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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普通北京市民收到了五姨的回忆录

2022年11月27日 文/ 原版二姐 编辑/

每个家庭、家族都有我们不曾了解的长辈。脱离了工作和社会,我们看到的往往是他们的局限(将来我们老了,也会有自己的局限)——他们老了、过时了、糊涂了、跟不上趟儿了,还事儿多,还什么都想管、想掺合,他们跟骗子双向奔赴,骗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自己孩子说什么都不听,可他们的一生,他们到底经历过什么,我们了解吗?我们想了解吗?我们想到过要了解吗?我们是不是愿意去了解全世界,胜过了解家里的人?

文|原版二姐

标准老人

五姨退休之前,是一所中学的校长,是我妈那一辈儿姊妹里唯一上过大学的人。我们的家族群也是五姨一手创立的。经过她不断地建设,目前发展成为我妈家这边亲戚十三个人的大群。

五姨老早就玩微信了,很以自己七十多还能跟上潮流为乐。她总说五姨夫不接受新鲜事物。五姨接受,什么都接受,还特别爱分享。刚建群那会儿,隔几分钟就「叮」的一声,《这么吃,一周能减四十斤》《最高机密,以后北京这么发展,跟每个人都有关系》《紧急!别再这么干了》,不到半个钟头我就疯了。

她还常常在群里艾特我,「你看这个你妈能吃么,上医院开药时候顺便问问大夫。」打开链接,好家伙,五姨给推荐的神药,大概数了数,至少对五十多种疾病有显著疗效。下至老寒腿,上至胃溃疡心脏病,还包括抑郁症,且男女、年龄不论,什么科室一概不分,全都有效。

我妈是类风湿,五姨真的关心她。不能对五姨撒谎。去风湿科开药的时候,问大夫,这个药您听说过吗?大夫摇摇头,嘴上说得客气,脸上的表情可是「认识这么久,没发现你还信这个啊」。

回来在群里跟五姨说了。五姨表示真遗憾,那么多专家背书,你妈不能吃,实在可惜。

后来听说五姨自己的外孙女曾经把她拉黑了。原因不明。据五姨自己说,是因为经常给孩子发些链接,那些她觉得对孩子有帮助的东西。只能说佩服00后们,管你是我姥姥还是我是你姥姥呢,想拉黑就拉。哪像我们。这年月,退群相当于宣战,怎么退啊!主要是,那会让五姨伤心失落。群里就她最积极。要是我们有那么一两天没人说话,她就会问,「你们都干嘛呢怎没人说话啊?」我知道五姨爱我们,又爱热闹,反对她都比不理她强。

图源剧集《我亲爱的朋友们》

亲爱的家人们

今年国庆节前的一天,五姨突然在微信上问我,前言和序言有什么区别,说她写了一个东西,是回忆自己这一辈子,还说,等写完了让我帮她改一下。

写东西,五姨曾经露过一手儿。有一年住院回来,她写了一篇挺长的随笔,写在医院的病友。那个病友性格泼辣,风风火火,动不动来好多人来看她,有她几十年前搭救过的人,也有家中亲戚,各色人等,病友说话不够斯文,时常爆粗,但心地善良,她老公比她大二十多岁,当年也是为了救他一命,才以身相许。五姨说她「有金子一样的心」。

五姨那篇小文震惊了我,我没想到她能写得那么生动、朴实,自然我也没客气,私信五姨,使劲夸了她一顿。

后来,五姨就不老实了,飘了,她不爱写随笔了,老想写诗。打油诗都不算,就是把随笔切割成每句七个字,有时候能押上韵,有时候押不上。五姨写完还老让我给她改。这太愁人了,我跟她说过好多次,能不能就老老实实写个随笔,朴实动人为上品,五姨说,因为懒,写诗容易。

