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博客天下 内文

为什么看完《东北虎》,觉得明天可有意思了?

2022年1月16日 文/ 赵雅静 编辑/ 丁宇

导演耿军以独特的黑色幽默的方式,为《东北虎》的主角安排了一句台词:“挺过今天,明天可有意思了。”

作者|赵雅静

编辑|丁宇

“生活不是一条平坦的路,荒诞无处不在。”在电影《东北虎》中,导演耿军的这句话得到了诠释。

影片的发生地是东北小城鹤岗。一条狗、两个女人、三个男人,串联起关于“复仇”的故事,也勾勒出中年生活的一地鸡毛。电影呈现了一种荒诞而真实的气质,表面上带着喜感,但诸多情节都映照了当代人的无奈境遇。

去年,在第24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上,《东北虎》摘得金爵奖最佳影片奖,被评委会称为“用象征性的喜剧手法,表现了普通人的生活状态和对未来的向往”。

2022年1月14日,电影《东北虎》在院线上映,导演耿军和他的“鹤岗宇宙”终于走向了更广泛的大众视野。

他拍了近20年电影,此前的作品在各大电影节上露面,并获得重要奖项。但直到《东北虎》,才成为他第一部走进院线的作品,也是他第一部启用职业演员、采用标准电影工业制作模式拍摄的电影。

对于普通观众来说,主演章宇和马丽成为吸引他们走进电影院的直接原因。但在看过电影之后,很多人才知道,原来鹤岗不仅是那个挂在热搜上以“房价低”著称的城市,那里发生过更多暗流涌动的故事,映衬着普通人的生活。

于是,走出电影院,《东北虎》的这句台词成为了很多人的朋友圈文案:“挺过今天,明天可有意思了。”

老虎十九岁

10年前,《东北虎》的故事雏形就已经存储在耿军的脑海中了。

那是2012年的春节,耿军回鹤岗过年。初三这天,家里鞭炮不够放了,他便去当地的“过年中心站”买鞭炮,恰好在附近碰到了正在等长途中巴的朋友徐刚,对方要去40分钟车程外的新华镇。

耿军以为大过年的,跑这么远肯定去串亲戚,结果徐刚说:“不是。我家狗让人弄死了,我去干那小子。”

这让耿军感到十分意外。他们早在2000年就认识了,在耿军的眼中,徐刚在鹤岗的一所学校做宿管老师,“接近于一个文人”。一个社会人找文人算账是“理所当然”,但是一个文人去找社会人算账,就变得有戏剧性了。这意味着“一个弱者向一个强者发起进攻的时刻”到来了,也因此成为了一个重要的故事支点。

同年,耿军去上海做活动。闲暇之余,带着一个摄影机去动物园闲逛。他看到东北虎趴卧在深坑里,透过摄影机,近视的耿军终于看清了“百兽之王”的表情:有一点慵懒、有一点瞌睡、有一点不思考。

耿军思考了几个问题:一个非常凶猛的野兽,被关在动物园里饲养,它是安逸的还是想逃离?这是它的困境还是它的安乐窝?

之后,他开始创作剧本,写下的第一行就是“东北虎”三个字,于是成了名字。

在之后的1、2年时间里,遇见徐刚的情景反复出现在耿军的脑海里。那天下着碎雪,车站的乘客稀稀拉拉,徐刚的身上、脑袋上都落了雪。他哈着气,等一个可能一个小时才会来的车。这个画面提醒着耿军一个复仇者愤怒爆发的过程。

章宇 饰 徐东

后来,在电影《东北虎》中,男主人公徐东(章宇饰)的原型就是徐刚,而“复仇”这个矛盾冲突,却在多个人物身上得到了更丰富的展现。

片中,徐东是一个有些沉默的宿管老师,在工地上兼职开铲车,他准备向杀掉了他的狗的人算帐。这个人叫马千里(张志勇饰),拖欠了巨款,不仅徐东要找他报仇,还有一众人在向他要债。徐东有一个怀孕待产的妻子美玲(马丽饰),同时还有一个情人,妻子要找情人“复仇”。

