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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位普通北京市民开始整理父母的遗物

2023年12月10日 文/ 原版二姐 编辑/

熟悉《人物》的读者大多知道,过去两年,《人物》有一个持续稳定更新的「普通北京市民」系列专栏,写作者是原版二姐,她幽默、细腻,总能用松弛诙谐的笔调写出既是她自己的,也是无数普通人的生活图景。

今年以来,二姐经历了很多人生中重要的离别,专栏也停更许久。时值年末,二姐决定再次动笔,最先写下的,是自己整理父母遗物的经过。她说,这是她重新梳理与父母的关系,并进一步理解他们的过程,而这也是每个人都必将经历的人生一课。感谢二姐,详细记录了这个过程,让我们每个人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体验,以及,它对我们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文|原版二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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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14号,我妈走了。三年以后,轮到我爸。我欣慰于这几年让他在家里,没有离开熟悉的环境,也没有过度治疗,一方面庆幸他终于得以解脱,一方面又不愿意失去他。

2023年2月8号,我爸走了。走得很快,很安详。他过了86岁半,再过半年就87了。朋友们说按虚岁算是88。88岁,属于喜丧。中国人民真智慧,发明了「喜丧」这个词,大概就是让生者不要过于纠结、过于内疚吧,总归是得心里好过一点儿。

可是哪儿有喜丧这个事儿呢?没有啊。谁不知道这是人生的必然?可是谁又愿意做没有了父母的人呢?不管曾经与他们有过多少矛盾、多少不愉快,父母在,终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啊。

以前,我妈在的时候,我不想回家,又烦又怕;我妈不在了,还是不想回家,回去看着我爸我心里难受;我爸不在了,就更不想回。说回去收拾收拾他们的东西,磨磨蹭蹭,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到下礼拜。其实就是心里抵触。那个房子,它只是个房子,人不在,魂就不在了。家的灵魂是人啊。

终究还是要回去整理他们的东西。希望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能够表明他们过去的生活的那些东西,俗称的,念想。

第一次回去收拾的时候,一开门,家具摆设还是那样,可屋里空荡荡的。屋里很空,心里也很空。走在屋里,我自己像是一个幽灵。我妈已经走了三年,似乎屋里已经没有什么她的气息了,但是我爸的气息还在。按说我爸病了这些年,我应该早有心理准备会有这么一天,但是当这天真的到来的时候,还是像什么准备都没有一样。

爸妈生活不能自理这些年以来,已经很少买东西了,加上房子也不大,所以家里的东西不算很多。我知道重要的东西都放在什么地方,对我来说,最重要的,还是他们保存的照片。

他们那个年纪的人,实体照片居多,相册十几本。除了他们俩一起出去玩的、家里亲戚聚会的,他们跟各自单位同事的合照,都是分开放的。在他们还能参与同事聚会的时候,爸妈有各自的朋友圈。他们在各自的单位里,都是受欢迎、人缘儿好的中国好同事啊。

在厚厚的十几大本相册之外,还有一些零散的照片,除了我姥姥的单人照片,还有毛主席和周总理的肖像照。甭问,肯定是我妈留的。我妈那个年代的人,对毛主席和周总理的感情是很真也很深的,她们表达爱戴的方式,就是在家里最重要的地方,留下不知道当年她们从哪儿得到的这两张照片。

照片是多么重要的私人历史。假如不是有照片,很多次跟他们出去玩的事儿,我都忘了。我能记得某一条裙子,但不记得什么时候穿着那条裙子跟他们去了哪儿。假如不是有照片,我都快忘了,成长过程中,跟我妈在一起,也有过很多快乐时光,而不是我以为的,总是针尖对麦芒。假如不是有照片,我也不会意识到,我妈在47岁的时候,依然苗条漂亮,显得很年轻。我有意无意地聚焦于跟我妈的矛盾,总抱怨她对我的严加管教,有意无意地放大了她的缺点。她对我的付出,我选择性地装瞎。这对她是多么的不公平啊。

