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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尧,又度过一个饱满的春天

2023年3月17日 文/ 王双兴 编辑/ 姚璐

因为看剧本忽略了时间,黄尧骑着单车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北京早春的空气里,她扣着一顶棒球帽,穿着肥肥大大的牛仔裤,口罩摘下来,是一张素面朝天、爱笑的脸。

她刚从柏林回来不久。这次,黄尧主演的电影《白塔之光》入围了柏林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我们约她回北京后聊聊作为演员的这些年,她愉快地答应了,又补了一句,「拿不到奖的话还采吗」,配上一个狗头表情。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她回复了一个奥特曼跳舞的表情包。

很容易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真实的生动,像我们身边的人。

最早让她进入大众视野的是电影《过春天》,她扮演16岁的佩佩,在动荡和暧昧的光影里,一个少女度过了青春关口;很多观众可能记得的是《山海情》里编着麻花辫、说一口西北话的麦苗,她凭借这部作品获得了第27届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最佳女配角奖;还有在《奇迹·笨小孩》里的短暂出场,她扮演一个女吊车司机,只有两三场戏,但是眼睛里一个女性可以自我决定的光芒令人难忘。

生活里的她也是个自得其乐的人。她热爱骑行,喜欢买杯子,很多个岁末年初,她会认真地写年终总结,写自己看了杨本芬奶奶的书,写自己徒步完之后肚子咕咕叫的痛快,写自己一年中难忘的「至亮时刻」,也写自己充满无力感的时刻,并转载了一段话:「在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我们更要不停地追问『能做什么』,哪怕它暂时只停留在同温层。带着问题寻找机会去做哪怕最微小的行动,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光会在何时,从哪个方向透过来。」

她似乎始终在认真生活和感受,并为此快乐。

早些年,黄尧也为此困扰过。在刻板叙事里,一个出色的演员,常常经历过坎坷波折的成长,或是沉寂多年不放弃的追寻,或是不疯魔不成活的投入……但这些,黄尧都没有。她1994年出生于广东佛山,2016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她有一个美满的原生家庭,家境不算优渥也不算拮据,演艺之路不算顺滑也不算颠沛,没有什么大起大落。在充沛的爱中长大,她不免会想:我的生活是不是太寡淡了?是不是应当保持那种忧伤的、忧郁的、让人心疼的、敏感的、艺术家的状态?

但这两年,她慢慢找到了表演上的「开关」,也不再为此拧巴了。她讲述了成长中那些迷茫的、暧昧的、漂泊的、困惑的日子,但没有给这些问题安上一个答案,因为,「没有答案不就是生活的常态嘛」,总之,「我也可以是快乐的、没心没肺的」。

重要的是那颗生动的、敏感的心还在,就可以饱满地过完一个又一个春天。

以下是黄尧的讲述——

文|王双兴

编辑|姚璐

图|受访者供图

1

其实我特别高兴这个事,就算坐在这儿不戴口罩,就算去逛大街,也没有人能认得出来我。之前我朋友说,跟你逛街的时候怎么一个冲过来跟你合照的都没有,能不能满足一下我的虚荣心?我说这多好啊,想干吗干吗,想去哪儿去哪儿,我特别乐在其中。

我挺讨厌被人说「这人一看就是个演员」,包括生活中有人开玩笑说,「你身为一个女演员怎么怎么」,我只是从事这个职业的一个人而已,要是在生活中形成了那种一眼能看出是演员的气质,怎么让角色有信服力啊。

最近因为电影《白塔之光》去了柏林,走红毯,站在闪光灯下。我想起2021年跨年的时候,我在年终日记里写:从白玉兰到北影节,从平遥到国剧盛典和金鸡,一次又一次穿上华服,画上精致的妆容,努力适应着星光点点的大道。似乎有模有样,但还是更喜欢平日里素面朝天,无人在意,自由自在的野生的自己。

直到现在,我都不太适应明星状态,觉得那个聚光灯下的女明星不是我。我们看到很多国外演员,好像并不是那么在意自己的样子,并不是图都得精修,这才是他们的常态,我特别希望自己也能这样。

不过这次去柏林,我倒是更坦然了一点,什么女明星不女明星的,走红毯就是一个场合嘛,开开心心跟大家打招呼就好了呀,我高兴就高兴呗,所以后来他们说,我那个看起来特别「喜庆」。我一看,确实呲着牙。行,就这样吧,挺好的。

