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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恐梁朝伟,为什么突然爱说话了?

2023年2月8日 文/ 斯嘉丽 编辑/ 丁宇

与其说梁朝伟克服了“社恐”,不如说这是天才努力了几十年,终于找到了关于表演和人生的答案。他可以轻巧地放下自己投身进入角色,又可以脱身出来回归“普通人”梁朝伟。

作者|斯嘉丽 \ 编辑|丁宇

著名社恐人士梁朝伟先生最近说了很多话。

他有两部电影同时上映——程耳导演的《无名》和翁子光导演的《风再起时》。前者,他是汪伪政府的何主任,用大量的普通话对白,传递着复杂的身份。后者,他是双雄探长之一南江,重现旧时香港之人物的传奇故事。

首映礼上,他通过视频连线与观众交流,分享拍电影时的幕后故事。镜头里的梁朝伟总是笑咪咪的,曾经的那些“社恐名场面”似乎不见踪影。

之后,他又从角色回到了梁朝伟本人,在短视频里打开了话匣子。这部翁子光为他拍的抖音独家纪实短片,名字特别直接,叫《这一刻,梁朝伟对你说》。在一种缓慢的氛围中,梁朝伟罕见地聊起了自己。他回顾童年,分享当下,憧憬未来。他还聊起自己、父母、恩师,也谈到了那些年拍过的电影,合作过的导演……

梁朝伟和导演翁子光

这些都与人们印象中的梁朝伟不太一样。在那些过往的描述中,他不擅言谈、害怕与人交流;电影之外,他很少出现在公众的视野当中。他是人们最喜欢的那类演员,有表演的天赋,靓绝的外表和神秘的内核。

然而,60岁的梁朝伟似乎想打破一个天才演员在观众心中的刻板印象。他出道40年,与生俱来的天赋和灵气自不必说,但努力才是最难被讲出来的部分。

早年间,香港媒体最喜欢关注他的外表和情史。即使他手中的奖杯愈来愈多,但被问的依然是电影中“色相牺牲”的问题。他也想过讲述自己是如何演绎角色的,但总被其他分散——他的眼神,他的片酬,他的名牌,他的女友,他的竞争对手,唯独没有他对表演的期待和努力。

他并非不想说话,而是有时候不知道怎么说,或者没机会说。后来他几乎不怎么再说了,并不是不再真诚,而是开始埋头去研究表演,就像一个习武之人开始修炼武功秘籍,等到某一天拿出来,吓人一跳。

他也不是专程为了吓人,只是40年过去,重新展示出来的梁朝伟,是如此的惊人。他《无名》和《风再起时》中的状态,就是那份答卷,将他所希望的表演体系和人生态度写在了电影里,之后,又轻松地讲了出来。

与其说梁朝伟克服了“社恐”,不如说这是天才努力了几十年,终于找到了关于表演和人生的答案。他可以轻巧地放下自己投身进入角色,又可以脱身出来回归“普通人”梁朝伟。

天才的危机感

梁朝伟的“中年危机”比大多数演员来得更早一些。30岁的时候,他已经在采访中戏剧化地叫嚷:“多可怕,快三十岁了三十岁三十岁,我不要到了三十岁还是个一事无成的演员。”

那一年,他已经出道10年了。他成名极早,20岁进入TVB,21岁艺员训练班毕业,22岁出演《鹿鼎记》中的韦小宝已经在香港家喻户晓。

《鹿鼎记》剧照

23岁的时候,香港媒体采访梁朝伟,问的全是与女明星有关的问题,比如,曾华倩、钟楚红、夏文汐是否性感?他总是应付着回答,更多的说起他对表演的理解。

“我认为演技的发展可以划分成三个阶段,第一,是‘用真的感情去演真的细’,这是不成熟的;第二,是‘用真的感情去演真的戏’,这很容易失去自我,把角色也带入现实生活里;第三,是‘用真的感情去演假的戏’,控制自如,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我现在仍在第二个阶段,而周润发却已经开始进入第三个阶段。”

1993年《东成西就》中的突破

很明显的,当谈到表演,梁朝伟的话会是其他提问的几倍。那时他已经非常明确,他对表演有自己的看法。

27岁那一年,梁朝伟已经演过了侯孝贤的电影。《悲情城市》中,他对合作的中国台湾演员辛树芬印象深刻,觉得她才是真正的天才演员。拍完之后,他又觉得自己在这部片子中的表演太外露,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现在他最大的心愿是学好国语,再去拍一部侯孝贤的戏。

