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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昊 漂在热搜的这一年

2021年1月20日 文/ 炸药 编辑/

这个从王小帅、娄烨那些暧昧、潮湿、晦暗、密布着压抑与苦痛的电影中一路跋涉而来的演员,纵身一跃,跳入烟火缭绕的真实生活。

文|炸药

妆发|赵东旭

摄影|吴明

造型|THEXIStudio

独家线下战略合作|红砖美术馆

「你说这是成熟,还是堕落?」2020年末的一天,结束了电视剧《学区房》的拍摄,在去参加某时尚典礼之前的一丁点时间空档中,秦昊跟《人物》说起自己这一年近乎透不过气来的忙碌,他会在疲惫而平静的叙述间隙突然插入类似上面的让人恍惚的疑问句,那个时刻,你不大能分得清楚,这位在2020年处在极端火爆与热闹中的男演员,究竟是在应付眼前记者无聊的采访,还是在那一个句子的缝隙中,对着自己的内心发出了疑问。

关于成熟还是堕落的迷思来自秦昊自己对自己的观察,临近年末,各种年度活动、颁奖典礼、杂志封面拍摄,他有时会跟家人讨论,「去领那个奖有意义吗?」「没意义啊!」秦昊可以确信的是,他并不享受这些事物本身,早年跟娄烨合作的时候,也有各种活动邀请,但他一概拒绝,那个时候,不管是忙碌,还是外界对他过多的窥伺和揣摩,他统统是抵抗的态度。

那自己当下的这种配合和服从又是怎么回事?

想了各种可能性后,秦昊给出的答案是「时间」,进入40岁以后,他对世界就没有那么多坏情绪了,他不再像二三十岁时内心总绷着一股劲儿,想刺刺这里,刺刺那里,或者对这个不满意,对那个不满意。他觉得大家都不容易,演员要完成拍摄,记者要完成采访,一个综艺节目背后可能是几十、上百人通宵达旦的付出。拒绝别人也变得困难了,很多活动认识的朋友打个电话来,说昊哥帮帮忙吧,他合计一下时间,如果可以,他大部分会选择帮助。

当然也有经济层面的原因,秦昊一点也不想伪装出个清高艺术家的人设,曝光多了,选择多了,也就意味着收入增多,他可以给家人提供更好的生活条件和物质保障,这让他至少觉得那些「不管是成熟还是堕落」的辛苦,是值得的。

生命到了这个阶段,女儿、妻子、家里的老人们开不开心,自己是不是能够给他们提供足够的依靠和安全感,是比热搜或是爆红更让秦昊在意的事情。他并不介意那些说他不再是文艺片男神的声音,他甚至怀疑「神坛」这个东西是否存在,是否只是包括年轻时候的自己在内的人们一种一厢情愿的假想。

但即便「神坛」真的存在,他也不打算待了。这个从王小帅、娄烨那些暧昧、潮湿、晦暗、密布着压抑与苦痛的电影中一路跋涉而来的演员,纵身一跃,跳入烟火缭绕的真实生活,像一只风雨中穿行的飞鸟,在长久的飞翔与漂泊之后,选择了天气晴朗的一天,栖息于他喜爱的山林,眼前见到的,已是另一番风景。

秦昊的故事,关乎选择与自省,关乎对抗与和解,这是一个跋涉的故事,也是一个皈依的故事,更是一个曾经热爱甚至沉迷钻牛角尖的人走向人生宽阔处的故事。当然宽阔并不意味着绝对的平坦,这个阶段等待秦昊解答的,是另外一些谜题。

以下为秦昊自述:

自由

这一年回答了很多遍关于「爆红」的感受,说不高兴是虚伪,说多高兴也不符合实际,我记得《隐秘的角落》播出的时候我在长沙,陪我老婆录《乘风破浪的姐姐》,突然有一天媒体电话什么就来了,还有人追到长沙采访,我那时候才反应过来,哦,可能是红了。

后来跟我老婆讨论,张东升当然是我的运气,是这个角色找到了我,本来因为女儿的关系,最近几年我都决定不演反面角色了,所以张东升我一开始真的不想演,结果兜兜转转,真的是运气,真的是一门玄学。

20多岁那个阶段,我老是觉得自己运气不好,突然「红」这个东西在这个岁数找上门来,说真的那个(喜悦)是没那么大的,已经过了非要得到什么不可的年纪了,这是实话。

什么事都是有得必有失。「红」的代价当然就是忙碌,尤其是最近的一两个月,工作量太大了,就是你见不到一天光亮,每天下班时间都不是固定的,然后没有一天假期,一天假期都没有。这要放到以前我真的不了解、不理解,不管是做生意的,做任何职业的,说你忙啊,忙到不能回家陪孩子吃个饭,我说这都是扯淡。现在我知道就是真的没时间。我们今天早上从8点钟到现在,现在又要去赶另外一个场,赶完另外一个场回去都十一二点了,明天早上又是这样。

