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奇墨,死里逃生
她在《脱口秀大会》第三季时认识周奇墨,那时她是笑果的制作人,和演员们有很多相处。周奇墨被淘汰时,她在导播间看到画面,哭了起来,「我就是难过这些人不知道他的好」。录制结束,演员们回到后台,一些人开始进行后期采访,她看到周奇墨坐在那儿,吃盒饭。她又哭了起来,周奇墨笑了,「你这是对我动了真感情呀」,他继续平静地吃盒饭,吃了两份。
文|赖祐萱
编辑|槐杨
摄影|吴明
造型|THEXIStudio
服装鸣谢|ERDOS
1
大王周奇墨只感到饥饿。
《脱口秀大会》第四季录制结束,尘埃落定,冠军周奇墨。那天夜里,笑果包下一个酒吧摆庆功宴,舞台、自助餐和无限供应的酒水,所有的演员和工作人员都在。进了场子,新一届冠军开始找食物,录制前他没吃饭,此时肚子空空,拒绝酒精。怕什么来什么,李诞递过来一杯威士忌,让他上台「随便说点啥」。
周奇墨上台,感谢大家,感谢比赛没有黑幕,说完,灌下威士忌,下去夹了几个鸡翅,坐进小角落打算先填肚子,人们却总能找到他。一会儿有人恭喜他,一会儿有人坐下来谈创作,一会儿有人说,来来来,你应该和那个谁喝一杯……应接不暇,直到庆功宴结束,鸡翅也没吃上。
散场后,他又被叫到李诞家,同去的还有一群常和李诞喝酒聊天的演员朋友。他嗑了半天瓜子,喝了酒,又过了很久,外卖才到。从李诞家出来,天快亮了。他回到酒店睡了一觉,醒了还是饿,又跑到酒店楼下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盒泡面,红烧牛肉味儿的,坐在大厅吸溜。脱口秀演员汪德发下楼,看见了周奇墨,「嚯,大王第二天就在这吃泡面。」
三周后,决赛播出,他的微信炸了——即使好友只有七百多人。他登录网页版微信回消息,因为键盘打字快一些,但消息多到「当天都没有回完」。
接下来,直到现在,新晋大王的生活开始被安排。过去,商务活动是一个「偶然事件」,现在,他每次奔往一个商务现场,经纪人会在车上和他对接下一个商务,日程被一个商务又一个商务连接起来,在奔波的车上,有时他感到恍惚,不知道自己要去向哪里,做些什么。
他甚至开始走红毯,经纪人告诉他会有很多摄影师拍照,站定后正面拍一下,然后转左边,再转右边。他照做了,转到左边一看,没镜头,右边也没有,「周奇墨,这边,是这边。」只听见正面有人喊他,是主办方安排的摄影师。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有点冒昧了,唐突了,不好意思各位。」
他觉得,红毯构造了一个高贵、典雅的场合,红毯上的人们要展示最华丽的一面。作为喜剧演员,他总想打破、消解、扯下这样的高高在上,身处其中,他发现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端着,学不来;不端着,又过于戏谑。
体力和情绪急速消耗,他几乎推掉了所有的线下演出。一个5分钟的段子,写出来,去开放麦打磨,修改,再打磨,最短也需要一个月。但他没有剩余的精力写新段子了。
「我现在都不能说自己是一个脱口秀演员,我觉得我是一个广告机器。」他笑着说,他觉得这样的状态不正常,也很临时。这几年,他感觉自己没有休息过,创作上一直处于进攻的状态,行吧,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创作暂缓。现在肉体有些劳累,至少精神上放松了。
他想,刚拿了大王,是该干些大王该干的事儿,不要抗拒,顺应当下。这时强行找回自主性,并不是最好的时机,他总调侃自己商业价值没那么高,这短暂的流量时期某种意义上显得珍贵,「自己的事情,可能有非常长的后半生去干。但是这一阵,在你的生命中可能就这一阵」。
其实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冠军。只有在决赛最后一场表演时,看到台下的反应,他心里大致有了数。公布名次时,主题曲响起,热血的旋律里他挥了挥手,但那就是周奇墨最外放、最「狂」的时刻。
回想来路他还是心有余悸,「去年(指2020年)以后我一直对那个舞台是怀有一些怀疑跟恐惧,你进到那里面,你感觉非常的凶险,站在那个舞台,你不知道自己发挥得怎么样,它总有一种玄妙的东西。」他说,「开心其实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有一种死里逃生的庆幸」。
2
2021年,所有人都觉得周奇墨变了。
脱口秀演员童漠男觉得,上一季的周奇墨带着一种「笨拙的」匠气,有几次,他明显感觉在那个舞台上那样讲段子已经行不通了,「但奇墨老师是『我不管,我就继续,我要这样来讲』。」一位笑果的制作人也告诉《人物》,很多演员录制的时候都会改段子,第三季的周奇墨不会,他不会为了节目效果或者别人的意见,去改变自己原本的东西。
但线上和线下是不同的,参加录制的观众并不了解他,他也不熟悉场地和规则,上来被「天花板」这个词「架在那儿」,姿态多少有点尴尬。《脱口秀大会》第三季播出后,围绕周奇墨最多的声音是,「不好笑」。周奇墨会在微博、知乎等社交媒体上搜索自己的名字,他看到很多人对自己的恶评,从「不好笑」蔓延到了恶意和人身攻击,有人说,希望他「原地去世」。
