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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之后

2023年5月22日 文/ 戴敏洁 编辑/ 金匝

没有人可以从一则新闻里脱身。新闻看似消失了,但故事被反复讲起,而生活还要继续。

文|戴敏洁

编辑|金匝

摄影|戴敏洁(除特殊标记外)

「流量的浪费」

赵永勇穿梭在岭南的城中村,目的地是四会的玉石市场。

四会在广东肇庆,是个玉石之城,城中村和玉石市场混杂在一起,赵永勇要带我见他的朋友陈浩,他的办公室就在市场里。春节刚过不久,鞭炮的残渣落在路边,夜里小巷里昏暗,只有路上的小水坑发出微光,几乎整座城市的灯光都集中在直播间里,或许,还有一点光在赵永勇身上。

「你坐在这儿就是一道光。」坐在对面的男人说。第一次见面时,他觉得赵不过是这个城市里一个再普通不过、做玉的年轻人,直到他翻了网络上关于赵永勇的报道。这回是第二次见面,男人继续说,赵永勇就像一个从医院ICU里边拉出来的人,一个获得过重生的人。

男人是陈浩的朋友,西北人。赵永勇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打算问。男人之前做过10年的报社记者,如今也在四会市「做玉」,擅长侃侃而谈。他拿着一根烟上上下下顶着桌面,一口气把话说完,赶紧点燃,急急抽完,再往烟灰缸里摁灭,又继续说话。他和赵永勇分坐在一个两米长的实木桌两侧,两手搭在桌上,身体往前靠,开口说——「你的责任和我们不一样。」

「你要比我们平常人坚强太多了。你用20年的青春,从一个小学生、少年,一直到你青年的时候,你找见了小你几岁的弟弟,你见上你亲生父亲,你把这些都扛过来了……」他说,赵永勇应该好好经营自己的抖音,在上头给出一些生命的力量,让那些「掉入深渊的人」也能活下去。

男人所讲的故事,是10年前了。那时候,赵永勇是一个新闻当事人,一个寻亲的悲情人物。

赵永勇,1986年出生于四川,7岁那年,他和弟弟跟着母亲去赶集时,母亲被人贩子打倒在地,他和弟弟被送到福建莆田,饱受折磨。成年后,他凭借自己惊人的记忆力和意志力,花了10年时间,终于寻亲成功。

赵永勇当年在报纸上刊登的寻亲启事 图源网络

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但奇迹背后是更深的悲剧,他确认了母亲的死讯,在他被拐卖前,母亲已经被人贩子残忍杀害,尸骨被焚烧之后埋在后院里。与大部分的拐卖案件不同,这是一个刑事案件。他上庭指认,将拐卖他们兄弟和杀害母亲的罪犯送进监狱,主犯被执行了死刑。

他亲手为自己、弟弟和母亲完成了一场「复仇」。

在当年,那是一个聚集了所有矛盾与焦点的案例,赵永勇被媒体抓着到处去采访、上节目。他说自己接过《失孤》导演的电话,对方表达了对他故事的兴趣。这是刘德华主演的一部关于寻亲的电影,上映的时候,主人公的原型还未寻亲成功,但赵永勇的故事,看似已经有了结局。

但故事还远没有结束。如今,每次有寻亲成功的新闻,赵永勇的故事就会被重新翻出来,大家说,他的故事最「精彩」。他之前接受过的电视节目采访,被剪辑成了一个个配音的抖音小视频,标题是「男子被拐19年受尽折磨找家人」,就像裂变一样,传播得到处都是,包括他生活着的四会小城。有时候他在玉石市场溜达,会被陌生人「揪住」,说他是出现在抖音里的人。

陈浩就是这么认识赵永勇的。陈浩被大家称作陈总,如今在做短视频平台的营销,他看中赵永勇,一方面想帮他,一方面也在不断劝说赵永勇做好抖音和直播,他需要赵永勇身上的故事性。

「看到」赵永勇,或许有更现实的考虑。四会有全国最大的玉产品集散地和市场,玉石市场和菜市场没什么两样,第一次来的人总会惊叹一声:好像卖猪肉的啊。如今,直播统治了这座城市,四处遍布着直播基地,那些数字搅动着人的神经,总会听到骑着小电驴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说,「一个月能搞七八万」「要是我播也能赚好几万」。或许这座城市里,没有人比赵永勇更有直播的基础和故事,他们的说法是,不用铺垫,不要打造人设,「赵永勇这三个字,就自带流量」。