在这种节奏里面,别说陪女儿,就是自己也会陷入一种特别木的状态。这种「木」其实会影响一个人的心态,人都如此吧,然后压力大的时候内心会有一些反叛。没工作的时候,反叛是我一直都健身,不想让自己停下来。但现在压力很大我就不健身,就让自己胖,自己胖了又不开心。前段时间就一直吃吃吃,故意不健身,故意跟自己作对。然后拍戏了又得去(减肥),就这么折腾。

现在我四十几岁了,女儿还那么小,你忙一阵再见她,就跟上次不一样,这中间那些孩子成长的瞬间就被你永远错过去了。但是同时,40岁又是一个男演员特别珍贵的年华,你内心是有那个欲望的,所以当一个好演员的愿望和当个好男人、好爸爸的愿望之间的矛盾这一年特别激烈,是活到现在最激烈的。

但是《隐秘》确实带来了一些好处,就是我会感觉更自由一些了。听起来好像有点矛盾,最近忙成这样,但从内心来讲,我觉得我收获的自由要大于不自由,这个自由来自各个方面,比如说来的剧本和项目的选择,包括你对这个行业的心态的变化,很多心境,我觉得都比以前自由了很多,反而放松了很多。

再比如就像我之前在演讲中提到的一件小事,今年《隐秘的角落》播出后,子怡在微博上分享她的观后感,我们两个在微博里互动,当时我开玩笑地回过去了,那时候很多人才知道原来我跟子怡是同学。

这要在几年之前的话,可能我不会这样做。同学们都出来了,刘烨、章子怡、袁泉、梅婷他们,可我自己什么都不是,所以是非常拧巴的一个状态,你就会跟这个世界为敌,跟所有人都把自己隔起来。那种拧巴会左右你跟这个世界的关系,你背过身去,什么都「不不不」,会让整个人都特别不松弛,总是那个劲儿。

现在当你得到这个光芒的时候,得到阳光的时候,你就开始跟这个世界每个人建立联系。我觉得这是另外的一种自由,除了作品选择更多的自由,财务方面的一些自由,我觉得我所谓的自由可能就有一部分是这方面的自由吧。

西装:Saint Laurent

鞋:Saint Laurent

选择

去年接了一些综艺,配合一些影视作品的宣传,换作我以前这些可能不会去做,但今年在这方面做了很多,浪费了很多时间。

对,本质上我会觉得很多事情是一种时间上的「浪费」,从一个根儿上的东西来说,我觉得拍戏除了拍戏是正事之外,其他都是在浪费。因为我一直没忘了我的身份是演员,不管说我在晚会里唱首歌,或者我加盟了什么公司,我心里面知道我唯一认可的身份就是演员。其他的可能有我的爱好,我的追求,我的梦想,有我的小小的贪心或是虚荣,但我真真正正给自己的定位就是演员。

肯定就会有人说,既然你是一个演员,为什么还要掺合那些事情,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这里面有个特别无奈的事儿是,我也想拍好电影,我也想拍好本子,但是电影呢?本子呢?我接网剧《无证之罪》的时候其实特别矛盾,因为我受的是电影教育,中戏教给我的是要成为一个,咱不说伟大那些,至少是一个优秀的电影演员。但是最近几年,真的,《无证之罪》之前我差不多三年没有碰到值得拍的本子。

那之前我没碰过网剧,还有点儿纠结,我发了个朋友圈,就说要不要尝试下小荧幕。当时周迅给我留言说「去拍啊,为什么不去啊?」她正在拍《如懿传》,我还跟她唠,说她怎么想起来拍电视剧了。周迅就说现在哪里还有好电影啊,送到手里的本子一个个都那么傻,怎么演啊?

我一想周迅这个级别的演员都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就别跟自己拧巴了,就这么有了自己的第一部网剧。说真的,对演员来说碰不到好本子不是说焦虑,而是无奈,你着急也没用,特别无奈,因为一个演员表演状态最好的时间总共就那些,谁能耽误得起?