他开始怀疑自己不适合这个舞台,怀疑是不是一直活在幻觉中——其实,周奇墨就是不好笑。他不与人交流这事,更愿意自己琢磨和消化,后来想通了,他觉得,自己从一个完全的nobody,到拥有一撮观众,靠的是一场一场的演出,不是别的。
节目录制期间,回到线下演出,是他治愈自己的手段。每次观众还在笑,还热情,他觉得,自己又可以继续表演了。去录制时,他又会使用线下验证的那一套,他生怕段子被人改了,改了,就不是他了,「想原汁原味讲我自己的段子」。
现在听到「天花板」,他说,有一些麻木了,这个词变成了纯粹的标签。这也是第四季自我期待极低的原因,「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第一次戴王冠脑袋都压掉了,后来就剩个脖子往那一套。随便,无所谓」。
他只顾当下那一场,每场比赛都是「从所有的葡萄里,摘最大、最甜的那一颗」,而不再想为后面留点什么。他琢磨这个舞台的口味,放弃一些线下的东西,「完全是自己的,有时候并不那么适合这个舞台」。他从只相信自己,变得逐步信任别人,信任程璐、王建国和导演小红,「巴不得别人给你多提点建议」。
有一天晚上,有三个人对他说了同一句话,「这个段子有点长」。他突然意识到,那就是不好笑。他删掉了那一小段。一位工作人员看过彩排,到正式录制时,发现他的段子又有了一些细小的变化。他全方位地去感受这个舞台,候场的时候,他会观察场内氛围,演员的包袱响了吗,观众紧不紧,领笑员拍灯风格是什么,由此调整自己的状态。
第一场突围赛,第一个上场的演员是江梓浩,那个关于与上届冠军王勉兄弟关系的段子他在开放麦听过,觉得讲得不错,氛围也很热烈,比赛肯定没问题。但江梓浩表演完,周奇墨发现,今年观众反应不再那么强烈,越往后听,但凡相对内部和个人的段子,响声都不是那么大。
本来,他也为第一次亮相准备了这样的部分,一些鸡毛蒜皮的个人小事,上半年办了巡演,去年节目后经历了什么,今年为什么来参赛……就是那一刻,他决定将这些部分统统删去,替换为一个点餐的段子,「两个非常干脆的段子,没有任何衔接,哐,直接怼上去。」舞台上,点餐段子刚说完,他就获得了三盏拍灯。
三年前,童漠男在线下看过周奇墨讲listen to伯伯的段子,激动得在后台跳起来,当时他就觉得,只要周奇墨的表演没有出现在线上,大家就还不算彻底了解线下脱口秀的最高水平。第三季,他还问过周奇墨,怎么不讲这段子呢?
在他看来,周奇墨就是单口喜剧圈的崔健,「我认识的唯一一个脱口秀演员,是所有行业里面的人都认为厉害的。就像摇滚圈,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说崔健不牛逼。」
童漠男觉得自己也正经历线下到线上的转变,很多线下怎么讲都成立的段子,到了节目里,也不成立了。这方面,他更能与周奇墨感同身受,比赛现场像一门玄学,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
对周奇墨今年的变化,他认为更多是观众「纳过闷来了」,「大家的审美某种程度上被他塑造了」。回想上一季,童漠男完全理解周奇墨把自己的作品毫不变动地搬上舞台的想法,他认为那是周奇墨的坚持,也是偏执。「那种偏执,本质上也是对他的一种束缚。今年,我觉得他抛开了所有的束缚。更淡然了,想明白了。」
决赛那晚,童漠男坐在演员之中,当周奇墨出场,他感受到周围巨大的声浪,所有人鼓掌,欢呼,全程站着看完周奇墨的演出,很多演员包括他都带着一种期盼,「成吧,上吧,拿冠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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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奇墨发现,他在北京曾经辗转演出过的小场子,老书虫、69咖啡、途中酒吧,都已经倒闭或者消失了。
大概7年前,在北京方家胡同热力猫俱乐部,石老板第一次见到正在台上表演的周奇墨。讲的内容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当时就觉得这个人讲得好。那时候,很多演员还在讲预期违背的段子,讲些网络上来的梗,但周奇墨已经开始了自己的观察和思考。
《脱口秀大会》第二季,李诞通过石老板邀请过周奇墨,周奇墨有点犹豫,又因为种种原因,没去。第三季,《脱口秀大会》又来邀请,石老板又去问周奇墨的意见,周奇墨觉得,想有一些突破,去吧。
石老板心情有点复杂。作为老板,旗下艺人越来越火,是好事。但作为朋友,他有点难过。
他们一起度过北漂岁月。有段时间,他们特别渴望拥有一个固定的小场地,两人骑车在冬天的北京到处逛荡,看些奇奇怪怪的地方,破败的写字楼,废弃的画廊,还有一次到了二环边上的小区,曲径通幽处有个半地下室,散发着迷离的光,一个自称艺术大师的人领他们参观,看着堆放着佛龛和艺术品的屋子,他们俩惊呼,哇,喜剧俱乐部应该在这种地方。口袋一分钱没有的两个人开始畅想,这里隔音不知道怎么样,笑起来会不会吵到别人,奇墨,要不找个装修队来弄弄?