张志勇 饰 马千里

妻子和马千里的故事,既有现实支点,又有创造和想象力的发挥。前者是一些“惊悚的家庭两性关系故事”的提炼,后者也是并不少见的人生样本——通过个人努力让资产变成正数的人,带着周围的亲戚一起赚钱,到后来他的钱变成负数,亲戚们的钱便也消失了。

现实中,关于狗的故事走向,无非就是找中间人调和、赔钱,像每一个不足为外人称道的困境一般,最终消散在生活的庸常之中。耿军则在电影《东北虎》中为其赋予了极具文学意味的场景:徐东拿回了仅剩的那张狗皮,在荒芜的土地上将其点燃。

燃烧是一种送别,既有悲伤,也有温暖,而耿军迷恋那份无法倾诉的深刻的孤独感。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常常会想,我的主人公会勇敢地面对他的困境吗?他们有机会摆脱困境吗?徐东、美玲、马千里……在影片中,这些行进至中年的人们在各自的泥沼之中挣扎,和在动物园的深坑里被关起来的东北虎构成了一种映照。

马丽 饰 美玲

老虎作为一种独特的隐喻符号,在影片中有三场戏份的表达。第一场是在新闻中,“动物园里的东北虎过了自己的19岁生日”;第二场,是主角在动物园看老虎;第三场,也是埋藏最深的一场,徐东在结尾处有一段念白:“我19岁那年得了一场重感冒。”

“东北虎也是19岁,虎和人,在这里一个映衬。”耿军说。他还为主题曲《老虎十九岁》创作了歌词:“老虎十九岁,它知道自己是一只老虎”。同样是东北人的二手玫瑰梁龙作曲并演唱了这首歌曲。

普通人的故事

《东北虎》是导演耿军首部启用了专业演员的电影。在此之前的作品中,耿军的朋友们成为片中的演员,故事也都从他们身上发生。

他的朋友包括徐刚、薛宝鹤、张志勇、小二等人,也再次出现在了《东北虎》当中。电影中,徐刚没有演自己,而是饰演了《东北虎》中诗人罗尔克这个角色。罗尔克的原型是耿军的另一位诗人朋友张稀稀。

在耿军的作品脉络中,有两个固定形象反复出现,张稀稀就是其中一个。他因为身体原因无法自行出演,便由徐刚饰演。耿军形容,加入这个角色是为了“让这个城市的文化层次更立体一点”。影片中,罗尔克有一句重要台词:“尊重文化的地方必有光芒。

徐东、马千里、罗尔克

另一个是表弟小二——耿军五姨家的孩子,幼时被抗生素损伤了中枢神经,因此显得有些痴傻。小二没上过学,十多岁的时候开始在基督教会帮人扫地,期间跟着里面的人识字、学唱歌。

《东北虎》中,在马千里被众人围攻的时候,小二出现了。他曾在马千里那里干活,为了感谢他,给了他三样东西:500块钱、一份炸带鱼、一个纸糊的风筝。在凄冷荒芜的寒冬中,释放了一份略带诗意的温暖。

张稀稀和小二一直是耿军作品中边缘却闪光的存在。他们往往并不身处故事的核心,拿掉似乎也无大碍,但无论从创作或是自身的角度来讲,耿军都需要他们。

“生活是一个大的漩涡,卷进去很多人,但还有人就在漩涡边上,能拉漩涡里边的人一把,就是小二和张稀稀这样的人。”耿军说。有时,那个需要被拉一把的人是故事的某个主人公,有时,是他自己。

导演耿军工作照

于是,耿军的电影作品仿佛变成一部漫长的关于鹤岗的纪录片,纪录了一代人从青年到中年、从年轻到衰老的过程。外界评价说,这是耿军的“鹤岗宇宙”。

从童年、少年一直到青年,20岁前的耿军一直在鹤岗生活。他的家既挨着菜地,又挨着煤矿和工厂,煤矿民工、工厂工人、种菜的农民及他们的子女们,构成了他最直接接触的人群。这些成长经历和朋友们的人生,成为他创作时最直接的参照。

