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麻醉科医生的自白
蒋政宇是海军特色医学中心的一位麻醉科医生。过去几年,他在知乎上科普麻醉知识,很多网友从他的讲述里破除了对于麻醉的恐惧,也第一次了解到麻醉医生的日常——这并不是一份轻松的职业,除了「打一针」,他们更像是手术室里的内科医生,实时监测患者的生命体征,还要应对各类突发情况。
在进入麻醉专业之前,蒋政宇也以为这是一份父母口中的「好工作」,体面,有闲,不用处理复杂的医患关系。直到进入临床,他才意识到,从术前到术后的过程里,外科医生负责开刀,而麻醉医生是那个「守门」的人。他遇到过术中大出血的病人,也遇到过因为高危风险而不得不叫停手术的两难抉择,用他的话来说,这是一个「时常会被逼到悬崖边缘」的工种。
蒋政宇出生于1992年。他形容自己是个务实的年轻人,没有高远理想,只是把医生当一份工作,「一份可能要花点心思的工作」。他会像普通打工人一样,抱怨这份工作「活多钱少」,也会把整天待在恒温恒湿但不见天日的手术室比喻为「坐牢」。
但是在这份工作里,他又切切实实做了很多事。当患者妈妈抓住他的手时,他能敏感地帮对方讲出不敢问的问题;手术室里那些生死一线的时刻,他会做出果断的选择。三年前,他参与了医疗援藏,在没有手术条件的医院里,开设了疼痛门诊,为当地人提供无痛诊疗服务。
有段时间,网络上出现了不少有关麻醉医生猝死的新闻。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麻醉科医生的工作压力会那么大?也是在那个时候,蒋政宇回复了一篇知乎帖子,告诉大家麻醉科医生的日常是什么样的,意外获得几万个赞,他受到鼓舞,开始在工作之外分享更多故事,这也让他切实感到了这份职业的价值感。
在《人物》与他三个多小时的通话里,蒋政宇讲述了麻醉科医生的工作日常,分享了手术室内外的人生百态,也回应了大众对于麻醉药的误解。和很多医生一样,在经历生死一线之后,蒋政宇意识到医学有时而穷,但也正是因为意识到自身力量有限,他更加珍视这份幕后的、却是性命攸关的工作。
作为科普博主,他还为我们科普了一些重要知识:一个普通人进入手术前,需要了解哪些麻醉常识。在蒋政宇看来,人只会对未知的事物产生恐惧,而讲述和看见是打破恐惧和误解的开始。
以下是蒋政宇的讲述。
文|王青
编辑|槐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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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选麻醉学专业,算是误打误撞。高中时候,我读的是理科班,以后要么学理,要么学工,要么学医,学理我数学不好,学工我物理不好,填报高考志愿时自然而然选择了医学。当时我和很多人一样,以为麻醉就是打一针就完事儿了,是医学里相对轻松的专业,也不需要处理复杂的医患关系。用我父母的话来说,麻醉医生是个好工作。
真正对这个专业有更清楚的认识,是在大四之后。那时我们开始在医院实习,虽然本科阶段也有手术操作课,但进入临床的感受完全不一样。
印象很深,实习第一年,我碰到一例双胞胎的剖宫产。剖宫产的麻醉非常简单,就是在背上打一针,但有一个孩子在母亲的子宫里窘迫了,心跳往下掉,要尽快抢救。我师父动作非常快,当我还在算要给多少麻醉剂量的时候,他已经穿好刺、给完药,固定好管子,让患者躺平了。产科医生立马过来消毒、铺单,从患者被推进手术室到产科医生划皮只用了半个小时。
第一个小孩出来后,没有呼吸。产科医生立刻剪断脐带,开始做心肺复苏,麻醉医生就要给肾上腺素,但小孩刚出来的时候,全身青紫,血管都看不清,没办法打静脉针。师父迅速拿出喉镜给新生儿做插管,通过气管把肾上腺素滴进去,再用人工呼吸的方式把肺撑开。肺扩张后,肾上腺素从肺进入到血液,血液就循环起来了。三分钟后,小孩哭了,紧接着心跳回来了,呼吸也回来了,全身从青紫变成粉红。