石老板觉得这地儿挺好,周奇墨觉得还是太奇怪了,本想听石老板的建议往下谈一谈,最终还是因为没钱,不了了之。直到现在,单立人也没有一个固定场所。石老板说,想明白了,「人比地儿重要」。
他们之间总是淡淡的,两个人都不喜欢喝酒聊天,很少过问对方私事,有时候他们在北京的街道上散步,连续聊上十几个小时,谈的也都是创作,很少的,周奇墨会提起自己从小没怎么见过的母亲,但也顶多到这里。多年来,关于生活的困境,他们几乎不聊。石老板悄悄猜测周奇墨也有过一些焦虑和惶恐,他会不会担忧这样演出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提起,几年前,他给周奇墨找过一个演出,给企业做年会表演。周奇墨在台上说段子,台下的人一边喝酒一边吃饭,没什么人正经听,最后还有人端着酒杯跑上舞台,非要和周奇墨聊天。还有,2019年的美国大学巡演,周奇墨孤身一人,颠沛在美国的不同城市。单立人没有太多经费,吃饭、住宿都很一般,有时候没有志愿者,他一个人搬凳子,架麦克,面对可能只有个位数的观众,还有的地方连麦克风都没有。现在说起来,石老板还是很难受,「(那些情绪)他一笔带过,回过头来想一想,他一笔带过那种东西你可能一个月都过不去。」
决定参加节目后,他们仍然在一起闲聊,聊到一个准备参赛的段子,猛地一下,石老板突然感到周奇墨的离开变得具体且真实。他意识到,眼前这个人,这个人抱本书坐在公司里的场景,都要没有了。他们继续聊下去,聊着聊着,石老板哽咽起来,这可能是他唯一一次在周奇墨面前流露情绪,但他很快控制住了。
那段时间,石老板看了一篇关于李敖的文章。李敖年轻时交往过一个女友,感情很好,相依为命,被软禁时,女孩也一直陪着他。后来,他被国民党关进牢狱,与外界断了联系。10个月后,他第一次被允许看报纸,打开,看到的是那个女孩与别人的结婚启事。后来,李敖告诉朋友,看到报纸的那一刻,第一次感觉被国民党打败了。
石老板说,他一直认为单立人和笑果在两条不同的道路上走,没有谁打败了谁,也没有谁赢了,但在那一刻,他知道周奇墨要离开了,第一次,他觉得被笑果「打败」了。
「如果我有一个节目该多好,如果奇墨能上我们自家节目该多好,对吧。」他甚至滋生了「脑子里边的邪念」,「这一切都是被资本给剥夺的,都是被一个巨大的流量机器给剥夺的」。
冷静下来,石老板又觉得自己矫情了,自己给自己加戏了,「(这么想)肯定不是真实的世界。那个东西并不是你没有做到,不是因为你的懒惰消极或者错过什么机会而没有那个节目,因为你不是一个做节目的公司,这不是你该干的事,你们走的路是不一样的。」
第三季结束,观众反馈不佳,周奇墨犹豫过是否去第四季,石老板宽慰他,如果不合适,咱们可以从另外一个形式、另外一个维度去拓展,不用非盯着这个节目。最后,周奇墨还是决定要去。他说,他还有一些段子想在那个舞台上讲,他「希望段子有一个好的归宿」,甚至还嘱咐石老板,咱们好好(跟笑果)谈着,别谈崩了。
「他想要去上的时候,我跟他说,这里面一定包含了一部分你不想干,身不由己的事情……他不是一个特别擅长,特别享受所谓的聚光灯、流量、资源的人。他不是天生就笃定我是要出名的。他要去上海,天高皇帝远的,也见不着面,不知道他状态怎么样啊,会不会在那边受人欺负啊什么的。」石老板说,「我最大的不确定是,害怕他过上一个他自己不太想的生活……」
几年前,单立人有一场「浪马车」全国巡演,途经上海,周奇墨觉得这地方挺好,气候宜人,城市便利,开始思考换个地方生活的问题。2020年末的一天,周奇墨和石老板在单立人吃外卖,有一搭没一搭聊天,他说,打算搬到上海。
童漠男也是从北京出来的演员,他说,北京的脱口秀文化,很多时候是一种特别凄苦、凄惨的文化,离开北京去上海,大多数演员都过上更好的生活,或者成为了脱口秀的明星。「某种程度,这也是北京这个城市的一个魅力……很多人最痛苦的日子都是在北京度过,北京这种痛苦,这种郁郁不得志,这种看不见希望,没钱,没人认识自己,被冷落,可能又给演员注入了特别多的韧劲,特别像是凤凰涅槃之前那一段时间。」
他记得2019年冬天,他和周奇墨、吕东在单立人旧址大经厂西巷胡同旁一家砂锅粥店吃饭。童漠男得知周奇墨挣的钱还不够养活自己,只能靠两年前的冠军奖金维系生计。那天吃饭间隙,周奇墨还在给别人写稿,吃到一半,段子被打回来,他招呼童漠男和吕东先吃,自己打开电脑,要改一改段子。
那个场景,至今还在童漠男脑海里萦绕,他很纳闷,「他是这行业里很厉害的人,但是他,没有得到他应该得到的一些东西。」
还是那个冬天。周奇墨在单立人播客节目《谐星聊天会》上,写了一封信给2019年的自己。那时候,他还没有参加《脱口秀大会》,还生活在北京,还不是大王。里面有这样一段话——
「你安慰自己,急没有用。这一年表面看去,你仍然没有什么变化,像一片冰封的湖,但你知道在冰下有暗流在涌动。你感觉越来越准备好了,只等天气变暖,冰层开裂,那时湖面上会有鸭子,甚至天鹅。出现一片生机。明年给你的任务就是两个字,主动。主动联系演出,主动干任何事。因为你意识到一天的时间就那么多,你不给自己排满了,就有别人给你排满。」
