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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神秘的西双版纳,留在旧时光的德宏

2020年10月1日 文/ 张海律 编辑/

曾经以神秘风情著称的西双版纳,逐渐成为能提供最周到、最标准服务的模范景区,而西北不远处,同样属于少数民族聚集边陲的德宏,却似乎停顿在了旧时光中。旅行作家张海律行经两地首府,景洪和芒市,看到一种漂亮却有些虚假的盆景,和一种自在却较为粗粝的生活。

文|张海律

图|cfp

东北味夜市与鲜辣民族风

飞抵景洪(西双版纳州首府),正值饥肠辘辘的正午。幸亏机场离订好的市区公寓不远,办好入住后,立马问询就近解决温饱的地方。店家带大碴子味的东北话刚一出口,我就明白得自食其力了。这当然不是说东北人不懂美食,而是作为外来者的他们,与中国版图对角线另一头的云南傣族地区,在口味方面,实在隔了十万八千里。酸菜炖粉条和酸辣凉米干,绝对是酸系食谱的两极。而作为傣家日常口粮的黑暗料理撒苤,因食材来自牛苦肠水,天然隔绝了好奇心没能逾越心理安全区的绝大部分游人。

东北店家果然给不出任何推荐,告庄很热闹,但得等到天黑后才摆夜市。

黄昏时,就着澜沧江东岸告庄西双景大金塔的璀璨光影,最勤劳的商贩已经开始出摊了。我从金塔正殿沿梯而下,在还没收拾齐整的一个果饮摊前叫了一杯芒果汁,和民宿公寓店家一样,摊主也是东北口音。入夜后,唱着梁静茹情歌金曲卡拉OK的舞台边,鳞次栉比排开着的是长沙臭豆腐、建水烧豆腐、哈尔滨烤冷面和更多的烧烤摊。真正本地的油炸牛皮、竹筒烧肉、油炸青苔、傣语名为毫崩的糯米粑粑,乃至有些人不敢直视的高蛋白蜂蛹和竹虫,也能在附近的餐馆里见到,只是,被属于游人的夜市隔绝在外。

这一整片汉意为九塔十二寨的告庄西双景,和着这片区域繁荣的度假地产,大概能算是一处专为外来者打造、满足异域想象的全新风景。

第二天的当地参团一日游归来,我去了告庄的一家傣式按摩传习所,力度和穴位拿捏都不错的技师,是来自东北佳木斯的妹子。她说自己已经适应当地口味,放假时会跟着傣族和基诺族朋友去村子里作客,但一伙朋友来玩,也需要告庄夜市这种地方——又贵又不好吃,但就图吃个热闹。

姑娘非常清楚,这就是旅游的味道。

景洪告庄西双景

下一程,我飞到德宏州首府,同样位处云南边陲的芒市,肠胃立马得到超越经验的立体化享受,这儿的美食,要比景洪的丰富太多。主要原因是这儿有我的老同学。游客永远比当地人更懂得景点和住宿,但攻略外的惊喜,往往来自于美食,以及偶遇知音的时刻。

连续4顿正餐,我被同学带去阿昌、景颇、傣和德昂的风味餐馆或山村。外人难以接受的撒苤,是这里的正餐标配。牛干巴、鬼鸡、舂菜、过手米线,都被点缀上艳丽的鲜椒和独有的绿叶植物,好吃又好看。

同学刚上小学的孩子,把细米线往酸辣的苦肠水里涮上好久。这里的孩子早早就能吃辣,而不会一味缠着父母吃麦当劳,但厚油重辣的西南胃,很可能就此打下顽固的根基。

这也是我的经验教训,多年马不停蹄在国外旅行,却反倒让自己的口味变得愈发保守,抵触一切寡淡的西餐,完全回归油辣的西南胃,彻底失去对当地食物的探索欲,下餐馆只为果腹,经常是亚洲超市买足储备,住进民宿老干妈炒意面。

傣族手抓饭

要旅游盆景还是旧日时光?

景洪和芒市,是同样地处边陲、充满异域风情和少数民族独特风俗的姐妹小城。版纳的名气一直比德宏大,而在如今的手机旅行方式上,呈现出更加巨大的差距。

打开任何一个OTA(在线旅游机构)应用平台,对比景洪和芒市,寻找酒店,无论是类型和档次,景洪的选择都丰富太多,且因为行业竞争,价格更加实惠。寻找民宿,打开芒市的美团,真正居家的公寓都集中到100公里外、同属德宏州的边境小城瑞丽;而爱彼迎上的芒市,不是房主从不在线回复的珠宝小镇,就是只适合一大家子共同出行的极少整租公寓。

当地一日游产品,芒市出发,长途和短途各只有一条线路,前者是搭客车去瑞丽边境,看姐告口岸和一寨两国景观;后者是转悠大金塔、珍奇园、树包塔等芒市为数不多景观——自个儿骑共享单车或打出租也能轻松一天转遍。而景洪出发,几十乃至近百种景点线路搭配,雨林、植物园、花卉园、野象谷、望天树、基诺山寨……哪个都得玩上大半天,如果对植物、动物乃至民族学等领域真来了兴趣,还配套有专业背景导游的带队讲解。

云南景洪,西双版纳原始森林公园

我最终选择的,是野象谷+雨林公园的一日游,虽说没见到2公里长高空木栈道下迁徙的野象群,但被规训着踢球画画的景点大象、早和游人玩成一片的白颊长臂猿、遍地可见的奇花异树、少数民族的弹唱表演和打跳游戏,还是轻易满足了旅游的奇观期待。几天来唯一见到的本地人——随团向导,动物植物民族学全面涉猎,风趣又节奏恰当的讲解,让我这种跑遍全世界的旅行者,都觉得物超所值。

