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表演艺术家 | 范伟:表演的理想境界是大音希声
我希望我的表演是自然的,每个表演都是流淌出来的。
作者|屈露露
编辑| 陈令孤
2021年,是范伟高产的一年,电影《不速来客》《第一炉香》《铁道英雄》接连上映。12月30日,凭借电影《一秒钟》里的范电影一角,他获得第34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男配角奖。
自16岁被贵人陈连仲领进门,范伟把整个生命都倾注于表演上。上个世纪90年代,他主要表演小品,和搭档赵本山一起叱咤春晚舞台十数载,红透大街小巷。正在巅峰期却突然开始低调,潜入静水中,沉入电影梦。
而敏感的人会获得艺术给予的礼物,范伟凭借《看车人的七月》获得蒙特利尔电影节最佳男主角奖,几年后又凭借《不成问题的问题》夺下金马影帝。他的履历里,合作的导演既有陈凯歌、张艺谋、许鞍华、冯小刚这样的行业大腕儿,也有初出茅庐的新人,他把自己全然交付,不轻视任何一个角色。而正是凭借这些角色,他一点一点淡去观众对他“小品演员”的刻板印象。
《不成问题的问题》
对表演,他讲究一个“淡”字,这不是寡淡、平淡,而是浓郁之淡,是一种“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表演追求。对角色的精准呈现,和表演分寸感的把握,让他在作品中演绎出一段又一段起承转合的人生故事,把活生生的角色带到观众面前。
2021年,在电影《铁道英雄》中,他饰演火车站调度员老王,一个善于将自己隐藏进人群里,看似憨厚实则精明的人。范伟想要演出以老王为代表的那个年代里默默奉献的英雄们,他们生命中的诗意。
正式拍摄之前,他看了老王大量的历史资料,还专门千里迢迢赶到山东枣庄,在那里住了三天。在老城的一座博物馆里,他看到了老王——一个普普通通的英雄。回去后,他把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统统都融进《铁道英雄》里的老王身上。
电影播出后,很多观众说,范伟演得太好了,是神来之笔。但实际上,这是范伟第一次演一个英雄,一开始他也充满了压力。
以下是范伟的讲述—
第一次演英雄
2020年9月,我接到了《铁道英雄》的剧本。我看到故事的第一感受是,既有写意的浪漫,也有工笔的锋利,两条线明暗交织。以老洪为代表的明线比较写意,没有太多细节与故事,是一种精神传递。而老王就像是工笔刻画出来的一样,他的性格、情感、与日本人打交道的方式、怎么获取情报等等都很细腻。而我恰恰喜欢这种细腻。
考虑了很久,我接下了《铁道英雄》。我小时候就是看《铁道游击队》《地道战》《地雷战》这些热血老电影成长起来的。对这样的故事,我有感情。还有一个私心是我确实没有演过英雄,每个人都有英雄情结,我想有可能的话,也尝试一次。
但说实话,我有压力。第一次去杨枫导演的办公室,墙上贴了很多张英雄人物造型的图片。再加上当时张涵予和魏晨都定下来了,一看就是浓眉大眼的周正长相,我心里头就想,我的形象适合吗?我在他们中间会不会显得违和?我还听杨枫导演说,他专门走访了烈士家属,做了好几次访问。我怕老王的后代们质疑,说我父亲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形象。我很怕这个。
后来杨枫的一番话坚定了我的信心,他说,“形象你不用担心,因为老王就是一个不像英雄的英雄,不是单指某一个人。《铁道英雄》里的老王和老洪,是诸多先烈的缩影。”他说完这个我就比较踏实了。
拍摄另一个戏期间,我顺道去了一次枣庄,在那里待了三天。脚落在那座古城上,整座城弥漫的就是《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这首小调的氛围,包括当地人说话的语调、方式……在纪念铁道游击队的博物馆里,我看到了老王和老洪的照片。他们和人们构想的英雄不一样,我们原来想的英雄是站在神坛上、很神性的英雄,但照片里的老王就是普普通通的人。