离开北京之前,周奇墨和单立人的朋友吃了一顿饭,难得,人聚得很全,大家拍了一张合照,那个瞬间,周奇墨有种感觉,可能很多年后会有人指着这张照片说,你看,当时的我们什么样,现在谁去哪儿了,谁又离开了。「感觉这是最后一次这些人定格在一起。」
大半年过去了,得知周奇墨拿到冠军那天,石老板正在录制《一年一度喜剧大赛》,后者在2021年下半年接续了《脱口秀大会》,成为最引人瞩目的综艺节目,米未和笑果也因此被评论称为「承包了年轻人多巴胺的两家公司」。经由《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石老板和他的「单立人」被更多人所知,他知道自己走在一条通向名气但又与周奇墨不同的道路上,「心里特别五味杂陈」。他给周奇墨发了一条祝贺信息,没有太多话,大概意思是,「咱未来好好走。」节目播出那天,他转发了周奇墨的夺冠感言,转发语是,「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永远爱你。」
他觉得,他和周奇墨正在经历一些历史的节点,在历史的浪潮里汇聚又交错,周奇墨站在那座山,已经抵达了顶峰,而他在另一座山上,刚刚开始攀爬。「我没能在那个里边去感受他的情绪,快乐或悲伤。」在那一天,他看到时间在他俩面前短暂地交汇,又各自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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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时候,制作人杨筱依看到的都是周奇墨的侧面,在后台,最经常的场景是,他拿一本书或kindle,看的都是《博弈论》之类的书。有时候,其他嘉宾演员嘻嘻哈哈,他也只是看着,「像老父亲一样在后面观察,然后在那儿笑」。开场前,他会走得离人群很远很远,在遥远的一角认真背稿,即使那是他讲过无数次的段子。临近开场,他一个人站在上场口,脖子有点前倾,好像肩头有些重量。那些时刻,杨筱依觉得周奇墨有些孤独。
她在《脱口秀大会》第三季时认识周奇墨,那时她是笑果的制作人,和演员们有很多相处。周奇墨被淘汰时,她在导播间看到画面,哭了起来,「我就是难过这些人不知道他的好」。录制结束,演员们回到后台,一些人开始进行后期采访,她看到周奇墨坐在那儿,吃盒饭。她又哭了起来,周奇墨笑了,「你这是对我动了真感情呀」,他继续平静地吃盒饭,吃了两份。
去年春天,为了周奇墨《不理解万岁》的专场巡演,他们一起跑了21座城市。她发现,周奇墨是一个对别人没有要求的人,衣食住行,后台怎么样,喝不喝热水,什么要求都没有。他很怕给别人添麻烦。行程密集,他们都很累,但周奇墨很少抱怨什么。为了让周奇墨发泄出来,她会主动表达一些负面情绪,演出结束先叹一口气,「太累了,要走几站啊,烦死了。」只有这样,周奇墨才会跟着抱怨几句。
这次巡演给了周奇墨不一样的体验——很多剧场是千人规模,上台时,观众席一片漆黑,偌大的剧场,只有一束光打下来,周奇墨,一个麦,一把椅子,站在舞台中央。当演出结束,啪,灯光亮起,周奇墨才看清台下坐了那样多的观众,冲击是剧烈的,「看到这么多人从这个城市的各个地方聚到这来,跟你共度了一晚,就觉得自己非常的幸福。」
杨筱依见到过那种幸福,是打在周奇墨脸上的快乐。千人剧场与小场地不同,笑声是绵延的,像海浪一样,一波接着一波,周奇墨在其中冲浪。后来,周奇墨对她说,以后还想要继续巡演,继续讲专场。
去年12月,杨筱依在郑州的一场演出中见到周奇墨,她觉得他「又老了」,能够感到他的疲惫和倦意,有几个瞬间,她甚至不想跟他说话,「只想让他自己待一会儿」。她没有问周奇墨拿到大王后的感受,只是觉得当了大王后的生活还是挺不一样。她也和曾经的大王们交流过,有人说,会有一种整个人被撕裂、被支配的感觉。「他们创作,灵魂和生活都是很自由的,可是现在日历上加的东西,可能自己都不知道。」
最近一次见面,石老板反倒觉得周奇墨变松弛了,上个月,周奇墨回北京录《谐星聊天会》,跟石老板吐槽,「我在上海挺洋气的,到北京风一刮,缩着脖子,穿个破大衣,人都变土了。」石老板揶揄,「你才待了几天啊,这就上海人了。」他知道,以前的周奇墨每一句话会想得很清楚,现在,周奇墨身上出现了一种「说了吧,能怎样」的随性。
石老板觉得,人的幸福阈值非常有限,那些在线下熬着的人,经济水平和知名度都让人不快乐;而成名了,很多事情变拘束,身不由己的生活可能也有不快乐。两种状态之间,有一个很小的地方,是相对舒畅的。他希望周奇墨能找到那个地方,这是一种完全发自朋友之心的期待,「希望他变化之后也能更快乐,整个人会更幸福。」
2021年12月28日,《人物》与周奇墨第二次见面,在上海一家酒店33楼的房间。他正准备走人生的第二次红毯。《人物》问他,担心这阵子非正常的、临时性的生活带来一些坏的习惯、坏的影响吗?
