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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 挥手自兹去

2018年10月31日 文/ 张月 编辑/ 刘斌

中文世界,金庸无可逃避。绝大部分人都知道那句著名的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那代表着他的14部小说,还有一部没有收进去的《越女剑》。即使你不曾逐字看过他的书,也一定看过书改编的电影和电视剧。他的英雄和美人,他的江湖恩仇和刀光剑影,填满了无数人仓皇的少年时代。

文|张月

编辑|刘斌

图|网络

「他病了好多年」

金庸并不恐惧死亡。

2001年,77岁的他访问台湾时接受采访,有人问,「名利双收之后,你的内心是否还有恐惧?」他说:「大恐惧没有,小恐惧就是怕读者不喜欢我吧。另外,也怕亲人的死亡,怕朋友的死亡,但对自己的死亡并不恐惧。」谈到这个沉重话题时,他甚至眯着眼笑了。

他年事已高,在之后的十多年里深居简出,时常传出身体不好的消息,被谣传了许多次去世。

唯有这次是真的。

好友倪匡此前多次帮他辟谣,证明自己的朋友尚在人世。他常在深更半夜被媒体的电话吵醒,问金庸是不是不在了,请他去问问怎么回事。他每次都被吓一跳,电话打过去,金庸健在,他才放下心来。两人聊起「去世」的乌龙,金庸从不生气,总是一笑而过,「他觉得人总是要死的。」倪匡告诉媒体。

2013年,金庸89岁。那是一个肉体濒临极限的年纪,倪匡对外界提到的信息却很乐观,他说自己半个月和金庸见一次面,「查先生健康没有问题,他胃口比我还要好。他就是听力不好,但又不戴助听器。」

昨天有香港媒体打电话给倪匡,他一开始不相信,不断反问:「哪里来的消息?」他和金庸已经有半年没见面了,因为金庸一直在生病,「前阵子他话都说不出来,字又写不了,他病了好多年,人老一定病。」

倪匡

这次,倪匡不需要再为老朋友辟谣了。10月30日晚上9点10分,香港《明报》网站发表《悼金庸先生》:「《明报》创办人、著名武侠小说家查良镛先生(笔名金庸),今日于养和医院病逝,享年94岁,《明报》全体成员对此深感惋惜及难过,对查先生家人致以深切慰问。查良镛先生是明报报业集团主席张晓卿丹斯里拿督的好友,《明报》在新闻业打拼多年,迈向一甲子,如非当年查良镛先生不怕艰辛,殚精竭虑,以一支健笔打出名堂,无以臻此。今先生遽逝,对《明报》、对香港新闻事业,乃至对华文文学界,无疑都是一大损失。」

那是一种怎样的损失呢?作家陈冠中说:「在金庸之前也有很多武侠小说家,但是金庸之于武侠小说的地位相当于鲍勃·迪伦之于民谣。」作家张佳玮说:「中国失去了自己的大仲马与巴尔扎克,自己的莎士比亚与狄更斯,失去了有史以来可能影响中文读者最多的人。」

中文世界,金庸无可逃避。绝大部分人都知道那句著名的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那代表着他的14部小说,还有一部没有收进去的《越女剑》。即使你不曾逐字看过他的书,也一定看过书改编的电影和电视剧。他的英雄和美人,他的江湖恩仇和刀光剑影,填满了无数人仓皇的少年时代。

那是一种深远漫长到甚至不知从何说起的影响,「一个人的离开结束了一个时代」这种说法已经让人厌倦,但当金庸的名字出现在灰暗的讣告上时,当倪匡在电话那头笑着说「就只剩我一个人了」时,人们才发现,即使结束了那么多个时代,我们依然没有做好准备,接受这个只能缅怀的时代。没有告别,没有遗言,这次,那个戴金丝眼镜的胖老头儿真的走了。

「拼了性命去办的」

有人曾这么形容金庸的外貌:个子中等,大约175厘米左右,年轻时很瘦,后来发胖。脸型相当罕见,是典型的四方国字脸,很能给人一种不苟言笑的威严感。

但在倪匡眼里,让人望而生畏的金庸是个本性极活泼的人,「是老幼咸宜的朋友,可以容忍朋友的胡闹,甚至委屈自己,纵容坏脾气的朋友。」

他遇到的金庸已经温和宽厚了很多,年少时的金庸性格张扬,从不容忍,上高中时,因为看不惯训导主任辱骂学生,他写了一篇《阿丽丝漫游记》,里面有个大反派,是一条色彩斑斓的眼镜蛇,到处乱窜叫嚣着,「我叫你永不得超生……」那是训导主任的口头禅,主任看到以后气得发抖,跑到校长那里告状,几天后金庸被勒令退学。