黄尧和辛柏青主演的《白塔之光》入围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

《白塔之光》是去年春天开拍的。当时我去见组也是约在咖啡店,也没化妆也没啥,冬天嘛,裹特别厚,骑着车,特别随便就去了。可能导演没想到有女演员见组如此之潦草,风风火火的,所以他说让他耳目一新,觉得欧阳文慧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有了后面的事,又有了柏林之旅。电影节之后,我在欧洲玩了几天,刚好有一个朋友在巴塞罗那出差,我就去找她了,疯玩了三天。紧接着又去了巴黎,也是疯玩了几天,真的好开心。

我一直都不是一个容易焦虑的人,不管是生活中,还是工作上。有一些朋友很焦虑,我觉得已经很好了,但他们还会焦虑下一部戏我想拍什么,应该挣到多少钱。但我比较容易满足于现状,眼下的生活已经自给自足、吃喝不愁了,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还要啥呢。

我能做的无非就是看到好的戏了,努力争取一下。前阵子我其实很努力地争取了一个角色,当时找到了久违的热血,还去写小作文什么的,去分析这个角色,一顿写,写得头晕眼花的,饿得不行。不过应该是没争取上,但是我也没有太受打击,这个事情对我来说,也行。

现在,有人会说我是演技很好的人,看到这样的评论我其实有点担心,我也不觉得我的表演有那么好。我怕时间长了,就连我自己也会有强烈的错觉,导致没有办法看清自己到底演得怎么样。

而且,我自己心里总会有个疑惑,甚至拿了白玉兰之后,也会有一点惶恐,觉得:我配吗?我值得吗?这种质疑的状态时不时会出现。

黄尧凭借《山海情》获得白玉兰奖最佳女配角

2

那些自我怀疑,可能和我学生时代的经历有关。

我刚上学的时候,学校老师就跟我说,我是花旦,不是青衣。戏剧学院可能会比较讲究这一点,台柱子都是大青衣,花旦一般就是演一些配角之类的,按江湖上的说法,说中戏出青衣,北电出花旦嘛。但是不可能招一个班全是大青衣,总得搭配着来,我觉得我就是这么招进去的花旦。

那段时间其实很痛苦,我是有那个心气的,但是我的能力匹配不上想要达到的程度。

当时特别不自信,自己放不开,所以交的作业就感觉不对,始终达不到老师心目中的好作业的标准,所以就屡屡受挫。再加上我自己本来也是一个比较被动的人,很害怕主动去跟老师交流啊,久而久之跟老师的距离也比较疏远。我们班很多同学跟老师就真的是称兄道弟、打成一片,我也很羡慕,但是我做不到。

我在学校的时候属于非常用功的学生,各门功课都完成得很不错,但是用功且平庸吧。我们老师老跟我说,你别用脑子演戏。当时我就不明白这个事情,我怎么用脑子演戏了,我不是也在动,也在说话。但是其实就是杂念,老想着怎么去演,在脑子里面规划出一个行动、一个模板,然后往上靠,呈现出来的东西永远是不生动的、不够有说服力的。

后来这些年我感受到了,演戏好玩就好玩在,它确实是一个由内到外的过程,没有套路和公式,在当下就是「真」,就是实打实感受到的,然后调动情绪,运用感情去跟对手完成互动,然后呈现出一个场景,先打动我,然后打动你们。

但在当时我很紧张,放不开,不知道怎么去运用这种收放自如的情感,也不愿意把我的感情呈现出来。

回想起来学校的时光,好多都是挫败的事情。比如大学四年,我每年都拿二等奖学金。为什么不是一等?因为一等奖学金要求四门主科都要90分以上,但我的表演课成绩,从来没有上过90分。

黄尧生活照

我们当时第一部毕业大戏是《奥赛罗》,我是B组的女二号和A组的音效师。我知道自己不适合女一,也没有争取,直接争取的就是女二号。本来定的我也是A组的女二号,但是已经开始排练了,排着排着老师说:你要不去B组吧,你来帮A组放音效吧。可能老师觉得我呈现得还不够鲜活,没有达到他想要的那个样子吧。我被换到了B组,这对年轻的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其实也不是老师有什么偏见,就是我过于封闭自己,没有给老师了解我的机会,那一个班那么多学生呢,大家都在老师面前,你总是躲在一边,自然是不会被关注到。所以老师也绝不是刻意打压你,他只是无视了你。

