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在一个以“速度”作为衡量标准的体育项目中，那个曾经的王者，已经不再快了。然后会怎么样？武大靖的答案是：不认怂。

作者|欧鹏仪

编辑| 丁宇

图| 视觉中国

2022年2月16日晚上，在北京冬奥会短道速滑男子5000米接力决赛中，由武大靖、任子威、孙龙、李文龙、张添翼组成的中国队，因为衔接失误摔倒，拿下第5名。最终，中国短道速滑队以2金1银1铜的成绩收官。

至此，武大靖的第三次冬奥之旅结束了。在过去的半个月中，他有收获有遗憾，拿下首金却未能卫冕。相比2014年索契的朝气蓬勃，2018年平昌的如日中天，这一次，28岁的武大靖似乎累了。他无法再像4年前那样滑出一骑绝尘，连续比赛过后，他出现了明显的体力不支。

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在一个以“速度”作为衡量标准的体育项目中，那个曾经的王者，已经不再快了。然后会怎么样？

在武大靖的身上，这个问题或许有了另一个样本的答案。他仍然渴望赢，但那不是参与短道速滑唯一的意义。他说：“我们值得肯定的就是不认怂。”

5000米比赛后，武大靖安慰了孙龙，表示“出现问题要全队一起扛”。他是全队的定心丸，是队长也是兄长，就像王濛所说：“只要他站在那儿，大家就会追赶，永远有个奔头。”

他想过退役，但还是舍不得说再见。2月16日23：20，武大靖发了一条微博，是关于北京冬奥会的总结。他说，上冰和训练是“安心和踏实”，“这就是短道速滑带给我的生命质感”。

当你不再快

2月13日，北京冬奥会短道速滑男子500米半决赛，武大靖与韩国选手黄大宪、加拿大的杜波伊斯、匈牙利刘少昂构成了“死亡之组”。

擅长内道起步的武大靖被分在靠外侧的第三道，这让他的侧身位起跑无法发挥出作用。发令枪响起，武大靖抢到了第三的位置，但500米只有短短的4圈半，一开始没有获得领先优势，之后留给他反超的机会就不多了。

比赛进入最后关头，黄大宪违规，将杜波伊斯撞出赛道。对手没有及时收起冰刀，影响了准备超越的武大靖，导致他最终获得小组第三，无缘A组决赛。这也意味着，他没有机会冲击500米的金牌了。

2022北京冬奥会短道速滑男子500米：中国队出战，武大靖无缘卫冕

2018年，武大靖获得平昌冬奥会短道速滑男子500米比赛的冠军，也为中国队捧回了那届唯一一枚金牌。他站在领奖台上向世界展示胸前的五星红旗，说那是对北京冬奥会的宣誓。

2022年北京冬奥会，短道速滑男子500米本来是武大靖被给予厚望的冲金项目，却未能如愿。虽然在B组决赛中武大靖第一个冲过终点，但不能卫冕的结果让他的脸上写满了失望。

“挺遗憾的，我原本是想取得更好的成绩，起码在赛场上可以和世界顶尖选手一起竞技。”赛后采访中，“遗憾”是不可避免的字样。但他依然平静地说“接受这个成绩”，一切已经过去，要全力以赴接下来的比赛。

实际上，2018年平昌的金牌，来得也并不轻松。

那是实行新规则后的第一届冬奥会，规则中将原有的“肩并肩”修改为“半个身位”——即：只要领先半个身位就能认定超越成功，若发生身体碰撞不归咎于超越者。“半个身位”的评定完全由裁判的肉眼判断，这导致许多判罚结果都充满争议。

2018平昌冬奥会短道速滑男子5000米接力决赛：中国队摘银

那届冬奥会意外连连。男子1500米半决赛的冰道上，因为无意的碰刀动作让武大靖被判犯规，取消了成绩。1000米1/4决赛，最后一个弯道他尝试超越，却被绊了一下落到最后，还第二次收到了判罚。

“犯规疑云”笼罩在中国短道速滑队的休息室里。开幕12天，中国滑冰项目的首金预备海报换了又换，没有一张可以用得上。大家深知，如果接下来的500米比赛他没有取得冠军，中国就可能要面临16年来冬奥会滑冰项目零金牌的境遇。

