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义达,那男孩对我说
黄义达回来了,在《披荆斩棘》。镜头前,他有点紧张,不停搓手,搓到双手通红,总在想要不要以及如何和其他人说话。在此之前,他已经消失在公众视野至少8年了。
他让人回想起18年前,他出道的年份,也是华语乐坛「神仙打架」的年份。2004年,黄义达发行了第一张个人专辑《无法定义》,主打歌《蓝天》《匿名的宝贝》《显微镜下的爱情》红极一时,次年发行的《那女孩对我说》,获得当年十大金曲与港台地区年度最受欢迎歌曲。
清秀精致的长相成了他的标志,也成了他的限制。小时候他听《中国火》,听唐朝、黑豹和魔岩三杰,希望成为那样粗粝的摇滚歌手,但公司说,不行,长这样,你走不了那个路线。他也遵循着公司的包装路线,成为了偶像黄义达。
这造成了黄义达的分裂:他想安安静静地写歌,却要承担作为偶像的责任,不断地上通告,被人注视,失去隐私。最糟糕的时候,他前往泰国,在清迈深山寺庙修行了17天,之后与索尼解约,离开台湾,来到北京生活,几年后成为独立音乐人。
这样的叙事走向,使得很多歌迷为他惋惜,总觉得他只差一点点运气和时机就可以成为巨星,但他在最接近巅峰的时候,选择消失。
这是一个被严密塑造的人回到他自己的故事。如今,他生活简单,但那段作为偶像的抑郁时光仍然在他身上有所回响。近五个小时的采访中,他说了85次「开心」,不停地强调他很快乐;看了5次手表确认自己的心跳,演示了2次他右肩膀的劳损程度,轻轻一转就发出了嘎啦嘎啦的响声——步入40岁后,他发现身体机能下滑严重;叹了两次气,一次是谈到年少时离开家乡新加坡,独自去台北发展,不得不和他的摇滚乐队分开;另一次是提起在他最火的2005年,试图和经纪人谈解约,经纪人笑着拒绝。
采访到中途,他看着我的笔记,说,「我会有一点压力,我聊这么多,你写那么一点。」因为出道前,经纪公司上培训课,告诉他,采访时要注意看记者的笔,笔要不动你就完了。他不懂年轻人的网络语言,也不了解如今的圈内生态。有时,你会觉得黄义达仍然停留在那个时代。
社交平台上,人们怀念的,也正是黄义达所代表的那个年代和那个年代的爱情,《那女孩对我说》评论区,一位网友说,「真想回到听这首歌的那个年代,华语歌坛的巅峰,那个无忧无虑的暑假,那个不用为生活奔波的时代……」
而对黄义达而言,抑郁,修行,偶像的消失,半生轻描淡写。黄义达觉得他的生活和他的中文表达能力一样简单,「其实,一点都不神秘。」
以下,是黄义达的讲述。
文|赖祐萱
编辑|槐杨
1
这次上「披荆斩棘」,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说实话,合约刚签好,我就有点后悔了。
很紧张,好久没和那么多人一起生活了。第一天,四个哥哥就睡在一起,人家都睡了,你不能不睡,你不睡,就会影响别人。好多时候我躺在床上,都是闭着眼睛假装睡觉,你说,万一睁眼对上别的哥哥的眼神,不可能不聊天吧,也不可能说,我睡觉了,「啪」直接转过去吧。
我平时不是一个容易紧张的人。只是说每个人都有一个度,不知道他的边界在哪里,比如我40岁了,人家讲的话我不喜欢,但我不会表于情。你和哥哥们认识才几个星期,万一自以为很熟,开玩笑开过了,自己可能都不知道。
心里天天在慌。老想着,我有没有得罪人?我有没有开玩笑开过了?如果开过了,是不是明天跟人家说昨天不好意思什么的?我会怕很多事情,这个东西很难拿捏。
太紧张了。好几次早上6点多就醒来了,紧张醒的。