赵永勇自己也有抖音账号,只是发一些日常的分享,做做菜,喝喝酒,做做工,抒发一些情绪,陈浩描述,「他的内容是随着阴天还是晴天而变化的」。

陈浩不满意。他认为赵永勇如今的输出,是一种不稳定的情绪表达——有时候喝喝大酒,喝得云里雾里去了,第二天睡醒,好像这一天很快过去了;有时候看着那个月亮,或者看着那个夕阳就开始发表感慨了……这是一种「流量的浪费」,他觉得赵永勇犯了「做公众人物的一个戒律」。

「我可以给你搞两个一千万,一个粉丝搞一千万,一个财富搞一千万,这个能力是有的。但是你天天带着情绪去搞,就搞不出来。因为情绪它是很难去掌控的,你要有个稳定的东西,才能够搞到粉丝,知道不?」陈浩和他的朋友,那个西北男人,正在不停地「稳定输出」。

「对对对……没错。」赵永勇附和着。他坐在实木桌子的边侧,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眼睛低垂,目光越不过桌子中间的茶盘。你会感觉他好像把身子缩着,想把这所谓的「光」弄得再微弱一些,最好不要引人注意。最好谁也别再跟他提起这些事。

但他什么也没说。

赵永勇的出租屋内摆着直播设备

「找家」

「赵永勇,单身独居生活」,这是赵永勇给自己取的账号名,他很直接地说,这就是他现在的生活:37岁,没有车子和房子,孑然一身,租住一个月600块钱的城中村里。从前,他在家里弄了一个小小的玉雕作坊,招了些学徒加工石头,再后来,变成只有他一个人,生意算是失败了。他不再写日记,床头的本子变成了生意的账本。

他知道,好运气没有降临在他身上,就像30年前一样。

那是他7岁的某一天,只是寻常的一天,他和弟弟光着脚,跟着妈妈去赶集。四川达州开江县的永兴镇上,妈妈被一个陌生人叫住,进了一个门。后来他们也进去了,亲眼看到母亲被打倒在地。他们兄弟俩被关进了一个小黑屋,陌生人用黑色书夹让他们闭上嘴巴。那是20多年前的中国西南小镇,拐卖事件时有发生。赵永勇的「更不幸」在于,他碰到了手段残忍的人贩子,命运从此被剧烈改变。

之后的一天夜里,赵永勇和弟弟被带着走了很长的山路,天亮之后,他们扒上火车。赵永勇的记忆里,是四个小孩同行。火车到了北京,他看到了天上有一架大飞机。那是夏天,他和弟弟没有穿鞋,脚底发烫、脱皮。很快,他们又坐上火车,四个孩子只剩下了他和弟弟。他们来到莆田,一个海边的村庄,这里不像四川一样吃辣。兄弟俩很快就分散了,被卖到了不同的家庭。到了莆田之后,7岁的赵永勇被改名为徐扬。

2000年,徐扬13岁,放弃念书,跟着莆田同乡的人来广州打工。最初,这是他从「养父」家里逃脱出来的一种方式。拐卖时他7岁了,有记忆,是个性子倔的孩子,当然不可能对着眼前陌生的两个人叫爸爸、妈妈。在那个家里,他没有得到善待,比起是个「儿子」,他更像是家里的一个「工人」,每日早起养鸭子,但是很少能吃到肉。村里的人经常叫他去帮忙干活,搬砖和水泥、插秧,他养成了同时可以插八排秧苗的技能。「养父」不让他去给别人干活,但他当然要去了,在别人的家里能吃肉,有水果。大家都说,徐扬就是一头牛。

当徐扬看到任何一点自由的希望,他是不会放过的。13岁那年春节,他看到邻居在雕玉石,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他辍学了,跟着邻居到了广州,当学徒,睡在地上,桌子对他来说太高了,他就在椅子上垫一个砖头坐。卖菜的阿姨见了他,说,小屁孩,你满十八了吗?怎么回事?还出来打工。因为没有暂住证,徐扬被抓过两次。有一次正在睡觉,有人敲门,他就被带走了。