「我倒不太担心」,他先这样回答,紧接着说,「也会担心」,停了几秒,他说,「其实一直担心」。
「担心自己不会写了,担心自己创作少了,担心自己沉浸在这种虚幻的认可当中,担心自己变得骄傲,担心自己为人处事上会有变化,都会有担心。」
回北京期间,他特意多待了一天,去看一位叫宁家宇的演员的线下专场。他说,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和纯艺术的东西离得太远。那个专场,没有人规定演员要做什么,没有淘汰和投票,想说什么都行,非常自由。
周奇墨说,他想要靠近那样的演出。看完之后,像是打了一剂强心剂,他又有了好好写、好好表达自己的冲动,「要让我的段子更深刻一些,要让我的段子能够被人记住,你会有这种艺术上的野心。它会维持一段时间,直到现在,那个感觉还没有完全消失。」
前几天,周奇墨看了北野武的一部电影,讲一对漫才演员的经历,他发现,跟自己的经验也差不多,最开始的观众有多么少,演出场地有多么Low,后来逐渐被大家认识……里面的演员有一股劲儿,「我们平时表演不会跟观众产生很强的对立,但那里面的主人公,观众如果笑得不对了,他就会跟观众说,你不要这么笑,这么笑你会耽误了他」,观众不服,「你算老几?」他骂了脏话,用一种混合了骄傲与笃定的语气,说,「我是谐星」。
周奇墨感到震动,「大家平时说自己是喜剧演员,是谐星,都是以一个低的姿态去跟观众对话,但是他在舞台上理直气壮,我是谐星,这个舞台是我的,你不愿意听你可以走。那个劲还我挺喜欢的。」
在笑带来的愉悦和枷锁里,周奇墨始终想拥有自我表达。「我一般清晰自己不太想要啥,剩下那条很窄的路,可能就是我唯一能接受的、想要的东西。」
以下,是《人物》与周奇墨的对话。
1
《人物》:什么时候觉得自己会是冠军了?
周奇墨:好像从(决赛)第二轮比完,就觉得大概是了,应该是了。从现场效果来看,心里有点数,接受得很平静。音乐响的时候,还是激动了一下,跟着音乐挥了挥手臂啥的。我这个人很少激动,很少所谓的「狂」,当时感觉在那个舞台上,能允许我狂那么一小小下,下台就老老实实做人了(笑)。
《人物》:拿到大王,对你意味着什么?
周奇墨:我不会觉得当了大王就会怎样怎样,对这方面有点数。节目也不是第一季了,有一些前人,包括庞博、王勉,你知道(大王)大概是什么样。活多了,商务多了,参加了一些综艺节目,但我不是所谓的吸粉体质,肯定不是有流量的那一拨。这个「大王」可能是对我能力和艺术上的一种认可,是职业生涯的一个里程碑,是一个戳,一个很值得纪念、庆幸的事情,但也没觉得这个东西能把你一定能带到哪儿,你就是一个什么明星了,肯定不会往这方面去想。
《人物》:听说第四季决赛播出的第二天你还去了开放麦。
周奇墨:是,然后再就没去(笑)。当时还跟别的演员说,不管我后面去多少次开放麦,只要拿大王的第二天去一次开放麦,这个事就会被留在历史上。我敢向你们保证,笑果历史上四季比赛,没有任何一个大王是在刚拿完冠军第二天就做开放麦(笑)。有的事情只要做一次就够了。
《人物》:连续参加两季脱口秀大会了,明年还想参加吗?
周奇墨:不知道啊。对我来说,第二季就已经有些比不动了。大家觉得我是老人了,其实我只是参加第二次。有一次上场前,呼兰和建国在我前面,呼兰跟建国说,「又一年啊。」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历经沧桑,又一年了。不管之前有什么地位也好,曝光也好,到了今天,又要被推到这个斗兽场里。就算把所有人都干掉的那个人,也就那一年吃香喝辣,到头来又被推进去,再干一次。有一种大逃杀幸存者的那种感觉。
《人物》:是什么把你留在了这个斗兽场或者大逃杀之中?
周奇墨:吸引我的不是厮杀本身,而是在厮杀过程中能够展现出来的东西。我练了一套八卦掌,被丢到斗兽场里,不是想把对方弄死,而是想让他看看,诶,你看,我这套八卦掌练得怎么样?然后就撤,打完就跑,也不管我打没打到别人、别人打没打到我,我就先给你舞着。
《人物》:有想要退回去、往后缩一缩的时刻吗?
周奇墨:有过某一刻想退赛,我忘了哪一刻了,但是有。那时想要退出的想法跟张博洋差不多,我没有更好的东西给你们了,我没有信心创造出好的东西了,那我为什么要在台上制造一些垃圾给你看,我不想让自己以这样的形象去面对别人。
《人物》:在比赛里面,你获得了足够的快乐吗?
周奇墨:我一直觉得没有获得过足够多的快乐。不管在不在里面,我都没有。这是我的常态,没有觉得那么快乐,反而有的时候有些焦虑,有些痛苦,但是,如果不去干这个事情,好像也没有什么更让我快乐的东西。快乐是有一个具体的目标,达成了,你才能快乐。我当然希望「炸」,当然希望能到最后,当然希望能赢过其他演员,但这些都不是我上场最重要的目标,我的目标还是自我成长,自我实现。
《人物》:至少挣的钱也比之前多了吧?