摄像头24小时在录,不是假的,我床边就有一个,只要我回来它就转过来,盯着。后来,我发现门口有一个镜头老不动,观察好多天,大家进进出出它都不动,好开心,发现了一个隐秘的角落。有天早上,我偷偷跑去那边拉伸、运动、喝咖啡,结果不到5秒,它动了,镜头往下转,我又被抓到了。很可怕,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还有对舞台的紧张。音乐制作人伟伦哥说觉得我很紧张,希望我可以放开。听完我的压力更大了。我八年没有出来,这八年多安静,突然间出来,看到好多专业的人,舞台对面是期待你把歌唱好的导演、制作人、灯光老师,他们一脸都是「我们能给的都给你了,今天就希望你最好」。表演的时候,又有1000个观众围着你,我都多久没有看到那么多人了。
在台上,我的腿都是抖的,是真的抖。舞台一直喷干冰,喷得我看不清那些电线,好害怕自己太紧张不小心踩到摔倒。我平常都戴手表检测心跳,超过100,我就要深呼吸,上台那天不让戴,我只能一直把脉,发觉心跳快就得深呼吸,给它冷静。
回看节目时,觉得好久没看到自己在电视里,很奇怪,有点想要逃避。就像从来没听过自己声音的人突然听到自己声音。结果我今天看一点,明天再看一点,现在就可以慢慢看完了。
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上过节目,总觉得在幕后比较安全。以前在圈子里,我曾经努力去交朋友,真的很努力地去交朋友,可能我个性就不适合,我觉得很累,越交越累。
所以这一次,刚开始我挺犹豫,跟公司说有点不想去,公司说,你在北京朋友也不多,去玩玩,交交朋友也行。导演组也说,别紧张,开心玩就好。我想也是,都43岁了,就出去交几个朋友吧。也不知道是谁推荐了我去上节目,但我非常感谢他,把我拉到这里,让我重新面对一种新的生活。
黄义达 图源《披荆斩棘》官方微博
2
现在,回看30岁之前的人生,我都会觉得像一场梦。
15岁那年,在电台听到Beyond的歌,觉得很酷,开始学吉他,学了一年,想写歌,正好在电视上看到李偲菘、李伟菘的音乐学校招生,我就报名了,去的作曲班。
在那里,我组了一个乐队,叫「黑暗界」,很摇滚吧。我是听着中国摇滚长大的。那时新加坡有一家超大的唱片行,里面有各国各地的唱片,我买了一张,是唐朝乐队的。哇塞,不得了,《梦回唐朝》,跟其他国家的摇滚不一样,接下来,就是听黑豹、张楚、何勇、面孔、郑钧……太酷了,我也想做那样的音乐。
有一天,台北的唱片公司到音乐学校来,学校让我也去了。那时满了18岁要服兵役,在警察局做文职。我穿着警察迷彩裤子和超普通的T恤,拿把吉他,推门就进去了。里面站了8个歌唱班的同学,穿得都很美,都有妆发,只有我一个邋里邋遢。结果,9个人只选了我。
唱片公司说,选你,不是因为你唱歌好听,也不是因为你写的音乐好,只是因为喜欢你弹吉他的样子。我还不到20岁,就这么签约了。
去台湾前,我很伤心,不想签,因为他们只带走我,不带走我的乐队。有个乐手说,你傻呀,你应该先去,红了回来带我们。我听了很有道理,就自己去了。去了之后我就明白了,他比我年长不少,他已经了解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不想拦住你的未来,让你自己走更好。
2001年,退伍没多久我就一个人去台北生活了。刚退伍没钱,冬天衣服也没钱买,都是跟公司先借钱。冬天太冷,新加坡没有冬天的,吃的也不习惯,水土不服,天天脸上长包。那有什么办法呢?当时只是觉得自己找了一份工作,来这里写歌了。
在台北受训了三年,每天上各种各样的课,包括好多心灵辅导课,一直告诉你,明天可能要发片了,或者过几年要发片了,你要平常心,发了片不代表你一定会红。所以,我一直没跟爸妈说我签的是唱片约,只说我去台湾写歌,因为他们会很在意你有没有红,后来他们在电视上看到我,才知道我当艺人了。