他很少主动讲起,其实那时候「养父」一直跟在他身边,还有「养父」的一个女儿,「养父」给他们做饭。那时候他赚的钱都给了「养父」,他觉得自己还小,只知道拼命干活。过了几年,他「学聪明」了,把工钱放到了自己的口袋里。「养父」回老家去了,跟村里人说,是徐扬把自己赶回家了。他们的关系越来越疏远。那时候他提出要找家,「养父母」当然都不肯。但他已经长大了,他决定自己租房子,自己出去单干,进一步摆脱「养父」的约束。

只是生活依然没有善待他,房租两百块钱一个月,他有时候也没钱吃饭,对着水龙头喝水充饥。他一点点给人雕玉,赚来的钱当作路费和住宿费,他保留了几乎所有从广州到达各地的车票,以及在当地银行取钱的凭证,300块钱、500块钱。在「找家」路上花光了钱,他就重新回到广东,回到出租屋里,埋头做玉雕。

通往全国各地的车票见证了赵永勇「找家」的过程。

妈妈被人贩子打倒的场景在他的梦里不断重现。他知道自己必须要找到妈妈。长大后,他常常会留意在路上流浪的女人们,妈妈如果活着,或许在里头。但他心里隐隐知道,妈妈已经不在了。

他亲爱的妈妈。他一直记得,五六岁的时候,在老家的田野里,他跟在妈妈屁股后面插秧。他看到秧苗就像是一根根小草。妈妈于是就唱起来那首歌,「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河沟子的水很干净,他和弟弟抓青蛙和螃蟹,小小的,蹦来蹦去。20多年后,他在新闻节目里提起母亲,仍然有很多细节。当时节目的一位嘉宾觉得,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很爱妈妈——他弥漫出来一种悲伤和强烈的希望,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时间永远定格在妈妈带着兄弟俩去赶集之前。

那时候,常登上媒体节目的他是一个表情倔强、总是穿着白衬衫、头发有些长的少年。如今,他算是已经到了中年,肚子开始不听使唤地显现,衬衣从白色变成黑色,紧身得撑出了几丝褶皱。但是头发还是起床之后最重要的事,打理头发的吹风机和大梳子就垂挂在床头。他每天都会把头发往后梳得纹丝不动,用上发胶。他很认真地说:「男人想要混得好,头发必须往后倒。」

他在墙上贴上一张毛笔字,「人生何必太计较」。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句话他就抄了下来。他已经从7岁长到了37岁,但有什么东西始终没有变,内心的执拗还是时不时会冒出来。

比如,他刻意而坚决地切断了自己与「养父」一家的联系,虽然他们都在四会这座城市里。擅做生意的莆田人几乎占领了四会,日常生活中,莆田饭店和莆田话将赵永勇包围,连买菜都可以说莆田话。他自己也说一口流利的莆田话,却坚称自己是四川人。每次买菜,他都会捎上点小米辣。莆田人不吃辣,他的一些朋友是莆田人,但一起吃饭时,他总是要自己带一罐辣椒酱。

疏离是慢慢地、不可挽回地发生的,在他提出要「找家」之后,「养父母」拒绝了他。之后,他带着电视台的记者到「养父母」的家里去,还在村里采访邻居,但一无所获。

他觉得,始终有一种压力在他的身体里起作用。被人贩子带去了莆田之后,已经更名为徐扬的他常常没有来由地生病,整个人晕晕沉沉,总是被带去打针。周围的人都说,一个小孩子怎么会这样呢?之后到了广东,他的两个眼睛总是痛,每天都要吃药。随着他长大,他的反应越来越大。在压力之外,他的身体始终对故乡有记忆,他已经不记得故乡在哪里,但他记得故乡有一年下过大雪,是刺骨的寒。他也还记得嘴巴里折耳根的腥味,记得那里的人叫他勇勇。这些残存的、又逐渐模糊的记忆,曾被他一点点填写到日记本里,成为寻亲的一点依据。

2012年3月,26岁的徐扬在「宝贝回家」的公益寻亲打拐网站上发布了求助贴,一个志愿者小组开始帮他寻亲。他一点点跟志愿者捡回了童年的细节,也不断接受采访,发布寻亲消息,但常常失望而归。转机发生在9月,隔壁镇上,一位孩子同样被拐卖的母亲给报社打去了电话,说有一户人家18年前三母子一起失踪了,徐扬赶紧买票来到四川,回到那个小镇。