这次经历给我的冲击很大。理论上麻醉要做什么我都知道,但是遇到突发状况,我完全是懵的,全程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下一步要干什么。也是那一次,我对麻醉医生的工作有了切实的感受。
外科医生做一台手术,目标通常只有一个,比如我要把这段肠子切掉,那么无论是分离组织,还是别的什么,所有的关注点就只有这个。但麻醉科医生是没有唯一一个目标的,我们的总体目标是让患者度过这个手术,并且顺利苏醒,而期间所有的事情都是不可预料的。
进入麻醉状态后,人的生命体征不受控制,或者说失去了很多保护性反射。比如正常情况下,你的血压低了,头会晕,会坐下来休息,让身体慢慢恢复过来,但是在麻醉状态下,这些反射没了,都被药物抑制了。你的身体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每一个生命体征,心率、呼吸、血氧饱和度、心电波形等等变化,都需要麻醉医生监测、判断和决策。
换句话说,如果病人的身体是房子,外科医生是进来修水管的,麻醉医生就是管家,在维修期间,房子所有的安危都需要麻醉医生来照顾。
在手术室待久了,麻醉医生对生命力会有更直观的感受。监护仪上的那些曲线和数字,机器发出的不同声音,很多人会觉得它们很复杂、很单调、很枯燥,但对我们来说,音调的高低、曲线的起伏都是各个生命体征的反馈。当这些曲线平稳、规律地跳动,监护仪的音调保持在一个昂扬的状态,就是我眼中的生命力。
什么时候你能真切地感受到病人的生命力在流逝,就是当这些数字变得混乱,曲线高低波动,监护仪不断「咚咚咚」地报警,音调越来越低,周围的脚步变得嘈杂,这是我最担心的时刻,也是手术室里最紧张的时刻。
我碰到过一个过敏性休克的病人。这台手术原本并不复杂,但麻药推进去后,就是一瞬间,患者的血压急剧下降,心率一下子上来了,监护仪立马报警。以往监护仪报警,只有一个数字在闪,但那次是好多数字同时闪烁,血压的波形都不是常规波形,变成了波浪线,当时我真的觉得天都塌了。
但还是要快速、冷静地应对。我们同时上了多种手段,输液速度加快,加开一路静脉打升压药,调整麻醉药剂量。但最急迫的问题是要快速分析出患者对哪种药物过敏。因为全麻手术需要用到十几种不同的麻醉药,每种药都有特定的给药顺序,最终我们根据患者的过敏反应时间,判断是抗生素过敏,立马停掉,患者的各项指标逐渐平稳。
我之前统计过,紧急状况下,一个麻醉科医生的决策时间只有10秒,怎么保证我在10秒内做出的决策和判断是对的?我其实不能保证。它依赖经验,有的时候甚至是本能的反应,你的行医时间越长,你对整个手术进程和人体生理反应的理解就会越深,反应会越快,一看到生命体征这么变,就知道它是什么原因。
工作时的蒋政宇 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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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麻醉科医生以来,我最害怕遇到的是两难的抉择。
曾经有一个患者,腹部长了一个巨大的肿瘤,60斤重,大到把消化道都压扁了,吃不下东西了,如果肿瘤继续长,膈肌上抬,呼吸都会成问题,必须马上做手术。我们预估这台手术的出血量在3000到4000毫升,但当时实际血量储备只有1000毫升,又不能不做,因为这台手术对她来说是救命的。
手术做到后面,切掉的组织越来越多,血源源不断往外渗,1000毫升的血已经输进去了,还是不够,我只能用人工液体暂时撑着,如果再往下做,势必还要出血,很可能会发生脏器衰竭。
我和主刀医生说,「不能再切下去了。」他还是希望再撑一撑,看着扒在大血管上的肿瘤组织说,「我有信心把这一点切掉,多切一点是一点」。其实他说得也有道理,这个病人是复发肿瘤,多切掉一点,就能为她争取更长的生存时间。
这时候就出现一个灰色地带:一台手术,可能给患者带来生的希望,也可能因此带来更加严重的并发症。对于麻醉医生来说,什么时候应该叫停?是出血出到2500毫升时叫停,还是出到2800毫升、3000毫升的时候?这是对你内心的拷问——你能让患者承受多大的风险?