周奇墨:钱肯定是比以前更多,这是肯定的,要不然为啥拿这个(大王)?
《人物》:买房了吗?
周奇墨:没有,没有,都是赚点辛苦钱,赚点小钱。
图源《脱口秀大会》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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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琢磨两年,你觉得《脱口秀大会》这个舞台更喜欢什么口味的段子?
周奇墨:要么非常娱乐,要么就是能够激起大家对于一些社会话题的讨论,或者跟年轻人很有情绪上的共鸣。要聊当代人的生活,聊社恐,聊剧本杀,聊上班,聊恋爱,让大家觉得这事跟我有关系,还要在段子里让大家看到你的某些睿智的思考,有时候也是一种技巧,要让大家觉得你这个人聪明,想得透,偶尔一两个金句,总结了,升华了,观众就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高级的脱口秀。
但是,在线下,也包括我之前追求的,更多的是一种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感觉,我会讲非常朴实的题材,想把这种朴实的东西变得像我跟你在推心置腹地聊天,同时好笑,而不是说让你觉得我有多聪明,我有多睿智,不是这种感觉。
《人物》:线上、线下的观众有什么区别?
周奇墨:总体来说,线下对演员的宽容度更高一些,能讲的东西更多一点。线上的舞台没有那么宽容,是非常苛刻的,线上观众的评判标准只有一个,就是「炸」。我有一次看观众的评论,有点无奈,他说,「哎呀,看了周奇墨的线下,感觉没有电视上看那么炸。」我不是在为自己辩驳,我就是感觉大家的评判标准只有炸不炸,是不是温和一点的,也可以是好的脱口秀?是不是笑点没有那么密集,但让你印象很深、很有真知灼见的东西也是好的脱口秀?人家造车,奔着艺术品去设计,你坐上去只在乎这车速度猛不猛,推背感行不行,省不省油。哇,这维度是不是有点太单一了,这不是我们每个演员都希望看到的。
《人物》:现在你会怎么介绍自己?喜剧演员?艺人?脱口秀明星?
周奇墨:我很少说自己是艺人,更多是喜剧演员。喜剧演员是个比较独特的存在,既不是影视演员,又不是明星,他应该是一个给人感觉比较接地气的人。高高在上的人怎么做喜剧?太难了。没有什么比喜剧更需要贴近人。
观众觉得一个比他优越很多的人在调侃他,会很难笑。笑太脆弱了。任何一个影星、歌手,如果他耍大牌,我还是会认可他的专业能力,看他的戏我还会信服。但如果一个喜剧人耍大牌,我立刻就觉得他不好笑了。
《人物》:为什么说笑是很脆弱的?
周奇墨:笑是需要观众配合的,它是一个相互的艺术。唱歌、演戏,包括悲剧,都可以在没有观众的情况下完成,但再好笑的笑话,只要底下没有观众,没有人笑,或者那个观众坐在那儿说,「这好尬,这好笑吗?」你能说这是一场成功的演出吗?它太脆弱了,必须要对方认可,对方接受你这个东西,完成一个回路,才叫喜剧。任何一面断了,都不叫喜剧。
《人物》:这也是你着迷于线下演出的原因之一?跟观众的交互感?
周奇墨:这种交互感,现场观众对你段子的反馈,会让你很上瘾。感觉自己在台上是焦点,特别的强大。你是这群人里说话的人,是领袖一样的人物。更主要的是他们在笑。笑,是对你释放出了很大的善意。这会让你觉得很安心。
《人物》:笑,是善意最大的体现吗?
周奇墨:那当然,最大的善意。而且他们还是花钱来的。又花钱,又给你笑,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善意的了。演出的时候我最怕有敌意的观众,也不知道他为啥,他也不笑,就看着你,还带着那种审视的、厌恶的目光看着你。人群中总会有这样的人。我遇到过,他还坐第一排,更让你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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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2016年,你在一席演讲,结尾用了鲁智深圆寂之前的那首偈子,「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为什么当时会提到它?
周奇墨:它跟我当时的心态比较契合。当时讲了第一年还是第二年(脱口秀),就是那种哥们儿找到了人生挚爱、人生的梦想,找到了活着的、存在的意义。所以读到「今日方知我是我」,就有那种共鸣和感慨。
《人物》:现在呢,6年过去了,还是那种状态吗?
周奇墨:多多少少丢失了最开始的那种兴奋感,那种未知的、革命的浪漫精神,对于未来前景的浪漫化没有了,现在是实打实地经历这一切。那个时候见到的少,可以想很多,现在反而不太敢想,因为知道难,干这个也难,干那个也难,知道什么东西不成立,什么节目不成立,什么模式不成立,什么样的路子走不通,不成立的东西太多太多了——一直单打独斗到现在也就那样。所以,之前所有的那些不确定的、浪漫的幻想突然就变成了活生生的、固定下来的现实,你只能在这个现实里走。
《人物》:现在的生活,多大程度是你想要的?
周奇墨:现在的生活相对来说是我最想要的,但还不是最完美的状态。最完美的状态应该是很多事情都由我自主去发起,身边发生的一切都是我主动去安排的,去造成的,我给自己造了一个世界。现在感觉是把我拽到了另外的一个世界里,我在去适应这个世界。
《人物》:被拽进来的过程中,有违背初衷、勉强自己的时候吗?
