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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采洁 逃离

2021年7月22日 文/ 枕木 编辑/ 姚璐

郭采洁试图过一种不一样的生活。过去一年,她搬离台湾,长居北京。不拍戏,独立做音乐。她一度生活在东五环外的常营,出门总是拎着一个帆布袋。她在景山公园被人偶遇,在顺义区一家冷轧薄板公司附近排练,计划去livehouse巡演。她自己化妆。她很瘦,看起来挺开心的。

出道13年,她有过非常「女明星」的时候。将近四年时间里,她365天有300天都不在家。身边很多人跟着,总是赶凌晨3点钟的飞机,在不同的酒店醒来,房号总是记不住。微信消息通通没时间回,深夜点开家族群,好多好多信息,点开一条,就会一直播下去。

这次来北京,算是一次逃离。导火索在外人看来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十年前,她被传出和一位男艺人「很腥膻色的新闻」,事实上他们并无私交。去年夏天,男方又一次被舆论讨伐,她也再一次被牵连。

逃离的念头甚至更早就有了。最开始她是「优格女孩」,再后来她是「顾里」,再后来,是「喜宝」,在某一条既定的轨道上,她是那个精致、光鲜、面目模糊的「女明星」。但在内心深处,她感到,自己的「元神」受挤压很久了。2020年,她常常失眠。

从小到大,她都是那个懂事的女孩。12岁那年,妈妈难产去世,她一夜长大。初中时期,她就去西餐厅收盘子,再长大一点,去牙科诊所给人照X光。她要求自己考上公立高中,接着再考上公立大学,因为学费便宜。

她很能吃苦,刚出道时可以一天跑七场校园演唱会,妆发全自己搞定。白天给唱片做宣传,晚上进剧组拍到天亮,因为是新人,怕耽误拍摄进度,她不敢上厕所,得过膀胱炎。

她看起来总是很顺从。刚出道那会儿,她想做一个拿着吉他弹唱的女孩,公司给了她一段冷静期,「你要是拿吉他的话你挣不了钱」,她妥协了。她总是被教育,要笑,上综艺节目就是要笑。要「为电影拼一下」,和男演员在发布会上搂抱。还有,不要问明天要干嘛,因为「你的时间不是你的」。

包括那些莫名其妙的绯闻炒作,她也通通配合,因为公司需要「做事件」,女明星需要热度。印象很深的是有一次装病去医院,针扎下去,眼泪瞬间掉下来,她还在想,这样真的太悲哀了,对方照片就拍完了。宣传的标签一层一层叠加,越来越厚,她的照片终于登上便利店最显眼的八卦杂志。

很长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她也经常劝自己,选择是自己做的,就不能反悔,人不能贪,不能什么都想要。

但她终究是敏感的、爱思考的、有自主意识的,在某一个时刻,她意识到了这种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规训,也感受到自己给自己设置的枷锁。她试图让自己麻木,却发现根本做不到,「没有那种矛盾点之后,我自己本身其实也停滞了」。

她承认,离开台湾有逃避的成分,但更重要的是,她开始学会关照自己的感受。过去那些年,她总是忽视自己,想要照顾家庭,想要担负责任。现在,郭采洁35岁了,「我终于到了一个,能够看重自己感受的年纪,一种你可以欣然长大的状态」。

以下,是她的口述:

文 |枕木

编辑 |姚璐

图 |受访者供图(除标注外)

1

其实我疲惫挺久了。这些年,每到一个城市都是机场与酒店的往返,状态长期紧绷,经常会觉得时间是快转的。2019年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子了,我必须要缓下来,重新恢复我的五感。之前,我在台湾乌来山里看好了一小块林地,当时就觉得,我好像可以隐退一段时间,我想把时间还给自己。但因为大台风,进山的路断了,就没有成行。

这次离开台北其实是某种程度的道别。走得很突然,我整了两个纸箱,再加上一个行李箱里放吃的,就出来隔离了。

离开前一天晚上,甚至我家人他们都不知道。他们也习惯了我不在家,我平时是自己住,只有假日或者过节的时候才会回我爸爸家,所以我就觉得没有必要大张旗鼓地告诉大家,我好像要彻底地移动我的居所了。而且我很不喜欢道别。