少年金庸

转学后金庸考上了重庆中央政治大学,校长是蒋介石,实行军事化管理,学生见到校长时需立即起立,两脚咔地一碰,立正。金庸记得在电影里看过,这好像是希特勒部队的动作,他心直口快说了出来,于是和同学发生了争执,闹到学校那边,学校认为他把校长比作希特勒是极大的不尊敬,他又被退学了。

1990年代,时任国家主席江泽民接见他,说:「查先生,你中学时给人家开除了。」金庸说:「是,你怎么知道?」江泽民哈哈大笑,「见你之前我查过你的资料。」

江泽民接见金庸

性格张扬的金庸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靠武侠小说曝得大名,年轻时的他更在意自己的另一个身份:报人。那对他来说是拼了性命去做的一件事情,而「写小说是玩玩」。

金庸在北大演讲时曾说:「我一生主要从事新闻工作。」1948年,作为《大公报》记者,他从上海奔赴香港,当时的上海远比香港发达,但金庸欣然前往,他说:「我一生很喜欢冒险,过一点新奇的生活。」此后他在《大公报》下属的《新晚报》做副刊编辑,1959年创办《明报》。

在《新晚报》工作时,他和梁羽生是同事,两人座位面对面,经常一起下围棋。1955年,梁羽生处女作《龙虎斗京华》刚刚连载结束,实在写不动了,想让金庸顶上去,金庸没多想,抱着试试看的想法答应了。

和梁羽生下棋

他每天下班之后,睡觉之前,写一个小时,就能把第二天的版面填上。他先构思好了小说的主角,男主角是一个有着神秘身世的儒雅书生,女主角是一对回疆姐妹,在署名的时候想不出来好的笔名,就把镛字拆开,成了「金庸」。

他用排除法来写小说,通常会根据人物的发展写下10个不同的内容,这10个内容如果是读者或其他人能够想到的,他就会全部舍弃。等到写下常人想不到的第11个故事,他才认可。

那本小说的名字叫《书剑恩仇录》。

《书剑恩仇录》

小说刊登之后,《新晚报》一时洛阳纸贵。但金庸并未对这件事情投注特别大的热情,那只是他赚取稿费的手段。1997年,他和日本作家池田大作对谈时,回忆这段经历:「得到读者的盛大欢迎,就继续写下去,我以小说作为赚钱与谋生的工具,谈不上有什么崇高的社会目标,既未想到要教育青年,也没有怀抱兴帮报国之志,说来惭愧,一直没有鲁迅先生、巴金先生那样伟大的动机。不过我写得兴高采烈,颇有发挥想像、驱策群侠于笔底之乐。」

在评论性的文章中,金庸经常提到的理想、公道、正义、道德等,在小说里也得到了体现。「武侠小说一定讲正义、公正,一定要是非分明,要好人经常击败坏人;书中的正面人物一定不可说谎,不可忘恩负义,不可对不起朋友,必定要有情有义,不可凶暴残酷奸诈毒辣。」他告诉池田大作。

《书剑恩仇录》之后,他继续写了《碧血剑》,但武侠小说并不能给他带来更多的成就感,他的心思依然更多地放在报纸上。1959年,他创办了一份四开小报——《明报》。另起炉灶的原因是,他认为当时的报纸都在说假话、放卫星,连篇累牍地报道亩产四五万斤粮食,「经过这个大跃进之后,很多讲假话的事情都暴露出来了,我就觉得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你老欺骗没意思的。」他在《杨澜访谈录》里说。

《明报》的办报宗旨几乎就是他武侠观的体现:「侠气,干预社会,对好的人和事件进行赞扬和表彰,对坏的人和事情进行批评和反对。」

1989年金庸在明报大厦办公室

在《长风万里撼江湖》一文中,金庸曾说:「一个人一生所做的事业,不论大小,总应该能令自己回想起来感到欣慰。当然这是一个目标,做不做得到是另一回事,不过总得尽力去做就是了。所以,办报纸也应该办一份最好的报纸。当然这也是每个人的理想,如果你是开计程车,就希望自己能开得最好,朝向最好的目标走。」