周奇墨:最核心的(东西)没有违背,其他的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改变。比如,我最开始不想用脱口秀去做商务,不想讲那些尴尬不好笑的广告,也不想以喜剧之外的方式跟大家见面。现在看来,也会尝试参加一些活动,经纪人说,微博上是不是得营营业啊,得发点东西。但最核心的是我不会说违心的话,在任何场合,我不会说违背我内心真正价值观的话,哪怕这个话会让你听起来很爽,有效果,我也不会讲。这是我能守的最后一个底线了。
《人物》:比如用脱口秀做商务这件事,你怎么说服自己?以前你挺抗拒的。
周奇墨:我之前是挺抗拒的,感觉这么不纯粹啊,我写一个脱口秀,居然是为了夸别人?脱口秀是讽刺啊,我肯定不能说你的好。今年才开始把这个事情想清楚,应该分开,创作是创作,商务稿子就是一个稿子,把它看成广告,不要把它看做一个脱口秀,不要觉得这个东西玷污了什么,或者是违背了什么创作规律,别把自己当艺术从业者,你就是一个乙方,一个服务人员。
《人物》:现在的你,还会有慌的、紧张的、接不住的时刻吗?
周奇墨:我遇到事情,不是那种「哥们儿可以handle,哥们儿可以搞定」,不是那种人,还是会有一些紧张焦虑,只是表露得没有那么明显。我觉得淡定是李诞那种,就不在乎,无所谓,我特别羡慕的是他那种状态,觉得如果能有那种不在乎,我会过得更快乐一些。但他也没有那么快乐,我也不知道为啥,都那么不在乎了,还不快乐。
《人物》:那是你向往的状态,但你真的能做到「不在乎」吗?
周奇墨:我内心非常渴望那种状态,但自己又做不到。因为这种在乎是我人格的一部分,一直都是不那么粗枝大叶的人,一直都是敏感的人,谨小慎微的,善于观察别人眼色的,害怕跟人有冲突,不想得罪人,不想让场面尴尬,不想快意恩仇的人。一直是这样,有一个壳子束缚了你,你很难突破它,有时候你只能在这里找到自洽,在这个壳子里待着。
《人物》:接触过你的人,有不少都谈到了你的孤独。
周奇墨:我感觉一直都处于一个相对孤独的状态。估计你要采访我的初中同学就开始有这个词,就是这个人挺孤独的。这是一个常态,一种人生常态,没有那么合群,因为合群总意味着要放下自己的一些东西,放下自己的一些判断,放下自己的一些喜好,丢掉一部分自我。
图源《脱口秀大会》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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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你觉得你的作品,最终想要表达的东西是什么?
周奇墨:最终想要表达的东西……我不知道,我觉得这个是不是得别人给归类啊?
《人物》:石老板真的给你归类了一句。
周奇墨:他说了什么?
《人物》:他觉得,你的很多作品是对都市中产阶级的媚俗的、虚荣的、趋炎附势的消费主义的调侃和嘲讽。
周奇墨:哈哈哈哈哈,领导真能整词儿。我希望我的脱口秀就是怀疑吧,怀疑我们生活的合理性,不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当作理所当然。包括我们的生活方式,生活场景,我们的消费主义,趋炎附势的消费主义,不要毫不怀疑地去接受它。
《人物》:但观众可能更需要确定——一个确定的态度,一种鲜明的观点,而你的表演经常比较温吞,你怕冷场吗?你的信念从哪里来?
周奇墨:有时候你知道你讲的这个事不是为了逗观众笑,你讲这个事是因为你想讲,想表达,如果这个比重大一点,在舞台上哪怕冷场了,你也没有那么尴尬,因为会觉得这是我想说的,我就想这么干。但如果这不是你很想讲的,大家又没笑,你就觉得自己很傻,就想我为了谁啊。前一种情况冷场,你最起码知道,哥们儿自我表达了。
《人物》:还可以自我安慰一下?
周奇墨:对,哥们儿自我表达了,哥们儿这场演出,献给自己的。这么安慰自己,你要有信念感。如果纯为了观众,违背你自己的意愿去创作,那你讲的观众不笑,你就觉得,呦,我为了谁啊,像自己出卖了自己一样。
《人物》:现在会有纯为观众写的段子吗?
周奇墨:其实是一个比重问题,每一个段子都是这样,都有为观众而写和为自己而写的比重。
《人物》:怎么控制这个比重?
周奇墨:在前期,包括现在,我想的还是照顾观众多一些。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从自己出发更多一些,照顾自己的比重更多一些,那个时候就是艺术家了。如果做成艺术家,其实是跟观众达成了那种沟通,是一个非常偶然的事情。
《人物》:别人觉得不好笑,和没能表达自己想要表达的,哪个更让你觉得可怕?
周奇墨:肯定是没能表达自己想表达的更可怕。我肯定是要找一个中间点,非常非常窄的交集,自己想说的,观众想听的,好笑的,这三者中间圈出一个非常小的交集,每次演出都是不停去找这个交集,它非常小,现在越来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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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刚才我们谈到笑表达善意,之后呢,它还能给人带来什么?
