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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街上的单车调度员:劝阻乱停差点挨揍,每天要搬一百多辆车

2017年9月1日 文/ 杨红钦 周路平 编辑/ 金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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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车管理员们知道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赵余(化名)告诉我,每天五六点,一名男子会准点出现在北京三元桥某小区的六号院门口,用力踹,像推翻多米诺骨牌一般,将一片码放整齐的单车成片踹翻,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类似的故事,摩拜调度员丘明(化名)能讲出很多。他遇到过不少难以理解的事:前几天从河里打捞出一辆单车,他们用铁钩钩住单车的一处,使劲往河边拉,但是单车被一堆铁丝缠住,终究没拉上来。只有人涉水下去。

平常的日子,丘明开着三轮车灵敏地穿梭于笨拙爬行的车流,风吹得很凉爽,这时候,他感受到属于这个大城市的自由气息。他们的行踪就像共享单车一样四处流动。在北京,你可以在共享单车扎推的地方等到他们,也有可能在一个默默无闻的街角阴凉处看到。

丘明的动作熟练而不动声色。一只手拿着车的横梁,一只手拿着车座,一拖一提,将车头向外,两轮将三轮车的边缘卡在中间。几下子,一辆三轮就装满了8辆单车。这条街不让停车,他需要来回巡视,一天十几次的往返构成了他的工作。灵境胡同、府右街及附近的胡同的单车调运由四辆三轮完成。

地面管理员是共享单车维护的重要组成部分,杨帆(化名)是其中一员。他穿着一尘不染的白T恤,背着规规整整的书包,即使晒得黝黑,他也竭力保持着整洁的形象。

他的工作是负责将长安街上的摩拜单车清走,配合调度员将车拉到其他地方。每天他从昌平沙河的自建房醒来,坐两个小时的公交来到这里。像服务员一样微笑着劝导行人将车停到正确的地方。

西长安街的路边因为施工搭起一座棚子,成了烈日下工人们唯一的庇护所,丘明和杨帆加入其中。闲聊、玩手机,同行之间很容易打成一片。即使共享单车公司们竞争惨烈,他们却看起来相处得其乐融融,“都是打工的,你说是让你给别人看饭馆和看自己的饭馆能一样吗?”

当然也有不风平浪静的时候。

图:每天上下班高峰期,是调度员最忙碌的时刻。图片来源于网络

8月的一天下午,三元桥地铁站出口,三两辆三蹦子停在那里,一辆车的门敞着,司机突然下车,将旁边的一辆共享单车砸到一排共享单车上面。随后他坐回车里,点燃一根烟,幽怨地盯着来往的行人。这时候共享单车的调度员刚刚离开不久。

残局只能由工人们收拾,前方大概300米远,ofo调度员老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幕。他将车上的单车卸下来码在路边,谨慎地检查每一辆:坏掉的放到一边,并将座椅反过来,这是他们与检修人员的暗语,表示车有问题,最后还要贴上有“待维修”字样的贴纸提醒乘客。即使勤恳,在组长眼里,他的技术还是被责备的那个。

小蓝单车的维修工人孙季(化名)在不远处熟练地拧下一辆车支架的螺丝,他一天要在路边维修四五十辆的单车,问题大的要拖到维修厂。在还是老式自行车的年代,他就喜欢骑自行车,熟悉自行车的各个配件。当他应聘这份工作时,只用了三四天,就达到了非常熟练的水平。

这份工作让孙季感到快乐,“我觉得,共享单车这个东西还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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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度员们见到了太多关于这个城市的行色匆匆,以及疯狂背后的失序。

丘明告诉我,东城区和西城区摩拜单车的投放量,几个月的时间里翻了几倍。3月份他来的时候,也就几个人,现在已经有60多辆调度车。

共享单车无孔不入地铺满城市的各个角落。“三月份东西城区摩拜也就三万辆,现在已经8万多辆了,ofo好像有十多万辆。”赵余明显感受到共享单车的疯狂。

“方便倒是方便,现在就是太多太乱了。”在新华门,他曾经见过马路上乱停了四五十辆车,他们每人一天清理乱停在马路上的自行车40辆到60辆,而调度员清理的达到八九十甚至一百多辆。

跟行人的冲突不可避免,几天前杨帆差点成了被打的那个。一个文质彬彬的人将车停在了禁停区,他看起来文质彬彬。“我就停这咋了。”他冲杨帆说。杨帆的劝阻并没有奏效。“那么大个北京城咱们还是文明点吧”,杨帆试图去打动这位看起来很有文化的人。

“他就要上来打我,我说你打我,手指头疼。他说这是碰瓷呗,我说碰瓷我是不是得倒地啊。”最后交警的劝说结束了这场争执。

杨帆喜欢长安街,“这条街真长啊”,空闲的时候适合发呆。他曾经在金融街做过,相比这里,那里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一辆车被横放在成堆的共享单车上,一辆车被卡在消防杠里,一辆车横在路中间......负责金融街ofo调度的谢师傅已经习惯这些场景,学会娴熟应对。

在这条光鲜亮丽的街上,往来着西装革履的金融精英。他坐在大厦的阴凉里,明黄色的工作服跟他干枯黑瘦的皮肤看起来年轻一些,他左右口袋里摸索着拿出一包皱皱的烟盒,里面还有三根。他眯着眼吸了一口烟,看着静默的高楼,告诉我“人还是要有文化啊”。对他来说,这是可以称得上一百分的工作,没有那么累,比以前在地铁做保洁挣得多。