过去我对自己的形象不自信,我说我像英雄吗?但看老王也好,老洪也好,就是普普通通的人。如果没有侵略者,他们就是一个个老百姓,家里头有老婆、孩子,到点上班,到点下班,生活在其乐融融的幸福之家。后来大家庭来了贼了,大家要同仇敌忾,把贼赶紧赶走。
影片里,老王是枣庄临城火车站里的一个老调度员。他为什么住在车站?因为他是老光棍。其实那个时代的老光棍特别多,常年在车站里头给外国人干活,常年住在车站。他和火车站的谷本站长关系很好,因为老王是火车站的老人,德国人管火车站的时候,他和大家打成一片,日本人来了又配合日本人。他学了一知半解的日语,可以给他们做翻译,张罗很多事,有求必应。没什么事了,就找日本人喝两口、送花生。谷本又是一个商人,没有藤原那种军人的警惕性。
从枣庄回来的时候,我知道老王爱喝酒。我把老王爱喝酒的人物特征,变成了他与敌人周旋的方式。老王内心非常痛恨日本人,每天又要和日本人打交道,强作笑脸。用老王的话讲就是,“我用酒遮着脸,我就能跟你们低下头、哈下腰笑得出来。”
老王和石头的父子线很感人。过去我们老一辈的人都知道,老光棍愿意跟他的忘年交小孩开玩笑,没事就让孩子叫爹什么的。老王自己没有孩子,他喜欢小石头。老王有一把小刀,刚开始石头喜欢这把小刀,他想要,但老王没有把刀给石头,说“没到时候”,因为他不舍得。最后他要死的时候,他说到时候了,把这个刀给他了,它也是一种传承。后来,小石头用这个刀真把敌人脸给划伤了。
创作老王的时候,我愿意把比较神性一点的东西,往人性上拉一拉,把过于落地人性的东西,往神性上走一走。我希望让老王这个人身上,有革命的浪漫主义,既写实,又是诗意的。
敏感者的礼物
我是一个敏感的人,天生爱观察事儿,爱观察细节。敏感的特质,在生活中是一个缺点,有时候难免受一些伤害。但在工作上这确实是一个好事,也是一个优点。因为视觉艺术,它的细节胜过千言万语,它决定了角色是不是生动,是不是传神。
老王用手雷炸完了敌人回到车站的那场戏,是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他看着藤原的望远镜,站在那儿冲着他喝了一口酒,然后就走了。这个细节让老王这个现实主义风格的人物,充满了革命的诗意。这场戏拍得特别仓促,当时光眼瞅着都快没了,因为我们也一直在犹豫,该用什么方式比较好。原先想过让老王冲着望远镜后的藤原喝酒挑衅,但还是放弃了。我们就用了一个特别“淡”的表演,结果很好。虽然光没有那么理想,但分寸感很好。
这种淡也不是寡淡,而是浓郁之淡。我记得第一次拍电影的时候,当时在现场我感觉可好了,但在电影院看就没那么好。因为我是舞台出来的演员,无论是声音的调门、高度,还是音量、表演幅度,总是比电影演员高出了一点,表演的分寸感稍微过了。
从电影院回来,我琢磨着为啥现场感觉不到,在大银幕上就能感觉到?后来我明白了,电影镜头一定比生活还要生活,就是所谓的“淡”,它是一个控制与节制的艺术。《铁道英雄》里老王的内心是特别丰富有层次的,情感也是浓烈的,但是他表现出来的方式是淡的。
我拍《不成问题的问题》时也是比较“淡”的处理方式。丁务源,一个看起来诚恳的人,却暗地里办了那么可怕的事。他让人看不出他的好坏,用他貌似诚恳的状态欺骗了那么多人,把一个有抱负的、想要改变社会的人,赶出了农场,让他灰溜溜地走开,这人是多么可怕。
当时梅峰导演找我演《不成问题的问题》,因为我本身喜欢老舍先生的这部小说,又觉得在当时那个年龄,演这样一个角色的机会太难得了,什么条件都没谈就来了。拍完剪出来后他们觉得还挺好的,又送展,送到电影节。我没想到最终结果会这么好。
《不成问题的问题》在金马获奖的事情,对我鼓励特别大,我在颁奖礼上说了一番话,真的是发自内心。我没想到大家会这么有耐心地发现,我在这么“淡”的一部电影里的微妙之处。现在的人挺浮躁的,谁愿意去细细品味这样的一个东西呀。你要是不懂东方文化,没有这个耐心的话,是不行的。这之后,我更坚定要多拍一些这样的电影,别太浮躁,有这样的好角色,要义无反顾去接。