耿军见证了身边人的陨落,有骗人的、被骗的,也有犯下刑事案件和英年早逝的。他认为,这些陨落的人里,有很大一部分是“善意的”,但是“善意的人也会受到伤害”。

发生在个体身上的事故,经过口耳相传和时间的洗礼,变成故事。耿军的电影,就是将事故变成故事的过程。

2008年,耿军的第二部长片《青年》,入围罗马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故事里,有人因失恋喝农药自杀,有人打架瘫痪在床,有人在工地意外坠楼。三位主人公各有原型,都是耿军的熟人。他觉得那是离自己最近的一部电影,“也是我自己的青春”。

影片的结尾,出现了这样一个场景:蓝天白云的映照下,坐轮椅的青年,路遇大卡车,车上拉的是大马。耿军的脑海里,漂亮的骏马被围困在卡车里,青年在路中间,人畜困境悲壮无助。

这个场景的灵感,最早来自于友人张稀稀的一首诗《被卡车拉走的马》:

"我第一次见到这么温顺的马

它们在卡车上踉跄,神情沮丧

不象是草地上奔驰的一股风样的马

不象是马棚里把豆饼和草料撅飞的马

此刻,它们象马里的犯人

被游街示众 "

张稀稀是耿军的同学,在鹤岗当一名美术教师。最早在清华工艺美院读书时,张稀稀花光了自己的学费,开始打工,并在这个过程中患上了抑郁症。后来回到家乡,病症逐渐严重,发展为精神分裂。为了自救,他开始写诗。从2008年至今,张稀稀在新浪博客上共发布了4507篇诗作。朋友们经常开玩笑,说鹤岗这拨里有两个最有才华的人,第一个是张稀稀,第二是耿军。

2010年,耿军拍摄了纪录片《诗与病的旅程》,讲述张稀稀的故事。在导演手记中,耿军写:“我31岁,有了初步记录身边朋友的想法,把我们生活中的奋斗,乏味,无力,挣扎和人性中的美好和微弱的凶恶都记录下来,把这个变化的时代带给我们的机遇和阻碍,把适者生存和不适者的无奈隐忍都一股脑地用影像呈现出来。”

创作《东北虎》时,耿军36岁,身边的朋友也大多到了这个年纪,年轻时的生猛已经多少被消耗殆尽,困境换了另一种姿态现身于生活。对应着《青年》,耿军说,《东北虎》也可以有个副标题——“中年”。

演员马丽在《东北虎》时,感受到了耿军作品中的这种变化。她在接受采访时说:“以往他的戏大多是以男性角色为主,女性角色较少,这一次他的作品相对柔情了,会让你觉得很温暖、有爱。”

获奖之后

从2002年第一部短片开始算起,耿军已经拍了快20年电影。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一点点经历着与观众的见面和来自电影节的荣誉。然而,拿奖这件事在耿军的叙述中,往往是轻描淡写的一笔,并不隆重。

2003年,他拍摄了第一部长片《烧烤》。灵感源于《北京晨报》的一则社会新闻:两个外来打工者没钱回家过年,于是绑架了一个陪聊女。耿军找了摇滚乐队的两个鼓手出演,在石景山的一个小院儿里拍了18天。后期做完后,耿军觉得“太闷了”,主演们也一致表示,这片子太难看了,为了脸面,以后还是封存起来。

过了没多久,《烧烤》被选中在北京师范大学的阶梯教室放映。那个教室有200个座位,放映当天全部坐满,连过道都挤满了人。耿军坐在第一排,非常紧张,整个过程上了七八次厕所。期间,观众席响起一片又一片笑声,耿军手心出汗,腿一直抖。“他们在嘲笑我。”他想。