金融街占地1.18平方公里,是北京乃至全国一平方公里高端产业最聚集、创造价值最大的区域。共享单车来了,给这里带来了野蛮的色彩:单车横倒在马路上,一辆车叠在另一辆车上,被堵得进出局促的路口......陈师傅也是这条街的调度员之一,他一天要拉十多趟车,包括清理乱放的车辆。如果遇到下雨天,第二天将是更大的工作量。

各家共享单车的占位并不没有那么清晰明了的划分,这需要调度工人们自行占领。虽然没有亲历,赵余曾目睹两家工人在争抢有限的停车位,推搡、辱骂。

但是大多数情况下工人们的关系并不具备太大的冲突。“我们跟竞争对手挺和谐的。我们要是码车,车太多了,弄不过来,就全往辅路上码,连小黄车小蓝车一块码,如果单剩几辆,别人来了还是往那放,就都乱停。”即使见过太多不文明的人,丘明还是心存信心。“好的人还是比较多的。”他说。

图:十字路口调运单车的三轮车。图片来源于网络

曾经在ofo做过维修员的戴师傅,见证了一场大型的兵荒马乱:那是ofo之前的一个维修点,周围是拆迁之后的废墟,3000多辆黄色自行车顺着马路绵延了数百米,挤着、摞着。路过的车辆发现了奇观,放慢了速度,从副驾驶座伸出一只手机,拍完照后绝尘而去。

车辆损坏的程度不一,最多的问题出在锁上面,ofo早期采用的都是简单的机械锁,需要用户输入密码。车牌被人利器划掉了前三位数,戴师傅辨认了好久,掏出手机。ofo给他们配备了一个叫ofowork的内部软件,专门给维修人员使用。他从残缺的数字中胡乱猜了几个数字,获得四位数密码——“4118”,但很遗憾,车锁并没有“铛”的一声弹开。

这种情形再正常不过,只能徒手破解了,这个本事在他入职当天就学会了。

他一手摁住了锁的开关,另一只手熟练的旋转锁头,铛,开了,用时不到十秒。这是一个凭感觉的活儿,凭借旋转时的松紧程度获得密码。这种做法也已经被羊毛党们所利用,网上甚至已经有此类的教学视频。

打开是大概率事件,也经常碰到怎么拨弄都打不开的锁,只能蛮力拆解,一把老虎钳没费什么力气,就拧断了锁头,锁头被随手丢在了脚下,随着来回几次踩踏,慢慢陷进了泥土里。锁身终于取了出来,往墙上一扔,准确地丢进了一个坑里,这里已经躺着几把车锁的残骸,水泥沙子糊的墙冒出一阵烟,墙壁被砸出了一个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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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成本的增加和淡季的到来,一些单车的调度员开始考虑可能的裁员风险,他们生活在对未来的不确定中,但很难从他们身上看到担忧。无论如何,即使风口退下,工人们也如同共享单车一样野蛮地在这个城市存活。

在来北京之前,杨帆在东北老家有着一段小小的辉煌经历。他辞掉大公司的正式工作,跟人一起做起了高利润的电子监控生意,一度风生水起。被曾经信任的客户骗得一无所有后,他摆地摊从头开始,攒了一些钱。东北经济的停滞,让他感到生意也越来越难做。去北京的念头就这样产生了。

第一份工作是火锅店服务员,老板欣赏他的机灵劲儿,给他开的工资甚至超过了主管的工资。然而留不住他。

“那里不适合我,那种看不到出太阳下雨,听不见刮风的生活我不喜欢。”

他后来刷过马桶、办过假证。他清楚记得在各类求职网站上被骗的经历,真诚地向我提出建议:“千万不要让别人看出你在想什么。”这个昔日具备创业精神的人感到了束手无策。而日结的兼职给了他安全感,“最起码能保证你明天有饭吃。北京好的地方就是你今天失业,明天就能找到一个发传单的兼职。”

8月3日,交通运输部等10部门联合出台了《指导意见》,让各地政府坚定了对共享单车的整治,广州、上海、深圳、南京等7个城市颇有默契地暂停了共享单车投放。一些城市要求配备车辆维护、维修和调度人员,对于达不到要求的企业需要缩减车辆投放规模。

北京交通委数据显示,今年4月份的共享单车投放量已达到70万辆。根据公开的最新城市人口数据,合理容量为60万辆。

图:共享单车围城已经成为大城市的新城市病。@视觉中国

调度员和地面管理员的工作让丘明、杨帆们晒黑了不少,一个地面管理员拿出手机给我看他之前的照片:一张书生气的白净面庞和一样纯白的白衬衫。他极力地保持生活的认真和幽默感,“别人都说我是老司机,其实我想说我的内心也是萌萌哒。”

杨帆最大的心愿是找个女朋友,但是看起来没有太多机会。“这么说吧,我就见不到女的。”他喜欢通过QQ上“附近的人”找女生聊天,这里,他得到的回应比微信和陌陌多。他的开场白很简单“在吗”,“在干嘛”,对方十有八九会说“大叔啊”,然后拒绝。对于大叔的称呼,87年的他感到很苦恼,“都是因为晒黑了吧”。

中午的休息的时候,望着热气中隐约变形的马路,他开始琢磨自己的事,我问他,在街上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事吗?

——“我想建议姑娘们不要穿裙子骑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