就只有我的3个初中同学,在我出发前一晚上来我家小聚了一下。他们还给了我一个卡片,上面写了很多祝福的话,我到现在都带在身边。坐上飞机的时候,我眼泪一直掉,我知道这次出发的意义不一样了。

其实我是很难去挪动自己的性格。这次离开,导火索是我10年前被网络写的一个事情,突然一下子就炸锅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面,我被贴上标签之后,就得再用一个标签去打破前一个标签,但其实这些都不是我。

我最难受的是,觉得当时没有保护好自己。当年限于我是一个新人,大家都觉得(那个谣言)是很荒谬的,所以也没有采取什么法律上的作为。那OK,大家就当是一个这种很腥膻色的新闻,茶余饭后也就过了。

这种事情好像对男生也就这么回事,但是落在女生身上,这个污名你一旦沾上了,就感觉你要臭一辈子。10年了,这件事一出来,突然又把我一下子拽回到当时。我从小生长的这片土地带给我的,为什么是一个像黑洞和深渊一样的(舆论)环境。

其实前面还有一些累积的事情。

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法去看自己的访问。因为我在出道初期,会被各种教育。每次在节目、在访问时候的表现,都会被抓着回看,「你这边怎么怎么」,「你应该怎么样怎么样」,「人家找你其实是因为什么」,「你得怎么怎么」,就有很多这种思想的灌输。

刚出道时,郭采洁被称作「优格女孩」图源网络

甚至有一次,一个电影的发布会,因为前一天另外一个电影用了一个比较吸引眼球的宣传方式,在开始发布会之前,导演也跟我说,等会主持人cue你什么,你就做,「你就为电影拼一下」。

我以前真的会觉得,人家找我来出演这部电影,一直到上映,我要为这部片负责。遇到这种事情,我会下意识地,把自己瞬间变成一个机器人,然后我就会照着做。结束之后,我也会被自己(刚才的表现)吓到。当下我接受了这个指令,然后我做了,做完了以后我清醒过来,会觉得,你怎么会同意?

我记得有个发布会上面,我被安排直接还原电影里面的现场。因为我在戏里面就是直接挎上了男主角,然后拥抱。在发布会上面,他们要我这样做,我也接受了。

归根到底,其实我一直很忽略我自己,我觉得我没关系,大家好就好。所以现在就是,我终于到了一个,我能够看重自己感受的年纪,一种你可以欣然长大的状态。

可能因为开始做音乐了,心里有一个很踏实的东西在进行,就给到我一个彻底的力量,让我觉得,好,那我来换一个地方生活,就把自己跟这种情绪做一个切割。过去从台北飞到任何一个地方,你知道你结束之后总会回家。但那次飞出来心情特别不一样。

这种物理上的远离,会更好吗?可能也是一种鸵鸟(心态)吧。至少我看不到了,至少我保持了一个距离。但实际上,即便我没有在台湾出现,基本上过一个月就会来一次我的负面报道。有时候别人会发给我,我也已经麻痹了,我只觉得,你们能不能写点有营养的东西?每个月都会写我又老了,然后写我又整形了。现在我已经无所谓了,以前会觉得很不解,不明白,现在我只觉得好词穷、好可怜,词藻好少。

2

小时候我家是开文具店的,叫道明书局,在木栅的老街上面。我爸爸在农会上班,妈妈主要顾店,我从小就在店里面长大,我妈说,我很早就会自己拿奶瓶,都不用喂,也不用顾。我还有小时候在文具店里拍的照片,坐在那种儿童坐的高脚椅上,翘着二郎腿,妈妈在我旁边笑。

童年的郭采洁 图源网络

我跟我妈感情非常好。她是长媳,我们家除了我姑姑以外,生的全部是女孩子,所以我爸妈他们有非常具像的压力,要生一个男孩,怀上弟弟的时候,妈妈是高龄产妇。

我印象非常深刻,妈妈去待产的前一天,我准备参加演讲比赛,妈妈跟我说她很紧张,然后我说我也很紧张。她还教我,让我明天出门的时候,去我们家顶楼祭拜,她说你明天出门前去说一下,我说好,然后我妈就去住院,准备生产。