至于为什么让我帮她改,五姨说,她写的那些诗,不能让学校的语文老师给改,因为语文老师只会夸她,只会说写得好。只有我,我觉得不好,就跟她说不好,而她喜欢听实话。

五姨现在身体也不好,今年十月已经满八十了,眼睛也不太好使,看东西看不清楚,用电脑打字特别费劲。所以这次写回忆录,我本以为她是心血来潮,没想到过了几天她说已经写完了——那三万多字都是她用语音输入,然后转换成文字,再一点儿点儿改的。

拿到那个回忆录的时候,我一开始有点纠结,是对付着意思意思,还是认认真真看?后来还是决定仔细看,有一小部分是出于自私,我想了解五姨年轻的时候什么样儿——她肯定不是从年轻就跟骗子双向奔赴的。我知道她当过校长,但是她具体是怎么当的,当成什么样儿,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成长的,这些我也不知道。还有姥姥、姥爷、我妈,我想了解他们。对于一大家子来说,这些记录很可贵。

读起来还是挺好玩的。上一句马克思,下一句黄道婆。1949年我妈9岁,到了1950年我妈就12了。

但家族里那些已经不在的人,都在五姨的回忆录里活了起来。

我小时候是姥姥带大的,只记得姥姥一直是个老太太,不知道她年轻时什么样。五姨回忆录里写,姥姥十六岁嫁给了有肺结核的姥爷,生了六个孩子,姥爷走的时候我舅舅才不到三岁。失去了经济来源,姥姥后来又结婚了,是跟院里的一个邻居,也就是我所认识的姥爷。小时候我听大人们偷偷提过他是「后姥爷」,但我对他完全不了解。看了五姨的回忆录才知道,姥爷他跟姥姥是街坊,穷苦出身,后来进了首钢当工人,有了稳定的收入。是这个姥爷,那个瘦瘦的老头儿打零工挣钱让家里孩子们至少吃上棒子面——看了五姨的回忆录,我对这个姥爷更是感激。

五姨写道,虽然家里穷,但是姥姥教育他们姐弟六人,做人,一是要实事求是,不说谎话;二是不许占别人小便宜;三是不许说脏话。她们一直贯彻着姥姥这几条方针——有一年家里聚会我喝高了,聊天时候带了几个脏字儿,我妈数落了我好几年,这下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恨说脏话了。

解放前姥姥家是真穷啊。姥姥会织袜子,织好了让三姨和我妈出去卖。三姨和我妈爱面子,走街串巷就是张不开嘴,一下午没进项。回去被姥姥说了一顿。后来她们去到离家很远的地方,没人认识她们了,走着走着就能突然喊一声「卖袜子」了。下雨了,三姨和我妈躲在一座院子的门洞里,正好有个老太太出来,看见俩孩子,说要不是家里揭不开锅了怎么会让这么小的孩子出来卖东西呢,老太太发动左邻右舍,一下子买了二十多双袜子。五姨说,那是三姨和我妈唯一的一次开张。

后来,我妈跟着姥爷从阜成门走到公主坟甚至现在的首钢园那附近去卖蜜麻花,挣不了几个钱不说,我妈自己经常吃不上饭,饿得走不动了都不舍得吃一口蜜麻花。那时候我妈还不到九岁。看到这儿,我对着电脑哭出了声,以前我妈从没跟我说过这些,我也从来没想着问问她,你小时候是怎么过的?她不是生下来就是我妈,她也是从一个小女孩慢慢长大的啊。

五姨还写,那时候家里穷,吃不上菜,他们就去捡卖菜的小贩不要的菜,有的孩子会趁人不注意拿点好的,我妈从来不占那个便宜。有一次,我妈为了捞掉进水缸里的豆芽,自己栽了进去,差点淹死,从此落下了头疼的毛病。

我妈比五姨大两岁半,但跟五姨同时上的小学和初中,初中毕业时,我妈都快十八了,她一心想着早点儿挣钱给姥姥减轻经济负担,所以没上高中,留在了初中的学校,在化学实验室当实验员,就是给老师上实验课准备东西,一边工作一边念书。多年以后,我妈常为她自己的中专学历自卑,说她是刷试管的。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无论如何我妈让我一定考大学——看了五姨的回忆录,我想跟她说,妈妈你不必自卑,你一辈子是个好人,明是非、知善恶,没上大学不是你的错。但没机会了。

