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是100%完美或100%罪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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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间新闻》最后一集在IMDb上的评分冲到了9.8（其他几集评分约为8.3）。看完这一季故事线的发展，你会发现这部剧最后的胜利，是时代议题的胜利。剧情完结的这一天，一位中国网友在豆瓣上发表了一句短短的评论：「#MeToo被指责矫枉过正的当下，事实却是，世界上还有很多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正暗流涌动。」

文 |杨宙

编辑 |糖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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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ple TV推出的自制迷你剧《早间新闻》在上周五迎来了第一季的完结。在这部剧里，詹妮弗·安妮斯顿重新回归电视屏幕，与瑞茜·威瑟斯彭一起饰演新闻主播。熟悉的美国新闻主播间背景、编辑部里关于新闻价值的探讨，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新闻编辑室》和《报社》，像是又一部发生在新闻编辑室里的职业剧。

但这并不是一个准确的坐标系，这部剧最终想探讨的并不是老生常谈的新闻伦理和理想，而是借用电视台新闻编辑室这个背景设定，呈现职场里边界模糊的性骚扰甚至性侵行为，以及进一步探讨，边界究竟在哪里。

事件设定在美国的UBA电视台，涉事者米切·凯斯勒是电视台的元老级人物、黄金时间段的《早间新闻》的男主播。他是安妮斯顿饰演的女主播艾利克斯的搭档，过往15年里，他们每天坐在主播台上，向全美观众播报这个国家发生的最重要的新闻。亲和的外表、幽默的谈吐和在新闻业摸爬滚打多年的资历，让米切成为全美观众心中最为亲近和信赖的主播之一。

米切 图源电视剧《早间新闻》

尽管位高权重，米切依然平易近人。他是同事们眼中的「Big Dad」，老好人；他每一天都带着热情与活力来工作，与见到的每一个同事击掌问好；他记得身边人的一件件小事，甚至还会关心一个无足轻重的员工家的小狗；生日那天他的感谢词也是温暖的一句，「谢谢各位的到来，谢谢各位做我的朋友。」因此无论男女同事，大家总能自然地在他面前说出那句，「我爱你米切。」成功的事业之外，他似乎还是一位好丈夫，好父亲，50岁了，一切还在走上坡路。

然而，《纽约时报》的一则调查报道突然结束了他的媒体生涯。他被指控，在电视台工作期间对多名女同事进行过不当性行为。他立刻被电视台解雇，失去了在新闻报道里发声的机会，他的同事们也在震惊与不解中保持缄默。他变成了新闻报道里的「性掠食者（sex predator）」，身败名裂。

在这部剧里，男主播米切与以往影视剧中「性掠食者」的形象有所不同。除了一直以来在同事们心中建立的友好形象外，我们还听到了镜头之下他向同事朋友们作出的辩解——首先，他承认了与女同事们发生性行为的这个事实，进而，他试图厘清「两情相悦」的性行为与#MeToo运动中那些性掠食者之间的差别。他始终坚持，自己没有强迫任何人，「我没有用枪指着谁的头，都是你情我愿的。」

图源电视剧《早间新闻》

前几集的剧情中似乎还补充了一些支撑的细节，例如，米切也很有可能是电视台高层权力斗争中的牺牲品；又如，节目组里的一对年轻同事因为相爱走在一起，却担心被牵扯到#MeToo而提心吊胆。开播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一个问题始终悬在观众心里——米切的行为是否被过度审判？

这种疑问并不缺乏现实土壤。从2017年好莱坞制片人韦恩斯坦的性丑闻事件发展以来，#MeToo运动一度面临质疑与反思的境地。最具有代表性的事件发生在去年，100多位法国娱乐、出版和学术等领域的女性联名发表公开信，斥责#MeToo极端化的走向，并指出「性自由必须包含令对方感到不适的自由」。随后这种观点遭到了各国女性主义者的反驳，他们认为这封信「实质上是抨击女性以维护男权」。

然而，Apple TV的这部剧，看起来却像要反政治正确之道而行之，讲述所谓后#MeToo时代下一个矫枉过正的故事。

事实真的如此吗？

图源电视剧《早间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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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理解事物的方式，可能会因为他所处的立场与视角不同而发生偏差，他们可能选择性地决定要看到什么，或者被遮蔽了什么。而《早间新闻》讲故事的方式，就是让观众从尽可能多的视角里看到事件是怎么发生的，包括普通人的视角，受害者的视角，同时也包括侵害者的视角。