那天晚上,我完成了我的比赛,正和姐姐在房间,我爸突然冲回家,叫我们赶紧穿衣服去医院,他说,「妈妈走了」。我当时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我们3个赶紧坐计程车,那医院离我们家很近,我一路上就看着窗户掉眼泪,但其实还没彻底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到了医院,其他的家人都到了,他们一直在痛哭。那年,我12岁。

在我们那边,如果还有长辈在的话,年轻人走了是不能带回家里的,但我爷爷就说要把妈妈带回家。那天晚上,妈妈跟着救护车回到爷爷奶奶住的老家。我跟我姐姐差4岁,我们从小打到大,吵到大,但是那天晚上,我们两个一直手牵着手,就坐在爷爷奶奶家门外,一直等着那个车回来。我妈妈回到家的时候,我跟我姐姐正在唱《鲁冰花》。

所以我的人生,可以说是一夜长大。我觉得我的性格比较往外,通常家里排行第二的孩子都是这样的,在行动力上面是最独立的,就得靠自己。

因为我爸爸是长子,他对我和我姐姐的教育方式就是,什么好的姐姐先选,这就是次序。我以前就不明白,为什么我在做功课,姐姐在玩,但是家事永远叫我去。小时候,我觉得我爸很严肃,我最怕他的眼神,你可能有一个什么地方他觉得不满意,他看你的眼神,你会觉得他根本不认识你。

初中毕业的时候,我就自己赚零用钱。我去意大利餐厅回收盘子,我觉得我现在的肌肉其实是那时候练出来的。因为我们那餐厅服务员只有我跟另外一个女生,大家总觉得女生就扛不动,要帮我们。我们就说,不用,我们可以。

高中的时候,我去当牙科护士,牙科护士可好赚了,帮来的人照那个牙口腔的X光片。

妈妈刚走那段时间,我总是吃不了东西,多亏我老师和同学照顾我。我老师总是说我,再不吃东西,就把你带去我家喂。还有我的朋友Emma,那段时间我总是不想回家,她是牡羊座,牡羊座女生就很容易张开双臂,照顾大家。我们放学,她就一张公车票卡,站在第一个,我们可能六七个人,上一个,她就刷一下,上一个,刷一下,一票人全去她家。她特别好客,家里煮饭特别好吃,我每一天放学都去她家,吃完饭以后,也没干嘛,就看电视,然后再各自回家。

我还记得,妈妈还在的时候,因为我们家开店,吃饭都特别快,趁没有什么人来的时候就赶紧吃。一个小矮桌,然后铺上报纸,家里也很少开火,可能就去哪间店买菜饭回来,大家一起吃。但是一家人总是会一起吃饭,妈妈也说,大家一起吃饭才香。

这件事对我们家里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很大的剧变,一个伤。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家是非常非常安静的,吃饭也是谁饿了谁就先吃,很难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

3

我埋怨了爷爷奶奶很长一段时间,可以说是痛恨。妈妈走了以后,店关了,我们搬去和爷爷奶奶一起住,在芳川煤矿那里,算是城市里面的一片绿洲,深处的煤矿已经关闭,但林地都没有被破坏,很像日本宫崎骏的动漫,我爷爷会走一个非常非常蜿蜒的小路,路过大的松树,他的办公室就在树林深处。

那时候,我基本上每天都在家里吵,不是说我真的具体做了什么事情,而是把我对于为什么会发生这件事情的很巨大的问号,这种愤怒,全部都发泄出来。所有情绪的投射对象就是我奶奶。

我爷爷是2010年走的。他走的时候,我回到我爷爷奶奶住的家,我突然听见我爷爷跟我说话,他说,叫我原谅他们。我的心里听见这个声音。不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会发生,但我相信是真的。我在心里就跟我自己说,我会照顾奶奶。

