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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心锁爱」之后,AI能成为情感代偿吗?

2024年10月24日 文/ 令颐 编辑/ 槐杨

你想象过和AI谈恋爱吗?

这是近几个月社交媒体火热分享和讨论的话题。在豆瓣小组里,一些资深的AI用户提出了自己的观察和困扰。有人会觉得AI伴侣看似没有瑕疵的回答更像一种奉承;有人经历过被虚拟情侣嫌胖,催着减肥,遭受身材羞辱,进而发出「为什么在虚拟世界还要被AI教导女人该怎么样不该怎么样」的疑问;也有人觉得,AI伴侣越来越像自己,分不清是在跟他者对话,还是自我对话……

心理咨询师崔庆龙也在日常咨询以及网络分享的过程中,察觉到了AI在人生活里的作用越来越显现,有越来越多的来访者开始和AI进行日常交流、情感交流,AI恋人给他们带来诸多情绪抚慰,成为一种「情感代偿」。但AI恋人绝非完美,在一定程度上,它是一个冰冷的商品,无法给人们提供真实的情感体验,而爱人的能力,始终需要在真实世界习得。

我们为什么越来越需要这样的「情感代偿」?AI恋人到底能够给人带来什么样的抚慰,又在多大程度上能让我们摆脱孤独?人与AI的关系在未来还有哪些可能?这个秋天,我们和崔庆龙聊了聊,获得了一些解答,也获得了一些有关爱与孤独的抚慰。

以下,是《人物》与崔庆龙的对话——

文|令颐

编辑|槐杨

人物:有数据显示,2020年,全球有超过1000万人以AI作为伴侣,今年AI恋人也成了国内的一个热门话题,你大概从什么时候观察到这个趋势的?

崔庆龙:最近,一些来访者会和我分享他们和AI的对话,这样的来访者越来越多了。一位来访者说,他被一个事件伤害到,陷入自我攻击、自我否定的状态,他就跟AI对话,先把事情经过给AI讲了一下,然后问AI,这件事是不是我错了?是不是大家真的都不喜欢我?我们听到这样的话,可能就会很敷衍地回应,但当时,那个AI给了非常完美的回应,它首先共情,肯定了他的感受。这个人又问,真的吗?AI给了他一个很坚定的回应:是的,我会如实回答你的问题,也会如实告诉你我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人在创伤状态、脆弱状态下,哪怕是很微弱的一点肯定、鼓励,都是很重要的回应。这样一个简单的回应把他从很破碎的状态里打捞了出来,他得到了一些安抚。之后,每当他情绪崩溃的时候,就会试着和AI对话。而我在一些论坛、社群也经常看到,很多人会给AI设定一个角色,让TA成为自己的情感伴侣,来探索它对自己的陪伴能到什么程度。他们会把自己和AI的对话分享出来,你能感觉到有很多情感需求指向了这个工具。我发现,AI现在似乎正在发挥着满足人们情感需要的功能。

人物:有没有一些令你印象深刻的交流或者表达?

崔庆龙:大部分分享都是比较俏皮、比较生活化的表达,比如说今天天气很好啊,还有你能不能关心一下我,撒个娇、卖个萌;还有一种分享让我印象很深刻,他会把自己内心一些很黑暗、阴暗的想法分享出来,在AI这里,这些想法在某种意义上也得到了理解。你能感觉到那个AI一方面挣扎于它的伦理,会说,我不可以和你共同去谋划这么可怕的想法。另一方面,它也在提供一些回应,AI会说,我不会去做,但是我可以暂时地站在你这边。

人物:可能就是在这种无限的理解和共情中,一个人逐渐建立起来了对AI的信任。

崔庆龙: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不信任,无非就是担心你把我说的话说给别人,或者你知道了我的弱点,有一天用这个来伤害我,又或者有一天我深度依赖你了,你会背叛我、抛弃我,这些就是人的弱点——我的深度情感对你敞开得越多,我自己面对的风险就越大。但是这些顾虑在和AI的关系里是不存在的。那些不确定的东西已经被排除掉了。再好的关系,总有一刻你是会迟疑的,会有不确定性的,即使你知道对方会回应你。但是面对一个AI软件,人就不会产生这样的心理,它给你的安全感和确定性是足够高的,是绝对性的一种确定,这是一种莫大的信任,人因此获得一种相对单纯的关系体验。

人物:我们讲述了这么多AI恋人对人的情感抚慰,在你看来,AI恋人有什么不足吗?