到底会不会红呢?我也不知道。2004年发片之前,宣传问我,在录音室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所谓奇怪声音就是有没有听到别人唱歌,或者你会不会莫名其妙地跟人讲话,听说这样才能红。我说,我录10首歌都没有听到,他们说完了完了,没关系,还有机会,如果你发片当天见红,就是流血,那你就红了。
发片第一天,我上台唱歌,唱着唱着,觉得眼皮上怎么有液体往下流,我一搓,一滩子血,吓死了,赶紧喊人救我,一回头,看到宣传们都在台下挥舞双臂,一脸兴奋,「红了红了,红定了!」
结果,真的红了。
2004年,很多电台排行我的歌空降榜一,连着好几周那种,根本不需要投票,就拿好多好多奖。回公司签海报签专辑,一签就签几百张一千张。电台、杂志、综艺、签唱会、海外演出……通告永远都是满的,一跑就跑到晚上,跑完之后又被抓去录音,录完了做造型,做完造型又开始跑通告,一直一直循环。每天坐在车上,不是电台访问就是看提纲,没有任何空隙,坐飞机是唯一能睡觉的时间。我妈打电话问,你今天吃了什么?我想不起来,刚刚吃下去的东西都能忘掉。
2004年,黄义达发布第一张专辑《无法定义》 图源网络
红了,发现一切变了,不是你想象的那么一回事。
出道前我常去一条街买吃的,好多店家我都认识,像朋友一样。走红以后,再去这些店,会有人认识你,喊你的名字。好多自由都没了,隐私也没了,正吃饭,都会有人走过来说,可不可以合影?我觉得吃饭是很私密、很享受的事情,有时候就会拒绝,别人又要说我耍大牌,自以为是。
走在街上经常有人跟着你,但他们会说,我没有跟踪你。一些所谓的歌迷拿DV跟着拍,拍了好几个月。有时候回家,走到楼下发现一台车,坐着两个人盯着你,你也不知道是谁。狗仔分成AB组,全天候24小时跟着你。回家都不能开灯,白天窗帘也要拉起来,还要确认有没有人在楼下。最难受的是无论你走到哪儿,人家都认识你,这是黄义达,这是黄义达。
突然觉得,我的世界越来越小了,能去的地方越来越少,没有什么自己的空间。很难受,我只是一个喜欢做音乐的人,为什么要去承受这个压力?
第二张专辑更红了,《那女孩对我说》几乎占据了那年的各大排行榜,但那时候我已经明白,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或许有人天生适合当艺人,他们喜欢唱歌,喜欢走到哪里都被人认出来,但我不喜欢,我喜欢的只是写歌。如果你喜欢躲在幕后做音乐,硬被推到前面,你会很累。
有一天,我和经纪人坐在车上,他对我说,「怎样,是不是很享受红的滋味?」我语气挺重地说,「如果你肯把合约拿出来,现在解约,你将会是我一辈子的恩人」,真的,我直接就这样子讲。
「哈哈哈哈哈哈,不可能。」
经纪人大笑。我心里叹气,「完了」。
2006年,黄义达在飙新力艺巨星演唱会图源网络
3
很多人讨论我的长相。有人说我很偶像,很漂亮,也有很负面的说法。那时候每个艺人都有一个网络留言版,有人常来骂,说怎么出一个不男不女的艺人,有时候甚至攻击你的家人。
长得很偶像这个事情,也变成公司评判我音乐路线的因素之一。
你知道的,我是一个从小听北京摇滚的人,想唱摇滚,做摇滚,像唐朝那样。还没见公司的人,我就把那首《写给自己的歌》丢过去了,他们听到这首歌,说太「北方」了。因为这首歌,他们觉得我应该长得很粗糙、很邋遢那种。等我本人一出现,他们马上说,不行不行,那更不能走这条路线了,你一副偶像的脸。
那时候是流行乐的天下,很多摇滚乐都在地下,大众不是那么接受。公司觉得,我不走偶像歌手的路,有点可惜了。公司安排我上很多通告,大家的关注点最初也都在外貌,都会问,这么秀气会被认作女孩吗?长这样,为什么不去拍偶像剧?为什么不去当模特?他们也好奇很多细节,会不会留胡子,会不会刻意让自己穿得更man一点?
