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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关机的人生

2019年3月14日 文/ 李婷婷 编辑/ 刘斌

截止到2018年6月,中国拥有7.88亿手机网民。10年前,中国人花在手机上的时间只有0.3小时,现在每天平均要花3小时47分钟看手机,在世界范围里排名第二。我们的生活已经无法逃离手机。

文|李婷婷

编辑|刘斌

摄影|尹夕远

「无手机恐惧症」

世界上能和人总是保持1.5米以内亲密距离的东西,手机是其中之一。

从睡醒的那一刻起,中国7.88亿手机网民就有超过一半的人会在5分钟之内拿起手机,2016年德勤调查显示,起床30分钟内一定要看手机的人超过了九成。

一天的生活根本离不开手机。早上出门上班,74%的人用手机乘坐公共交通,公交卡成了过去式。该好好工作了,93%的人手机也得时刻在手。还有3.44 亿人的午餐是通过手机叫外卖解决。饭前用手机拍个照也成了一种仪式,日本为此发明了一个词——keitai culture(手机文化)。

北京地铁八通线上,下班时刻边乘车边刷手机的人群

一个屏幕并不够用,根据YouGov的调查,86%的英国人看电视的时候也要看手机。就连上厕所,手机也如影随形,英国2012年的一项调查显示,75%的人会带着手机上厕所。一款叫「Fake Shower」的App应运而生,打开它就会放出流水的声音,以此来掩饰一些上厕所的尴尬,据统计,这个App在上线1个月里就为全球节约了643万升水。

睡前是看手机的一个高峰期,《2016北京白领健康白皮书》调查显示,接近一半的北京白领睡前最后一件事是玩手机等移动设备。美国皮尤研究中心2013年统计,67%的人即便根本没有消息提示也会频繁查看手机。就连失眠也不能放下手机,在《睡眠革命》一书里,有23%的受访者会在睡不着的晚上抱着手机睡,这其中有3%的人强调,手机在手,睡得更香。还有一些特殊时刻,55%的已婚人士会在床上看手机,有10%的人承认在性爱过程中他们也会看手机。

北漂青年阿登住在燕郊,他每天要花3小时往返于家与东三环的上班地。晚上6点下班后,手机是他最亲密的陪伴者。一回到燕郊的家,他就直接掏出手机躺上床,等待妻子回家做晚饭。

手机的魅力是如此之大,2018年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统计,有415万个应用程序可供下载,它们包罗万象,光游戏就有152万款可供挑选。绝大多数事情都可以在手机上完成,包括付钱——71%的人会用手机支付,根据2017年央行的统计数据,微信、支付宝等非银行支付机构的支付流水接近100万亿元,超过了2016年中国的GDP。

10年前,中国人花在手机上的时间只有0.3小时,现在我们每天平均要花3小时47分钟看手机,在世界范围里排名第二,根据2016年Statista的统计数据,虽然比排名第一的巴西少了1个小时,还是比美国、英国多出了约1小时。

想象一下手机突然消失,全球超过2/3的人都接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在Statista调查的23个国家和地区里,中国对这个残酷假定的接受度非常低,只有23%的人能接受,但接受度更低的还有英国和印度。

同样的问题抛给18—34岁的年轻人,他们也许更抓狂。2017年德勤统计,中国有46%的人被判定为「手机癌」重度患者——这意味着他们一天至少要查看手机超过50次,至少每28分钟看一次手机,而这个年龄段的人占了快60%。

在2018年一份针对中国在校大学生的手机使用调查里,超过八成的大学生认为自己存在手机依赖,一节45分钟的课平均玩手机13.9分钟,接近三分之一的时间都盯着手机屏幕。要是真收走了年轻人的手机,根据2017年YouGov的数据,71%的美国青少年认为绝对不能接受一周都不碰手机,16岁的少年尤甚,53%的人一天不碰手机都不行。

天安门广场上,一群穿着蓝色校服的初中生排着队,举着手机看升旗仪式。2018年发布的《青少年蓝皮书》显示,超过七成的未成年人拥有自己的手机,其中小学生拥有手机的比例是64.2%。

