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是中国零售业的弄潮儿，是北京商业的领头羊，却因一份错判入狱7年蒙冤12载，他就是物美创始人张文中。他说：“正义尽管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5月31日晚，改判无罪后，张文中在接受央视采访时说，心情很激动，12年酸甜苦辣风风雨雨历经艰辛，有这样一个结论很高兴，心里跟翻江倒海一样，不容易。“这不是我的一个人案件。拨乱反正，作为民营企业有资格摘掉这个帽子，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是所有民营企业的事情。随着纠正越来越多的侵犯产权案件，民营企业纠正侵犯案件的情况会越来越多。”

财经天下（ID：cjtxzk）

文｜刘雪儿余淮

编辑｜陈芳

蒙冤12年后，物美集团创始人张文中终于等来平冤昭雪。

5月31日上午，最高人民法院就张文中诈骗罪、单位行贿罪、挪用资金罪做了终审判决。审判长孙华璞在第一法庭宣布，张文中案依法改判无罪，已经追缴的财产和罚款依法返还，被告人有依法申请国家赔偿的权利。

宣判无罪时，特意打着红色领带出庭的张文中，抿着嘴唇深吸一口气，再小口慢慢吐露出来。审判长最后问他：“张文中，你听清楚了没有？”他没有朝身前的话筒倾斜，轻声说“听清楚了”。

张文中在庭审现场。图片来源于网络

这场不到一个小时的审判，在中国庭审公开网直播时，是当天关注度最高的案件，共有607万次播放。

在庭审过程中，张文中一脸平静，只是不住地眨动着眼睛。最后全体起立时，他耸了耸肩膀，直到审判员和检察员走后，他还笔挺地站立着。

1962年出生于山东的张文中，今年56岁，他原本是春风得意的企业家，比小两岁的马云还风光，但2009年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的一纸判决却改写了他的人生，蒙冤入狱后其创办的物美也受到重创，划出向下抛物线。

迟来的无罪判决

5月31日，在最高人民法院第一法庭偌大的棕色大厅里，张文中身穿黑色西服白色衬衫，打着红色领带，端坐在椅子上，背部有些佝偻，两腿笔挺，一双手握在腿上，几只手指时常在腿上轻微摩挲。

为了这不到一个小时的再审，他等了很多年，但庭审过程中，他一脸平静，只是不住地眨动着眼睛。当审判长问他是否听清楚时，他没有朝身前的话筒倾斜，轻声地给出肯定答复。坐在他身边，同时获得无罪判决的张伟春，身穿白色短袖衬衫，回答时身子前倾，大声说：“听清楚了”。

蒙冤12年，张文中首次谈到这段经历是在，今年2月28日举办的亚布力论坛上。当时张文中站得笔挺，头发稍显稀疏，读信的语气沉静得像一泊不见底的湖水，似乎在诉说他人的故事。

神州数码（中国）有限公司总裁郭为和物美集团总经理张文中。@视觉中国

“过去12年左右，我一直远离公众视线，但这两个月我的名字在网络上、新闻里频繁出现，我被‘新闻联播’了，三次上中央电视台新闻节目，五次被新华社发消息，还真的不太适应。”张文中说。

张文中和黄光裕同是北京两大商业巨子，但过去知道张文中的人并不多，突然受到外界关注是因为最高人民法院要重新审判他的案件。张文中说，再次站到台前，他百感交集，思绪万千，但对于冤案他无怨无恨，只有感动、感谢、感恩。坐在台下包括马云在内的企业家纷纷起立致敬。

如今，张文中终于等来无罪的改判，最高人民法院帮他洗去了诈骗罪、单位行贿罪、挪用资金罪三大罪名。最高人民法院审判监督庭负责人表示，案件的改判，对于张文中及物美来说，相当于洗刷了长期背负在他们身上的罪名，恢复了他们的名誉和财产。

不到一个小时的庭审中，最高人民法院全面否定了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2009年的判决，称原判认定的事实有误、适用法律错误，应依法予以纠正。

对于诈骗罪的再审改判，终审判决认为，第一原判认定物美不具有申报国债技改项目的资格，属于事实认定错误，作为民营企业，物美符合申报条件；第二在物流项目和信息化项目上，物美没有虚构，而且申报后部分实施了；第三虽然物美违规使用3190万元贴息资金，但并没有侵吞、隐瞒该笔资金，并且该公司具有随时归还的能力，因此诈骗罪不成立。

在单位行贿罪上，终审判决认为，物美和张文中给予梁某500万元好处费和给予赵某某30万元好处费的行为，达不到构成单位行贿罪必须具有的“情节严重”的程度，因此依法不构成单位行贿罪。