听到这些问题,我内心都不太有波动。接触过我的人都知道,我的性格和外表完全不一样。那时候的我是一个很倔,脾气很冲,直接又好胜的人。平常我穿得很随便,每天都是最普通的背心短裤,每次我经过老板,得走大概五秒,老板才意识到那是我。他问宣传,那是黄义达吗?人家说对,老板说,我还以为是快递员。他就骂宣传,「你叫他给我穿得明星样一点。」
但我根本不在乎穿什么。那段时间,每天都是各种事情在脑子里打架,很挣扎。一方面,我不能做想做的音乐,一方面,又要每天出入各种通告。
我写歌前奏都很长,都是40多、50多秒,但公司限制我只能在19秒,因为电台放不了那么长。上综艺,一个前辈劝我,你得多笑,得多讲一些,要不然这通告白上了,一个镜头都没有。通告公司也不满意,说我这个人就是平淡无趣,一个平淡无趣的人。
我总觉得,我是做音乐的。上节目,心思不在这里,只想回家写歌。经常下了通告回家,写到第二天早上,有一次写到早上9点,睡一会儿,接着赶通告。我的想法没那么复杂,每天脑子里就是想,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那时候,交朋友也很痛苦,我不知道怎么和别人社交。每次在颁奖典礼后台会遇到很多艺人,公司就说,其实很多人想跟你做朋友,但觉得你很难靠近。可能我看起来特别冷,没有表情,也不主动去跟人家聊天,都是一个人坐在休息室。那时候,我心里也会觉得跟他们不一样,我不是艺人,我是一个作曲家。
有一次,有个朋友生日聚会,我去了,喝了点酒,头很痛,想找朋友带我回家。一个前辈的太太看到了,走过来说,义达,我跟你聊聊。我说,大嫂,什么事情?她把我带到电梯口,说,「义达,不喜欢就不要勉强自己,回家吧。」
那一个瞬间,我懂了,立刻头就不痛了,我给她一个很开心的笑,电梯门关上又打开,我飞奔回家了。
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出去过,不再试着去交朋友,不再强迫自己社交,每天都在家里写歌。那天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大嫂。我感谢她救了我。
MV《那女孩对我说》截图
4
不用社交了,唱片还是要发的。我和公司签的是唱片约,几年要发几张专辑那种,那个数字对我来说太多了。我写歌速度很慢,有时候一年只写一首歌。台湾有一个艺人叫牛奶,曾经问过我,几时有时间出来吃饭?我很认真地算一算,告诉他,大概九个月后吧,我在写歌。
家人也会担心,好久没发片了,是不是不红了?是不是没有工作了?对他们来说,我是艺人,怎么在电视看不到,在新闻也看不到了?
有一次,爸爸看到我的新闻了,特别着急打电话给我,开始念,「黄义达……」,突然停顿了两三秒,说,「等下,我叫妈妈读给你听」。他很开心,儿子终于不是没有发歌或者没有新闻了,儿子还有工作。但爸爸中文不好,认的字不多,他读不来。他停顿的那几秒钟,我在电话那头一直流眼泪。
那时候公司觉得你没有事情,连个绯闻都没有,根本上不了新闻。到第四张专辑要发,公司就发稿子说我家里的事情。这个新闻出来后,家人有点不开心,我妈讲,哥哥姐姐也讲,觉得为什么要为了发片,做到这个样子。
我难过了很久。发稿之前我是知道的,我知道这个东西出来肯定不好,会伤害很多人,但我也没有能力反对。你知道自己的状况很不好了,那时候黄义达就是没有爆点的人,公司已经说,你再没新闻稿,这唱片根本发不出来,永远都不会有声音了。
我都理解,公司投了很多钱,你的服装,你的拍摄,你的MV,你的唱片,都是公司出的钱,不是你自己,你好像也要去体谅公司,公司也付出了很多。那时候就是大家都难,都痛苦。大家都来给我做思想工作,经纪和宣传劝我,只要再努力一下,肯定就上去了。是我不行了,我太难受了,我哭着对公司讲,我不喜欢,放我走吧。