愚钝如我,假如不是整理父母的遗物,都想不到我们曾经共同拥有的时光,对于我是如此的珍贵、如此的重要。

家里最老的一本相册。

2

我第二次回去整理东西发现书柜里有个本儿,上面整整齐齐贴着我爸的工资条,从XX年到XX年。他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只知道努力工作争取涨工资,也没什么其他致富的门道。小学几年级来着,有天晚上临睡前我妈突然说,你爸涨工资了,89块钱一个月。我忘了那是哪一年。应该是我爸评上工程师的那一年吧。

现在想来,我爸业务上还是很牛的啊。心里惭愧,我妈极强势,我就随着我妈的态度,觉得我爸没什么了不起。

除了工资条,还有我爸的大学毕业文凭。1958年,北大的校长还是马寅初。我小时候第一次见这个文凭,看上面写着「成绩及格」,为此嘲笑了我爸好几年:「吹牛!才是及格!优良中差,连个『中』都不是。」我爸听了只是笑笑。我妈开始还解释几句,后来也不说了。他们从未、NEVER跟我说过关于名校是怎么回事儿,我爸也从来没说过他从四川的小县城考到北京有多么不容易。

还有他的政府特殊津贴证书。国务院发的。他是研究核燃料的。只是小时候我不知道,他在保密单位的工作到底是个什么工作?还是2017年他第一次脑梗后,我拉着他聊天以助恢复,他说起来我才知道。

记得之前有一次聊天,闺蜜小叨说:「我说句杵你心窝子的?咱爸北大的,你不是才上个三本?跟咱爸比,你就是个渣。」当时我就急了,「这怎么是杵心窝子呢?这是实事求是!」反正以前一直没觉得我爸还有点儿厉害。同时,又特别愧疚。没有成为让父亲自豪的女儿,这个遗憾,这辈子是弥补不上了。

父亲的毕业证书。

我还留下了我爸手抄的唐诗的那个本子。那是2019年,彼时他正在失去最后的读写、说话能力,每天抄写一首诗,是他的任务、他的乐趣,也是他最后的努力和不甘。感慨万千,我爸终其一生,都是对自己有要求的人。

这是一个横格本,是朋友送的。一下送了七本。还没写满,我爸就不能写字了。

年初去看脱口秀,邱瑞在台上吐槽上春晚,我跟别人一样乐得前仰后合,突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机:嗯,没事儿,护工大姐没发微信也没打电话,说明我爸……哦对,我爸已经走了。有那么半分钟,邱瑞说什么我没听见。

费翔在跟许知远的对谈里说,年轻人最不愿意了解的就是自己的父母。现在我最最后悔的就是这个事儿:能了解他们的时候想跑,想了解他们的时候他们走了……

现在没事儿的时候,我就跟家里亲戚打听我妈我爸,想知道一切关于他们的点点滴滴,哪怕是碎片,拼起来一点儿是一点儿。

把我爸那些证书拿回家的第二天,下午,看着阳台上开得正好的水仙海棠朱顶红,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压过来……想了一会儿。那就是,丧父之痛吧。

2019年,正在失去读写、说话能力的父亲坚持每天抄一首诗。

3

回去收拾爸妈留下的东西,还有一个发现,他们真是什么都留着啊——在他们存放医保卡等重要东西的大抽屉里,不仅有连续多年的生活缴费票据,还有总计几十斤的全国粮票,不过,我妈不肯扔的最多的东西,都跟我有关。