2008年,iPhone发明的第二年,「无手机恐惧症」(Nomophobia)一词就出现在英国《每日邮报》上。他们引用了YouGov评估手机用户遭受焦虑值,约53%的手机用户在「丢失手机、电池耗尽、信用不足、没有网络覆盖」时会感到焦虑。4年后,这个数字上升到了66%。

「我们发现,当人们查看完手机再放下之后,肾上腺会分泌皮质醇,」加利福尼亚州立大学多明格斯山分校的心理学名誉教授拉里·D·罗森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说,「少量皮质醇是有益的,但太多了就不好了。随着皮质醇升高,人们变得焦虑。减轻这种感觉的唯一方式就是再次查看手机。」

代价

一台5英寸大小、一两百克重的手机几乎可以解决人类在生活中遇到的绝大部分事,但还有一些事也随之而来。

湖南长沙一位女士在家休假,这悠闲的一周里,她除了睡觉,就是玩手机,结果在滑手机的过程中,右手手指突然扳不直了,手掌疼痛。她被医院确诊为腱鞘炎。巴黎莎士比亚书店的老板说,现在的年轻人手机滑多了,连看书都开始用手指扫划的方式翻动书页了。有意思的是,苹果公司甚至打算为各种滑手机的手势注册专利。

江苏无锡的李先生平时也过着「要么睡觉要么玩手机」的日子,有一天他起床后喘不上气,医生告诉他,椎髓就剩一条线了,他差点就要瘫痪。根据欧洲脊柱协会的数据,一个人的头部重约5kg,如果向前倾的话,头部对颈椎造成的重量就会增加,前倾呈15°角承重24斤,60°角承重54斤,相当于脖子上骑了一个8岁的小孩。

看手机时,人会不自觉地一直保持不动的状态。浙江衢州常山县一位27岁的年轻妈妈就因为太集中注意力玩手机,保持一个姿势没有动,在一个早上被发现猝死于被窝。她以前查出过因甲亢心动过速,但情况并不严重。自从买了手机,她每天除了带2个孩子就是看手机。去世时她保持着侧卧的姿势,被子外露出头和手,眼睛睁着看握在手里的手机,而手机还停在网购毛线的页面上。

在北京某个电影院里,电影已经开演一分钟,几乎所有观众都没有摁灭手机。他们走出家门,手机仍不离手,即便是一起来看电影的情侣,手机也横亘在他们之间,昏暗的电影院里只有手机和他们自己。

还有一些反应更为隐蔽。2016年,韩国LG电子株式会社调查了2000多名美国成年智能手机用户,发现当电池电量低至不足20%时,近九成人会有痛苦的感觉。他们因此提出了「电池电量低焦虑」这个新词。有应用程序开发者借着这种有点自虐的焦虑感,开发了一个叫「Die With Me」(同归于尽)的App,当苹果手机电量低于5%时,就可以进入系统设置的聊天室,随机和全球其他低电量的用户聊天,直到手机没电自动关机。

还有「手机幻听症」患者,这并非一个严谨的科学用词,但是它真实存在:模糊间仿佛听到手机铃声在响,但是一看却根本没有来电。在心理科门诊,这样长期处于「待机」状态的病人占了近30%。和幻听类似,还有人「幻振」,总以为手机在振动,一拿起来根本没有动静,身体稍微一抖动,都会引起高度反应。

密苏里大学教授格伦·莱什纳2015年研究发现,当iPhone用户在进行简单的找单词任务时,如果让他们听到自己的iPhone铃响但无法接听时,他们就会心跳加快、血压升高、焦虑,而且不适感也会增加。另外,与拿着iPhone时相比,他们不拿手机时找出的单词数还会减少。

一位自2013年4月起就患上「无手机焦虑症」的19岁韩国学生说,「只是想象我如果掉了手机,我都会心跳加速,手心出汗。所以我无论去哪儿都一定会带着它。」

一部手机几乎可以代表一个人的意志。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的皮耶特·德利斯特恩教授做了一项研究,他采集了39个人的手机样本——就是你能想象的在手机屏幕上最简单地擦拭一下就能获取的分子样本,这些化合物的分子可以在手机上停留好几个月。这些样本展示了每一个人的资料:手机主人是否是女性,是否使用高档化妆品,涂了什么防晒霜,是否脱发,喝不喝咖啡,是喜欢喝白酒还是啤酒,喜不喜欢辣,甚至是否患有抑郁……这仅仅只是擦一下手机外壳就能获得的信息,而打开一部手机所能获取的远比这些多得多。