那年9月11日,徐扬终于见到了亲生父亲,父亲已经变得很瘦了,瘦得他都认不出来,但和他寻亲时画的画一样,父亲的头发是往后梳的。只是父亲不住在原来的老屋里了,他又结了婚,有两个继子,依然有一个完整的家。他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沉默地抹着眼泪。

等进了门,他第一句问,我妈呢?他看到大家都愣住了。他知道,妈妈再也没有回来过。

妈妈的样子停在他修复好的老照片里,如今贴在他出租屋的墙上。一面的照片墙,他先用胶带粘好几横,把照片插上去。大多数是自己的影楼艺术照,穿着白色衬衣,长发。还有一些早已失联的同学与客户的照片,没有一张与「养父」家有关。妈妈的照片,他认真用相框框住。

赵永勇出租屋内的照片墙

2017年,他为自己做了一件事,趁着继母不在家,把自己的户口迁回四川——他找回家来,让继母有了一些危机感,始终不愿意他落户。他先是跑到福建的派出所,让对方叫「养父」过来交户口本,然后他又飞回四川,拿上寄来的快递,到当地派出所上了户口。

徐扬终于又变回了赵永勇。

但是,身份证编号改不了。有时候他去办证,系统里打出来的还是徐扬的名字,他总是要带着户口复印件证明自己的身份。「我最讨厌这个。」他说,「人家一看这是福建的。」他真想全部换掉。他拿出身份证,用手指遮住那排号码,他说他多么希望这个身份证是「完完全全干净的」。

他一个人的事情

现在的生活,谈不上令人满意,但是也不算太差,阿勇的出租屋在顶层,门口有一块天台空地,码着他和朋友们喝完的啤酒罐子。还有一个切割石头的机器,只是他已经很久没钱去买一块大石头了。民房一栋栋地建造和出租,门口贴着房东的对联,上面四个大字,生意兴隆。

2002年到2012年,赵永勇花了10年找家,赚的钱都花在路费上。找到之后,跑来跑去忙家里的事情。直到2018年,他才开始正经做生意,那时候流行翡翠的吊坠和摆件,他终于赚到了一些钱。但到了第二年的年末,疫情持续了三年,资金周转不过来,「时间都浪费在这里」。

他很少主动与他人往来。「混得不好」,大家对他的称呼从「赵公子」变成了「阿勇」。他认为生活停滞是因为他没有钱,没有钱去买大石头,也就没有钱再开启新的事业,没有钱娶妻生子。

有人上来天台晾衣服,能通过窗户看到他的屋子。他没有挂窗帘,在窗户上贴满了一张张日历。那是一个卖戒指的品牌日历,是有一年朋友结婚送给他的,他拿回来,把所有的窗户都贴上。房间破败,天花板上因为潮湿而变成一团团灰,但他保持着整洁的精致感,用好几个塑料瓶养着绿植。

赵永勇所在的玉石市场是内行人的游戏,价格体系与消费者无关,不存在明码标价。那个西北男人也说,「胆大的、心狠的人,赚得是盆满钵满。善良的、胆小的,混得是一天不如一天。」赵永勇在这个「游戏」里的身份是做玉雕的,说好听点,算是一个「手艺人」、「工匠」。

四会玉石市场

陈浩说,像阿勇这样的人,散落在城中村的民房里。他们常常年纪很小就出来学艺,自己单干,生活散漫,「他没有方向,得有人去引导他」。陈浩想要改变阿勇的命运。前段时间,陈浩带着阿勇去拜师,大师是当地的「非遗传承人」,祖上三代都是做玉雕的,有一家私人博物馆。

陈浩要他去师父那儿「染一染文化气息」,拔高一下精神层面。当然,当徒弟也等于要当助理。「什么聚会啊这些,节目什么我都要上的」。这方面阿勇看起来很笨拙,常常一言不发。陈浩还说,没事买点菜,做个饭给师父和师娘吃。「你去察觉他的生活规律,你必须植入他的世界里边去,让他带动着你,你再改变着自己。」