侵害者视角是同类型题材的影视作品里比较新鲜的观察角度，在第8集的倒叙里，我们得以进入米切的视角，回到过去他还坐在主播位置上的日子，看看事情是怎样发生的。

这一天是他的50岁生日。尽管是个周日晚上，但节目组的员工们还是悄悄为他准备了大型的生日派对，并请他的妻子帮忙，将其「骗」来演播厅，迎接大家为他策划已久的50岁惊喜。

或许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平时爱讲荤段子，派对的舞蹈节目上是一排排整齐裸露大腿的性感女郎；歌里唱的是带有性别歧视意味的「姑娘们，谁不喜欢bitch」；女搭档艾利克斯精心策划了这份惊喜，就连他的外遇对象兼同事也站在台下鼓掌。而他那个知晓一切的妻子，则心甘情愿地站在一边观看。

对女同事的调侃和打趣已经成为他的一种日常习惯，仿佛不这么说话他就无话可说。比如，年轻的女同事祝他50岁生日快乐，他立马来一句，「我这个年龄还配得上你吗？」接着他又夸起了她的红裙子，并建议穿着保守的艾利克斯也穿上这样性感的裙子，「如果你穿上了那条裙子，那她就是裸体了。」两人笑笑，艾利克斯还补了句，「今天第一个荤段子来了。」

我们可以看到，在家庭与工作中，米切是所有人服务的中心，他的领导认为作为一名男主播，他「越老越有价值」；他的同事们总是投其所好，从而把他有时对于女性的调侃视为他过人的幽默；他的油腔滑调在地位与权力中被包装美化为对女性下属的赏识与关爱；她的妻子也对他的出轨无可奈何，让他得以以保全家庭的理由为自己开脱。他说得振振有词：「我们一起组建了这个家庭，我们有两个美丽的孩子，我想努力维系。」

这就是米切所处的背景。在这里，站在权力高位的他可以随意犯错，而剧中与他发生过关系的一名女性，却在与之分手后被迫转岗。也正是在这个父权思想笼罩的大背景之下，米切接连与身边的女同事们展开了他所谓的「一段段你情我愿」的关系。

米切被迫离职后十分愤怒 图源电视剧《早间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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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清楚一段关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很难从简单的一种因果描述中讲清楚一个事情怎么发展，怎么演变，每个人带着怎样的目的与动机。因为这些因素无从考据，也因为人的思想和情感是时时变化着的，事情不总只是有对或者错两种形态。

面对这种不确定性，《早间新闻》的尝试是将镜头对准其中一名女性「受害者」，让大家从一个女性个体的视角出发，更具体地看一次事件的经过。

这位年轻的女孩叫汉娜，是与米切发生过性关系的女同事之一。她独自在纽约打拼，是节目组里年轻的员工。米切是她崇拜敬仰的前辈，她也因工作上突出的表现获得了米切的关注——尽管后来她意识到这种关注或许不是因为工作能力，而是因为一些别的东西。

图源电视剧《早间新闻》

事情发生在两人同行的一次出差之中。刚报道完一场灾难性事件，新手汉娜一直陷在压抑的情绪之中，她在街头遇到了米切，那是他们第一次正式交谈。米切给她讲述自己过往的故事，鼓励和安慰她，并看起来出于好意地邀请她到房间看喜剧电影放松心情。

没有犹疑和暂停的片刻，当汉娜感觉到气氛尴尬并准备离开时，米切已经向她投来了拥抱。拥抱很温和，当他说出「我喜欢你」后，汉娜也回了句「我也喜欢你」，带着满脸的尴尬和勉强。一切接二连三地发生着，她被带到了床上，性关系随之发生。她全程紧闭双眼，全身僵硬发抖。然而，她没有表达明确的拒绝和反抗，即便她表现出的每一处恐惧和绝望都在表达着——「No」。

在剧中，汉娜真正的觉醒是在事发之后。回到纽约的办公室里，与她在走廊相遇的米切表现得若无其事，径直从她身边擦肩而过。没有任何迟疑与停留，那晚发生的一切，就像他平日里随意换件衣服那样寻常。