北京东三环边的一间出租公寓里,一名网红认真化好妆,对着被粉色自拍杆夹住的玫瑰金iPhone做直播前的最后准备。通过这个小小的屏幕,她可以被全世界观看,收获赞美和金钱。

即便如此,手机对一部分人来说仍如同「救命稻草」。美国公益组织HelpGuide专门为「手机上瘾」列了一个词条,其中解释道,手机上瘾的重度患者很多时候是因为压力、焦虑、抑郁,或者孤独等原因才疯狂地依赖手机。但手机并非良药,相反还会加重。词条里写道:「虽然在网上迷失自己会暂时丢掉孤独、抑郁、无聊等感觉,但它实际上会让你更糟糕。」

2014年的一项研究发现,频繁使用社交媒体和抑郁、焦虑之间存在着相关性。英国另一项研究显示,在社交媒体上花费大量时间的人更有可能表现出消极的人格特质,比如自恋,而总是发自拍、关于生活的各种想法或细节则会导致一种不健康的以自我为中心,让人更远离现实生活中的关系,压力更大。

香港,一名游客在维多利亚港自拍

残酷的后果比比皆是。一位美国的18岁女孩总喜欢边开车边发推特,平均90秒发一条,当发完「边开车边发推特不安全,哈哈」的几秒后,她的车和一辆油罐车追尾,就此离世了。

有人过马路也玩手机。为了避免意外,德国奥格斯堡市政府甚至在地上装了红色信号灯。2016年,美国夏威夷州首府檀香山市政府对过马路时玩手机者实施罚款。但一位公交车司机在开车的时候玩手机更令人震惊:他以70公里的时速行驶,在不到7分钟的时间里,司机4次掏出手机,一共低头看了39次,他每一次低头,公交车就开出去近20米。最后,司机撞上了一辆自行车,骑车的老人当场死去。

中国司法大数据研究院的一份专题报告显示,2012年1月1日至2017年6月30日,449万多件全国各级人民法院机动车交通事故责任纠纷一审审结案件里,开车玩手机就占了10.56%。

手机霸占了人们的注意力,即便身边有人被杀,你都可能洞察不到。2013年,旧金山的一列往返市郊的火车上有一位20岁的青年被枪杀,警察后来调出了火车上的监控录像,在那位青年被枪杀的画面里,火车上所有人无一例外都盯着手机,压根没人注意到那个明目张胆隔着过道用点45口径手枪瞄准别人的凶手。

送餐员最好的工作伙伴是手机,但有时手机也成了阻碍,那些开了静音、不接电话的买家,以及只顾着低头玩手机的路人,都有可能耽误送餐时间。一位送餐员还遇到过,接了电话也打开了门的买家当着他的面打了5分钟游戏,「闯关成功」后才抬起头来接下外卖,还埋怨送餐员的电话差点让他被「杀死」。

和热闹的手机世界相反,现实世界更为冷漠。美国研究者詹姆斯·罗伯茨在《计算机在人类行为中的应用》期刊上发表论文说,46.3%的美国成年人比爱伴侣更爱手机,22.6%的人承认这种行为让自己更趋于单身。

「手机是你生活的百分之九十九,还有百分之一也是留给充电宝的。」这句话并非耸人听闻。2014年,结婚一年的邱先生到法院要求离婚,他如此控诉自己的妻子,「她的手机就是我们之间的『第三者』,她可以没老公,但不能没有手机!」

洛阳一位9岁的小学生在他的满分作文《爸爸,我想对你说》里写道,「爸爸每天都用吃早饭、起床、睡觉等时间来玩他的宝贝——手机,好像没了手机就活不下去了一样;又像一只饿了三天三夜的恶狼正盯着一块又大又肥的肉一样……爸爸,只要您能放下手机,我愿意用东西换,哪怕是我的生命。」

北京一家健身房的按摩池内,光着身子还在刷手机的青年

抗争

1973年4月3日,前摩托罗拉副总裁马蒂·库珀用一台重约一公斤、名为DynaTAC的移动电话向他当时的竞争对手贝尔实验室打出了一通电话。他在电话里说:「喂,是尤尔吗?我是马蒂。我是用真正的手持便携式电话给你打过来的!」这通电话意味着世界上第一部手机诞生了。