次年,《烧烤》入围法国南特电影节和鹿特丹电影节。

导演耿军工作照

《轻松+愉快》获得圣丹斯电影节评委会特别奖时,没有主创与他同在,只有一些同时入围的人们互送纪念品。耿军也没什么可送的,就给每个人送了一盒“芙蓉王”。

颁奖典礼结束后,距离耿军坐飞机回国只剩3个小时的时间了,他抱着奖杯回酒店收拾行李,马不停蹄地赶往机场。圣丹斯电影节给每位导演发了一件印着电影logo的羽绒服,他一直穿到了现在,包括《博客天下》的采访现场。

直到2021年6月19日,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公布那晚,耿军才感觉到气氛变得与以往不同。宣布《东北虎》获得最佳影片后,主创团队们抱在了一起。颁奖辞说:“影片用象征性的喜剧手法,表现了社会变革时期普通人的生活状态和对于未来的向往。”台上,站在边上的张志勇一直在抹眼泪。

那晚的庆功宴上,耿军喝了很多酒。他看到美术指导兰志强坐在那儿,冲他大喊:“兰志强!你得奖了!”看到剪辑助理,又喊:“你得奖了!”几个回合下来,章宇主动站起来,对着耿军喊:“导演!我得奖了!”

大量的媒体向他涌来。拿奖后的一周时间里,耿军面对连番的采访,平静的生活被打破。对于他而言,那像是一场长跑,“一天要说一个月的话”。

2022年1月14日上映的《东北虎》,是耿军第一部登上院线的作品,宣传期间,他似乎又开始了一次长跑,媒体采访和映后交流,从早到晚排满了。

电影第一次走进院线,耿军不觉得自己的作品需要面临所谓商业的审判,只是提供“审美趣味的多样性”。对于票房,他有期待,但也“没有那么期待”。

和耿军合作多年的制片人王子剑认为,耿军需要摆脱以往独立制作的蛮荒状态,进入电影工业拍电影,“获得更大的话语权”,这是唯一能够保证他继续创作的办法。

对此,耿军没有反对。不过所谓“电影工业”,在耿军看来有着更平民化的理解——可以拍夜戏了。“我以前不敢拍夜戏,因为没有灯光,接下来的电影我也可以拍夜戏了,这不就是工业的支持吗?”

最早,他拍电影连DV也买不起,只能给广播电台打热线电话说“招募摄影师”,连人带设备都算借用。拍摄《东北虎》之前,他一直沿用小成本的独立电影制作方式。拍摄条件改变了,但他希望保持一种“充分的自由”。

保持充分的自由,是耿军对于创作和人生的坚持。今年他46岁,没有任何房产,过年回鹤岗,仍然住在父母家里,觉得特别自在。早年间,父母曾提出给他在北京买房,他们交首付,耿军还贷款。他觉得那样会掏空整个家庭,没有同意。

如今,他十分庆幸自己没有“掉入这个漩涡”。“我没有干这个事,所以我现在充分自由。我,无产者。”

自由也成为耿军电影创作的基石。他遇到过困境,但精神却突破了困境。就像他的电影中的那些主人公,总还会找到一点出口,有着苦中作乐和笑对生活的勇气。

《东北虎》的剧本写完之后,耿军总结出来他想要传达的观点:“观众可以思考,是愤怒的力量大,还是宽容的力量大。”即便为自己的主人公们安排了诸多困境,耿军仍然希望他们能够从困境中走出。这份力量来自于冷酷无情的现实之外,仍然留存的情感的温度。

《东北虎》中,这份温暖有诸多载体。可以是小二送给马千里的最终飞在上空的风筝;也可以是徐东和马千里在残破的房间里,喝的那顿和解酒。

原本,马千里计划在喝完酒之后结束自己的人生,但耿军以独特的黑色幽默的方式,为主角安排了一句台词:“挺过今天,明天可有意思了。”

这句话成为电影《东北虎》中的金句,有了很多的延伸。就像在金爵奖颁奖现场,章宇说的这句:“我们一起庆祝今天,明天也可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