但是该用功还是要用功的,机会这么难得,在A组就负责给他们放音效。那个戏的场景是塞浦路斯岛,所以音效就是大量的海浪声,我们两个同学,另外一个负责音乐,我负责音效,就是「dangdang」、「chua」、海浪那些东西。比如正在排奥赛罗的一段内心独白,老师说:「来,给我一个嫉妒的海浪。」我说,啊?!得揣摩这个,好吧,我就开始推了。「来一个疑惑的海浪。」嗯?反正我就在那推,推那个海浪,想想也挺有意思的。所以我经常开玩笑说,我其实是演了B组的爱米莉亚和A组的海浪,演了A组十分之一的奥赛罗吧(笑)。

那种落差感还是挺大的。因为我小时候性格挺开朗的,活宝,人来疯,特别喜欢在大人面前表演,不是那种被点名、被迫的,是主动说:来,我给你们表演个节目。

我妈是佛山话剧团的,所以我小时候就会跟着剧团排一些小品,演谁的女儿啥的。那时候对表演其实没啥概念,就是觉得好玩,喜欢这个,也擅长这个,就觉得这是一件习以为常的游戏了,也不怯场,到处演,还参加电视台故事大王比赛之类的。反正也获过一些奖,得到过一些认可。

初三考高中的时候,省实(广东省实验中学)第一次招戏剧特长生,我就决定去试试,我妈找了一个老师帮我辅导小品,辅导的时候老师跟我妈说:这孩子以后是考中戏的料。当时我听到了,这个小种子就种下了。

没想到如愿上了中戏,反而变得很封闭。我其实自认为还算是一个比较明朗的人,但是大学这几年确实造成了一定的冲击的。感觉是从鸡头变成凤尾,一下子自信感就打碎了嘛。碎了之后慢慢地就会变得比较内向,比较收着,不敢去跟人交流。

我的志愿一直是想当话剧演员,我真的很向往舞台,所以一开始对影视行业没有那么热衷,算是老老实实在学校待了四年,演完了三部毕业大戏。当时就觉得,以后毕业了也不一定还能有机会,既然在学校,好好把这三部都演了呗。所以演完到大四下学期才开始去见组,才有了第一份工作《大会师》。那个也是陪朋友去面试,导演觉得我挺像女红军战士的,可能一身正气,我想着就去先练练手呗。

2016年4到6月份拍了《大会师》,拍完回来就毕业了,那时候考团也没考上心仪的,就回家待着了。放了一个暑假,去台湾拍了部电影,然后又回到了北京。

一边找公司、找经纪人,一边在微信群里看一些组讯,然后自己去见组、去试戏。我不是个特别会试戏的演员,比较慢热,没有办法一下子准确抓住,一下子表现出全部的能力,所以一般都石沉大海,不会有啥动静。

有时候也很难受,去那些又破又小的旅馆给副导演投简历,副导演拉着你在烟雾缭绕、呛得要窒息的小屋里聊一下午人生,天花乱坠的,你也不知道他说的啥,最后出来脑子都被烟熏懵了,最后也是拉倒,就会想:干嘛呢这是?

学生时代的黄尧

3

是《过春天》帮我把碎了一地的自信捡了起来,然后这些年一点一点再重建。

2017年春天的时候,我就经人引荐见了白雪导演。因为碰过不少壁,所以那会儿《过春天》对我来说是一个还挺虚幻的事情,虽然我很喜欢,角色也很合适,但是我觉得人家不可能愿意找你演女主角,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事情落到自己头上。

当时只是决定启动这个项目了,并没有定由我来演佩佩。所以那半年基本在等消息。有报道说我看六个月剧本,确实,一个是因为我很喜欢,另一个也是因为也没有别的工作,就是等着。期间我能做的无非就是听导演的话,看给我推荐的电影,写一些人物小传,让我过来帮忙搭个戏肯定随叫随到。其他我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直到9月份,他们带我去勘景了,我觉得那这个事好像差不多了。