决赛在即，武大靖坐在休息室外的长椅上，看着教练朱雪松发来的短信出神：“安静下来。”他想，打破这一切的办法只有一个——滑得足够快。

比赛开始了。他起跑后便抢得第一，之后每一圈都在加速，他感觉自己疯了，听不到任何声音，真的安静了，不需要去想任何技巧，就只是在滑冰，仿佛场上的对手也只剩下了自己。

“39秒584，干干净净，武大靖好样的！”伴随着全场雷鸣般的掌声，所有的观众都感觉“太快了”。这也是中国男子短道速滑历史上的奥运首金。

2018平昌冬奥会：短道速滑男子500米，武大靖金牌

“请问你有卫冕冠军的把握吗？”平昌夺冠之后，武大靖不知道被这样问过多少次。但没有人知道这句话对他来说承载着什么，又经历着什么。

2018年是武大靖荣光的一年，他三破世界纪录，在500米的项目上成为了垄断之势。但之后，他面临的是更大的挑战。

一方面，竞争对手日渐强大，当网友笑称武大靖只能被判“超速”的时候，他总会感受到身后有人追赶的紧迫。“要付出120%的努力，对我来说，我不是去守，我也是去争冠军。”

另一方面，严重的伤病成为困扰他的最大问题。半月板损伤、腰伤复发，医生曾劝他放弃短道速滑，但武大靖不服，说自己还想试试，“不疼到走不了路的时候，就不算疼”。

在参加综艺《向往的生活》时，武大靖的脚第一次展现在公众的面前，他的脚严重变形，被鞋磨成“一大块骨头”，拇指外翻的情况，即使日后做手术，也很难再恢复。何炅说：“这不是他的伤口，这已经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了。”

武大靖的脚。图/《向往的生活》截图

随着时间的推移，身体的状况已经让他的目标发生改变——哪怕不能夺得冠军，只要能够再次站在奥运的赛场上就足够了。他的教练和队友们也都劝说他不要着急，要去享受比赛。

然而，对武大靖而言，妥协比坚持更难。助理教练马强说：“大靖想拿冠军的愿望要比别人强烈，这是我在韩天宇和其他男孩身上没见到的。”他看似卸下了身上的重担，实际上是一种更为艰难的选择。

武大靖鲜有对外提及自己的伤势和在训练中遭遇的困难。直到北京冬奥会之前，他才在采访中提到伤病带来的影响：“一直没有系统的进行训练，2021年9月中旬从新疆集训回来才能正常跟上大部队训练。”

其实在2019年世界杯上海站的第一天，武大靖就已经受伤了。两天两场500米的比赛，他带着伤痛一路坚持滑到了赛程的最后。“大靖还是想着能拿个好成绩，结果刚滑第一圈就摔出去了。”一名老冰迷在看到这一幕后抹了把眼泪，“瞬间觉得很伤感，也很心疼。”

因为肩上担着众人的厚望，武大靖还是不断的给自己施加压力。“后来身体可以负荷大强度训练时，就又把目标提了一下。” 养伤用掉的时间，要用更多的训练来弥补，他把时间掰开来用，“别人一天的时间是24小时，我一天的时间是48小时”。他说：“我有一双很丑的脚，但我有一个很美的梦。”

2019短道速滑世界杯上海站

虽然，北京冬奥会500米的决赛没能给予他渴望的回报，但他对短道速滑赤诚的热爱已经感染了所有人。一如王濛在评价武大靖时是说：“他永远是难以翻越的一座大山，他用他的意志生生撑起了中国冰雪的一隅。”

赛后，他像往常一样滑行一圈向全场观众挥手致意，他依然竖起食指，依然跟队友拥抱。即使他滑得不再像曾经那么快，但观众还是对他喊着“武大靖好样的”！不是祝贺，而是敬佩。

逆流而上

武大靖不认为自己是天才选手。他第一次上冰时8岁，摔了107次，脚肿得连鞋子都脱不下来。

他对自己的评价是：“我的力量、耐力、速度和爆发力都很差，唯一算得上天赋的可能是冰面上的掌控力要稍微好些。”

