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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要开一堂脏话课?

2023年9月20日 文/ 令颐 编辑/ 楚明

在深圳的一所国际中学,语文老师冯军鹤和他的同伴老师一起为初中的学生们设计了一堂专门的脏话课。

在课上,冯军鹤把学生嘴里经常说的脏话依次全都写在了黑板上。看到满目脏话的时刻,班里的学生从沸腾变得羞赧,进而变得困惑。在那之后,冯军鹤带着学生们做了问卷、看了视频,让他们渐渐明白了脏话背后的社会含义,也看到了背后所隐含的禁忌、权力与性别暴力。所有禁忌,一经包装,便成神秘。而脏话课则做到了祛魅。

事实上,脏话课只是冯军鹤所在国际中学语文课堂上性别认知板块中的特殊一环。在这里就职的三年里,他带领着班上的学生们进行了多次与性别意识有关的探索与讨论,慢慢让学生们理解性别歧视、性别暴力与性别平等——有时候,评价班上的女同学平胸,也是一种歧视和骚扰。

最近,我们和冯军鹤做了一次对谈,聊到了这节脏话课,聊到了孩子们眼中的性与性别,作为一名语文老师,他看到了传统教育体系中的空白,一直忧心于「我们一直呼吁的性教育始终没有出现」,而教育应该给学生们以回应。为此,在语文课上带领学生们讨论脏话、讨论性别议题,算得上是冯军鹤和同事们的小小填补。

冯军鹤在深圳的三年教职结束后,他没再续约,还在与严重的干眼症拼力抗争。和《人物》对谈完不久,他要去休假,处在休息和学习的一段gap year里。如今的他是一名自由职业者,健身、读书,偶尔开线上课带着学生们精读文学书籍,想帮助孩子们在繁重的课业之外获得一丝喘息,也多一个人生方向。

更重要的,「教育是一种体验」,冯军鹤说。他想让这种体验,更有趣一点、更丰富一点。

以下是冯军鹤的讲述——

文|令颐

编辑|楚明

图|(除特殊标注外)受访者提供

给脏话祛魅

脏话课开始了。我让学生们把自己知道的脏话词汇全都说出来,我帮他们写在黑板上。开始他们觉得不好意思,还在彼此怂恿,慢慢地发现其他人都说了之后,他们也放开了。

面对这一黑板的脏话,男生和女生其实都是一样的坦然。当我们把脏话当成一个话题进行公共讨论的时候,大家会更坦白、更大胆地打破这种禁忌感,最后落入正常的讨论中,对他们而言,印象也会比较深刻。

设计课程的时候,首先就想到设计个调查问卷。我们希望学生们能在接下来讨论脏话的时候坦率对待。问卷上有8个问题,基本上就是让他们去讨论生活当中的脏话、网络当中的脏话、身边人说的脏话、自己又是如何说脏话的等等。

我们会在教室的一面墙壁左边贴上 0,右边贴上 10,中间贴上 5。数字表示程度。每一个学生手里有一张便签纸。在回答这8 个问题的时候,学生们要写下自己的回答,也就是一个数字,站到你觉得对应的位置。学生们其实都很好奇别人怎么选。

在第四个问题中,「你在⽹络上讲脏话的频率是?」同学们的共鸣和得分普遍更高一些,当时,一位学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是「我能理解很多⼈的这种差别。⽣活中说脏话被⽼师家长听到了,是要被教育的。但是在⽹络上就不会有这种后果。」也有的同学表示「⼤家偶尔需要说脏话。那种感觉很刺激,怎么说呢,就好像是喝了⼀杯冻奶茶,你觉得⾝体⼀下⼦通透了」。

在最后一个问题上,同学们的反应让我印象最深刻。我们问的是「你说脏话时,知道那些脏话实际所指的意思吗?」当时学生们展露出隐藏、张扬,以及刻意的从容和冷淡。我还是惊讶于结果:⼤部分⼈都是知道的,⼀半的⼈选择了 8 或者 9。