周奇墨:有时候,感觉你给观众带来的笑,超出你的预期。我听过观众说,自己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笑过了,今天来看你的演出,好久没有这么笑过了,脸都酸了,嗓子都哑了,说得很夸张。你会觉得这场演出只是众多演出中的一场,如果稍稍没有那么卖力,稍稍松懈一点,居然就会毁掉一个人几个月来唯一的一次大笑的机会。我身上责任怎么还挺重的?就更不能轻易敷衍任何一场演出。
现在我们很多的笑,都是一种苦笑,苦中作乐的笑。笑也跟着非常的快餐化,能让你回味的笑不太多。网上刷到很多东西或者短视频,能让你当场笑出来,但是立马就忘掉,你的笑非常的短暂,就像一个止痛药,但是它只止一分钟的痛,你刚吃下去,马上就排泄掉。更好的笑可能是让你看完以后,感觉一扫我之前的疲惫,并且能够让你之后的日子,有的时候突然回想起来还能让你笑。我们现在是缺少这样的笑。我当然希望能带给观众这样的笑,但是它很难,可遇不可求。
《人物》:这两年因为疫情,一切都变得很不确定,连「笑」本身都变得很珍贵。
周奇墨:演出动不动就被取消了,才发现原来一场演出也是那么脆弱。北京疫情刚结束时,我第一次演出,观众不多,好像就来了二十几个人,但那个感觉很奇妙。在那个小屋里,跟那二三十个人坐在一起,感觉我们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幸存者,感觉我们死里逃生,到了这里,终于可以继续之前的活动,就是我做一场喜剧演出给你们看。
《人物》:人和人之间的那种交流呢,变难了吗?
周奇墨:我觉得变难了。有一次我去看一场英文开放麦,里面有个国外演员,我跟他打招呼,本来想握手,他说,不用不用,碰一下胳膊肘。我第一次跟人握手被拒绝。也是我第一次突然意识到生活方式不一样了。是个非常小的事情,不知道为啥,那个举动一直在我心里。我突然觉得,我们开始有距离了。可能大的环境也是,舆论环境也是,大家先默认你是敌人,你要证明你是我的朋友,我才接纳你成为我的朋友或者我阵营的人。他不会预先认为你的初衷是好的,你的目的是好的,他一定是先预设你是杠的,你是跟我立场不一样的。
《人物》:这些会限制或者影响你的创作吗?
周奇墨:我在台上能讲出一个是一个,就是这种感觉。不去想哪些在台上不能讲,哪些能够突破这些限制,不会这么想,这么想的话,你会非常痛苦,因为你一直在收到负反馈。环境就是这样,每一个能上台的段子对你来说都是一种胜利,都是取得了进步,这样想还能让你快乐一些。
《人物》:你刚开始的时候,肯定不会这么想吧?
周奇墨:那当然了。
《人物》:从线下走到线上,走到综艺的评价体系中去,你的创作、你面对的评价和风险都有所改变,你需要跟过去的自己和解吗?
周奇墨:我是有一个转变的,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是多么弱小。曾经看到一篇文章,里面有一句话叫「形势比人强」,我一下顿悟了。这么长时间来,你自己内心暗暗的那种较劲,我怎么这也不能讲,那也不能讲,喜剧不应该是这样的,喜剧应该怎么怎么样,那种较劲,现实中你又较不过,你一直在拧巴的情绪里。直到读到那句「形势比人强」,突然放下了,原来胳膊拧不过大腿,我要顺应大势(笑)。
之前总是抱着这种改变的想法,甚至想要通过喜剧去改变社会的期待,把脱口秀赋予太多、太重的意义。总想着说,我的脱口秀如果能多聊一些社会话题,聊一些大家可能觉得敏感一点的话题,时间长了,大家不就脱敏了?这个问题不就慢慢朝着解决的方向去发展了?我们能说它,有的时候是第一步,然后才是认真地讨论它,我先用喜剧的方式把它说出来。
后来自己的认识也会有些变化,觉得可能做不到那些。你很难去用这个东西去教育别人,好像没有什么资格,也没有力量。它有时候只能是一种反应,是你的想法跟大众想法的一种激荡,这种激荡有可能是100%契合的,也有可能有50%契合,剩下50%发酵成别的东西。总归,都是要面临大众的意识形态。
《人物》:脱口秀这种形式能满足你的表达吗?它的限制很明显——只能让人笑。
周奇墨:如果要让人笑,先天就排除一些素材,也排除了一些处理素材的方式,它变成一条比较狭窄的路,你没有办法展示太多维度的情感状态,也会让你的演出变得危险。你在舞台上流露出真正的悲伤,真正的愤怒,真正的沮丧,这个东西观众能不能接得住?你让观众在现场开始反思,那个状态你能不能接受得了?观众一旦在演出中产生思考,一般这个演出就要冷掉了。有人说,演员无法教给观众新东西,我认同。
脱口秀是有限制的,但我想,除了脱口秀,我可能也不会再表达啥。脱口秀给我这种「既想表达一些,同时又没有什么太多可表达」的人一个挺好的途径。如果我说的这些话不是喜剧,就是一篇非常无聊的、一个人人都能说出来的演讲,没有什么价值,而喜剧给一个没有文化的人营造出一种有文化的错觉,让别人觉得你看问题挺透的,挺有文化的,其实你就是因为没有文化,才通过喜剧把它包装起来。
《人物》:你希望脱口秀除了笑,还能带给人们什么?
周奇墨:
看完以后,自己也变得豁达一些,会发现原来有些痛苦这些演员也在经历。演员拿到台面上来说,会让观众的痛苦减轻一些。有的时候,脱口秀能够把一个事儿给消解了,让人面对它的时候,不再有那么重的心理包袱,活得轻松一点。
(封面服饰:ERDOS落日橘羊绒针织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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