元。

瀚海基因成立于2012年，目前拥有71位股东。今年4月19日披露了一则A轮融资消息。完成2.18亿元融资，建设全亚洲第一条第三代基因测序仪生产线。瀚海公司的商业计划是，2017年，销售收入预测为6900万元，2018年，目标3亿元。

瀚海基因发布的基因测序仪

为了获得资金，瀚海基因赴美与多家投行洽谈。贺建奎和资本走得很近，他拥有的另一家公司，深圳因合生物科技有限公司，股东名单同样各类投资机构云集。

不知贺建奎给他们讲述了一个怎样的故事？

此前有媒体报道，在贺建奎的8家公司中，与深圳和美医疗之间也有着合作关系，双方曾签署战略合作，深圳和美妇儿科医院监事，林志通，也曾担任贺建奎名下公司的职务。

背负“原罪”的“莆田系”医院，是中国医疗市场上一个特殊的存在，2016年，莆田系医院曾因“魏则西事件”业绩下滑、股价大跌。这次的基因编辑婴儿事件再次将这家公司拉回公众视野。

据市界了解，一地鸡毛的伦理审查，将深圳和美医疗推上了风口浪尖。

深圳和美医疗创始人林玉明，1969年出生，被称为第二代莆田系人。和美医疗则是中国最大的妇产科专科医院集团，在国内同行中市占率13%，是第二名的2倍。

和美医疗历史最早可追溯到2003年的山西现代妇产医院，彼时，私人妇产医院还属于新生事物，和美正是最早涉足这个产业的群体之一。至2015年上市时，和美医疗在全国7个一二线城市共开立11家医院。上市后的几年里又陆续扩充6家至17家（其中3家在筹建中尚未运营）。

和美医疗的业务结构比较简单，9成以上为医院服务。医院服务又分为医疗服务（主要是产科和妇科形成的治疗费、手术费、检查费等）、药品收入两部分，大头是医疗服务，占比超过80%。 公司的定位是为年收入超过20万的家庭提供中高端的医疗服务。以提供高端服务的北京和美为例，在这家医院即使自然分娩，生一个孩子最少也需要超过4万元。低端套餐最低需要花费5600元。

北京和美妇儿医院

公司净利润在2012年仅2000多万，两年后即飞升到1.03亿，遗憾的是好景不长，15年上市后公司的业绩就逐年下滑。值得注意的是，公司自上市以来销售及服务成本、销售开支、行政开支逐年提升，尽管公司所处业务毛利达40%最高时曾超50%，但截止今年半年报，在各项成本费用的蚕食下已经出现亏损。

目前，深圳和美妇儿科医院怀疑伦理审查材料造假，已申请公安机关介入调查，深圳和美相关人士称，没有参与该项活动，也未与贺建奎认识。

根据行程安排，贺建奎将在11月28日上午11点30分，出席在香港举行的第二届国际人类基因组编辑峰会，他计划现场展示在幼鼠、猴和人类胚胎上取得的实验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