我们告诉学生,如果我们最后将这些数字加在一起,每个人都会有一个总和。这个总和代表什么呢?可能代表你和脏话的距离。当时,同学们看到结果后还是一阵骚动和兴奋。有同学会说:「如果他⽤脏话来攻击别⼈,我觉得是应该被批评的。但如果说脏话仅仅是⼀种发泄,应该和好坏没有关系吧。」

设计这些问题的初衷是,一方面我们会了解学生各自对待脏话的态度,另一方面是让他们感知到同学们在对自己打开,就会有进一步讨论的空间。

第一节脏话课上完之后,第二天班上的一个男生就跟我说,昨天跟我其他班的同学说了这个课,他们也都非常感兴趣,想听听看。我就会觉得,反馈比我想的要好很多。

开设脏话课的契机之一是,我在大学期间读了《南瓜灯博士》这个故事,它讲的是来自纽约贫民区的文森特,转到新的学校,内心渴望得到同学的接纳,渴望交到自己的朋友,但却受到了同学的排斥。自卑、孤独的他不安地尝试着,想要把自己「伪装」成同类,开始说脏话,以此换取同学的接纳。

后来工作后,我又在书店翻到了这个故事,就发现这里面的主人公学生是处在小学高年级或者初中的年龄层,它的探讨涉及到了师生之间的关系,学生的语言霸凌、语言暴力以及对脏话的恐惧。

我就联想到,在学校办公室里,老师们讨论学生讲脏话的问题。孩子们进入初一之后,讲脏话的频率明显增加,男孩、女孩都会说脏话。学校里还出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脏话事件。在家里上网课的时候,别的班里就有个孩子,跟另一个学生产生了点矛盾。

矛盾的结果是,两个人彼此用最直接、最肮脏的脏话互相对骂。语言肮脏的程度是我前所未见的。他们都是在网上找的脏话教程,已经不是一般的脏话了。

这带来的直接影响是,他们在课间对骂的过程被旁边的同学看到了。在场的学生们一拥而上,有七八个学生就一起编了一串脏话去攻击另外的学生。学生们对脏话本身并没有概念,而说脏话的影响力在这种情况下就展露得非常明显。这是当时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还惊动了校长。

所以当时碰到了一个相关的文学样本,学校里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和另一位语文老师就觉得说这是一个非常契合的关联,所以就产生了策划脏话课的想法。

脏话课的重点是谈论讲脏话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这种语言攻击在他人眼中可能是某种语言禁忌,可能是一种不文明的粗暴表达。

我们从网上找了一个诙谐、轻松的关于脏话历史的小片子,大概七八分钟。我们想跟学生们分享「禁忌让脏话更有力」,为什么脏话与⼥性联系更为紧密。而越在禁忌的地方,脏话反而会变成越激烈、越频繁的一种表达。这些都是希望能够让他们了解到脏话和人的情感关系、脏话的社会作用,最后再看到脏话和社会经济、社会规范之间的关联。

与脏话相连接的就是霸凌,说脏话往往是霸凌的一种手段。谈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就会引用《南瓜灯博士》的文本,设置一个问题,如果你是这个班的一员,你会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一个爱说脏话的转学生呢?

学生们可能都有面对转学生的经历,他们会说我同情他,但我会和他保持距离。因为他非常的粗野,还有同学说我想要帮助他,但会以秘密的方式,如果我非常张扬地去帮助他,可能会被其他同学霸凌、抛弃。

现在,网络和社交媒体对脏话的刺激更大,学生们习得脏话更多是从网络上获得的。而且,他们在微信、QQ上用脏话的比例远远高于在生活当中使用的比例。

坦白说,在脏话课之后学生们会有什么改变,其实没有太大变化。最主要的变化可能是在我面前说脏话的时候更坦率了。这其实是一个有益的转变。比如说,之前他们有时候会给我发跟同学聊天的截图,那时候他们不会把某个人说脏话的内容截给我,而是要先清除那些脏话,再截给我。现在,他们会更坦然地面对这些语汇。