一开始很没有信心,包括排练、围读剧本时,我也是完全放不开的状态,演什么都很绷、很僵硬,反而是另外两位演员很放得开。我脑袋里一直在想:这怎么办?很着急,但正式开拍后,第一条拍完,就找着感觉了。当时拍了几条之后,导演过来跟我说,阿康(我们的美术指导)说,你是一个好演员,你是一个天才,在镜头里一下就看出来了。

你知道吗,我当时整个人就拎起来了!天才肯定不是嘛,但是在第一天、第一条拍完之后,有人这么跟你说,一下子就吃了定心丸,觉得所有东西都明朗了,那些担忧、焦虑什么的都消失了。

以前老师从来没有给过任何肯定,结果突然有人说你是天才,你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确实冲击挺大的。

在拍这部电影的过程中,我好像开始知道表演是个什么意思了,也慢慢get到老师说的「不要用脑子演戏」是啥意思,很多东西都是「当下」的。我也很感谢导演、摄影,他们会捕捉我这样的时刻。可能我无意识的一些流动、一些呈现、一些状态,他们都捕捉下来,并且用在成片上了。我看到会觉得,这个样子其实是最自然、最动人的,慢慢地,感觉自己做什么都是佩佩(《过春天》女主角)了。

《过春天》剧照

我记得里面有一场拍我跟我爸吃饭的戏,两个人很沉默,他什么话也不说,我就一直在吃饭。后来,他站起来走到外面抽了根烟,摄影师透过窗子同时拍下了我和我爸。

那一场,直到那一刻,我进入现场,才有了非常具象的感受,就是我跟他永远是有隔阂的,心也是隔阂的、是无声的、无法交流的,我终于意识到我们为什么面对面但无话可说,为什么我本来有一肚子的委屈但说不出来,因为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一层玻璃。

这带给我的刺激特别大,我当时感受非常强烈,但是我又不能在这个时候只靠眼泪去表现出我的脆弱,更不想把这种伤感和委屈连同嘴里的一口饭咽下去,所以镜头里只是远远地看到我坐在那里,嘴里塞着一口咽不下去的饭。但我心里的感受是非常强烈和复杂的,我觉得这就是表演很有意思的时刻,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那个人物的所有感情。

《过春天》对我来说有很大意义,佩佩也永远是我最心疼的一个角色。我觉得,能够在这行存活下来的人可能都有一个入场券,《过春天》就是我的入场券,决定了我能够继续在这行待住,没有它我现在可能在广东当艺考老师什么的,也许直接干别的了。

这些年我也见到很多朋友,非常努力、非常辛苦地给自己争取机会,去打点非常复杂的人际关系,经纪人也特别卑微,感觉像努力地卖自己的保险一样,那种任君挑选的感觉,就像把人变成了一个物件:求求你看我一眼吧。但最后,能做的努力都做了,还是会有其他因素进来,比如公司和公司之间的博弈、资本的需求等,最后被刷掉。

这个行业挺残酷的,没有机会就是没有机会。我真是觉得自己运气好,能够在毕业一年多之后碰上了一个跟自己适配度挺高的角色,并且争取到了,然后几年走下来,找到了一个适合自己的路。也不幸,毕竟是寒冬,也幸运,因为你发芽了。

《过春天》剧照

4

在我2018年的年终总结里,几乎大部分的篇幅都给了《过春天》。其中感触很深的一个时刻,是《过春天》在电影学院的那场放映。那天爸妈专程从广东赶到北京,和我一起看了这场放映。我爸妈都看得极其投入,我本来还想偷偷在他们耳边说点拍摄的趣事,到后来看到他们专注的表情,我都不忍心打扰他们了……我老妈说,一点没觉得那个是你,完全被剧情吸引了,一点儿不跳戏。而我老爸看到一场戏的时候竟然还偷偷抹了抹眼泪。我后来问他你是心疼你女儿吗,他说不,我是心疼佩佩。我让我的亲生父母相信了这个角色。内心小小地骄傲了一把。

我高考时考过北电,但是没进到他们本科的录取线,在一个被淘汰的学校里看我的电影,还挺奇妙的,爽剧行为(笑)。当时坐在电影院里,我也想起了高考那年的事,我妈陪我艺考,在考场外等我冻得直跺脚。我没发挥好,丧着一张脸出来,却看到妈妈被风呲得通红的脸上挤出安慰的笑容,那时候觉得特对不起妈妈……而六年后,她坐在放映厅里,她的女儿是电影里的女主角。那天,我在影院暗场后哭了出来。