书柜里有一个橘色的塑料封皮日记本。那是我初二那年他们送给我的。

当时的新年联欢会,有一个环节是父母给孩子送一件礼物,都提前交到老师处,同学们自己不知道爸爸妈妈送了什么,联欢会上现场揭晓。我记得班上有几个同学收到了堪称奢华的礼物,其中一个是漂亮的地球仪。那个地球仪应该挺贵的。那时候同学之间并无攀比之风,可我还是羡慕那个得了地球仪的同学啊。而我爸妈,只给了我一个这么普通的,塑料皮的日记本。扉页上他们写了一句话,「为中华崛起而读书」。那时我满心都是嫌弃这个礼物过于普通,没有显示出父母的殚精竭虑奇思妙想,简直太不值一提了。别的同学拿了漂亮礼物的自然开心,而我,只是默默地把那个本子收起来了,地球仪可真漂亮啊。后来,我用那个本子摘抄了很多名人名言,也不知道理解不理解,反正话都说得挺漂亮,记住之后写作文的时候引用。

父母还留着几十年前送我的笔记本。

后来,我进了靠写字为生的行当,年轻时候给报纸投稿写的小豆腐块儿文章,没发表的那些,打印出来的底稿,我妈整整齐齐给插在一个塑料文件夹里。那天,看着自己年轻时写的东西,唉……但愿我妈只是自己留念,没给别人看过,八辈祖宗的脸也禁不起这么丢啊。

但也有点儿感谢我妈留着这些没用的东西,也是我的成长路径,虽然写得臭吧,但是爱写,年轻时候即是如此。

衣柜里,他们自己的衣服,没有几件,还都不咋好了。倒是我结婚之前的一件杏色呢子短大衣,我妈不仅挂在衣柜里,外面还套了个罩。那件衣服虽然款式老旧过时,但因为我妈保存得好,颜色一直鲜亮如初。还有我结婚那天穿的衣服,大红色绸缎上衣和裙子,那时节我八十来斤,腰围一尺七……我一直跟我妈说,都是二十几年前的衣服了,不用留着占地儿了。我妈不听,就要留着。她哪里是留衣服啊,她是想留住没离开家的女儿吧?

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前些年我妈去贵州二姨家玩,拍的照片做成了台历,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她还一直留着。还有家里表弟表妹的孩子的照片,都是孩子们小时候的照片。以及我舅舅做的手工,什么梅花小盆景,多年前我妈也让我拿回家一个,我嫌不好看偷偷处理掉了。等到舅舅走了,我开始后悔,为什么不留下呢?那可是舅舅亲手做的呀,我为什么要嫌土嫌没审美?也是到了写稿的这会儿我才意识到,那些我看不上的东西,觉得毫无用处的东西,凝聚的是我妈的情感,是她对家人的爱与关心,是她年老之后心里最惦记的人,是对可以四处旅游的好时候的怀念啊。她老了走不动了,生命力渐渐消失,那些东西都成了她的寄托,我妈也需要美好的记忆吧,不然余生靠什么支撑呢?

以前,闺蜜们扯闲篇的时候,提到过父母的情书。闺蜜说她一个朋友看到过她爸写给她妈的情书,用词十分热烈,我也很盼望着在家里也能找到类似的东西。谁不好奇父母是怎么好上的呢?可是没有找到。十几岁的时候我妈跟我说,我爸给她写的第一封信,开头是「让我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我妈心里笑得不行,觉得我爸真是个大书呆子,又觉得我爸一笔字写得不错,才同意交往。

不知道该问谁。爸爸妈妈,你们的「万寿无疆情书,能让我看看吗?」

母女合影。

4

那些要紧的、对我特别有意义的东西,比如照片、一些证明文件和文字性的东西,我都拿回自己家了,这些东西,如今都成了父母的替代物。我在那些物件身上,看到了父母的从前,也包括我自己的从前。

我想,每一个整理过父母遗物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纪念品。有个妹妹留了父亲的一个茶叶罐,现在装陈皮,还留了妈妈的一个用来装粮票和钱的钱匣子,以及一些老照片。另一个妹妹,她爸给她留了五块石头:四块雨花石,现在放在茶盘里,天天喝茶看着;一块人名章的石料,舍不得雕。

每个人留下的东西,形式不一样,本质都一样。这些东西几乎一钱不值,它们又无比珍贵。理解了父母为什么留下那些东西,也就理解了他们。把它们保留起来,就是留住了父母,留住了与父母共同拥有的时光。