第二个改变是,在这种学生们坦然面对脏话的背景下,如果再出现脏话攻击的时候,我有介入的契机了,之前他们不暴露给我,我是没办法介入的。因为我们既然聊过了脏话在文化中的位置,它作为一种社交方式、作为一种情绪发泄、一种攻击力,我们会在聊的时候可以对应上了,我就会把它当成学生们的情绪来对待和处理。当这些禁忌和神秘一旦被打破,其实也就给脏话祛魅了。

在国际学校的讨论课上。

脏话中的性与性别

来到深圳之前,我加入了一个支教组织,被分配到了云南山村的一所公立小学,是教五六年级。后来在云南,我们引进了一些创新性课程,也会涉及到一些性别教育。那个时候也有老师做过类似的尝试,我当时也在黑板上写过脏话。

脏话对初中生们的冲击力会更大一些。一方面,初中的孩子知道的脏话确实更多,他们大部分人都知道脏话是什么意思。还有,他们自己在生活当中也有很多运用脏话的场景和问题意识。

脏话课本身的确是比较大胆的课堂内容,它本身是一个充满禁忌的话题,大家好像就会投入更多关注。

课程中最让我们纠结的是如何处理《南瓜灯博士》的结尾。文本的结尾是,文森特在墙上画了一直帮助自己的女老师的裸体画像。我们就有点纠结要不要在课上展示出来,这是一个很困难的时刻。

我们担心学生看了之后会不会更失控,或者说会不会跟家长说了课堂内容之后,家长来质问我们。性和脏话还是不一样的两个方面。

结果,我们就发现,孩子们比我们想象的要镇静多了。他们根本没有惊讶,也没有觉得说这个结尾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在云南乡村小学支教的冯军鹤。

在我们的教育体系里,关于性、关于性别的相关教育是非常少的。课堂上不出现,学生就不觉得它可以成为师生共同探讨的一个话题。很多学生未来遇到类似问题、相关遭遇的时候,很有可能就不知道怎么处理,他们可能只会把这些留给自己消化。这是我们教育中很大部分的缺失。这些知识仍然需要有人用科学、系统的方式去引导、去教他们辨别,而不应该是避而不谈,或者谈性色变。

其实,脏话课本身也是我们每一年都会进行的性别教育的一个板块。

2020年的三八妇女节开始,我们都会设计类似性别话题的主题课,持续两周甚至一个月的时间。脏话课就是那时候的产物。

同时,脏话的表现形式也和性别、性别歧视有很大关系。当时,针对脏话,我们讨论了这样几个问题——

(1) 为什么很多脏话都和女性有关?

(2) 为什么很多脏话都和生殖器有关?

(3) 为什么很多脏话都在攻击长辈?

面对这些问题,男生和女生的认识是截然不同的。

当时在课堂上,就有一个男生解释说攻击⼀个女性、攻击一个人的妈妈本意是在攻击这个⼈本⾝而已。

同时,另一个女生也站起来说:「在今天的社会上,很多⼈可以接受男⽣说脏话,但⽆法接受⼥⽣说脏话。我妈就总是对我说,⼀个⼥孩不应该说脏话。为什么呢?因为在他们眼中,男生可以粗鲁,⼥⽣就必须温柔。这太不公平了。」

脏话课结束之后,最让我感动的一个时刻是一个妈妈给我发的信息,她说我们能够在课堂聊这个话题,她非常感动。

她和儿子之间有很长期的矛盾,那个时候儿子回到家,对妈妈也会说脏话。脏话课结束之后,那位妈妈说到,本来前一天儿子还用很脏的脏话骂了自己,后来儿子回家就跟她聊到我们的课、聊到我们讲的关于脏话的种种新知。

听完之后,她就很受震撼,借这个机会就跟儿子说,你知道吗?你在说脏话的时候,我感到非常痛苦。因为在你看来,脏话可能只是个口头禅,是你们和同学之间交流的方式。但是我作为一个女性,作为一个妈妈,这样的脏话对我来说是非常具有攻击力的,是对我的另一种伤害。她儿子听到以后,当时什么也没说,但之后,再也不会对妈妈口出脏话了。