由于水平不够，武大靖排到的上冰时间都是凌晨。他每次4点起床，和清晨的环卫工人一样，在城市还沉睡的时候，抗着零下30度的寒风，推着一辆小自行车踏上未见初日的道路。

他的父亲回忆说：“那时候的室外冰场哪有防护挡板呀，全靠雪堆挡着，滑着滑着摔倒了，整个脑袋都扎雪堆里了，他也不哭，起来拍拍接着滑。”

启蒙教练李军几次在镜头前说过，“小时候的武大靖平凡无奇，没有什么天赋。”但他一以贯之的努力和从不懈怠的训练却在不断积累中奠定了未来的走向，他总是在逆流而上，这是武大靖在短道速滑上找到的人生答案。

小时候的武大靖。图/微博@武大靖

2006年，江苏队教练朱雪松在黑龙江交流时注意到武大靖，发现他年龄虽小，但却不输他人，“滑得不仅快，动作衔接也极为流畅”。他当即走到武大靖面前，问他是否愿意参加江苏队的集训。“愿意！”即使武大靖还不清楚他选的这条路有多难，但一口答应下来。

12岁的少年就拖着行李箱，带着一部小灵通，坐了近30个小时的火车，一路从黑龙江奔波来到江苏，但还没等他开始训练，就发了一周的高烧。

在看到其他队员的冰上表现后，武大靖咬咬牙对自己说，“不能再休养了”。他发现自己的速度在江苏队垫底，只能“练，再练”。强度太大的训练导致武大靖脚伤严重，他却不肯停下。为了不让教练发现，上冰前他会反复捶打脚踝直至完全麻了，感觉不到痛了才开始训练。

2009年江苏短道速滑队突然解散，带着两年无功而返的遗憾，武大靖来到吉林，成为吉林省冬管中心的一名运动员，他对自己说：“有梦，不要怕，冲就是了。”

2010年的全国联赛上，武大靖获得银牌，被国家队主教练李琰看中，第二天就联系他加入国家队。原以为离自己的冠军梦不远了，但进入了国家队后，武大靖却只能在二线队伍中训练，有时还得作为陪练，被女队成员一次次超过。

“除了李琰教练，没有人看好我，他们都认为我不是滑冰这块料，不是当运动员的这块料。”武大靖在《冠军之路面对面》的节目中回忆起那段时光，“架不住，真的架不住”。谈话间，他拨浪鼓似的摇头和蹙起的眉头是当时的打击留下的痕迹，对于这个要强的东北大男孩，接受自己不如别人的事实确不是件易事。

最受打击的是2012年世锦赛之前，武大靖期待了很久，想要站在真正的赛场上证明自己，但当时选拔队员的名单中并没有他。那天早上，他站在首都体育馆门口送参赛员，望着车子向远方驶去，心里的坚持有些崩塌，但他也逐渐明晰了自己的方向：我一定要做出改变。

他不但没有放弃，相反，开始琢磨怎么才能在10人中进入前6名，拿到比赛的机会。之后的17天时间，他一个人上冰场，从白天到黑夜，拼命训练，休息时还把世界名将的过往视频找出来，一遍一遍地看，对比自己，分析动作。第二天训练，武大靖会拿着得出来的结论进行实操，抠细节，改动作。

“你没办法用语言教会一个人如何滑冰，与身体的感受相比，语言很浅。我可以用各种语言向你解释怎么滑最快，但只有像大靖这种有极强思考能力的孩子，才能悟到最终的道。”朱雪松在接受《人物》采访时，形容武大靖是他这些年来见到的最聪明的孩子。

世锦赛结束，李琰带队回来，发现武大靖不论是速度还是节奏都像换了一个人。从那以后，她开始减少武大靖作为陪练的次数，并增加其训练强度。队友也观察到了他的蜕变，说他在放松的时候就会看技术录像。钻研动作是武大靖之前从未尝试过的，但事实证明，这种方法很适合他。

2014索契冬奥会：短道速滑男子500米 武大靖银牌

2013年是武大靖的转折点，他不仅在世界杯500米比赛中稳居前三，10月份的世界杯韩国站他还一举拿下了1000米的冠军。2014 年索契冬奥会，20 岁的武大靖登上了世界最高的舞台。1000米短道速滑决赛中排名第四、5000 米接力中获得铜牌、500 米决赛中斩获银牌。