整理完了所有东西,还有一件需要我处理的,就是那套房子。

几年以前闺蜜卖掉她父母留给她的房子的时候还有点纠结,问我们,说那是父母留给她的念想,是不是要卖。我们当时跟她说,父母给你留什么,都是希望你生活好,所以你把房子卖了,他们也不会有意见的。爸妈的老房子没有电梯,生活也不太方便,所以我最终也决定卖掉那套房子。

买下房子的,是一对小夫妻。他们没有重新装修,热水器和空调、抽油烟机他们都继续用了。后来办水电交割的时候,我还去他们家看了看,屋里是他们从原来家里带来的白色家具,摆放得科学合理,比我爸我妈那时候显得空间大,四个人(小两口、孩子、孩子奶奶)都住下了,还有了半人高的绿植。我特别欣慰,觉得那个房子是被善待的,新主人一家给它带来了勃勃生机。那对小夫妻中的小伙子,我看见他就觉得像看见我爸年轻的时候,功课好,个子不高,也是四川人。

交割手续办完后,爸妈的所有东西就要离开这个房子了,心里还是有点舍不得。看见我妈的一条毛裤,还是会想起她在家的那些日子;还有我爸的一件夹克外套、一件脱了线的毛背心,也是怎么看着怎么心里难受。有句话说,人不在了,就无处不在了。就是这个意思。

所有事儿都办完了之后,我还需要去派出所销户,顺便连父母的身份证也就一起注销了。销户这事儿我就一直拖着,怎么也舍不得去,就好像我们仨还在一个户口本上,这一家子就还齐齐整整似的。到了最后不得不去销户,否则买房的小两口没法落户的时候才去。

那天,销户的小姐姐说了我两句,「我们给您打过电话,您没有来;我们又给您打了电话,您还是没有来。」我心里想着,姑娘,你一定是父母都还健在吧,你怎么知道这个户口本对我意味着什么呢。过了几天,我把自己的户口迁到了跟栋梁(我先生)一起,原来的户口本就被收回了,就是说,我和我妈我爸的那个户口本就没有了。户籍科的小姐姐说,「户口本我们收回,您可以拍个照留个纪念。」感谢这位体贴的警察小姐姐。

我觉得整理父母的遗物,就好像是又梳理了一次跟父母的关系,以后大概不会有如此大块儿的时间、如此专注的心情去梳理那个关系了。所以这件事非常重要,需要认真对待。整理遗物也是一种告别,跟有他们的日子告别;同时也是一个开始,没有他们的日子的开始。我不一定move on了,但是可以试着move forward。我英语不好,想不出来哪两个中文词汇可以精准表明它们的区别。

他们在的时候,老怕他们有事儿,心理压力很大,长时间焦虑。他们不在了,那种心理压力没有了,又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不知道要往哪儿飘。好像自己是一粒沙子。好在,我还留下了一些属于他们的东西,等于是他们的生命还会在我的生活当中得到延续。

以前,说到父母,当他们都还在的时候,我下意识里认为,我们家,我妈是我妈,我爸是我爸。现在我会单独想念我妈,也会单独想念我爸,更多的是会想起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什么样。

而且,你不知道什么样的生活场景会让你突然十分想念父母。

比如,大爷大妈们在超市围着各个柜台抢购,牙签促销也抢,那个热火朝天的劲儿,我站在一边,突然就觉得很悲伤......多么希望我妈我爸也能像那些老头老太太似的出来抢啊!曾经是那么轻蔑地看着那些老头老太太,如今什么没有啊,怎么就非要扎堆儿抢着买呢?可现在我是多么羡慕他们,还走得动、抢得动,还有心气儿出来抢。他们的子女一定没少埋怨他们、没少教育他们。羡慕他们的子女。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朋友说,父母是什么,父母是挡在你前头的一道墙,他们不在了,那道墙就没有了,你要自己挺上前去。

现在我多多少少理解了这个意思。

父母的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