许鞍华导演正好是那届金马奖评委,对我有一番评价:我演的丁务源没演他的好,也没演他的坏,演了他的可怕。我想这也是后来她邀请我演《第一炉香》里司徒协的原因。她相信我不会把司徒协符号化,不会把司徒演邪了、演猥琐了、演游离了,不会。她希望我演另外一种东西,就是他身上憨态可掬的无耻,因为司徒协的邪不是个人的邪,是那个社会的邪。
许鞍华与范伟沟通拍摄细节
司徒协对我来说是一个特别有挑战的事。我之前没看过小说《第一炉香》,我是特别不希望拿到剧本之后再回头看小说的人,因为会干扰我的创作。我想那就干脆直面剧本吧,剧本怎么表现这个人物,我就去怎么表现好了。
我特别不太想把这个人演脏了,我跟许鞍华导演探讨这个事,我说别的不管,这司徒协肯定是爱上葛薇龙了,这是司徒协的逻辑。我先走近司徒协,我爱上葛薇龙了。
撼动刻板印象
《第一炉香》演完之后,有的人说演得很好,有的人说看到范伟一出来,就想到《卖拐》。那没办法,那是他们的刻板印象。我想外界对我的误解,就是对范伟的刻板印象,过去十多年的春晚舞台经历,让大家觉得范伟只能演喜剧。
上世纪90年代初我一直演小品,即便影视剧也是喜剧。直到2004年遇到电影《看车人的七月》,它对我来说是头一个正剧,而且还是文艺电影。实话实说,那时候我是无知者无畏的,没有任何负担,我觉得我没问题。别人说他只能演喜剧,我说我演喜剧的时候,我没想着在演喜剧,是这个人物的喜剧性格或者说喜剧故事使大家笑了,我是认认真真地演这个人物。我没认为我就是一个只能够逗大家乐的喜剧演员,我不那么认为。
当时安战军导演,他不太信任我。我一开始不知道这事儿。我喜欢这个剧本,就跟他通了一个电话,想一起交流交流。我原以为他会特别高兴的,但他没那么热情,我这有感觉了,我说会不会导演不相信我?后来我提前进组跟他聊了这个角色,还进行了“掌握”,其实就是一种试拍,试镜那么几天,我演了几场戏,导演一看还挺好的。
《看车人的七月》
《看车人的七月》里的杜红军是一个特悲凉的人物,演了之后,没让大家笑场,我觉得还挺像这么回事的,后来我跟安导成了特别好的朋友,我们一起到加拿大参加蒙特利尔电影节,一起去领奖。
电影上映后反响也不错,让我克服了大家对我的刻板印象,这就慢慢坚定了我演电影的信心。后来网络一发达,我发现大家对我的刻板印象很深,那10年的春晚给大家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我不断想拍一个又一个的角色来消除大家的这种刻板印象。越走好像越顺,也越来越喜欢这件事。
我愿意选择那种不管戏多戏少,不管角色大小,但相对完整的人物。在他的喜剧性里寻找他的悲剧性,在他的悲剧性里选择他的荒诞、荒谬,或者一种幽默。像我拍摄《耳朵大有福》,我特别喜欢这个故事。很多写东北故事的作家愿意直奔他的痛处,但《耳朵大有福》不是。他是一个很“痛”的小人物,却说自己耳大有福,等于是绕了一个弯儿去表现他的痛。我特别喜欢这种调调,这种感觉。
《耳朵大有福》
一部一部电影,一个一个角色,转眼间范伟也演到今天。今年我还拍了一部《不速之客》,我很愿意和这些有才华的青年导演合作。他们身上真的带着那个劲,而这股冲动的劲会带动演员,往一个特别的气质上发展。只要角色适合我,我特别想和他们合作。
回看我之前,16岁的时候,我说我能站在台上给大家表演相声,能让大家乐,做一个好的相声演员就非常非常知足了。现在(的状态),比我16岁的理想非常高了,当我自己有时候还不知足、不满足,我就会想起16岁。
我觉得做演员最重要的,是演好每一场戏,说好每一句台词。现在,我已经不那么较劲儿了,因为也到年龄了,好像较劲儿的话,反而会适得其反。表演这个东西,一定是在一个特别松弛的情况下,出来的东西才会显得游刃有余。我希望我的表演是自然的,每个表演都是流淌出来的。这就与我刚开始进入这个门的时候,照镜子在那儿看哪个地方过了、哪个地方不到位的状况不一样了。
我希望范伟能一直演戏,演到自己演不动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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