但你怎么对付这种无奈?什么也不干吗?去年疫情闹得最凶的时候,我相信很多人都深有体会,我当时是被隔离了,就是每天都是被关在一个地方吃、喝,也不用干活儿,但那种状态其实是很痛苦的,人就是那么奇怪,什么也不干会让人特别难受。

所以说没有好电影我怎么办?我不能让自己虚在那里吧?作为这个岁数的男人,我还有家要养,所以包括一些剧,包括上一期综艺节目,包括你去开设一些新领域的东西,一方面是养家的需求,但更重要的,也可以说是弥补我没有拍到好的、心仪的、想拍的电影的那种空虚。

转变

这些年我最大的一个转变是越来越喜欢那种生活化的、没有什么痕迹的表演,这跟以前特别不一样。前年冬天因为没戏拍,我在台湾住了三个多月,每天接送米粒上下学,散步,过那种特别轻松舒服的日子。有时候送完米粒,我就跟老婆去看个电影,当时看了一部叫《wife》的片子,讲一对获诺贝尔奖的夫妻的故事,那个戏触动我并不是情节怎样,让我特别感兴趣的是,它不是像很多电影上来就靠光啊,镜头啊,靠辅助手段,它就只是靠表演,靠台词,吸引大家看。

最近我跟赵薇拍的这个《学区房》让我特别有冲动进行这种创作,就是去掉灯光啊剪辑啊那些帮助你的手段,你能拿出什么样的表演来。

这跟以前特别不一样,文艺片一定程度上追求的是一种氛围,一种影像的质感,很多时候是跟生活有距离的。特别是我之前的很多角色又都很边缘,其实跟生活离得是有点远的。

这次演的这个角色跟之前完全不同,很贴近生活的一个人,让我感兴趣的是它的那种生活的幽默感和刺痛感,它能够把生活中很多大家觉得悲伤、悲哀的事情,写得很轻松,但在轻松中又能够感受到那个刺痛。这个人物我觉得很有意思,他身上有很真实的矛盾,但这种矛盾它不是自怜自哀、自哀自怜,它是通过一种他的方式去抗争,但抗争的过程让我们觉得又很轻松、愉快、搞笑,但最后你又能感受到生活给他的刺痛感,这个劲儿。

这种感觉有点像《脱口秀大会》上呼兰说的那个关于中年人的段子,中年人进鬼屋,那种哈哈哈笑一顿然后回味一下又有很多心酸,是很高级的,可能真是岁数到了,现在这种表演特别打动我。

有人会说,秦昊你怎么变了?你这是背叛自己什么的。上一些综艺也会有这种声音,好像就给你钉在文艺男神那个位置上了。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很多人并不明白演员这个职业的本质是什么,咱们如果说导演,王小帅、娄烨他们,你会看到这么多年下来,他们确实是通过时间来证明,他们都是非常非常专一的导演,就是对自己要表达的东西,从始至终没有妥协过,不管市场怎么样,他就在做自己要做的表达,我觉得导演是这样的,导演一定要用自己的一辈子做一件事,他必须有那种特别坚硬的东西,要特别专一。

但演员要不要这样?曾经我也像这样要求自己,我只拍文艺电影,只拍艺术片,最后我就发现世界真的是越来越窄,而且后来文艺片导演也去找流量了,那我觉得自己被骗了啊。后来我反应过来,演员是被选择的,演员就是,你要和不同的导演、(尝试)不同的类型,让各种电影来认证,让观众喜欢看你演,而不是说我演一种,去当导演类型片的一个符号,那就成娄烨的工具人了(笑)。

「把壳都扔了」

这种转变肯定是慢慢发生的,我并不能理出一个特别明确的时间或是转折点,拍《推拿》的时候,开始娄烨也跟我说,演小马吧,我说不想演小马,小马没意思。我说《春风沉醉的晚上》、《浮城谜事》都演过了啊,那个瘾我已经过完了,真不想再玩这个东西了。

演员还是「喜新厌旧」好一些,现在回忆拍文艺片那个时期,为什么我有段时间只跟娄烨合作,因为当时娄烨让我觉得我是安全的,因为我知道他是怎么样,我是怎么样,我给的一切都安全。

那种安全可能也是脆弱的一种表现,时间长了你就想打破那个东西,我从他的那个安全区出来跟其他导演合作,当然也迷失过一阵子。但我觉得现在看,那个过程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只有经历了那个过程,我才能知道我不想要什么。所以现在我有底气说,任何电影都没法拿钱砸动我。

我对自己最狠的一次打破是参加《欢乐喜剧人》,在那之前我给自己弄了一个壳保护自己,然后把壳都扔了。《欢乐喜剧人》其实让我明白一个道理,如果放在古代,没有这些媒体电影电视剧什么的时候,可能就是大家每人划一个圈在圈里面演。谁能招来观众喜欢看,你就有饭吃。你再高冷,你再沽名钓誉,你演了没人看就没饭吃。所以当我把自己扔到《欢乐喜剧人》那舞台上的时候,是我对演员这个职业最最最、最最最纯真的一次献身。我没有任何外界的帮助,我就是把自己扔在那个圈子大家演,就靠演,没有靠别的。