图源剧集《我亲爱的朋友们》

亲爱的五姨

回忆录里,最重要的还是五姨。

以前,我只觉得五姨跟我妈个性不一样。比如五笔字型输入法时兴那一阵子,我妈就觉得拆字的笔画很难记,实在太难了,但是五姨就觉得这有何难,简直不是事儿。我妈觉得五姨把任何事都想得太容易,而五姨觉得我妈把任何事都想得太难。没有比较对错、谁更好的意思,就是感觉她们不一样。

即便是现在,我也很少听见五姨抱怨什么什么事儿特别难,没法儿办。我妈身体不好不能下楼的时候,我愁得呀,可是五姨常说,谁谁家的妈妈也是腿脚不好,家里人抱着她还带她出去玩儿。我觉得五姨是个行动派,与其发愁,不如行动。就包括她会想试试那些神药,也是这个思路吧,总不能就一天天耗着,总得做点什么吧。

但通过她的文字,我更了解她了。

小学,她跟欺负女同学的男生打架,把男生揍服了,那个男生以后再也不敢欺负女生。五姨得出结论,「打是避免受欺负的最好办法」(当然,打人是不对的)。

她爱看书,省下早饭的钱,或者少吃,或者饿着,也要去租书看,先是小人儿书,四年级以后爱看字书了,比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书多了,养成不爱说话爱想事儿的习惯。我常想的是,人活着到底为什么?我曾经问过大姐,人活着就是为了吃饭吗?」五姨没有写出明确的答案,但我觉得,她的一生,活着肯定不光是为了吃饭。

五姨初中贪玩儿,初一初二成绩不甚理想,到初三才开始奋发,毕业时不能保送高中,但可以保送中专。五姨写,「我才不上中专呢,我自己考高中,我要上大学。」

五姨大学毕业后,分配回她上中学的母校工作。她总共教过六年课,「前三年教政治,后三年是补缺。就是哪位老师生病,或有事请假,我就替哪位老师上课。所以后三年,我教过语文、地理、生物、历史,甚至还教过一堂音乐。我既不会弹琴,也不会唱歌,我就让同学们唱已经学过的歌,一个一个地唱,一排一排地唱,用各种方法让同学们唱歌。最后有个同学说老师你怎么不唱啊?这时也快下课了,我说,老师是代课的,不会唱。」看到这儿我大笑,要是现在,不会唱歌还来上音乐课,这老师估计早被家长们曝光了。

五姨当副校长期间,有一次调工资,有两位老师平时表现不好,听说涨工资没有他们就闹。五姨指出他们的问题,明确告知这次涨工资没有他们,「不服可以去告。」 这六个字我印象深刻。

八十年代教育改革,五姨她们学校从普通中学改成了职业学校,给幼儿园、小学培养音乐、美术老师。第一届毕业生快毕业了,五姨想为他们多找点儿出路,想了各种办法,对于这一段,我印象极深——

「三年后有了第一届毕业生。为了宣传学生质量,我们在剧场搞了场汇报演出,毕业生把学到的技能、技巧表演出来。歌舞琴乐器、朗诵等,美术班则搞了作品展。演出时请用人单位来观看。这场宣传效果非常好。本来当时幼儿教育、中小学音美教师就极缺,看了演出后用人单位对学生的技能、技巧有了了解。学生分配时,用人单位蜂拥而入,把毕业生一抢而空。」

为了调动教职工的积极性,五姨还打破了大锅饭,实行了结构工资。「比如班主任工作量大就付多点分,教研组长、备课、批改作业,每节课都付不同的分,然后定每分分值。这样每个教师都能算出自己每月的工资。若想涨工资只要长分值即可。」这项改革的结果是,「员工普遍工资涨了一倍」。同时,学生生源越来越好,正向循环起来,也没有做宣传,学校出名了。五姨数次被评为先进教育工作者和模范校长。