在挪用资金罪问题上，争议焦点在于挪用资金有没有归个人使用。终审认定，涉案的4000万资金是在单位之间流转，反映的是单位之间的资金往来，没有进入个人账户，有关挪用的证据存在供证不一、前后矛盾等问题，因此罪名不成立。

对于12年的冤案，已步入知天命年纪的张文中说，谁也不愿意坐牢，但内心挣扎很久后，他决定对于参与这个案件的机构和个人，不追究任何责任。对于被侵占的财产他要求依法返还，返还的财产他将全部捐赠出来，用于推进依法治国和扶贫事业。

被改写的人生

35年前，年仅21岁的张文中还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刚从南开大学数学系毕业，被分配到大庆油田管理局。两年后热爱钻研的他，重返母校读书，毕业后进入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从事宏观经济研究。

1990年，为了进一步探索学术梦，张文中奔赴美国斯坦福大学，学习系统工程学。在这里，他遇到了生命中的贵人——拉尔森教授，这位教授告诉他“企业家是这个时代的英雄”。从小受重农轻商文化影响的张文中，第一次受到西方理念的冲击，开始萌生出创业的念头。

恰好时代也变了，1992年中国刮起改革开放的春风，当年全国至少有10万党政干部下海经商，其中知名的有潘石屹、冯仑、陈东升等，他们被称为“92派”企业家。

次年，三十而立的张文中选择回国创业，成立一家专门为超市打造管理信息系统的技术公司，但这一理念太超前，他的软件在当时的中国压根就卖不出去。为了改变现状，张文中决定自己干，做超市，一头扎进流通领域。

1994年底，依据海外超市的样子，张文中在北京开出了第一家规范超市取名物美。虽然当时的物美还很简陋，但由于集中采购，商品比传统商店便宜20%左右，受到消费者追捧，就连北京远郊的延庆、房山、通州等地的顾客都来购物。

一年以后，物美的销售额飙升到一亿多元。而当年北京的平均房价才2500元，北京职工的平均月工资仅为678元。

物美超市与燕京啤酒等7家供应商达成了供货协议，图为物美老总张文中（中）、燕京啤酒董事长李福成（右）@视觉中国

看到成绩靓丽后，张文中想趁热打铁，快速扩张，选中的对象是受市场经济冲击的国企，他想通过租赁、托管、合资与国有商业企业合作，双方各取所取。物美以现金入股，合作方将网点折合成资金入股，经营权归物美，双方按股权分红。

这套互利互惠的方案却不被当时“端着铁饭碗”的国企员工认可。得知北京石景山古城菜市场被托管后，180多个员工爬上楼顶，打出“坚决不去物美”的横幅，甚至还有人扬言要跳楼，局势一时陷入慌乱。当时，张文中向他们承诺：“我保证大家工资不低于过去。”最终才解决这场危机。

2003年11月，发展迅速的物美在香港联交所创业板上市，成为第一家在香港上市的大陆民营零售企业。那一年，除了联华超市外，大部分商超企业都处于追赶期，百联集团刚刚成立，永辉超市还在探索“农改超”。

上市后，物美开启了疯狂的资本运作，张文中与黄光裕一起被评为北京两大“并购狂人”。短短几年，物美通过托管、收购、重组等方式，控制或参股了北京超市发、京北大世界、天津大荣等20多家企业的400多个网点，吸收国企职工近万人。

2005年物美商业营收达39亿元，净利润增至1.65亿元，成为全国最大的民营流通企业之一。张文中一时风光无两，身家也水涨船高，2004年名列福布斯大陆富豪榜第125位，比当年的马云耀眼的多。但一连串的国有资产并购，给他埋下了隐患。

2006年一切嘎然而止，这年11月张文中被中纪委带走要求协助调查。2007年年底，河北省衡水市人民检察院指控张文中犯诈骗罪、单位行贿罪、挪用公款罪，向衡水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公诉。

2009年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作出终审判决，维持一审判决。

这一纸判决将张文中打入人生谷底，他的人生被彻底改写，物美也踏上了由盛而衰的道路。

狱中岁月

张文中被带走的那一年是44岁，这对于一个企业家而言，正是施展抱负的好时机，但是他却要在狱中度过大好岁月。

而由于灵魂人物缺席，他一手创办的物美也从零售行业的领导者慢慢变成落后企业，错失了最好的发展时机。

被关押期间，眼看着申诉无望，内心苦闷的张文中，只好用读书来安慰自己。在监狱里，他读了几百本书，其中不乏英文原著，“英文水平比原来有了很大提高”。此外，他还搞起了科研，取得四项专利，获得省部级科技进步特等奖一项及一等奖两项的殊荣。