《悲情城市》剧照

梁朝伟的朋友,当时在《号外》做记者的魏绍恩,注意到了他的内心。那时他们在一起吃饭、喝酒、夜游,高兴的时候,梁朝伟就在音乐中起舞,是很不一样原状态。魏绍恩便说,要写一篇“Private Eye”(私人观察),他觉得梁朝伟是“一个十分自信十分矛盾十分寂寞的人”。

这篇文章里,他用英文表达了梁朝伟身上的纯粹(Genuineness),大体意思是说,梁朝伟要追求一种有效的沟通、交流,但却是以他自己的奇特方式,躲在角色伪装的后面。但这显然不是一条好走的路。

虽然文章中剖析了梁朝伟,但是仍不忘提到那些有关梁朝伟的花边——他身上的名牌服装,他对女人的态度,他的感情生活,以及他对于自己身体的自信,并放上半裸照片做封面。没错,这是读者最爱看的部分。

实际上,延续着他23岁时对表演的理分析,不想30岁还一事无成的梁朝伟,已经开始走入他心中的第三阶段。

“以前,我一直用脑去演戏,演韦小宝,我重复又重复的想想想,他会这样子他会那样子他会这样说他会那样做;一切想通了,我才去演,今年开始,我想转一下,用心去演。我只是感觉那个人,投入去,由我的心带领我去演,不知道会不会成功。”

可以看出,他为自己规划了一条路径,然后让自己严格执行并走下去。那时,他已经在言语之中表达了十分明确的目标。他想躲在后面,将感情放在角色里,让人去看,真正的他。

“你知道,有一种演员,他们将自己浸到角色里面,连镜头以外也一如那角色地生活、说话,我不要做那种演员。镜头以外,我要做回自己,做回梁朝伟。我不要开口说一句话,然后问自己:这句话到底是角色说的?还是梁朝伟说的?”

磨练的天份

梁朝伟在TVB所受到的训练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式的,讲究表演要有动机,要由内而外。但他却觉得这不对,他们的表演过于“做戏”,不生活也不自然。而且经过设计的“方法演技”有尽头,好演员应该有无限的演绎方式,最终都是为了“真”,为了“人”去打动观众。

于是他走上了一条相反的路。

1990年,站在王家卫给他的站不直的逼仄环境里,他不知道要演的角色是什么,只好一件件把扑克牌、零钱、梳子、手帕、香烟、打火机和指甲刀放进口袋里,然后出门。

《阿飞正传》中这段凭感觉的演出,被王家卫誉为他所有电影中最光彩的结尾,并因为这一场光彩夺目的演出要为他拍摄另一个故事;刘嘉玲买了DVD反复播放这一场戏,还逼迫朋友们观看,连梁朝伟自己都说“也被那次的演出吓了一跳”。

王家卫打碎演员,再让他们重塑。而梁朝伟,在其中发现了打开天赋大门的努力钥匙。“许多人强调天分,但拍《阿飞正传》时我挣扎了四五天,这次的挣扎告诉我,天分是要经过磨练的,要经长年累月方能有所成就。这里没有速成。”

《阿飞正传》

王家卫在自述中写过,梁朝伟从小被说天资聪敏过人,学任何事都又快又好,但他从不去想这是不是天分,只觉是因他对生活的触觉敏锐。实际上对于表演来说,对生活的触觉敏锐,当然是一种极高的天赋。他记得小时候家里窗户的样子,记得父亲上班的夜总会的味道,记得母亲穿旗袍的身姿,记得父母争吵时他躲在被子里的恐惧。

他感受生活,记录生活,成为生活本身,将环境、味道、形象、情绪,这些点点滴滴收集起来,总结,锤炼,到某一日需要的时候,再运用,一表演的形式展示出来,成为银幕上可以打动观众的真挚。

《色,戒》剧照

16年后,在拍摄公认难演的《色,戒》时,他的表演已经可以吓到掌控精准、要求严格的李安。“当我和Tony在研究第一场戏该怎么演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抓住她的头往墙上撞。我问他,你干嘛这么愤怒?他说,我就想起我们在浅水湾一起吃饭的场景,那么甜蜜,那是这个人物唯一快乐过的时光。其余时刻都很造化弄人与煎熬……”

易先生无疑是梁朝伟另一次突破的表演,不靓,反派,床戏,每一点对他来说都是突破。他害怕过,但相信本能,凭感觉用心去做,演到入心,就可以。

而这一切,都和1995年拍摄《流氓医生》的时候,他对记者林冰说的一样,“冰姐,那因为我聪明,我知道要出头就要好,所以我把握每一个时机,我拍戏时之投入,你无法想象。”