作为家族成员,我特想知道五姨的爱情,但她就写了几句——结婚时,五姨夫送她的礼物是一块从延安带回来的手绢,还有两节安在自行车上的电池。这篇回忆录,五姨绝大部分的笔墨都用在了个人成长上。从读书到职场,都是正经事儿。

更可贵的是,三万多字从头至尾,没有一句空话,没上一句价值,全是实事儿。就像她自己在最后写的,「回想一生,虽然没干出轰轰烈烈的事业,但我一个小人物,能够尽自己的力量,把一所学校办好,也算心安了。」

我觉得她挺了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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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女主和普通人

看完五姨的回忆录,我问了问周围的人,不是说每家都有,但是确实很多家都有一个特别的小姨或者小姑。

她们也许不是女孩子里最小的那一个,但是总有个女孩子,走出来了,走得也确实比别人远。姥姥家是五姨;我婆婆家,是婆婆从四川小城考到北京,后来还当了厂长;闺蜜家是小姨,离异后带着孩子一边工作一边念书拿下自考文凭,自己是超级销售,还把女儿送到英国读书。

我跟五姨说,这篇回忆录对家族来说是珍贵的历史资料,也狠狠地夸了她几句,说她是家族里最牛的女性。可是她不同意这个说法,她说,大姨曾经是北京市劳模,参加过抗美援朝,二姨在一个托儿所工作,特别受欢迎。二姨还会演戏,演出的大剧照被照相馆摆在西单的大街上。五姨说家里其他人只是没想到要说说自己的成绩,她是闲着,能写就写点儿,费点儿脑子也乐意。

五姨的这篇回忆录,不单单让我了解了她,也包括姥姥家族,那儿是我自己的来处。以前我只觉得她们是普通人,她们是我的妈妈、我的姨,除此以外我几乎没有想过她们的社会属性,但她们都有自己的职业,在各自的岗位上,都不ruá。就像我的闺蜜小叨说的,「那个时代的女性,大多都非常了不起,社会角色、家庭角色,重重又重重,但是她们都能完成得很好。她们善良、坚韧、刻苦、有责任心,经历了许多磨难,仍然不放弃希望和努力。」 我觉得这是五姨和我妈她们那代女性身上最宝贵、最闪光的东西。她们是自己人生真正的大女主。

我也更理解老人了。

曾经我觉得五姨不可理喻,她不是没受过教育的人,怎么会信神药呢?但现在我不那么认为了。现代医学没什么好办法的时候,人就会求助于偏方之类。科学与奇迹,总得有一个给人以希望吧?我们要想她为什么会这样,而不是给他们脑门上盖一个「老糊涂」的戳儿。

毕竟,每一代人有自己的智商税。我反正有。比如,那些号称让人可以随便吃碳水的我称之为「大吃大喝丸」的,真不知道「管住嘴迈开腿」这六字箴言吗?知道,可是这六个字太挑战人性了啊,所以想偷懒。所有智商税,无非就是抓住了人性里软弱的部分,所以它不会消失。

现在,五姨还是经常分享健康类的文章,但她会在转发的时候说,哪儿哪儿看来的,不知道真假。这一句「不知道真假」就是巨大的进步啊。

每个家庭、家族都有我们不曾了解的长辈。脱离了工作和社会,我们看到的往往是他们的局限(将来我们老了,也会有自己的局限)——他们老了、过时了、糊涂了、跟不上趟儿了,还事儿多,还什么都想管、想掺合,他们跟骗子双向奔赴,骗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自己孩子说什么都不听,可他们的一生,他们到底经历过什么,我们了解吗?我们想了解吗?我们想到过要了解吗?我们是不是愿意去了解全世界,胜过了解家里的人?

感谢五姨,她让我看到了——一个最普通的普通人,是如何在轰轰向前的时代中,做出了自己那一点点具体的努力——每个人都值得记录、值得表达,没有普通人的历史是不完整的。因为,每个人,都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图源剧集《我亲爱的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