叫停的决定做得非常艰难。手术做了9个小时,我一遍一遍试探自己的底线,现在该叫停了吗?现在总该叫停了吧?一直到手术刀到了腹膜后的大血管区,这里出血,患者的身体肯定无法承受了,我真的撑不住了。主刀医生也很无奈。最终他还是放下刀,他很不甘心,但他也知道没办法了。
很多人可能不理解为什么麻醉医生的精神压力特别大,看似没干什么,就是看着手术持续进行,过程中给点药,实际上我们的精神状态高度紧张,而且是持续性的紧张,今天可能碰到大出血的,明天碰到一个醒不来的病人,后天碰到术中高危抢救的,很多时候都会觉得自己被逼到生死边缘,哪边都是悬崖。
我经常说,麻醉科医生和外科医生的关系就像「中年夫妻」——吵又经常吵,离又离不掉。在手术过程中,双方各自有立场,往往是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去做出判断、做出决策,你只能顶上。
也有顶不上的时候。我经历过一台「开关」手术,这是医生的行话,意思是把病人肚子打开后,发现已经没有手术机会了。病人送来医院时,我们以为只是子宫肌瘤,但打开肚子一看,里面全是胶冻状的组织,术中病理发现是粘液癌全腹腔转移,手术切除也没用,只能直接关上。
我印象很深,决定关上肚子的那一刻,大家都很沮丧。我问主刀医生,她还能活多久。医生说,如果有合适的靶向药,半年,没有的话,三个月。出了手术室,医生和家属谈,家属站在那里就哭了,不说也明白,肿瘤是恶性的。那段时间我一直做妇科麻醉,经常会送病人回病房。有一天经过那间病房,我发现那位病人出院了。家属表达得很委婉,「我们还是先回老家,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你都来上海了,如果上海都没办法,老家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当时就懂了。
这也是一种两难。如果把她留下来,你不确定能不能找到治疗方案;如果不留,你知道回去一定是没有希望了。
医生当得越久,就会发现,你能做得其实非常少。上医学院的时候,虽然你也知道医学是有时而穷的,但书本上总是会写明遇到什么问题,应该怎么治疗,这一步不行就下一步。你会觉得无论遇到什么,总是有办法能解决的。但是进入临床后,尤其是涉及生死问题的时候,大多数时候你就是无能为力的。
有一段时间,我在ICU轮转。很多重症病人会经历一个临界期,我们叫做「过关」,意思是卡在一个平台上,所有指标,你不能说它好,也不能说不好,就是没变化,这样的状况可能持续好几天。
我碰到的那个病人是肺部感染。当时我的判断是再熬个一两天,感染应该就能控制住,等肺功能慢慢缓过来,我们就能让他脱离呼吸机,自主呼吸了。一旦患者能自主呼吸,就会产生正循环,他就能挺过来。
那天,我开完医嘱后就下班了。结果第二天过来交班,患者主动要求出院,一问才知道,是家里没钱了,ICU一天的费用好几千块,对于大部分家庭来说都是沉重的负担。这个时候,身为医生,真的感到无力。
有句话说,医生越当越胆小。就是因为你意识到你自身的力量是非常有限的,你会慢慢发现真正能治好的病例没有几个,很多都是患者自己好的。尤其是在ICU,比如这个病人腹腔感染了,我能做的就是维持器官的功能,我其实没有在治病,我起到的作用就是帮助患者的身体度过这一关,但是他能不能度过去,很多时候是身体自己决定的,不是我们决定的。
图源剧集《麻醉风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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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众的层面来说,大家会惧怕麻醉,主要是因为不了解。人天然地会对未知的东西感到恐惧。
最常见的误解是麻醉会影响小孩的智力发育。我遇到过一个中耳胆脂瘤的孩子,由于中耳部分切除,要安装一个人工耳蜗。孩子特别小,还没上小学,但特别乖,术前签字的时候,家长都哭成泪人了,他没哭。
我印象很深,和家长讲完手术风险之后,我感觉他们有些话想讲却不敢讲,我说要是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他们说,医生,孩子这么小,在手术室里会不会有事儿?我以为他们是担心麻醉风险,就告诉他们手术不大,儿科麻醉也很简单,做一个插管,没什么风险,术后就能正常苏醒。