图源剧集《小欢喜》

她凭什么遭遇这样的攻击

在性别议题的讨论上,我们也做了更多尝试。

2020年的三八妇女节,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媒体的目光会聚焦在医护工作者的工作日常和压力上。一些新闻媒体会聚焦在女性医护工作者身上,我记得在最早的新闻报道,会提到女性医护工作者会经历卫生巾困境,以及一些女性自身生理需求的问题会被忽略等话题。

看到之后,我们就想设计第一次讨论女性需求的课程。一方面,我们找到了大量当时关于疫情期间女性工作者的新闻报道,让学生讨论在社会上,女性、女孩可能需要什么,会有什么样的意识,我们还会讨论怎么辨别性别歧视。

我们在课上会涉及到一些词汇的比较,我们跟学生分享了联合国发布的《中文性别包容性语言指南》。一些活动之后,他们会发现生活中类似「女司机」、「家庭主妇」、「男人婆」这样的语汇,充满了性别偏见,未来,他们或许就会对人类的日常用词有更多改观和警惕。

这种时候,女孩们的反应普遍都会大于男孩子。像第一次课的时候,男孩子们的理解还都是孩子心态,对这个问题的讨论只局限在,家里面爸爸说了算,班级里面女孩的力气比我还大、我被打了之类的。

女孩们则会有更多共鸣。她们会跟男孩子们说,我上厕所的时候要排很长的队伍,你们不用排,这就是不公平的体现。

学校里的性别攻击其实是经常见到的。比如说,孩子们会非常直白地说一个女孩平胸、会对某个女生的外貌做一些评价,最严重的时候,他们会对女生说一些社交媒体中的脏话。偶尔的这些话可能是开玩笑的,可能这个女孩也没有放在心上,但我仍然会觉得这是一种间接暴力。

我们会想办法把某些社会文本和课堂文本融合在一起。

比如说我们会一起精读一本书叫《人鼠之间》,里面含有大量的性别暴力和攻击,比如会说到女主人公是婊子、荡妇,她被杀之后,有一些人还会说她活该。我们精读的时候,就设计了一个环节,把一半讨论都放在这个女孩身上,让学生们讨论她凭什么遭遇这样的性别攻击,她真的应该被这些男性工人称为婊子吗?

在谈论的时候,学生们一方面会看到男性的攻击并不是针对女性做了什么,而是出于他们对女性的一些想象和女性的一些定位,也就是所谓的对社会角色的偏见。

当时一名女生的课后作业给了我很大的惊喜,她写道——柯利的妻子却不一样,她的性格与她的所作所为,让她在人们的心中只留下了负面的印象。可我认为她不是人们口中的荡妇,在与莱尼的交谈中,她对成为明星的幻想远远不亚于莱尼的梦想,她的幻想就像卡鲁克斯想要融入白人朋友中一样值得被尊重。

人人都在努力地活着,却没有人会像她这样的女性一样,会因为孤独不愿永远守在家中而被斥骂。她与莱尼的交谈中,情感的真实就像她的外貌一样单纯,因为不愿孤独,因为偏见,让她成为了人们口中的荡妇,直到死……

这种对女性的共情是很准确、很难得的。

图源剧集《我的天才女友》

奢侈的创新

豆瓣上有一个话题是,中国女孩意味着什么?我们就让孩子们自己观察身边的一些现象,自主去讨论这个话题。

讨论的时候很多重点落在了对家庭关系的讨论,特别是家里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家长的区分对待明显,女生们心里对此是非常明确的。

我们班有一个女生有一次找我来聊天,聊了一个半小时,哭了可能有半个小时。

那个女孩找我哭诉觉得父母重男轻女。她说,我父母总是跟我说,「你只要不是倒数第一就行了,你学习怎么开心怎么来,只要你开心,爸爸就开心。」他们对弟弟的要求却是,你的数学要怎么样,你的英语怎么样,总之,对待两个孩子的教育理念完全不同。