奶奶和弟弟非常亲,弟弟相当于是她带大的。我有时候会听到他们在睡午觉的时候,两个人在聊天。那种时刻我会为自己的情绪自责,其实没有人愿意发生这个事情。

所以我爷爷走的那年,我带我奶奶去苏梅岛拍杂志。我爷爷生病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我奶奶照顾他。我觉得爷爷走了以后,弟弟也大了,那么沉重的照顾责任她卸下了,我很想要带她出去走一走。我奶奶其实是一个喜欢到处走,自己一整天都可以很忙碌的那种女人。带她去苏梅岛那次,我看到她自己给自己搭配好衣服之后,在那里点口红盘,那个瞬间好美,我忍不住把它拍下来。

前年,我奶奶也走了。奶奶走之前,我暂停了工作回去照顾她。

我会很深刻地感受到,今年过年餐桌上没有妈妈,然后再隔个几年,突然又少了一个谁。这种感受很强烈。所以到我开始工作,尤其像过年这种节日,我是非常非常抗拒工作的,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团聚时刻。什么节我都很重视,端午节、中秋节,这些节日我都会号召大家聚会。我渴望这些。

妈妈走后,爸爸一直没有再婚。他说,要找一个人相处很容易,要找一个人过下半辈子很难。我爸其实保养得很好,有很多人给他介绍对象。我相信他可能也有能聊得来的人,但真正说要进入到家庭,我觉得他心里确实也有一个坎。

4

我大学念的是台北大学社工系。其实我的第一志愿是台湾大学,我经常在台湾大学里面骑脚踏车。台北大学虽然也是挺好的学校,但是校园特别局促,我觉得大学应该是那种开阔的。所以那个时候,我挺迷茫,在一个很不明确的状态下,参加完歌唱比赛,突然人生给了你一条路,你要不要进来这个圈子。

当时就觉得,这会不会是我未来的出路,也许可以成为我的事业,可以让我成为家里的经济支柱。我一直很希望自己可以做家人的防护网,带着那样的很大的驱动力,我进来了。

大一参加完比赛之后,我立马就签了约,只是没有发行,还处于兜售期。那时候很惨。人家都是到大四最悠闲,我大一签完约之后就觉得,我要准备发片了,学分修得特别少;等了一年没有发,然后第二年又以为要发片,学分也修得特别少;每一年都这样,到大四了,我要毕业了,学分累积还没修完,同时真的要发片了。那时候我经常睡在录音室里面,一边录音,一边准备考试。

我出道那时候,整个线上音乐生态不好。公司就把我的履历丢到了电视台,我就误打误撞开始演戏。

虽然我喜欢唱歌,但是没有觉得自己技巧特别好,我希望自己多一些立足点,所以什么都愿意尝试,无论是歌手,或者是电视演员,或者电影演员,或者广告模特,我都试过。可能也是比较幸运吧,在我刚出道的时候,被丢去拍戏,那个戏接上了一个台湾历史收视最高的一个电视剧,所以我们那个戏开播率也极高。我又是一个新人,关注度就很高。

我的演员生涯,其实对比在唱片公司时候,对我来讲是一种禁锢。无论是我的输出也好,我被照顾的方式。我一下会感觉我回到念私立学校的时候,那个包裹性非常的强。

刚开始,我很反抗他们给我的一些设定。人就是这样,当你被限制的时候,你就特别想唱反调。我念的初中是有发禁的,头发必须短到耳下一公分,所以我从初中毕业后,去到往后的学校,就疯狂想留长发。后来突然进娱乐圈了,公司说你必须留长发,不,我不,我就会想各种办法剪短发。

这种反抗其实没持续很久。因为我想明白了,我不是抱着明星梦进来,我是为了挣钱来的。所以我就觉得我自己要想清楚,你到底要什么,所以我就妥协了。我也跟自己说了,你不能什么都要。很明确的,OK,好,我现在的目标就是,我要靠这个来挣钱。

我记得刚开始出道的时候,刚好那部电影是《一页台北》,都是晚上的戏。白天做我们唱片的宣传,晚上再进剧组,拍到天亮,好几回我在剧组累吐。

图源电影《一页台北》

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绯闻炒作,我也通通配合了。我记得那时候,哪个艺人去医院,就会有照片出来,大部分都说什么怀孕了。我刚出道的时候,也是那种狗仔杂志刚进台湾的时候,销售特别好,一定会放在便利店的柜台最显眼的位置。那你要「做事件」,你也只能听话。我记得有一次,也是要我装病做事件,我就记得我在医院的时候,那个针插下去,我眼泪瞬间掉下来,觉得自己太悲哀了,觉得自己为什么要这样,然后他照片就拍完了。