也是在这一刻，汉娜决定反抗。她走过电视台里漫长的走廊，坚定地走进总裁办公室，开门见山地告诉这位电视台「一把手」：米切·凯斯勒邀请我去他的房间看电影，结果他……

话还没说完，汉娜开始啜泣，「结果他……」

没有说出事实的机会了，困惑只在总裁脸上停留了几秒，立马转变成了「我什么都猜到了」的微笑。接着，他对汉娜说：「你什么都不必说出来。」这个连汉娜叫什么名字还都不知道的领导说，因为听说她工作做得很不错，所以未来会给她升职。

「原来就是这么回事？」

「当然，人们只要工作成绩优异，就会得到晋升，绝对就是这么回事。」总裁眯眼微笑着，仿佛在说一句嘲讽。而汉娜能做什么呢？她啜泣着，接受了提拔。这也让后来的她在米切性行为不端事件中处在尴尬的处境里，她确实从这段关系里获得了利益，她不再是人们想象中那种「完美受害者」。这也让后来的她自己无法真正原谅和放过自己。

图源电视剧《早间新闻》

事情的经过大致是这样的。事实上，就连这样简洁明了地描述这些过程都是困难的。如果人们无法理解汉娜的不抵抗，再多地描述一环又一环的递进关系在他们看来都是多余的。这也是现实生活中那些非完美受害者所处的困境：人们会直奔结果，「你确实这样做了。」

出演这样一个模糊的、「不完美」的受害者前，剧组还专门为饰演汉娜的演员姆巴塔·罗安排了亲密协调员（intimacy coordinator），对其在性爱等亲密的表演中进行指导，以表演出汉娜最真实的感受。在那场被米切性侵的戏里，编剧的创作、演员的表演都需要极其精确到位，才能最终让观众边界模糊的性侵事件中体会到弱势一方最真实的感受。

最后一集中，汉娜在接受采访时崩溃了，她说出了心里复杂的独白，或许足以让观众感知受害者内心的挣扎：

「还要我说什么？说我被侵犯了？说我很害怕？我感到无助？说我每天都在想此事？每天想几百遍？说这件事塑造了我，说我因此得到了晋升，说我就是这样的人？说自己爱戴、尊敬、敬仰的人趴在我身上利用我、利用我的身体，想要我却又不关心我是什么感受？

我想要一个家长，却被一个老二捅，我这辈子从此以后脑子里永远都有那个声音——那个声音说我肮脏，说我自食其果，说这都是我的错——人们丢掉工作，世界四分五裂，就因为我没能说出拒绝的话？」

在剧中的上帝视角里，我们知道汉娜是不那么情愿，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何被带到这一步的。在更多与她相似的性侵案件里，受害者自愿与非自愿的界限往往是模糊的，甚至连受害者自己都无法弄清楚。「没有人是100%完美或100%罪恶的。」演员姆巴塔·罗说。

图源电视剧《早间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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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汉娜的故事离我们并不遥远。这样的妥协与忍让其实就在我们身边，它常常发生在权力不平等的关系之中。很多时候，压迫与妥协可能就出现在我们日常的微信聊天之中。

前阵子被爆出的一起高校教师性骚扰事件中，受害女生在举报信里贴出的一系列微信聊天记录，刚好说明了这样一种压迫关系。在过往的交集中，老师以师长的名义接二连三地向学生发送骚扰信息——从早晚无休止的问候、找男朋友的劝告、对其外貌的揶揄夸赞到后来裸露的情感表达。而考虑到自己要继续上完老师的专业课，学分还掌握在他手上，学生只能选择忍气吞声地回复应和。

《早间新闻》中米切的视角让我们意识到，当受害人处于一种结构性的困境之中，施暴者会沉醉于自己的逻辑，将受害人「无力反抗」与「你情我愿」混为一谈。而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很多时候又要求受害者的完美性——必须彻头彻尾地拒绝，不能掺杂任何一点人类的私念。于是，像汉娜这样的受害者，反而变成了道德审判中的弱势存在。

关于职场性骚扰的边界，《早间新闻》的编剧凯瑞·依云也曾在一次采访中谈过自己的理解。她提到，在这些事件中，人们总喜欢像选择政治立场那样站队，而很少把受害者当做一个真正的人去对待。「如果米切把汉娜当做一个真正的人去对待，他就很容易判断不应该这么做，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