「师父那个订单咵咵咵就给你了,哎,作品好,给你去评个奖,把奖杯一拎出来,跟师父合个影,这个圈子不就——对不对?」陈浩说,「你知道有一句话叫什么吗,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今年2月的一天,赵永勇带着我参观大师的私人博物馆。大师在泡茶招待客人,他昨夜直播到了凌晨四点,说自己的直播间不只是一个卖货现场,更是在进行「文化输出」,比如玉的作用是「提醒自己像君子一样做人」……只一个晚上,直播间的销售额就破了100万。

赵永勇其实经常直播,但更多时候在聊天。除夕那天晚上,赵永勇一个人在家,人们吃年夜饭的时候,他开了直播,最终持续了282分钟。他在直播间里问观众们,有通宵的吗?通宵的扣1。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1。他又问,就一个啊,就一个吗?镜头内,他用高脚杯拿着一杯橙汁。但他在镜头外喝了点酒,脸通红,外头的烟火爆竹声响彻,他放着音乐,突然开始沉默,不再看着屏幕,表情悲伤。那是他难得表露内心的时刻,但也是对着镜头里、直播间里的陌生人。

2012年找回来的亲生父亲和弟弟,他已经好几年没有联系他们了。最初看着父亲新组建的家庭和新盖的房子,他在心里固执地认为,这不是他的家,这是继母的家。其实他和继母的关系不错,继母偶尔也会挽着他上街,但他从不叫她妈妈,弟弟会叫。对父亲,他也没什么感觉了,甚至有些抗拒和不自在。他看到父亲和后来有的两个儿子更亲,他们很自然地叫爸,或者坐在一起聊聊天,「但是我没有」。还有弟弟,也是他找回的,但是他内心也没什么联系的冲动,就像是两个陌生人。现在,他也没有弟弟的微信,「他过他的,我过我的就行了」。

2019年,继母生病去世,他没有回去,弟弟回去了,「他们家人个个都在骂我」。他说不上自己为什么没有回去,「我也不知道怎么回去啊」。这对他来说,不是买一张票的事情,还要跨越内心与家人之间已经产生的漫长距离。「我说,我回去干什么?」之前,已经出现了很多问题,比如有亲戚让他出爷爷的殡葬费。「没有亲情,因为我没有在家,等于是更现实了。」

「你今年也没有考虑回去吗?」我问他。

「我现在家里还欠了几万块钱。」赵永勇第一次提起这件事,「我也不敢回去」。

「难道是因为这个吗?」

「也不是因为这个,还是因为我妈妈的事情还没有完成。」

妈妈的事情,指的是从公安局接回妈妈的骨灰,将她安置。继母还在的时候,不同意把母亲的骨灰接回去,村里有一些忌讳和迷信,「本身我妈是被害的那种」。赵永勇说,「又不是生老病死的。」他希望妈妈可以回家,走个过程,但妈妈的娘家和爸爸「不敢碰这个东西」。

「都我一个人去承担的,所有人都不敢碰,叫我自己去做就行了。」这件事一直拖到了现在,公安局也不再打电话催促了。所有人都告诉他,这件事就交给他自己去解决了。寻亲这件事,赵永勇一个人做到了,但是妈妈的骨灰安置,最后也全变成了他一个人的事情。他觉得不公平,他告诉自己,付出是没有回报的。他说,还是自己去做好一点,靠自己,还是靠自己,真的。

之后,他渐渐地与父亲和弟弟断了联系。妈妈的骨灰下葬需要一笔费用,如今他也还拿不出来。「我暂时混得不好,还不想打扰他们。如果我混得不好,回去也没用啊,人家会嫌弃你的,农村都是现实的,你知道吗,就是这样子啊。我妈的事情还没解决,我回去干吗?」

在那个租来的家里,除了他自己,还摆着一个粉红色的鱼缸,缸里有水,也没什么生命。之前里头养了很多条鱼,后来慢慢地都死掉了。之后他又养了一只鸟,也死了。他想养个狗,还有猫,让它们在家里跑一跑,「热闹一点那种感觉」。但是他没有行动。或许他最终还是只会买几条金鱼,「天天在水里都不用去管它」。