就这样一句话,这个女儿就敏锐地体察到了父母对待姐弟的不平等。她哭着说我一定要把学习搞上去,我一定要给我爸看,我也能学习好。确实在这之后,从六年级到八年级,她的成绩飞跃式上升,远远好过她弟弟。

其实,表面上看起来,女儿好像获得了更多的重视和宠爱。她可以跟爸爸要更多零花钱,可以做很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家里对于儿子的学习要求要大于对女儿的要求,大家对于儿子未来的学业期待也远远高于对于女儿的期待。很多时候,大家会默认这样的现象是正常的。

父母的这种期待和规划,有的时候不一定是独断式的,可能是一种无意识的选择。这种歧视在今天非常隐形,但确实是一种更普遍、更难以启齿的家庭理念。

在云南的时候,我感受到女性在这片土地上的困境远远超过我的想象。

我到一个村子里家访,本来一个女孩,主动跟我说要找我聊聊、一起玩。结果,我到村子那天她没有出现。我就想去她家找她,就有学生跟我讲她家里面的遭遇,像她妈妈跑了不要她了,她奶奶经常骂她骂得很难听,我听了之后很难受。

回到学校,我找了这个女孩,她一下子开始哭,很隐忍、很委屈的那种哭。后来我就知道了,先是她妈妈从村子里走了,开始还联系她,后来就直接失联。她奶奶就嫌她是个女孩儿,会说很难听的脏话骂她,难听到有性别羞辱。另一边,她爸爸在家酗酒,她还要负责照顾爸爸,她非常绝望,觉得家里只剩她一个人在支撑这个家。

这样女生的故事非常多。比如说我们班的一个女生,她在家里,各种家务,她爸爸都让她来做,周末去放羊放牛,按时令去找菌子,找柴火、松针。周末同学们一起约着去玩,她爸爸一定是不让她去。父母对于她的管控一定要多于儿子,儿子可以更自由,儿子可以有更多选择,但是女儿就不行。

还有的问题就是早婚早育。我有一个学生16岁就有小孩了,这是一个非常普遍的情况,她们很早就结婚了,很快就有了孩子。但这些决定都是很草率的,很可能过两三年,小两口就分开了,或者说他们出去打工,不想面对有一个孩子的负担。

图源视觉中国

事实上,这些经历阻碍了女性向前发展的人生道路,是非常有损害的。在她们年岁尚小的时候,她们根本不知道婚姻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有家庭意味着什么,她们付出责任,是搭上了未来人生的可能性的。

后来,有的女生在高中的时候想要考大学,来咨询我的意见。我就建议她去一个文化稍微有差异的地方去了解、感受一下,看看生活其他的样子。

面对一些性别议题,女孩们经常在课堂上会容易情绪激动,也会容易去较真,而男孩则不一样,他们刚开始会很积极,但讨论结束,就过去了,因为他们会觉得,这些议题好像和自己没有太大关系,也会想这个时刻老师是偏心女生的。

你说男生会有「获得这种男性特权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想法吗?一定会有,但这个东西还是很难改变的。

对现在的孩子们来说,在理解性别议题这件事上,更重要的是,你能不能看到身边这样非常隐秘的性别不平等和性别歧视,而认出来或许只是获得平等的第一步。

孩子们八年级的课上,我们又设计了一个议题。把目光聚焦在中国或整个世界,让他们了解女性作为他者,她们的遭遇可能会是怎么样?我希望让女性作为一种共同体、一种有关联的个体,来彼此产生连结。

我基本上没有做太多偏女性主义的尝试,第一我觉得在课堂上不一定合适,第二我觉得可能那种讨论也不是语文课的方式,我还是要选择文本,从文学作品出发来引导学生们讨论女性身份的经验、遭遇,以及她的思考。

我们就选了余秀华的诗歌,她写自己的爱情,写自己人生经验的那些诗。又选了范雨素的文章,她谈自己作为女性,面对的环境、遭遇、家庭压力,希望引导孩子们去理解女性作为个体该如何理解自己的处境,让她们感知到在这种非常普遍的角色背后,女性的付出和承担都是什么。