初衷是好的,但是开局艰难。他投入了全部身家财产,销售量一开始不足一万份,他只好继续写武侠小说吸引读者,同年,《明报》开始连载《神雕侠侣》。

为了节约成本,他把《明报》副刊的专栏稿费开很低,倪匡和亦舒兄妹催他提高稿费,亦舒还为此写过专栏骂他小气,金庸咬着牙就是不提高稿费。他在接受《外滩画报》采访时说,「不可以加。如果加了,别人报告给他们的老板,我就会收到同行的20个电话,说破坏规矩、破坏办报传统,他们就会集体对付我。」

为了安抚倪匡和亦舒,他带着倪匡去旅行,买了几个相机送给他,又买了女孩子的礼物送给亦舒,对方才作罢。由于广东话不好,他和倪匡沟通主要靠写条子,「说话他会耍赖,写了条子,他就不会赖了。」

除了写小说,金庸还要写800字的社评,评论当天的时事。他写得慢,喜欢反复改,很多次整个报馆都在等他的文章,排字工人站他旁边,说:「查先生,无须更改了,要拿去排字了。」他依然埋头修改。

倪匡写得快,他批评人家:「你这样快的文章写不好。」

此后金庸硬是将《明报》办成了香港知识分子心中的第一大报,靠的就是独立的社评。「在别的方面我们也不见得就比其他报章好,不过,有一点我们却是做到了,那就是真正独立的。任何力量想影响我们的话,我们是绝对抗拒的。这种态度和立场,可能读者在短期内注意不到,但长期下来,读者就会了解,我们是真正客观、独立和公正的。」他在《长风万里憾江湖》里说。

对于时事,金庸有着敏锐的政治嗅觉,文章见解犀利,后来香港总督也要每天看他的社评。他曾得意地告诉香港媒体:「恐怕报纸成功,跟我社论写得成功有关。买我的报纸,他就能看到我的一篇社评,其他的就不需要看了。」

动荡年代瞬息万变,他总是能预见潮水的方向。文革开始后不久,他写了《自来皇帝不喜太子》,推断将来毛泽东会整肃林彪。1976年毛泽东去世后,他写了《不知往哪儿躲》,判断江青没有可以逃避的地方。他更重要的一个推测是1981年《明报》的社评,预测中国政府会收回香港,而且会在收回日期的前十五年宣布,同时宣布香港现状今后不变。中国政府后来的确于1982年宣布,于1997年7月1日收回香港。

《明报》社评

他把这种敏锐归为大胆,「反正这报纸是我自己办的,我推测错了,也不会有人管我,也没有太大的责任。如果我拿大家的薪水,替人家做事,就不敢这样大胆,推测错了,老板要骂你了:你怎么这样乱写!」

因为坚定地反对文革,金庸的生命曾受到威胁。有人把炸弹送到《明报》报社,秘书看到之后报了警,警察赶来处理,炸弹被放在马路上引爆了。香港政府派警察24小时贴身保护他,还准备了十个假车牌,每天换来换去,以防被人跟踪。「害怕,但没办法,已经骑虎难下了。太太和孩子顾不到了,自己生命都顾不到了。」他在《杨澜访谈录》里说。

他给自己鼓劲儿:「即使危险迫在眼前,感到恐怖也不卑怯退却。因为我不想被我小说中的英雄们取笑啊!」

《明报月刊》四十周年时,金庸说:「我当时是拼着性命来办的,准备给打死的,结果没有打死,还好。他们觉得我很勇敢,我说在香港做事情,勇敢一点也不奇怪。香港这个环境中,要勇敢很容易的。」

「我不相信有人能充分了解我」

1972年,《鹿鼎记》连载结束,金庸宣布封笔。

《明报》已经上了正轨,不再需要靠武侠小说拉动销量。在他看来,写武侠小说已经变成了相当辛苦并且痛苦的一件事情,每天都不能停,心理压力很大。另外一个原因是,他打算激流勇退了。「我写作有个原则,希望不要重复:我一共写了15部,很多事情都写过了,很多人物都写过了,再写下去就都重复了,读者就会觉得不好看,我自己也觉得不好看了。也可以这样说吧,已经是『江郎才尽』了,已经没有才能再创造新的故事、新的人物了。」接受一家香港媒体采访时他说。

金庸找好了自己的接班人。他写信向古龙约稿,请他为《明报》连载武侠小说。古龙接到金庸来信时,朋友于东楼正好在场。那时古龙风头正盛,来信很多,他漫不经心地让于东楼将信拆开,看看到底是哪个「家伙」从香港写信给他。结果是金庸的约稿信,古龙读罢这封信,难以置信,澡也不洗了,「光着身子躺在椅子上,半天不说一句话」。