赵永勇在出租屋的墙上贴了一副毛笔字,「人生何必太计较」。

卡壳

和赵永勇见面的第一天,我们去吃自助餐,限时100分钟。他说时间很多,吃到了最后一分钟。饭桌上,他的手机屏幕一直亮着,是抖音首页。他创建了一个粉丝群,事无巨细地把照片发在群里,给新增的关注者一个个点回复关注。系统提示:关注太快了,请稍后再试。

在陈浩的办公室里,他也是如此,一边听周围的人高谈阔论,一边和粉丝群里的人说话,发照片和视频。群里有四百多人,他的私人生活在抖音群里获得了所有的关注。网友们注意到,他家里的卫生间有两个漱口杯,还注意到了鞋架上的一双白色拖鞋。那拖鞋是他自己的,另一个漱口杯其实是用来从卫生间舀水到脸盆里洗碗的。所有人都在催婚。他身边出现任何女性都会成为他们嘴里的结婚对象。有天晚上,睡觉之前,他先在群里发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他搁在床上的脚。

陈浩和那个男人继续问赵永勇,你现在能不能提起一股劲,重新去规划一下自己去做一个自媒体?你感觉心里还有那股能量吗?2023年,你要带着一个什么样的目标和心态活着?

赵永勇说:「这个暂时还没有。」

10年前,赵永勇去参加江西卫视的电视节目《深度观察》,陈岚当时是嘉宾。录制结束之后,两人留了联系方式。陈岚看过了几百位新闻当事人,赵永勇给她留下的印象排前三。除了血腥的案子,她看到这个青年身上的迷茫,「因为他完成了复仇,人就是很困顿,觉得我还能干什么?」当年她邀请赵永勇去上海的玉雕工作室,赵永勇去了,但始终觉得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很快又离开了。

那时候,陈岚提议过好几次,希望他去看看心理医生,这是她所理解的「常识」。「赵永勇的内在,有相当大的一部分停留在7岁凶案发生前的状态里,他会卡壳在那里。」比如他和人交往的状态,似乎只能停留在「很浅表的沟通」,他很礼貌和客气,但是他不知道如何进行深度的交流。

她形容赵永勇就像是一棵小树,被人家拦腰砍了一刀,大部分经络都断了。他也没能受到好的教育,失去了用知识来疗愈自己的钥匙,「被砍断了以后,如果这时候你再说为什么你这棵树长得歪歪扭扭的,你不像别的树那样长得那么舒展,这不是他的错。他已经很努力了」。

赵永勇被拐前,一家四口的合照 图源网络

赵永勇认为自己有过真正的、还算纯粹的爱情,是20年前的事情了,「可能是爱着玩的」,没有觉得一定要结婚。但是时间久了,对方的家庭知道了,想要他付不起的彩礼。那时候他就觉得没有兴趣了,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毕竟得不到,那就放手了,就是被金钱打断了。为什么说两个人相爱不能在一起。」他的每一段感情到最后,都会谈到现实。

前几个月,在直播间里,他认识了一个在深圳的女孩,两人断断续续聊着天,女孩说要来找他,但是没来。他没有太在乎这段关系,因为他知道女孩的家里也有要求,如果两人在一起了,「到时候还不是又被车房给压垮了」。一个人做玉雕,他没有稳定的收入,不想背负房贷,但全款买房对他来说不现实。他认为爱一定会被现实所遮盖,于是他告诉自己,一个人也很好。

过去的37年,因为有「那个事情嘛」,他想早早辍学,出来赚钱,支持他完成找家的目标。但现在,「我手艺完成了,我家里也完成了,什么都完成了」。

之后的人生,「没有了,没有一个事情要去完成了」。

因为价格昂贵,也因为不认为自己会被治好,赵永勇没有去做过心理咨询。他认为自己已经治好了自己。怒气和暴力,无论是对着他人的,还是对着自己的,那些拿着拳头往窗玻璃上砸的时刻,都消失了。找到家之前,他曾两次想轻生,如今站在最高处,往下跳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了吸引力。他似乎已经获得了一种平静活下去的力气。他很少再梦到妈妈。

我们从陈浩明亮的办公室里走出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问他,你现在是什么感觉呢?「感觉自己被上了一课」,有些无奈的语气。

现在,赵永勇该回家了。他转身,七拐八弯,走进了黑夜里。

(应受访者要求,陈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