终于，武大靖从那个佳木斯的业余选手，一举进入了世界顶级高手的行列。在中国短道速滑队青黄不接的时代，接下了这重要的一棒。

奇迹没有结束

如果说2018年平昌冬奥会上，武大靖创造了奇迹的话，那么2022年北京冬奥会，武大靖和队友创造的则是另一种奇迹。

2022年2月7日，北京冬奥会短道速滑男子1000米决赛比想象中来得激烈。仅滑了两圈，领先的运动员就发生了3次变化。起跑时，匈牙利选手刘少林抢到了第一的位置，任子威紧随其后，利用自己的速度超到了第一；第二圈弯道时，武大靖带起步子，背着手从外侧加速，由第二位转为第一位，与任子威形成首位相接的团队优势。

此时，武大靖已经明显感觉到体力不支。此前的多轮比赛，已经消耗太多的体力。预赛时他与对手发生碰撞，半决赛时受到对手犯规的影响。决赛刚开始，武大靖本来凭借起跑优势冲在最前面，但在比赛还剩下6圈时，裁判发现冰面出现破损，立即鸣哨召回选手重新开始比赛。

当武大靖发现自己已经不自觉地放慢脚步和腿已经像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时，他已经预知无法夺冠，但没有犹豫，他决定全力帮助队友赢得奖牌。

于是，武大靖轻碰了一下抢到位置的任子威的手，奇迹就化成了一个字：“走！”与此同时，他抢到第二的位置，卡住了后面的刘少林。

北京冬奥会短道速滑男子1000米决赛

短道速滑运动最显著的特点在于“短”和“快”。冰上追逐风驰电掣，决胜就在秒的千分位。尤其是弯道区域，运动员不仅要保持着高速滑行，还要降低身体幅度，克服惯性的离心力。

比如，武大靖在通过弯道时为了最大程度减小空气阻力，他的倾斜程度可以达到与地成25度角，几乎是贴近地面。此时冰刀与地面的接触面积呈一条线，全靠脚踝的力量去保持平衡。这个时候，若发生碰撞或有人犯规，是极其危险的。

韩国队之所以在短道速滑比赛中一直饱受争议，正是因为他们为了取得胜利，不惜实施犯规干扰对手的“自爆”战术。因为团队整体实力较高，他们往往能有两个或以上的选手进入决赛，给这类配合提供了操作空间。

2010年的世锦赛女子1000米比赛中，韩国队强行制造犯规，将领先的周洋绊倒，致使其摔出赛道，在此过程中周洋的左脚踝被对方的冰刀划伤，无法起身，最终由担架抬出赛场。

中国队正是为了应对类似的情况而制定了全队配合的“保全”战术。武大靖说：“我要成为给我队友安全感的那个人。”

为了保护队友全力冲刺冠军，不受到其他干扰因素，他放弃了自己的夺冠机会，而成全了队友。

最终，任子威和李文龙分别获得了1000米冠军和亚军。武大靖获得第4名，但他认为队友夺冠就是自己夺冠，中国夺冠是最重要的。他说：“只要是中国队赢，我就不算输。”

2022北京冬奥会短道速滑男子1000米决赛日：任子威、李文龙包揽金银

上一次， 中国短道速滑队在男子1000米的赛道上获得奖牌，还要追溯到1998年的长野冬奥会，李佳军获得了一枚银牌。此后的24年里，中国队都没能在该项目上有所突破。直到2022年在该项目上收获了1金1银，这不仅是任子威、李文龙的胜利，也是武大靖的荣耀。

中国短道速滑队的奇迹一直与集体配合分不开，形成了一种传承。平昌冬奥会上，任子威也曾对武大靖说：“只要我们两在一组，哥，我全力帮你。”北京冬奥会上，武大靖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所谓“功成不必在我，功成一定有我”。

2月16日晚，提到孙龙的失误，武大靖希望大家要给予鼓励，因为“每个人强不是真的强，只有大家一起才能组成一个接力队”。

再过4年，2026年的冬奥会将在米兰举办，32岁的武大靖能否再次站在赛场上，还是一个未知数。在他的微博下面，冰迷们一边期待“北京的风会吹去米兰”，一边又在心疼他的身体，希望他快乐就好。

但那似乎是属于武大靖最后的梦想，他说：“只要国家需要，只要身体允许，我还会一直站在冰场上。绝不认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