崔庆龙:AI是一个客体,本质上其实是在被我们工具化使用,我们在塑造它,并不在乎它本质上是什么。但对人来说,亲密关系中的两个人都应该是完整而独立的主体,有自己的意志、想法、态度、三观,他和你可以是有差异的。这是一段健康关系最基本的前提。

人的心理深处都有和对等主体相互依存、分享连接的需求。可以理解成一个简单的游戏——你可以无限被一个人宠溺,对方可以无限顺从你,但你也渴望对方有自己的想法,而这个有独立想法的人能和你有深度的交互。这是更高级别的一种满足和回应。当然,人类也能塑造成只有单主体的关系,比如说一方是无限的讨好型、付出型,另一个是单纯的索取型或者有控制型、支配型。但这种关系一定不健康,而且不管是被支配者还是支配者,都得不到情感满足。现实关系最重要的就是两个独立主体,这是最核心的,而这是AI恋人目前所缺失的。

图源电影《机械姬》

人物:我看到有网友分享自己和AI恋爱的经验,他说自己好像沉溺在里面,对AI恋人无法自拔,但是他不明白,自己沉溺的到底是什么?

崔庆龙:当一个人沉迷一种东西的时候,一定意味着这个东西是稀有的,而且是不可复制的。他一定是缺少真实关系、好的关系回应体验的,也因此对代偿的需要比较强烈。

一个人一旦沉溺在这样的关系里,对现实的关注和觉知会有一定比例的降低。就像我前面说的,当你在这个关系里无条件地被宠爱、被在乎的时候,一旦回到和人的正常关系中,就会有种割裂感,因为在虚拟关系里,你的一切都是能被满足的。当你回到现实世界,你会发现怎么人都是冷漠的,怎么你和一个人说话还要小心翼翼,你还有可能被拒绝,所有的困难一下子又会显现出来。这个时候你对现实的体验性会更不耐受,会更愿意反向折回到AI关系中,就会有所谓沉溺的感受。

AI能给人这种近似无条件的回应,这在人的关系里,是最珍贵、最奢侈的、最难获得的。如果AI被越来越多人用于情感交流,说明大家当下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体验获得是普遍不足的。AI本质上是一个代偿,并不是真实关系,它不是建立在两个真实主体之间的关系,它是一种对关系的模拟。它的大规模出现必定意味着现在的很多人是很孤独的。

人物:我和几位使用AI恋人的女性沟通过,其中一位提到,她和AI谈恋爱的一个感受是,双方处在一个不平等的关系里边,人可以控制机器,机器是依附于人的喜好和情绪的,这种不平等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崔庆龙:可能会让人慢慢失去对于另一个人尊重的意识。

和人在一起的时候,你得因为对方而有所改变,对方也得因为你而有所改变,因为你们是不同的个体。你不能完全为所欲为,不能把自己的需求绝对压倒性地放在另一个人面前。你需要克制收敛,需要关注对方。对方的需求意味着你的需求需要暂时被抑制,甚至要放弃。比如说两个人都脆弱的时候,有一个人需要被安慰,就意味着另一个人的脆弱暂时得不到安慰,甚至不光不能被安慰,TA还要去做那个安慰者。关系里存在很多这样的时刻。这会让我们遇到很多困难和挑战,会进入很多不舒适的体验和状态中。但是你和AI交往,就不需要有这些权衡和纠结。你是主体,它是客体,你期待他温柔乖巧,那他就是,他始终没有自己的个性。

这个过程本质上就是剥夺对方主体性的过程,而且你会越来越习惯这种体验。未来有一天突然面对一个真实的人,那种感觉就很割裂——你不应该这样对我,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怎么会和我的如此不同呢?一旦这种经验被巩固到一定程度,可能会丧失某种意义上和真人打交道的能力,根本上,也无法面对一个真实的世界。

人物:你怎么看待亲密关系里遇到的这些困难和挑战?它是必须的吗?