《流氓医生》剧照

多年以后,拍《风再起时》时,梁朝伟从零开始每天苦练8小时钢琴连续3个月,但最后弹钢琴的戏却被导演删的差不多,只有刘嘉玲笑着说,至少每天可以听到钢琴。

总是的突破

李安曾说过,梁朝伟只要穿个西装,边上再站个穿旗袍的女人,大家便会觉得他很像《花样年华》里的人物。于是,他在《色,戒》中令梁朝伟成了易先生,突破了《花样年华》。而这一次,梁朝伟在《无名》中的何主任,又突破了易先生。《风再起时》是另一种西装,甚至身边也站了穿旗袍的女人,即使观众会想到《花样年华》,但梁朝伟在这里也依然是南江。

《花样年华》剧照

《无名》的导演程耳对于时代背景研究的很透彻,因此道具美术都十分讲究。但梁朝伟出现的每一个镜头,都令这种精确变得鲜活,从道具变成了“真人”环境中的一部分。

从梁朝伟出现,走在旅馆的走廊里,用暗号敲门开始,他就把镜头内的世界变成了真实世界,将镜头外的观众带入了他的世界里。他完全沉浸在人物之中,一举一动不经过思考而是靠感觉,又或者说是人物的逻辑,但是自然又生活,真实又可信。

他仰着头,睁着眼睛,微笑着,不疾不徐,说:国民党其实早已经死了,你现在看到的只是尸体缓慢腐烂的过程。神情微笑又微妙,注视的眼神别有它意,说出每一句话的节奏都仿佛说过了千百次,乏味又厌倦。而一切都是为了精准的表达出,这是戏中做戏,演中表演。

只不过他不是那个演技拙劣被临时抽调上场的大学生,反而是深谙此道的老手,熟悉而又谨慎。明里在嘲讽着蒋氏集团,暗里当然也是在骂他“供职“的汪伪政府。甚至可以奇特的感受到,这是一个另有信仰的人,他能用这种语气说出这样的对话,是因为他别有期待,结合当时的社会环境,他一定是共产主义者。

易先生动情,但何主任动人。他的精准表演带来的微妙细节,对观众来说,有可能是当时的剧透,也可能是过后的恍然大悟。足够清晰的人物,就像是上好了发条的玩具,自己会做出行动反应,而天才又努力的演员,会把角色吃透补足,令他成为真正的人物呈现在银幕上,在每一个镜头中,都做出最真实自然的反应。

实际上,到梁朝伟这样的程度,大众熟悉,角色众多,他想要突破过往重新达到一种新的境界,是非常困难的。但他的确到达了一个新的阶段。

《这一刻,梁朝伟对你说》截图

“我是从《尚气》开始离开了舒适圈,我就开始去尝试。现在这个演技的阶段可以说是我演员的最后一个阶段,我觉得应该是把所有包袱丢掉。因为我觉得已经积累了那么多年的经验,还有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工作态度是这样,没有什么是需要担心的,好跟不好,好也好不到哪里,差也差不到哪里,大概天赋就到这里了。”

这当然是一种很谦虚的说法,他并不否认天赋,又在发现天赋之后,努力寻找了40年,才终于可以轻巧地说出答案。他从前所学的方法派演技在过程中被打碎重塑,又重新回来,以另一种方式,让他再一次由内而外。

他走了一个圆,循环回了原点。而到这个时候,他可以完全放开,带着40年来生活和演戏的经验,去放下自我;像是第一天演戏,丢掉过去的荣誉;自信但不是无知无畏,而是不再害怕的重新开始。“其实我是今年才有这样的想法,但我觉得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好的起步。”

最近,他录制了出道40年的特别节目《人生半山腰》,在预告片里,梁朝伟把演戏比喻成登山,而他尚未抵达山顶,只是享受登山的每一步,当下亦是向山顶出发的过程。

《人生半山腰》截图

如果可以回到在Eric Clapton歌声中起舞的那一夜,很想问一句,那时的梁朝伟会不会想到,有一天他真的到达了这种状态。道阻且长,高山仰止,是寂寞,还是成就。又或者,这都没有关系了,现在他相信简单是福,越简单越好。

一如他所说:“浪每天都不一样,心情不一样,天气也不一样。”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

参考资料:

真真假假两相忘——与梁朝伟开心谈,1985

梁朝伟•迷魂记,《号外》,魏绍恩,1992

天才•白痴•梦《东方新地》,1994

林冰手记:梁朝伟思想转型,1995

王家卫专访梁朝伟《Interview》,2005

李安访问,《indieWire》,2007

《这一刻,梁朝伟对你说》,抖音,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