节目到后来我成绩也不好,那时候也有挺多不好的声音,但是一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后悔,我的性格就是,只要我定了想做了,我就买单,怎么都OK。

那次让我明白了,我只是个演员,不是说我是一个神,或者我是一个表演艺术家,我是需要舞台、观众来验证我对很多问题的看法。那个舞台让我真正地知道了,哦,原来小品是这样的,不是用影视那种方式去演的,它让我对表演有更广义的认知。

那个壳打碎之后,我觉得在表演上我走出了某种狭隘,我让自己扔进那个陌生的地方,赤裸裸晒到今天,所以现在我没什么可恐惧和畏惧的,给我扔哪儿我都能生长了。

不像以前说,我除了电影,只拍电影,有些剧我不拍。或者现在拍剧拍电影,能不能怎么怎么样,没有,我不再给自己弄那些限制。我就是这么赤裸裸地走进来,晒到今天,还活得好好的,这个人,给他随便找个有点水沟的地儿他都能活得更好,就是这样的感觉。

一直折腾

前两年我跟娄烨探讨过一个问题,我说你今年看了几部电影,娄烨说我一部没看,我说我也一部没看。

我觉得时间真的会带给人很多转变,当然这些有好的有坏的。有时自己演的我也不看,包括今年《乘风破浪的姐姐》什么的我老婆让我看,没看,不感兴趣。当时我还跟娄烨探讨,是不是因为我们到了一定年纪,有了自己坚持的一套东西,别的就是很难,就是连眼都不想睁一下,你知道那种洁癖,当然也可以说是懒惰到一定程度了。我原来以为是自己的问题,后来我跟娄烨讲,他也有这个问题。他看片子现在很少很少了。

去年一年我想到的,唯一看的就是诺兰的那部戏,前年可能就《爱尔兰人》,我是阿尔·帕西诺、罗伯特·德尼罗的粉丝嘛,但《爱尔兰人》就平淡地看完了。我觉得这反映出我们现在所处的阶段,就是看什么东西,几乎没有那种,哇,那种,再也不会有年轻的时候看《教父》那种血脉偾张,那种巨大的生命热情了。

我知道很多文艺片时期的观众对我会有期待,我跟记者拽两句加缪萨特什么的好像也可以弄个好人设,但事实不是这样,我现在已经过了那种要标榜什么才能证明自己的阶段。

这一点也没让我多么沮丧,人永远,就像你出生了其实大方向上就是在迈向死亡,这是一个必然的规律。那么这种学习能力的衰弱,或者说生命本身的衰弱就是一个必然,没有人说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可能的,都会榨干。

演员相对好的一点是,我们可以通过对生活的体味来弥补日常的那种消耗。比如娄烨电影里的那些人物,我虽然没有那样的生活,但是我过了很多年不得志,天天出来吃喝的生活,那种自我放逐的感觉我能体会,所以就能把他演出来。有了孩子以后,我现在特别明白为人父母那种毫无保留的爱,这个没孩子之前我真的完全是体会不到的。

我要说的是,人真的要尽量让自己清醒一点,大家总说人到一定岁数会变油腻,变油腻我觉得从根上来说就是你不努力,你不是什么牛逼演员,你不是什么艺术家,你演的什么都是对的。你要时时提醒自己,可能这个机会给了别人也是一样的结果,成功是偶然的,不是必然的。过去这一年,好像真的热闹到不行,但我会很清醒地时常跟自己说这些东西,就是大家想听《小白船》我也唱,喜欢爬山的梗我也能配合,但我内心深处,这个东西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这也不是说故意做个什么姿态,其实现在我说什么也没用,你只有让大家看到你后面拍什么东西、你在做什么事他才知道,咱们还是看以后吧。

去年网上特别热闹的那段时间,我去新疆拍了一个反盗猎题材的剧叫《狂猎》,导演是曹盾,新疆天冷得特别早,在大雪山里,剧组好多姑娘小伙儿都受不了,连个厕所都没有,那几个月真的是天天在泥地里滚,很多打斗戏,身上脸上没一天是干净的。曹盾这哥们儿也有意思,他之前弄《长安十二时辰》,也拍过很多生活剧,都弄得很好,他要是想舒舒服服挣钱真的不缺机会,有一回我跟曹盾聊,我说这个戏,怎么这么遭罪。他说,「是啊,咱干这个的,不就为了折腾吗。咱要为了挣钱,干这行还有啥意思?」

我觉得这句话真的特别好,人生说来说去就是折腾,终点和结局就摆在那儿,大家都看得到,那这一生过得精不精彩、带不带劲还是看怎么折腾。如果让我对新的一年或者说对未来做个期许的话,我会说,做好每一个选择,然后使劲儿折腾。

(实习生彭美琪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