那种不快乐达到了巅峰。人越来越不对劲,白天我的家都是黑的,我不出门,我可以蹲在客厅4个小时不动,还会莫名其妙地哭。
我的第三张专辑《完整演出》在2007年才发行,相当于在最红的时候,这个人停滞了两年,出片节奏很不对,说明这个艺人有问题了。到第四张专辑,我终于把19岁写的那首《写给自己的歌》放进去,有点当作最后一张专辑做了。不开心,特别不开心。
那是2009年年末,在我最抑郁、最不开心的时候,一个朋友找我,说他要去当和尚了。我立刻说,带我去,他还以为我开玩笑,我很认真地说,我很不开心,你带我去。
我真的就飞到清迈去,在深山的一座小寺庙修行,修行要剃头,那个推刀从我脑袋划过去的时候,30年的过往,像电影闪回一样,一幕一幕出现,你多么任性,多么坚持自我,甚至小时候对爸妈的不礼貌的场景都出来了,眼泪喷出来,哭得不行。
每天都要在一个很小的房间打坐,一个人,没有人跟你说话。我们还上了一堂课,一秒一步,走到一个小蜡烛烧完,大概要走45分钟。第一次走,大家都会不耐烦,有人急得要骂人了,想骂那个和尚,你给我过来,让我走这个无聊的路。后来每天走,走了快5天,走到连蚊子飞过去你也不想理。你会发现,人的心可以很静,很静。
我在那边待了17天,不是很久,因为还要回去工作。回去公司吓了一跳,头发没了,连眉毛都剃了。当时正好是新年尾牙,很多地方邀请我去,去不了,眉头都没了,只能拒绝。我换了手机号,谁都没联系,想重新整理自己的生活。大家都说我变了,清爽了,不灰了,人是很开心的。
直到最后我也没有完成和公司的唱片约,《写给自己的歌》发了,是因为他们已经管不住我了,公司感觉你没得救了,黄义达就是想要做音乐,再不给他做音乐,他就更难过了。所以,公司还是很宽容,就算我没有完成唱片约,还是放我走了。
30岁之后,我没有再不开心过。任何不开心都没有。因为我已经懂得开心了。现在就算有不开心,出去走走,跑跑步就没有了。我就是一个每天面对四壁写歌的人,不得罪别人,也不露面,更不会有人在网络攻击你、骂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后来去清迈,我还有经过那个庙,但我没进去,怕在那里遇到熟人,怕忍不住,还会想剃头,想回去当和尚。算了算了,别进去了,头发留这么长了不容易。
2014年,黄义达出道十年演唱会 图源黄义达工作室
5
前阵子,我看到一个数据,说2021年每27秒会产生一首新歌,太不可思议了。
我第一次接触到音乐制作,觉得好神奇,一进录音室,四五个话筒,不同话筒唱出来的声音不一样。耳机也是,不同耳机有不同的声音。调一个键,声音会变得很亮,很好听。第二张专辑我开始参与制作,当时认识了一个很厉害的混音老师,跟他学了很多。有一天我问他,你都教我,不怕有一天我全都学走吗?他说不可能,因为我给你一个黑色跟白色,但我们涂出来的灰色绝对不一样,没有什么好怕。
那时,艺人隔好几个月才能发片,像我这么慢的可能得一年,两年都有可能。很多事情快了就不美了。去录音棚录音,录音师得提前一个小时到,机器要预热一个小时,我们如果早到了还得等。很多机器需要好的电流、稳定的电压,电线也要调整好。可能今天租五个小时的录音棚,专门录吉他,抠吉他的细节;明天录钢琴,就抠钢琴的细节。唱片公司、制作总监、录音老师,大家坐在一起讨论一首歌怎么做得好听。唱片的声音没有那么数位,没有那么尖刺,也不那么流水线。
大家也会讨论,未来音乐可能像缴水电费,只要付个钱,爱怎么听怎么听。没想到有一天真的变成这样。