回想起来，还有一处有意思的细节是，剧中的新闻节目里内容也与现实遥相呼应，电视屏幕上出现了2017年引发#MeToo运动的「性掠食者」、好莱坞制片人韦恩斯坦。值得玩味的是，米切在看到新闻后，骂了句「天呐，真是个变态」。

接着，该集落幕，这句的字幕里滚动着韦恩斯坦后续的新闻：「韦恩斯坦先生及其律师已证实了报道中的要点，且韦恩斯坦先生没有指出报道中有任何错误或者不符事实的地方。在此之前，该奥斯卡获奖制片人先发表了一份试图和解的声明。声明称，他成长于1960年代和1970年代，当时职场上的行为准则和现在不同，当时的风气就是这样……」

人人都置身事外，无论是米切还是他最亲密的搭档、女主播艾利克斯，没有人意识到自己是这场事件的的加害者与促成者。这一点也正是《早间新闻》希望探讨的：个体背后，父权笼罩下的运行机制，如何无视和助长了权力不平等条件下的职场性骚扰行为。米切或许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什么问题，因为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

图源电视剧《早间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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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就是这部没能引起太多关注的美剧的内核。无论在新闻行业，在娱乐圈，还是在我们日常工作环境中，它都与我们息息相关。

女主角安妮斯顿凭借这部剧获得了金球奖等多项大奖的提名。观看前几集时，她过度夸张和用力的演技总让人出戏，似乎她无论演什么都像《老友记》里的瑞秋。

但随着剧情的进展到最后一集——安妮斯顿与威瑟斯彭联合起来为女性作出反抗时，我忽然觉得，基于这部剧的社会价值远远高于观赏价值，选用安妮斯顿这个昔日美国甜心，通过50岁的她去表达反思和反抗，或许更具意味。

现实中，上了年纪的安妮斯顿也常常被攻击和嘲讽。如果你看国内视频里的弹幕，你就会发现除了对于她演技的真正探讨外，许多评论关注的是她的脸僵了、笑起来垮了——尽管她在身材各方面都维持得相当不错——仿佛她理所应当，让容貌停留在20年前的瑞秋那张脸上。

把《早间新闻》里美国观众对艾里克斯苛刻的要求放在安妮斯顿身上也是合适的——你不能看起来太有钱，太有权势，无论这是不是你辛苦拼来的。你最好永远像一个邻家女孩。

与性侵事件相似的一点是，女性永远要做得更好，更对，才能让自己不受到那么多苛责，才能让自己与男性对话起来更有底气。这就是荧屏之外真实的女性困境。

汉娜的结局是我非常不愿提及的部分。她接受了威瑟斯彭的采访，说出与米切之间发生的一切。当威瑟斯彭希望进一步获得具体的故事和细节时，汉娜彻底崩溃了：「我不会给你来一段催人泪下的揭秘故事，在你的采访中大谈『我很受伤』，我好吗？我好得很，坏事都会发生在人们身上，人们不知道怎么处理。为什么要纠结？你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你已经得到了勒索电视台的筹码……」她愤怒，自责，她崩溃大哭。

第二天，她被发现死在了家中，嘴里塞满了呕吐物。有人猜测她是服药自杀，有人猜测她是在极度抑郁的状态下服药过度。

影视剧或许为了剧情的演进与张力，为受害者安排了那样一个让人心痛的结局，以便让两位女主播在最后一集的最后5分钟以攻占演播室的方式反抗和崛起，向全美控告父权思想笼罩的性别不平等、以及职场的性骚扰和腐败。

但我更愿意看到，生活中的「汉娜们」——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不管在何种程度下受到了任何形式的冒犯，都勇敢起来保护好自己。要知道，除了我们的健康，我们的快乐，我们自身主体的完整之外，其他东西都不重要。要勇于说「不」。

也正是因为结尾安妮斯顿和威瑟斯彭联手反抗的一幕，《早间新闻》最后一集在IMDb上的评分冲到了9.8（其他几集评分约为8.3）。看完这一季故事线的发展，你会发现这部剧最后的胜利，是时代议题的胜利。

剧情完结的这一天，一位中国网友在豆瓣上发表了一句短短的评论：「#MeToo被指责矫枉过正的当下，事实却是，世界上还有很多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正暗流涌动。」

图源电视剧《早间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