在监狱里，张文中还碰到一些年轻人，因一时失控走了弯路，他游说监狱推动年轻人自学，参加成人高考。如今已有人参加考试，并取得三门课程的结业证书。

出狱后，张文中在公共演讲上说起这些狱中往事，面部依然严峻，脸上没有一丝情绪流露，不变的是腰背始终站得笔挺，发言简短有力，不见拖泥带水。

张文中无法掌舵的7年里，零售业风起云涌，互联网浪潮来袭，没跟上发展步伐的物美受到重创。

张文中被抓的2006年，中国零售市场还是线下巨头的天下，各地人民购物的渠道要么是超市、要么是百货商场。现在的网红企业家京东创始人刘强东，那时刚刚转型，不做柜台开始开网店，此后他要经历漫长的烧钱生涯，最终在2014年将京东带上市。

京东登陆纳斯达克。图片来源于网络

与刘强东相比，阿里巴巴创始人马云要强一些，不仅手拿雅虎的10亿美金融资，还接管了雅虎中国，投资了口碑网，带着一批淘宝卖家发财。但与线下相比，线上的体量还是太过于弱小，人们还没有养成在线上购物的习惯。

“2006年是物美发展的最好时期，当时物美是全国最大的民营流通企业之一，在引领中国零售产业的快速发展和技术创业，但冤案从天而降，物美受到重创。”张文中无奈地说。

很难假设如果没有这场冤狱，张文中和物美会怎样。但可以肯定的是，张文中和其他传统零售企业家有着本质不同，因为他本身就是技术出身，懂信息化，又懂零售业。

也正是张文中被抓的2006年11月，花旗银行将在港股上市的物美风险评级调高，原来6.69亿港元的配售协议也被迫流产。物美采购部的电话被打爆，供应商只有一个要求必须提前结款。

物美的业绩与高峰期时也不可比，2012年、2013年、2014年利润逐年下滑，到2015年上半年已经缩水至2.47亿元。为此，2015年10月物美最终选择私有化退市，市值仅为17.5亿港元（约合14.4亿元人民币），与最高峰时相比，缩水了八成多。

对于物美这么多年的发展，张文中并不满意却又无可奈何。他坦言，尽管物美由于技术、人才、管理和经营的基础扎实，但失去了重大发展机遇，物美在他弟弟张斌的带领下苦苦支撑，企业才没有垮掉。

从谷底重新出发

在监狱服刑期间，张文中经过两次减刑，最终于2013年2月6日刑满释放，但5年来他一直躲在幕后，并没有走到台前。

直到2018年，他看到冤案改判有望，开始正式回归商界，不停地公开亮相，参加各种活动，时间是他最想挽回的东西。

“我能明显感觉到张总想找回之前浪费的时间，他每周都会和我们开一次会，也经常亲临一线。”一位接近张文中的知情人士透露，张文中回归后，精力比年轻人还旺盛，基本上是全年无休。

张文中也向外界传达出回归后急切重振物美的心情。去年年底，接到待审通知书一个月后张文中的身影就出现在消费品论坛。接下来的三个月中，张文中又分别出席亚布力中国企业家论坛、深圳市投资控股有限公司战略入股多点的签约仪式以及腾讯“互联网+大会”。

密集与外界接触，张文中想要把物美失去的机会弥补回来，他已经投身到新零售的浪潮中。张文中说：“环境变了，行业变了，技术革命正风起云涌，必须用新的改革创新方式审视一切。所以我立即投身到用技术促进中国零售的革命中去，物美将以技术变革为导向，商业本质为基础进行了一系列创新。”

2个多月后以来，张文中给物美的反弹打出了两张牌：资本并购和数字化。

4月26日，韩国零售集团乐天发布公告称，物美以不到15亿的价格购买了乐天玛特北京地区子公司87.38%的股份，剩余股份依旧由乐天持有。在北京，乐天玛特共经营10家大型和11家中型超市，共计21家门店。

多名业内人士透露，张文中是很有抱负的人，回归物美后他会大展拳脚，实现自己的想法。从并购乐天玛特看，他已然按下物美的加速键。

2005年，张文中出席财富论坛。@视觉中国

张文中的另一张牌是数字化，主要以多点为主，这是一款超市手机购物软件，今年张文中亲自挂帅督促业务发展。截止今年3月，多点已经和中百、新百、步步高、人人乐、百佳华等十几家国内领先的零售企业达成全面合作，2017年实现GMV103亿，注册会员数达到4000万，月度活跃用户600余万，同比增长3.6倍。

按照张文中的计划，物美将对实体门店进行数字化改造，具体体现在自助购、自由购、扫码购等方面。背后，物美还将投入资金研究大数据和智能化。

这些只是张文中重振物美的开头曲，狱中7年时光并没有让张文中远离现代社会，他时刻以高标准要求自己学习新事物。

彻底重获自由后，张文中的首要任务就是将过去未能实现的想法付诸行动，56岁的他如今仍斗志满满，他想成为下一个褚时健。他说：“人生是一场奋斗，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企业家存在的价值就是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