我是在深圳的一所私立国际学校完成了脏话课以及性别议题探索的教学。这是一所很新的学校,2019年刚成立的时候,它几乎是全中国最贵的学校之一,一年学费30万。

这所学校的家长有一大部分都是做实体经济的。在东莞、顺德、佛山开工厂的有不少,他们学历不一定高,很多也都是农村出来的,挺接地气的。但同时,他们清楚地知道社会竞争的压力和学历贬值的现状,这让他们有一个清楚的认知,我得让我的孩子有更多知识、学更多东西,来保证他们不会落后。脏话课后,一些家长会给我发邮件说这个课的出现很难得,自己当年上学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的机会。

最近,有很多语文老师都做了创新尝试,比如像有的老师会在课上教学生们维权,也有的老师会开设文学精读课。

其实,当大家谈创新教育的时候,一般是有语境的。如果我们做的这些事情放在一些别的国家可能不叫创新教育,而是日常教育的一部分。但在我们的教育环境中,这些突破确实是一种挺大胆的创新。

出现这些创新教育案例的一方面原因是我们的课堂缺少这些应该有,实际却没有的探索。比如说性别教育,正是因为太匮乏了,现实的语文课本中这个话题是不存在的,所以好像说稍微做点尝试就会被大书特书。

我会想到一个很远的例子,在我的学习经历里,没有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语文课。但有一些老师会给我很大启发。初二时候我们的语文老师,刚毕业,是很年轻的女老师,文文弱弱,脸部线条非常明晰。我们班表现非常糟糕,大家都集体谈恋爱,晚上翻墙去网吧,到了晚上,宿舍里一半人在抽烟。

这个老师接手我们班后,自己从家里带了很多书放在班里,比如《莫泊桑短篇小说集》之类的作品让学生们读,没人读,我是语文课代表,我就带头来读,一个周末就读完了。这对我而言是一个挺重要的时刻——在学校里,我自己的生活突然丰富了起来,开始被阅读吸引,之后就开始去借阅图书来读。学校门口有一家可以租书的门店,我考了第一名之后就拿到了一张免费借书卡看很多文学类的书籍,从那个时候开始,阅读也成为我人生很重要的组成部分。

所以这位老师的做法对我来说就是很有启蒙寓意的。

成为一名语文老师已经将近6年,这个过程当中,有很多让我怀恋的时刻。在云南的时候,我跟班上的男同学就像朋友一样,我去家访、跟他们沟通交流,有的时候我跟孩子们睡一张床,他们给我介绍村子里面那些有趣的人和事儿。有的学生家里没有门,我们就会一起躺着看着外头的星星,那时候只感觉学生和老师之间的关系可以是平等的、互相尊重的。

职业中的更多感动来自于学生家长。我和其中一个家长在这三年之内一直通过邮件交流,我会每周发一封邮件告诉他就是关于我们课程的进展,他就会给我回复他对这个课程的感知,他的思考。孩子们读到某本书的时候,他也读,会跟我交流他的感觉。我要离开学校的时候,他给我写了最后一封邮件,说他数了一下我们俩来往的邮件,可能有300多封,大概是每三天一封这样的频率。

很多时候,我们都不清楚一节有创新精神的课会摸索成什么样子,会不会被认可,但家长的反馈就让我觉得非常受鼓励。

现实某种程度就是这样的,创新教育往往就出现在经济头部学校,他们在一个非常高的起点上,做了这样的尝试,因为这里的孩子应付高考是有余力的。

而我们尝试的这些创新教育,在学生们的语文成绩或者写作能力上可能不见得会让他们短时间内有快速提升,但孩子的成长不是一个加速成熟的过程,只是一个充满变化的过程。他们的世界观和自己的内在逻辑,充满了想象和因果的碰撞,有时候可能是比大人想象的要更好玩的。

如果我们跳出传统的思考方式,就会觉得成长的过程不是打怪升级,也不是让更好的、更成熟的、更高级的东西来培训自己的方式,它是一种体验。不同的体验里,教育可能就是不一样的,可能会非常有趣、丰富,也可能会有更多延展的可能性。

图源电影《录取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