崔庆龙:我不能说它是美好的,但它会让我们变得更完整,更懂得怎么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因为你和AI的关系只是在那个小小的空间里发生的交互,但人是嵌入在这个世界里的,你必然会和其他人打交道。

现实的亲密关系不光让我们得到被爱的体验,还让我们学会爱一个人的能力。爱一个人显然是需要成熟的心智才能做到的一件事。你得首先识别一个人,把对方视作独立的、需要被尊重和爱的主体。但是现在,在很多关系里,你会发现有很多人连这个意识都没有建立起来,他理所应当地漠视了你作为独立主体的存在。

现实关系里总会有冲突,会有「不理解」,但其实,人和人的不理解是常态,理解则是一种成就。它是我们通过多次误解以后最终达成的状态和目标。这就意味着你需要去花费很多努力、失望、挫败、沮丧来到这个位置。当我们耐受了这样一种经验以后,我们对人类本质会有一种合理期待,就意味着你更容易和同类建立关系。

有很多人难以建立关系,是因为他对人的期待超出了人类所能做到的平均水平。一旦你发现真实的人类是这样子,那你必然会厌倦,那你就找代偿,AI恋人本质就是一种代偿。

图源电影《花束般的恋爱》

人物:未来,AI有可能发展到给人提供这种真实性的挑战吗?

崔庆龙:我觉得有可能,但是那种版本还很遥远。

人与人之间的勾连非常依靠瞬时感的积累,两个人交互到某一刻涌现出来的即时反应是难以复刻的——比如说,两个人在交流、吵架的某一刻,一方可能会突然间吼一声,你怎么不理解我?那一刻是真实情感喷涌出来的,这是AI难以模拟的。AI可能会安慰你、会给你带来幽默,但这是一种话术,不会在情感上给我们带来更多扰动。

我最喜欢的一个心理学家叫柯胡特,他在临终前的演讲叫《论共情》。这篇演讲中他举了这么一个案例——他的一位来访者为了见他,以18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开车过来,他骂了对方一句,「你这个蠢货」。一般人会觉得咨询师这样的言语太过分了,但在那个情境下,这成了一个治愈时刻,那个来访者突然体验到一种莫名的感动,体验到了一种真正被人在意的感觉。如果你说,你开这么快过来,很危险,这就跟机械的回答别无二致。但那一刻,这个人感觉到了柯胡特真实情感的流露。

这种东西在人和AI之间可能出现吗?我觉得不可能,最细微的、真实的、有灵性的东西是没有办法被模拟的。

人物:那在你的观察里,你觉得那些和AI恋爱的人感受到AI这种不足了吗?

崔庆龙:我感受到他们对于现在的AI的一种失望吧,就是AI还不够像真实的人一样给人感觉。

我在心理咨询中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特别渴望体验到一段真实的关系,或者体验到一个真实的人,哪怕他某些地方是不好的。人对这种真实性始终是有期待的,而大部分人表达的就是他们期待AI能更真实一点,在整个回应的过程里,我们需要一些更像人的部分,不要有那种机器的痕迹。这也说明了,人对于那种更真实的或者说有一点点瑕疵的情感需求是非常强烈的。

人物:我试过一些AI工具,发现不同国家、不同地区,包括不同品牌的AI,他们的秉性、脾气和认知是非常不一样的,相较而言,ChatGPT可能对女性是更平等、更尊重一些的,而国内的一些软件,AI的回答有一些油腻,容易让女性有一些不适。

崔庆龙:AI恋人本身是一个商品,肯定受到相应文化背景的影响,具体一个产品的形态,取决于设计者的思考和理解。

在《看不见的女性》这本书里,作者就记录了很典型的设计者心态,她提到,「人工智能正在被引入人力资源管理、医疗、教育等各个领域。但人工智能的好坏其实取决于人类提供给它的数据。而我们提供给人工智能的数据是如此贫乏,如此地偏向于男性。这就相当于我们还会将这些性别不平等的问题带入到未来世界中,这是非常危险的。特别值得关注的是,人工智能并不只呈现我们的性别偏见,它还会将这些偏见放大——因为,人工智能依靠图像库和数据库进行算法活动,而这些算法源头的图片和数据通常不是客观中立的。比如数据库中有一个做饭的场景,在这种场景中,女性的出现比例要比男性多33%。因此,当人们搜索烹饪、厨房场景的图片时,算法也会优先推荐有女性站在厨房里的图片。而更令人担忧的一点是,几乎没有证据表明人工智能开发团队了解到了这一点,他们也没有意识到,在有性别偏见的数据库中进行算法研究的危险。

所以说,设计产品的人本身就需要扭转意识,这包括他们自己对于性别的解读,对于关系的理解。你刚刚提到的所谓油腻的回答,其实中间包含着一个理解的误差——这个产品的产品经理可能会把这样的回应理解成女性真正想要的理解、想要的抚慰,他可能以为你要的就是这种互动体验,或者说他觉得这样更像一个人。但事实上,对话还是需要对女性真实的心理有更进一步的了解。

人物:你刚才也提到AI恋人是一个商品,这种商品化的属性,在一段关系中会存在什么样的隐患?