我原生家庭还是比较圆满、比较幸福的。

有个人生中很触动的时刻,是我爸两年前做手术。我爸有尿毒症,当时一直在老家等肾源做换肾手术。有一天晚上12点多了,突然说有肾源,凌晨开始手术。我在北京只能干着急,第二天一早赶了回去。

回去也见不到面,当时他做完手术还在ICU,只能趁护士开门交接的空档从门缝往里瞅,我一眼就看见老黄了,因为他插着管不能说话,所以手上绑了一个气球,他也看见我了,我在门口拼命挥手,他就躺在病床上摇气球。粉色气球晃晃悠悠,很像电影场景,又温馨,又难过,很感动,我当时一下眼泪就绷不住了。

平时,因为我在北京,父母在佛山,不生活在一起,大家都习惯报喜不报忧。去年年底,我爸阳了我都不知道,还是我表哥说漏嘴了,问我「你爸咋样了」,我才知道。圣诞节前我就带着药回去了。

我和父母的关系一直都很亲密。这两年我在剧组拍戏,也会让他们来跟我待一段时间,去年中秋节就是我们一家一起在剧组里过的。

黄尧小时候

后来长大了,通过和别人交往,朋友们也会说我「大心脏」。我觉得我能有一个大心脏和家里有很大关系。就像哈利·波特妈妈的爱保护了他,听起来感觉很扯,但细想起来就是这样,为什么守护神咒只是让你回忆所有快乐的事情,就能守护你的心灵,爱就是能保护你。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觉得坠入谷底、世界毁灭了,没有那么容易焦虑,相信总会有希望。

但我以前也陷入过这样的困境,会觉得,我是不是成长得太顺利了?有时候去见组,导演逮着你的人生聊:你爸妈离过婚没有啊?你小时候做过什么叛逆的事情没有啊?别人说的全是各种叛逆的事情,我会想我怎么就没有呢?我是不是比别人少了很多东西啊?包括有一些采访,过来就会问起以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都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也会想:我的生活是不是太寡淡了?是不是应该更丰富一些?是不是要经历更多的事情?

那段时间一直比较拧巴,因为自己生活上的一些事情,包括当时的那些角色都比较丧,好像自己就会暗示自己,我是一个很内向的人,我是一个很自闭的人。那我是不是就应该这样,就应该是这种忧伤的、忧郁的、让人心疼的、敏感的、艺术家的状态。

而且,看其他演员的经历,好像每个人的故事都好难啊,大家以前都熬了几十年,或者是四处碰壁,每个人都有好复杂的故事。

现在想想,无所谓啊。这些对他们肯定是有益处的,一个人能把这些拿出来说,说明他是一个很有力量的人,但是这并不是唯一的力量。不是说因为要成为一个演员,就必须去经历苦难;也不是说因为一路成长得很顺利,就不是一个好演员。快乐和幸福一样也可以打动人啊。

一个演员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好演员,是因为拥有很强的感知力,感受到的无论是痛苦还是幸福,都很强烈,然后才能够捕捉到它。之前只是因为一些事情,我把自己内心的情感封闭起来了,不想让别人知道,所以没能打开那个开关而已。所以现在变得更坦率了,更愿意流露真实的内心了,我相信我可以把这些东西都体会到、呈现出来。

我很喜欢喜剧,也喜欢演喜剧,喜欢演像《1988》《老友记》这种,没什么大事,简简单单,快快乐乐。心里想演这样的戏,结果真的就接到了一些气质相似的剧本,反正在一部一部表演的过程中,我能够感觉到自己整个内心也越来越清晰、明亮起来。

包括去年拍《鸣龙少年》的时候,我演一个心理老师,做着一个比较边缘、没什么人会在意的工作,这个角色在学校里跟个游侠一样,虽然没有人care她,但是她很care别人,路见不平都要出来吆喝两句、拔刀相助一下,很有侠气,充满阳光。