这种规训和灌输太多了。还有比如说,你要笑啊,你上综艺节目你就是要笑,还有你不要问,不要问你明天要干嘛,因为你的时间不是你的。

我确实在一开始就赚到钱了。那时候还有很多校园演唱,我去校园演唱的第一个费用,就给我弟弟买了一台钢琴,因为他非常喜欢弹钢琴。

我开始给自己买新衣服,后来我发现,工作的空档,我可以毫不犹豫地买一张最贵的票去看演出。再后来,把家里的贷款都解决了。

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我很像一个父亲。工作占据的时间基本上已经完全跟我的生命重叠了。虽然我这么看重家庭关系和相聚,其实我也错过了非常多,包括我弟弟的成长。家里生活的一些细节,我经常是空白的。我很像是一个出门赚钱拿钱回家的爸爸,但是他的小孩一下子就长大了。

弟弟大学毕业那天,我跟我爸两个人一起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我们两个都轮流戴他的帽子,说我们两个毕业了,就是那种感觉。

5

我的第一个电影作品,就是《一页台北》里的Susie,怎么说呢?我觉得公司也没有很重视,好像还是以唱片为主导,我只是半路出家去演戏,所以那年的台湾电影节,我没办法赶到,我正在台上签唱会,然后突然接到电话,说我得奖了,我们才驱车前往,我好像都没有上台领奖,只是在后台拿到那个奖杯。

其实在拍《小时代》之前,我觉得我好累,就是什么都要干,我什么都尝试,有很多人以为我是模特出身,拍广告、拍MV出身,但其实不是,只是因为我总是发片,拍电视剧、电影、广告同时进行。

那会台湾开始有很多选秀节目,有时候在家里看电视,看到电视这些选秀的人一下子出来,像冲天炮一样冲向云霄,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很羡慕,我好想红(笑)。

我印象非常深刻,我那时候在拍《意外的恋爱时光》。《小时代》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演顾里,我看完那部小说,其实很纠结,虽然导演已经是很有声音的一位作家,监制又是柴智屏,她总能够组出一个挺好的局来。可我就觉得,好像接受不了这本书的内容。

当时跟我一起拍《意外的恋爱时光》的男演员就鼓励我,他说你要去,虽然我们都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你宁可在独立制作、小清新片里呆着,也不去大片里闯一下吗?」

后来我真的去了。最开始的时候,我跟杨幂那个「双胞胎」的照片出来,大家就觉得说,不要玷污我们的顾里,一直说我「傻白甜」,「『优格女孩』你跟顾里什么关系」,后来预告一出来之后,就立刻翻盘了。

《小时代》拍完之后,我真的红了。挺神奇的,不久之前,我还一直内心呐喊着,我好想爆红,我想爆,就爆了。拍之前,我的微博粉丝只有九十万人,然后一直往上涨,涨到两千多万。那个时候整个环境都不是这样,新一代流量都没有起来,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去路演,整个剧院塞爆,满山人那种,那么夸张。

《小时代》那个系列我们从拍第一、二部,后来又紧接着三、四部,整个从上映、拍摄到宣传,我感觉应该有维持个四年的时间吧。那时候确实就是一下子感觉到一种很不一样的能见度,很直接地反映在很多的代言、杂志的拍摄,大概这十年国内整个时尚的氛围、产业,都是在持续上升的状态,所以我算是在这个急流里面吧。

图源电影《小时代》

那时候基本上就是365天我300天都不在台北,一直在飞。有一段时间比较夸张,我在香港的剧组拍戏,都是赶凌晨3点钟的飞机,不到一周的时间,从巴黎飞首尔去影展,再回到北京还是上海,然后再飞到巴黎,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醒来,酒店房间也很错乱。

那段时间家里人也很少见到我,他们就给我在微信群开了一个家族群,白天给我留话,然后我晚上回到酒店就好像深夜电台一样,好多好多信息,我把一条点开了,它就会轮播下去,都是大家跟我说什么要注意身体啊,有一些也很搞笑,跟我讲,去到一个新地方要先去找逃生口(笑),要我注意安全。