说完这句,小孩的妈妈依旧抓着我的手,眼泪汪汪的。我知道她还是担心,但不敢问,已经到这个节点了,再追问这些好像没什么意义了,但她还是想知道。我问她是不是担心麻醉会影响孩子的大脑发育?她很重地点了一下头。
我跟她解释得非常细。首先手术时间很短,只有一个小时。孩子已经五岁了,一般来说麻醉药对三岁以上孩子大脑发育的影响微乎其微。我告诉她,根据目前的研究结果和孩子的情况,我可以打保票,麻醉对孩子不会有影响。她这才放下心来,对我说,「谢谢你医生,我的孩子就拜托你了。」
后来,我一直记得那个妈妈紧紧抓着我的手腕,爷爷奶奶在门外透过窗户看着我的样子。那天解释完后,我能从他们的眼神里清晰地感受到,那块心里的大石终于落下了。
这些年,我经常被问到的问题是,麻醉药物会不会容易成瘾?在推广舒适化医疗的过程中,这也是我们必须要回答的问题。一直以来,大家对镇痛药(麻醉药的一种)比较提防,认为效果好的镇痛药一定有副作用,容易上瘾,很多外科医生也这么觉得。
实际上这是很荒谬的。我们中国人喜欢忍痛,总觉得痛嘛,忍一忍就过去了。但疼痛也是一种疾病,不仅会影响患者的康复,慢性疼痛还会影响人的身心健康。比如很多老年患者需要换髋关节,但因为害怕麻药不敢换,强忍着痛,结果是越忍越不想动,越不想动,身体其他方面也每况愈下,长期下去还会引发腰椎问题。
现在我们还有一个概念叫多模式镇痛。简单来说,就是我们不再需要使用很大剂量的麻醉镇痛药物,而是通过不同的药物组合产生协同作用,让每一种药物的剂量都降到非常低,同时又能达到1加1大于2的镇痛效果。
除了药物的办法,我们也在探索麻醉方式的改变。刚才提到老年人需要换髋关节,过去的全麻手术有出现术后认知功能障碍的风险,我们叫做短期并发症。现在我们可以通过神经阻滞结合浅镇静麻醉,麻醉药物用量很少,对中枢神经系统影响非常小,但是依旧能达到同样的麻醉效果。
这些信息,很多人还不知道。在日常生活中,很少有人会对麻醉好奇,因此没有人了解过它,除非你是麻醉出了问题,或者要报考专业,才会了解一下。但实际上这是一个性命攸关的事情。我写这本书就是想告诉大家,你可以相信你的麻醉医生,让大家能够更加没有顾虑地接受麻醉。
图源剧集《疼痛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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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今年,我从医快十年了。我一直是一个挺理性、乐观的人,工作强度大,或者累了的时候,我会去健身,这是我留给自己的时间和空间。但再理性的人,当了医生后,都会遇到情绪崩溃的时刻。
我永远记得,三年前,医院派我去医疗援藏。到达那里的第一天,我遇到两个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工人,其中一个伤得比较严重,脑出血加上全身多发骨折,做了超声还发现腹腔多脏器出血,唯一的办法就是稳定住患者情况,同时转送上级医院。
从我们所在县城的医院转运到市人民医院,将近300公里,还要翻一座大山,救护车要走将近10个小时。医疗队的队长问我,小蒋,你那边怎么样?我其实已经把他的生命体征稳住了,血压维持在90左右,心率维持在100左右。我说,我稳住了,但这时候我们接到电话,前方道路塌方,至少还要再等10个小时。
我当时真的绝望了,我们那个地方没办法开颅,甚至连开颅的工具都没有。再等10个小时,病人肯定撑不住。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心电图变乱,室颤,电击,最后我也撑不住了,他就这么走了。
离开抢救室的时候,我嚎啕大哭,觉得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可能我是在上海培养起来的医生,自以为见多了大场面,从来不会意识到,你觉得自己总有办法,是因为你的背后永远有给你支持的人。
这一路,给我最大支持的人是我的师父。