现在,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制作人,音乐也量产了,我判断不了未来是怎样,搞不好某一天就是AI写歌,AI制作人,乐队都是机器人乐队了。你又必须得跟着科技走,因为谁都回不到那个年代。你问我怀不怀念,说实话没什么好怀念的,你只能接受时代改变。
这些年,我只接音乐节,我发现只有站在音乐节舞台上,我才像个音乐人。我好喜欢那样的自己,在台上玩音乐,而不是上通告,考虑未来要成名。我是音乐人黄义达,是我本人,不是在唱片公司被包装的黄义达。
没有音乐节,我就在家写歌。每个月版权公司会寄歌单过来,说谁谁谁要歌,我有感觉了就会接,没感觉就不写。之前我看到歌单有齐秦大哥的名字,突然特别想创作,赶紧坐下,写好了,请版权公司拿给大哥听一下,被选中了,就是去年11月他发的《柳川西街的少年》。我想写一些关于人的生活、工作压力等等具体的烦恼的歌,情情爱爱,我每次都觉得太多了,够了。
2013年,黄义达参加西安草莓音乐节图源视觉中国
这八年,好多歌迷觉得我怎么不出现了。参加「披荆斩棘」也是想告诉歌迷,我很好,不要担心。我每天就在家里玩,玩音乐,玩电线,玩各种喜欢的东西。其实,我一点都不神秘,我很简单的,没什么可炫耀的东西。
我也不缺钱,因为花不了多少钱。早上起来,喝喝茶,遛遛弯,放松一下,然后坐下来写歌,一抬头,晚上了。吃的也很简单,买个生菜沙拉拌一拌,烤面包沾一点醋。我也会去菜场买菜,都不用讲价,现在竞争激烈,经常买三送一,很合算的。衣服如果不是破得厉害,我都还穿,缝缝补补又是一件新衣服。你看我脚上这双鞋,我只穿这双。上一双穿了十年,从白变土黄,变深黄,黄到很丑。我的背包用了十年,前几天终于坏了。名牌我也不懂,身上这件帽衫还是要上节目了,公司拉着我去买的,看不过去了。
有了音乐,我还需要什么别的吗?
小时候总觉得没有人了解你,其实很多人想帮你,想推你,是我自己把门关起来。《那女孩对我说》的时候,要是把门打开,让他们再用力推,我不就更上去了吗?但是,你把我推上去,可能不会有今天那么开心的我了。
我没有很care红不红,如果我真的想红,当时一定想尽办法红了,就像孙悟空困了五百年,从五行山下蹦出来,腾云驾雾直接飞到天宫去了。但是我不行,非让我翻个筋斗云,蹦到天宫做一个偶像天王,我都要崩溃了。
现在走到哪儿,也没人认识我,多开心,多自由。出通告我也不问,有工作来就去,采访也不需要看提纲,人与人之间很直接的,聊起来两个人就有感情了,不用去担心要怎么回答。开心来,开心收工,明天又是开心的一天。
唯一担心的就是身体。40岁之后,身体真的变化很大,你会感觉什么都开始往下走,熬不动大夜了,12点就困了。心跳也要随时监测,不能超过177,这是我的极限,超过120,我就要深呼吸。
眼睛老花了,屏幕要放很远才看得清,手机每天都是只看新闻标题,大概知道世界发生了什么,就不再往下刷。肩膀也不行了,有时痛得会牵连到胸,会胸闷,呼吸不太舒服。针灸、膏药、止痛药什么都没有用。这么多年每天拿吉他太久,又要侧身看电脑屏幕,我右肩膀的肌肉已经严重粘连了。我去看医生,医生说这是十几年积累的病,年轻人,你这辈子不会好了。哈哈哈,还叫我年轻人。
身体不好,主要耽误我写歌的速度,我现在写歌更慢了。你问我还想不想发专辑,很现实的问题是我已经没有体力再去做10首歌了。
哎呀,不过也要乐观一点嘛,我慢慢来,慢慢写,别为了10首歌把寿命缩短了,说不定还能活40年呢。我现在特别认命,只要这只胳膊还没废掉,它能动我就能写,就能继续做我喜欢的事情,当个小小作曲家。万一哪天实在动不了了,我还可以演杨过呢(笑)。
图源黄义达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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