开拍之前我去听了一些心理学的课,也看了几本入门的书。这个过程其实是在剖析自己,也在治愈自己,让自己更加能够认识自己,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吧,什么「自我实现的预言」,什么「正向吸引」啊,潜移默化地会影响到我,用一个更加积极的自己去迎接别人,去社交,去跟环境里的人和事相处,喜欢是彼此的嘛,你发自内心地喜欢他们,他们也会发自内心地喜欢你,然后良性循环起来。

现在就越来越不拧巴了,觉得无所谓,为什么一定要是那样的呢,我也可以是快乐的、没心没肺的,甚至是傻的。当下是怎么样的就是怎么样的,我天天挺高兴,也不妨碍我成为一个好的艺术家。

昨天看豆瓣日历推的电影是《6号车箱》,上面写着:每个女人心里都有一个小动物,你要相信它,并且听它说的话。所以我现在越来越能接受一个更加真实的、更加综合的、更加复杂的自己。我觉得我心里的小动物就是狗,一只天真的、偶尔忧伤的小狗,天天傻乐,容易痊愈,没有啥能让它不开心。

黄尧生活照

5

去年春天,《白塔之光》开机了。我扮演的欧阳文慧是一个看起来还挺古怪灵动、跳脱活泼的角色,她跟男主角相遇,经常会有一些奇怪的想法。

她看起来很积极,其实很茫然。她是一个孤儿,一个没有根的人,她跟男主角谷文通一起回溯自己的过去,谷文通能看到跟父亲的结,但欧阳文慧回溯过去,发现自己的过去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我觉得张律导演的片子,也不会把这些东西说得特别具体、特别明白,就是模糊的、暧昧的、这是他电影的基调。所以很难演,也很难看,不是那个「难看」,就是看进去需要一些条件或者环境。

我记得张颂文老师说过一句话:不明确本身也是一种明确。所以在这个电影里我就是在演不明确。本来人也是这样的,人的念头是流动的,可能这一刻想要走去面包店买一个面包,下一刻突然不想吃了,就拐走了,去买那个锅贴。人就是这样生活着的。

《白塔之光》剧照

我还挺喜欢这种有点古怪的人,可能自己或多或少也是这样。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世界,每个人都有不被理解的时刻,那就表达出来呗,表达出来或许就有一些共鸣,即使找不到共鸣也没关系,我有表达的权利。

其实欧阳文慧让我感到最大的共鸣,是她身上那种漂泊感。我们同样在北京生活了一些年头,但始终没能够把这里当成家。我也是挺漂泊的状态,从南方来北京上学,又去各地拍戏,每次拖着行李箱离开,都会有特别强烈的没有归属的感觉。

在广东我也一样没有太强烈的归属感。我家是北方人嘛,你跟他们说的是不一样的语言,吃的是不一样的口味。在广东别人觉得我是北方人,在北京反而有人会说,你好广东啊。

在北京生活之后,对这儿慢慢还是有感情的,有时候出去拍了几个月的戏,回北京会觉得挺高兴的,因为在这有一个自己的小房子,尽管是租的,至少也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但我完全没有想过要在北京落脚,我觉得我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在哪儿安家,也许。

其实无论是《白塔》还是之前的《过春天》,都有在讨论身份认同问题,有时候真的会感觉,是角色找上你的。

但我不认为这个问题必须得有一个答案,也没必要非要给它安一个答案。我就是这样的,这就是我的人生,没有答案不就是生活的常态嘛。哎呀。说得好像我很豁达一样,其实该苦恼还是苦恼,该烦还是烦。

我就是觉得,所谓和解,不是某一刻的原谅了,也不是一个具体的事,其实就是放下自己、放过自己,不在意了,无所谓了,不那么执着于一些答案。

就像《过春天》里的佩佩一样,她的和解不是给了自己一个明确的、清晰的答案,而是对生活的理解和接纳。「过春天」其实是水客的黑话,表示走私货物顺利过了海关。在电影里,它也隐喻着人的成长:少女迷茫、挣扎,然后过了青春这个关口。

我想起去年三月拍《白塔之光》的时候,因为是在北京拍摄,我们每天就像上班、下班一样,结束后打个招呼,然后就在胡同口四散开去,混入车水马龙和人群里。日子就那么一天天过去,有一天我在翻豆瓣日历时发现,上面恰好是《过春天》,穿蓝白格子裙的佩佩正爬向楼顶。我才意识到,哎呀,不知不觉又过春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