他是北方人,看起来五大三粗,实际上非常细心。进入临床以来,一直是他带着我,我的麻醉习惯、风格,很多人一看,就知道是他带出来的。他是那种处事不惊的医生,任何危急情况,我没见他慌过。有时候遇到紧急情况,外科主任看到他来了,心立马就定了。
但是他影响我最深的,还不是这些,而是细节上的人文关怀。一般来说,患者被推进手术室,我们要先把铺盖掀开,给他们贴心电图,绑血压带,事情很杂,很多时候做完这些就去忙别的了。刚开始做麻醉,我也是这么按流程走的。但有一次,我师父看到后立马问我,「怎么贴完都不给人把被子盖上,你看人家脖子、肩膀都在外边,冷不冷?」就是这样一个细节,我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手术室常年低温,我们穿着手术服,不觉得冷,而病人是脱光衣服进来的。他是真的会注意这些细节。
还有一次,遇到一个做会阴部手术的小孩。这个手术不大,按常规来说,图省事会上个全麻。我师父当时就说,小孩还这么小,这么小的手术就不上全麻了,还能给他们省点钱。后来他打了一个骶管阻滞麻醉,这是非常少见的操作,做起来比较麻烦,几乎可以说失传了。我印象很深,他当时和我说,「我给你秀一把。」手术结束写麻醉记录单,我特别写下:麻醉骶管阻滞。还发了朋友圈。
上学的时候,我是一个挺爱出风头的人。但工作之后,我发现麻醉医生就是一个「隐姓埋名」的工种,很多时候一台手术成功了,家属不会觉得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们之间没有任何连接。但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我越来越意识到,世界的运行模式就是这样,有幕前的角色,也有幕后的角色,没有谁高谁低,他们是同等重要的。
图源剧集《问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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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麻醉医生并不是一个很吸引人的职业。首先工资不高,刚入行的时候,我的月薪6000多块。三年后,工资也就7000多块。这还是在上海的三甲医院。如果是其他城市,刚上岗的麻醉医生月薪可能只有三四千块。其次是事情很多,外科医生一周最多两到三个手术日,对麻醉医生来说,每天都是手术日,一天通常要做三到四台。从早到晚关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虽然恒温恒湿,但不见天日,没有太多与人打交道的机会,待久了很容易抑郁。
我第一次在知乎做科普,就是因为看到瑞金医院麻醉科医生猝死的新闻。评论区里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麻醉科医生会猝死。我觉得这里面存在一种认知的割裂,当时我刚下班,在办公室坐着,就写了一篇回答,把一台手术像放电影那样讲给大家听,告诉大家为什么麻醉医生这么累。没想到会有几万个赞,还是蛮有收获感的。
虽然麻醉医生很苦很累,但我不想给自己的选择上价值。我是一个很务实的人,在我学医之前,我们家里一个医生也没有。我对医生这个职业也从来没有滤镜。直到今天,我还是觉得麻醉医生就是一份工作,一份你要花点心思的工作。
有过一段时间,我也想过不干了。那是大五快到研究生的时候,我们专业实习有半年都在麻醉科,后面几乎当成住院医师用,我觉得太苦了。大家可能不知道,麻醉专业到了研究生阶段是可以换方向的,我们学校的强项是外科,很多人劝我去外科读研。正好大五那一年,学校派我去剑桥大学访学,我就想利用这段时间搞清楚这件事。到了之后,因为我是本科生,啥都不会,当时的督导跟我讲,对你没有任何要求,你就好好感受学校的氛围。我就在各个学院里面到处听课。
现在回想起来,我并没有在那里找到答案,反而更迷茫了,因为看到更多东西,都很有意思,很有趣,不知道该干嘛了。直到从英国回来那天,落地之后我必须要给研究生院一个答复。我坐在飞机上,问自己,我是更喜欢站上手术台,拿着手术刀做手术,还是想站在边上,去看各种生命体征参数,在关键的时刻给出可能是决定性的判断?