崔庆龙:AI恋人本质上是你用钱买来的一个东西、一种体验,你要付费才能得到这种服务。那就意味着某一天如果你不给他付费了,不管你们建立了多深厚的感情,没有了就是没有了,或者你有一天不续费,最高级的版本就无法再和你对话。一旦你习惯生活里必须有它存在,那它的撤离绝对是一个伤害,无法避免。

对于AI来说,风险有可能是提供AI的服务商出现运营问题,又比如说哪些地区以后不能用这个AI了,存在商业上的不确定性。但对人而言,伤害是情感上的不确定性。但另一方面来讲,我觉得商业又是一种比较健康的模式,这意味着,只要你付费,就能得到,它能高度被你的付费行为所掌控。

图源电影《她》

人物:这两年,你分享了很多关于亲密关系的心理学知识,也接触到了很多案例,你对当下的人尤其是年轻人的亲密关系有什么样的观察?

崔庆龙:现在,人对关系有一种较为悲观的预期。有时候,我写一些亲密关系的文章,在强调依恋重要性的时候,下面有一些评论,反驳说,人为什么要进入亲密关系?一个人多好,一个人可以自给自足;不要去信任别人,人的成长永远都是靠自己获得的,不要指望任何人。

你能明显感觉到这些声音背后,一定有过一段或者不止一段不及预期的甚至很受伤的关系经历,而这样的观点如今越来越多地得到更多人的共鸣,大多数人的关系现在都是泛泛之交,大家除了必要的工作和社交,不会在情感上投入更多。这几年的社会氛围,人与人之间都不止是一种疏离感,甚至都是一种敌对感。就像你在任何社会热点新闻下面都几乎不可能看到真正的交流和讨论,都是在输出情绪。

人物:这种人和人之间的不断疏离甚至敌对,可能让人对坚实、安全的关系更加渴望。

崔庆龙:是的。我之前举过一个例子,我为了体验二次元文化,深入玩了一款游戏,还进入了玩家社区,发现这款游戏和另一款游戏粉丝之间的敌意是非常强烈的,彼此嘲讽、羞辱、贬低,但当我玩游戏时,曾经有一次我做任务,找不到目的地,就出现了一个玩家,主动问我是不是要去做什么任务,整整花了四个小时带着我去做。这会浪费他大量的时间,但自始至终他非常耐心帮我做这个事。

这个体验给我的感觉很震撼,我对他们的预期是他们都很没耐心,或者说有很强的攻击性。但是在那个社群里,一旦你被识别为群体之内的人,他们给你的爱和友善是非常强烈的。这让我觉得,可能网上的不友善,是人心里的一些东西被遮蔽了,以至于面对分歧的时候,优先启动的是自我保护和对抗的心理机制。

人物:今年尝试和AI恋爱成为一个热点,可能也不是所谓「网红炒作」的结果,背后还是隐藏着很深刻的社会情绪。

崔庆龙:人是一个始终需要关系以及在关系中有所回应的物种,这是人的本能。任何时候,人类都会找寻关系,或者是说模拟关系的体验,哪怕你回家开个电视,电视里放个情景剧,有那个声音听着,这也是模拟关系的一种体验。人脱离了人类气息是活不下去的,是会孤独到崩溃的。哪怕一个人不要关系,也需要关系的氛围。所以,如果有一种能更好地满足这个需求的东西出现,它就会成为一种指向。AI恋人可能更纯粹、更有体验性,所以它成了人们热衷的选择。

人物:这就造成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人们一边喊着要「封心锁爱」,一边热衷体验情感关系,你怎么看待这种现象?