反观芒市,景点本就极其稀少,德宏州博物馆还在建设,傣族博物馆因位处德宏师专内,从疫情以来就不对外人开放。

知乎上,有人提问,德宏与西双版纳的差距在哪里?一位恰好2019年头尾去过两地的旅游从业者认为,版纳卯足劲地为游客提供一种保姆式服务,但除了司机和导游,见不到本地人,不免产生疏离感,像在盆景里游览;而德宏没有太多游客,可以骑上共享单车转悠,融入本地文化。

朋友圈里的云南姑娘省内游时,版纳的照片里,是奢华酒店、绿草鲜花、穿上傣族服装炫身材的美照;德宏的照片里,清一色全是民族美食。一位上世纪末曾来当地做系统工程、而今生活在多伦多的朋友,在我随手拍下的芒市喧嚣市场、被树木绿叶紧紧包裹的佛塔下评论:芒市真棒!一点都没变样。可芒市那位同学艳羡版纳的发展,他说自己的家乡,是的,什么都没变,和20年前一样穷。

芒市勐焕大金塔

过去的,永恒的

15年前,我曾蜻蜓点水地到过版纳和德宏。一次是完成了越南、柬埔寨和老挝的人生第一次出国背包穷游后,从磨丁/磨憨口岸,进入版纳州勐腊县,停留的那一天逛了当地第一景点——中科院热带植物园;一次是被一位缉毒特警用警车顺去了德宏州瑞丽市挨着缅甸的景点——一寨两国。我总能警惕自己不要去美化记忆,还会彻底坚持过去就是脏乱差,至少记忆中,觉得当年的这两个地方都实在平庸,除了满足对边境线的好奇心和越界的快感外,风景颜值和人文风俗,都远比不过真正域外的东南亚丛林。

时过境迁,现在的景区比过去干净清爽太多。在因疫情只能国内转悠的2020年,在景洪市这些景区简单打卡,会觉得已经彻底反超了东南亚邻国。或许有人要说这样的美景有点塑料感,可它们算不上人造,至多是进行了恰当的自然加工。

只可惜,德宏没能跟上这样的生态旅游发展。

德宏与版纳,形成有趣的对比。很长一段时间,西双版纳都是人们想象中的神秘异域,是电视剧《孽债》里魂牵梦绕的美丽情事;而德宏成了昆明老人怀旧青少年困难时光时,时常挂在嘴边的外五县(挨着边境、属于过去德宏州的盈江、陇川、瑞丽、潞西、龙陵等五县)。经常被当代文学史忽略的是,王小波在德宏陇川县弄巴农场待过两年,只不过《黄金时代》里王二和陈清扬的爱情并不真的存在过。但人们却重视版纳对于文学和影视的影响,熟知阿城和陈凯歌,或多或少都看过和读过《孩子王》和《棋王》。也就是说,版纳的知青记忆成了文化作品,德宏的知青记忆却成了定制旅游产品。

在芒市的最后一天,同学带我去盛产优质大米的遮放镇树洞温泉泡澡。总算有了景点管理意识的村民,在大榕树下立了一张值班桌子,收费3块,同学记忆中满地塑料袋的脏乱差场面,变得清爽而干净。

途经风平镇弄么村时,我看到一家勐祥光傣族文化培训中心,一些傣家姑娘就在这么一个乡村院落里,学傣语、傣歌、傣舞、葫芦丝、象脚鼓、果雕、刺绣……校长冯小平说,学费低,很多家长会带着孩子来学,但她也觉得,在民族文化传续方面,商业化的版纳做得更好,太多景区需要能歌善舞的年轻人,虽然他们也成了旅游盆景的一部分,但至少学以致用,解决就业。

勐祥光傣族文化培训中心 张海律 摄

在云南的旅行即将结束,我还在思考,是成为旅游盆景,还是选择一种自在却相对粗粝的生活?作为短暂的旅游,尤其是如今不隔着手机屏幕都不能叫风景的网红打卡游,目的地的盆景自然是美的,还能迅速把游人带入迥异于日常的异域风情中;而如果选择融入当地生活,或许会更倾向粗粝而自在的地方。但看看那些旅游地产信息,你会发现,自在而好吃的德宏,从来不是个吸引人旅居的地方。很多时候,旅居某处不过是为了当地舒适的气候和缓慢的生活节奏,并不会追求真正的融入——就像云南的另一个著名样本:五湖四海来避世的新大理人,和朝九晚五的老大理人,是鲜少来往的两个物种。

更多时候,我们生活在对某地的幻想里。影视文学赋予我们的浪漫想象中,傣族应该生活在与笙歌蝉鸣相伴的竹林深处。事实上,随着城市的扩张,坝子平地上的竹林日益稀少。若干年前,我这位同学闲极无聊时,用谷歌卫星地图细扫家乡周边,梦想给自己打造一个没有毒蛇和野猪侵扰的山中居所,突然在满布的深绿色间,瞥见一抹浅绿,且离城区不远。

那片位于瀑布边的茂盛竹林,成了我此行最后一顿晚餐的去处。在这个隐秘的竹林傣寨里,我才算知道为什么西南边陲没有古镇。经营餐馆的村里人说,竹子每60年开一次花,然后就死了,竹楼寿命实在有限,哪还可能留存下来。来做客的大多是熟人,酒足饭饱,聚在竹楼一大台背投电视前,唱一曲曲当地流行歌,间错着竟还有蔡琴金曲的泰语翻唱版。此情此景,让喝着餐后果汁的我,恍然进入阿彼察邦电影《热带病》中段同样的竹楼卡拉OK场景,而发音天然就嗲的泰语,把竹林夜色装扮得更加妩媚。

芒市,苤菜坝,秘境清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