我选择了后者。可能很多男生会觉得拿着一把刀站在手术台感觉很怎么样,但我当时没有这个感受,我更偏向内科思维,更喜欢诊断和推理。上学的时候,我就很佩服内科医生,能够根据一些线索,把一个很难的疾病诊断清楚,我觉得麻醉科医生就是手术室里的内科医生。
也有很多人问我,如果没有手术,麻醉医生是不是就没用了,没工作了?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三年前的那次医疗援藏,我是我们医疗队唯一的麻醉医生。但当地的手术条件有限,不做手术了我还能做什么?后来我发现,西藏山路很多,小孩和老人容易摔倒骨折,当使用手法复位时,说白了就是掰回来,很疼。
我遇到过一个手臂骨折的小孩,因为怕疼不肯配合,手绷得很紧,对不上骨头。我想了一个办法,给他打了臂丛神经阻滞,把整个手臂麻醉掉,这样就没感觉了,他也不闹腾了,最后复位得很到位,打石膏的时候小孩也没有抗拒。
后来我在那家医院开设了一个无痛门诊,专门提供镇痛服务。比如老年人走山路久了膝盖不好,疼得不行,又没办法换关节,我就做一个关节腔注射缓解他们的症状;当地人对胃镜恐惧得不行,我就给他们推点药,做无痛胃镜,当地第一例无痛胃镜就是我做的。包括很多孕产妇来医院,我也能提供无痛分娩。
所以说到这里,大家千万不要觉得麻醉科医生的天花板很低,好像我们除了协助手术什么都做不了,其实我们能够发挥作用的地方还有很多,至少我们可以让大家不用忍受疼痛(笑)。
图源剧集《关于唐医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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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这几年,一个大家可能还没有注意到的变化是,麻醉技术的进步已经改变了我们很多的医疗认知和决策。以前我们会觉得麻醉就是要保证患者在手术过程中是安全、舒适的,现在我们会越来越关注患者在术后的康复,也叫远期预后。对任何人来说,手术都是一个巨大的创伤,我们能做的是让创伤对患者身体的影响变小。
比如做肺部手术,过去这个手术需要做椎管内麻醉,打在靠近脖子的位置,很容易出现问题,带来呼吸减弱,拖成气胸的情况,风险比较高。但随着麻醉药物和麻醉监测技术的发展,这种类型的麻醉已经非常安全了,现在一台肺部手术非常快,从开始麻醉到手术结束只有两个小时,患者术后醒过来,基本就跟回到正常的状态一样。
这里面也包括无痛诊疗的普及,以前很多人因为害怕痛苦,不愿意做肠胃镜,这导致很长一段时间消化道肿瘤的检出率非常低,一旦发现不舒服了再检查,很可能已经到了中晚期。现在做肠胃镜,基本就是睡一觉的事情,所以这几年胃癌检出率也在提高,这并不意味着胃癌发生率在变高,如果你去看数据,大部分查出来的都还处在早期阶段,内镜切掉就结束了。
大家也慢慢意识到麻醉医生的重要性。以前很多人会觉得,一台手术好不好,百分之百是外科医生决定的,现在术前访视,越来越多的病人会乐于和我交流,会告诉我身体的基础状况,我能明显感觉到大家态度的转变。
刚工作的时候,我会觉得这不就是流水线工人,很多年轻的麻醉医生都会觉得自己的工作没意义,整台手术下来,就是完成既定的程序,成功与否好像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但是经历多了,包括在西藏那边提供了更多的医疗援助,我会更加珍视自己的价值。这份工作确实给了我一种价值感。对我来说,这种自我认同是切实支撑我长期走下去的动力。
最后,作为一个麻醉科医生,我也想做一个小科普,比如现在你要做手术了,需要问我们哪些问题?首先,你需要把麻醉医生当成最了解你健康状况的人,无所不谈地告知他你的健康状况,包括既往的疾病,药物使用等等。
第二个,你需要知道麻醉中和麻醉后会发生什么。这是一种心理准备。比方说很多人可能知道全麻需要插管,但是管子什么时候会拔掉呢?是在确保你完全苏醒的时候。试想你刚刚从睡梦中醒过来,嘴巴里插着一根管子,肯定非常不舒服,也会恐惧。知道这件事情就相当于有了一个预判,恐惧也会相应地减少。
对于患者来说,麻醉的过程就像开飞机一样,降落的过程是最危险的,因为这个时候你的各项生命体征都在发生剧烈变化,如果不配合医生,会增加过程中的一些风险。我也发现如果我在术前沟通时候跟患者强调过这件事,第二天对方就会配合得很好,至少不会那么恐惧,不会那么躁动。
还有一点,麻醉药物可能会引发恶心呕吐的症状。尤其是对女性而言,发生概率比较高。知道这一点,你就不会担心是不是并发症了,这是一个很正常的现象。
最后,千万不要忍痛。术后一定会痛,但轻微的疼痛是可以忍受的,一旦影响睡眠了,你就要告诉医生,要求对方把疼痛水平降下来。
为什么很多医生生病了,依旧能边挂水边工作,或者能恢复得比较快?就是因为他们对疾病的进程和处理方法太清楚了,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什么时候该用什么药。还是一样的道理,大家只会对未知的事物产生恐惧。认知就是力量,能帮助你更快更好地康复。
肺部手术麻醉后,蒋政宇通过纤支镜检查气管情况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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