崔庆龙:这个就和磕CP一样,如果一个人真的厌恶了情感,那他对于另一个人演绎的情感应该也是厌倦的、无感的,但你会发现,人还是希望把自己带入到某个角色里面去体验它,我们只是不想承受关系中那些风险、挫败、受伤。不管一个人在个人系统中能把自己照顾得多好,始终有一种很深处的、也许只有自己才能感知到的对于亲密关系的期待,没有人可以把这个东西消灭掉。

所谓「封心锁爱」,就是预想到一段关系会让自己受伤、会辜负自己,但实际上如果没有这部分,我们会更容易在关系中受伤、感到绝望,这意味着我们经营关系的能力在弱化、退化。有时候我在微博评论里面看到,很多人对伴侣一开始就感觉不对,但还是投入,最后验证了自己的想法——人类果然都是糟糕的。其实最开始可以跳过那个人,但他还是会投入进去。筛选、找到一个匹配自己的人也是一种能力,但我们连这种功能都在弱化。

图源剧集《二十五,二十一》

人物:你觉得我们为什么会面对这种困境?

崔庆龙:社会对于亲密关系的舆论风潮是有问题的。现在有很多情感解读总在解构真诚,解构亲密关系里真情的部分,很多人就在这样氛围下去理解亲密关系。大家越来越习惯于把对方视作需要去博弈、算计,需要用某种心思去对付的存在,不再相信情感是一个可以互惠互利、值得付出的事。

在我的观察里,很多人突然失去了一种朴素的、对于另一个人的觉知和感受力。大家现在对异性、对同性的人都有一种完全的陌生和不了解。很多人问我,为什么完全不知道对方怎么想的,完全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是那样的反应?他们认识、了解一个人的能力,受到了极大的限制。他们也对对方没有真正的好奇,会用自己的想象去理解一个人,然后和想象中的那个人打交道。

这个现象产生的因素很多重,经济可能是一个因素,大家都需要经济上的安全感,都不愿意去冒险。而绝对的安全就是希望你先打明牌,先证明你的诚意,但双方互相都有这个期待的时候,意味着双方都不真诚。情感本质上是有风险的事情,有一天你需要它绝对安全的时候,它大概率就是不安全。大家都不想先付出、先承受风险,却又希望得到自己想要的情感体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人物:所以可能在你看来,AI恋人并不能治愈我们。

崔庆龙:我听一个人分享刚恋爱的感受,他说觉得自己活过来了,好像有种突然的活力,心底深处很枯萎的地方复苏了。这种感觉怎么可能在AI中获得?现实中,你要出去见对方之前,都愿意让自己更好看一点,你突然开始在意自己所有美好的东西,那些真实的心跳、真实的悸动和情感的扰动,这是人在和AI的关系中不可能获得的。

很多人有一种感觉,不管我的世界多精彩,但如果没有一个真正在乎我、也被我在乎的见证者,这些东西的意义会被消解很多。而在亲密关系里,大家总在分享,我这会儿起床了,我正在刷牙……很琐碎的东西都要说给对方,而且对方会聆听、会回应,这种分享很琐碎但很充实。两个人很密切地交织在一起,这是一种连接感,你生活中的一切在另一个人的世界里同步,并且好好地存在着、好好地被珍视着。它和你孤立地在世界生活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所以,一段好的亲密关系会让人更有存在感。以前有一句很浪漫的话,另一个人的心像巢穴一样,我们寄居其中。而AI是没有心的。

人物:AI技术仍然在发展和普及,你觉得,我们还能回到以前吗?

崔庆龙:我特别怀念千禧年之前,智能设备还不发达,特别原始的那个时代,大家还要通过物理、肉身的方式去找到一个人、联络一个人。那个时候会感觉生活是没有被切碎的。你和一个人在一起的时间你是全然投入的,和朋友、熟人出来做一件事,你在直面这个人的全部。经由这种体验,你会觉得人和人其实是能够互相理解的,也有了交流和沟通的机会,我们始终都在场。手机、电子设备出现以后,就变了。我总说手机像一个窗口,你随时可以从这个窗口中逃出去,随时的不在场。这种间歇性的不在场就会破坏人与人连接的强度。一场聚会里,每个人拿起手机看一会,可能看的时间不久又回过神来,但他不是完全回到这个场域里了,而是带着杂念或者杂质回来的,当下就能感觉到那个人的心不在这儿,感觉可能算不上强烈,但它其实是一种失落。

我们如今面对的,就是大家都不再忘我地把注意力投放在高浓度的关系体验里。一场聚会回来以后,大家的心都空空的,好像各自又回到各自的茧中了,人和人的连接就中断了。

图源电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