但直到2007年第一部iPhone问世以后,智能手机才逐渐占据我们的生活。2017年,发达国家的智能手机普及率基本达到70%以上,中国也上升至68%。

在北京城中村皮村,三位农民工正拿着手机蹲在「百姓超市」前蹭wifi。

美国圣地亚哥州立大学心理学教授珍·温格研究了25年不同世代的人群之间的差别。一般来说,定义一个世代的特征是逐渐出现并连续下去的。但到了2012年,她突然注意到青少年行为和情绪状态发生了急剧变化,千禧一代(略等于80后、90后)的特征开始消失。恰恰是在这一年,美国拥有智能手机的人超过了50%。温格因此把1995年到2012年之间出生的人群定义为「i世代」——他们是被iPhone、ipad改变的一代人,对互联网产生之前的生活没有记忆。

在温格的研究里,现在的青少年比起飙车、开派对更喜欢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尽管显得更安全了,但在心理上他们更脆弱,抑郁、自杀的比例更高。他们喜欢待在家里,却跟父母并不亲近。美国国家药物滥用研究所的一项调查显示,使用屏幕时间更长的青少年更容易不快乐。

这些影响可能会随着孩子长大延续到成年以后。温格说,曾患抑郁症的人中一半以上会复发。「青春期是发展社交技能的关键时期,由于现在的青少年和朋友见面的时间变少了,他们练习社交技能的机会也变少了。在下一个10年,或许很多人在特定情形下只知道什么是合适的表情符号,却不知道相应的面部表情。」

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自己可能过度依赖手机。2017年德勤的调查显示,在中国有51%的人认为自己以及伴侣过度使用手机。

为了对抗手机带来的焦虑,一些放在10年前看来如此不可思议的实验出现了:2015年,武汉大学发起了「失联18小时」的实验,让200名学生从这天的下午5点上缴手机,到第二天中午12点拿回手机,度过一个没有手机的夜晚;同年,「好奇心日报」让一位记者不带手机独自旅行12天,并且记录下每一天发生的事情,她在结束没有手机的旅行后写道,「在这个买个早饭都可以扫码打折的年代,摒弃手机其实是有些逆时代潮流。」

一位失明的老人正在拉二胡,二维码十分显眼,时代变化太快,连乞讨卖艺都需要与时俱进。

2016年,号称「恨不得把手机植入身体」、平时随身携带8个充电宝的编剧史航接受了《时尚先生》Esquire实验室发起的为期7天的「黑镜实验」——彻底脱离互联网,不能看所有电子屏幕,尤其是手机。在他堆满书籍和住了11只猫的家里,史航只能通过一个按键的诺基亚和外界联系,被网友戏称为现代版鲁滨逊。

这些抗争在这个时代都成了行为艺术。2017年德勤的调查显示,47%的美国智能手机用户曾试图控制对手机的使用,他们尝试了各种方法,把手机放进口袋,并关闭通知,但这依然无法完全阻挡手机的诱惑,只有30%的智能手机用户成功缩短了使用手机时间。

2018年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统计,有415万个应用程序可供下载,手机里包罗万象。

那些把手机的应用程序设计得让人难以自拔的开发者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去年2月,Google、Facebook、Mozilla 等科技巨头的部分前员工组成了一个非营利组织,发起了「科技真相」运动。

Facebook 首任总裁肖恩·帕克告诉媒体,社交媒体从一开始就是个关于成瘾的生意,「我们每隔一会儿都要给你点多巴胺,比如有人给你的照片或者更新点赞、留评论之类……这套机制正在改变你与社会的关系、改变你和其他人的关系。」计算机科学家、硅谷老一代创业明星杰伦·兰尼尔从 9 年前就开始呼吁人们反思互联网,他去年出版了一本书,叫《立刻删掉所有社交媒体账号的十个理由》。

这些开发者也给出了一些缓兵之计。Google 和苹果在系统层面上都增加了防沉迷功能。Android 的「数字健康」和 iOS 12 新增的「屏幕时间」都可以查看具体应用程序的使用时间。YouTube 和 Instagram则增加了警告功能。

所有的这些努力都清晰地指向了一点:我们或许无法逃脱手机,但得时刻保持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