金庸主动让出了那个带给他巨大声名的舆论场,此后古龙的《陆小凤》系列在《明报》连载,获得巨大成功。金庸继续回去写社论,在这份倾注了半生心血的事业上,他无坚不摧,即使是在他最脆弱的时刻。

1976年10月的一个晚上,52岁的金庸在办公室里赶社论,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很短,不到一分钟,挂了电话之后,他呆坐在椅子上,发愣了半个小时。之后提起笔,把剩下的文章写完,走出了办公室。

电话来自大洋彼岸,他的大儿子查传侠自缢身亡,原因是跟女朋友吵架。这件事成了他此生最大的遗憾,「他(查传侠)的性格很冲动。当他想找我谈心事时,我却说要写稿,你出去吧,拒绝了他,我为此后悔,没机会跟他多谈,他想谈论人生问题……」

金庸和儿子查传侠(左一)

金庸甚至想跟着自杀,去另一个世界问一问查传侠,「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忽然厌弃了生命?」他参不透这道生死的谜题,只能带着疑问和忏悔继续活下去。

后来,他在《倚天屠龙记》的后记里写道:「事实上,这部书情感的重点不在男女之间的爱情,而是男子与男子间的情义,武当七侠兄弟般的感情,张三丰对张翠山、谢逊对张无忌父子般的挚爱。然而,张三丰见到张翠山自刎时的悲痛,谢逊听到张无忌死讯时的伤心,书中写得太也肤浅了,真实人生中不是这样的。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明白。」

他开始信佛,花了三四年时间,才从佛经中得到解脱。「我一直研究佛教,研究佛教的书,从佛教里面得到智慧。其实每个人都有一样的痛苦,做人就是痛苦的,是避免不了的。」他告诉杨澜。

那是他一生中精神最痛苦的时期,他默默度过,从未和人诉苦。「我的痛苦快乐,我自己个人是很保守的,什么感情都放在自己心里,跟人家没关系的。」

得到了巨大的声名,也失去了至爱的家人,品尝过人生的欢喜痛苦、大起大落,之后有台湾媒体问金庸,今生是否还有所求,他说:「别无所求,只希望学问好一点。」

金庸一生爱读书,在他看来,学问不好是自己最大的缺陷,「我以为我的武侠小说是第一流的,但说是伟大的文学作品,那就不够资格了。」看到其他学者,他有时会自卑,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他说:「我花那么多时间写小说娱乐别人,自己却没什么好处的,办报纸给人家看,自己没什么好处的,而做学问是自己得益的,可以有快乐的。如果照我自己的意思,最好小说也不写,从大学开始就专门研究历史,研究外国文学,那么到现在大概跟其他大学教授的学问差不多了。我自己很惭愧。花这么多时间,去做一些现在没有用的事情,我现在真是希望自己有很好的学问。」

2005年,81岁的金庸赴剑桥求学,寻求更加舒展自由的人生。在剑桥的校园里,他总是回想起少年时骑着单车去上学的情景,跃跃欲试想骑单车去上课,妻子制止了他这个疯狂的想法。

2010年获得博士学位后,他想着,以后「平平淡淡过生活,过一点清闲的生活,能够游山玩水一下」。

金庸剑桥留学

白岩松曾问过他:「在你心里是不是一个快乐的人呢?」

金庸回答说:「是的,我基本很快乐的,很乐观的,觉得人生对我而言虽然有很多困难,很多挫折,但是大致上是快乐的。」

在《倚天屠龙记》里,困在光明顶地道里的小昭给张无忌唱歌:「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人生百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金庸把那些流年逝水都埋在心里,很少倾吐。很多人写金庸的传记,都没有经过他授权。

几年前,金庸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说:「我这一生经历极复杂,做过的活动很多,兴趣非常广泛,我不相信有人能充分了解我而写一部有趣而真实的传记。金庸为人所注意只是一个写武侠小说的人,并无多大价值,不值得为他浪费笔墨,写自传似乎没有资格。而且我这辈子和太多的人交往,有太多的秘密,也不方便公开。」

直到去世,他都没有写下自传。为一代人构建了一个瑰丽的江湖之后,他像自己笔下的侠客一样怀揣着秘密飘然远去,从此江湖永不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