6

其实在《小时代》整个拍摄过程中,我很痛苦,但是又很快乐。我的快乐来自于,我进剧组的时候,我觉得爱情可以演,但是友情演不出来。如果我们四个女生,没有真的东西,这个事情我觉得成不了。但是我们四个人第一天开始,一直到现在,四个人之间的这种感情都还在,包括导演跟我们一起,我们五个人。

顾里确实给了我一个骨子里面自信的萌芽。这个角色是从外而内给到我自信,我要演顾里,顾里是一个能为自己鼓掌的人。

痛苦的点是因为,这个角色虽然也是我性格的某部分,但她就是极度地外显。我当时整个人的状态是,即便下了戏之后,我都很讨厌我自己。以前的我很会在意别人的感受,不是锋利的那种,也不是很爱怼人那种,但是当时我真的说话都特别带刺,变得很刻薄,也伤到我身边的人。我变得像个刺猬一样。

后来就变成,他们觉得你就是顾里。比较明显的其实是在上映那会,观众会很期待生活里的我也是顾里那样的,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路演,包括其他的代言,全是那样子的,「要给到顾里的气场」,「用顾里的方式」,全部都是这样。

我觉得我能够理解这种期待,我那时候也有一种莫名的自信,就觉得说,这只是一时的,没想到,这个东西后劲这么大。到现在也是挺麻烦的。说实在的,也像梦一场。

后续我也没有能够再来一个说服大家的作品,也是我自己不争气吧。这么长一段时间,笼罩在这样的气氛下,我真的已经拒绝了无数个类似的(角色),无数无数个,一直到2019年的《喜宝》。

《喜宝》之前,我一直都没有内地的团队,就一直是我们那种小家庭小团队。我总觉得,我不需要靠什么额外的资源帮助,我觉得会是我的,就会是我的,我会用我自己的天分还有我的努力,我觉得这个就是我的资源。但是那会有一个角色,导演是我想合作的,都已经定了,突然之间,一个女主角,她带着资源进来,把我踹出去了。

那个事情,感觉就是一耳光,暴打性的,打醒了我很井底的自以为是。所以当《喜宝》找到我,它又是一个全然的女主的一个本,我就觉得我要演。我就觉得,只要我全面地投入,这个东西它就会好,就是一种很偏执的执念。

我想了一年,因为导演觉得,我就是唯一的人选。但因为剧本改动很大,所以我花了很多时间准备。像这样的女性作家,我更多了解的还是张爱玲的作品,亦舒老师的作品其实我从没看过,可能偶尔看过早期翻拍的电影。那个准备是我要跟作者的价值观打通,我觉得如果我打通了,即便它做了一个很大的改编,我都可以把这个东西延续过来。

后来我发现,光靠我一个人是没用的。算是再一次的一个醒悟。我没想到大家在看《喜宝》的时候,也会有那么强烈的「顾里的代入」,这是我很疑惑的地方。如果说片子不好,OK,每个人都有他的判断,但是为什么还是会觉得有顾里的影子,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原因。就是在《喜宝》的时候,非常强烈地,大家都觉得,我顾里中邪了,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图源电影《喜宝》

7

《喜宝》之后,我没有拍新的戏。

我觉得现在就是逐渐地元神归位的感觉,从一开始完全是一个闯入者,加上之后有很多的妥协、分裂,现在回到音乐。

很多人觉得我是突然回来做音乐,其实不是的。我一直有很明确的音乐喜好。初中的时候,我就去学了吉他,我还记得那个吉他老师很有意思,头发长长的,那时候就开始接触所谓的民谣,还有R&B。高中的时候,MP4刚出来,我每天就听那个ICRT电台,在里头就可以听到各个地方的音乐,我会自己用MP4把它录下来。这些都是我的宝物。

最近被唤醒是在2019年。那时我在拍《远大前程》,一临近圣诞节的时候,就总会唤起我一些记忆。我总想起自己还在兜售期的时候,去不同的唱片公司,站在那些老板面前开口唱歌。那个时期,我一点都不怕,也不在意别人到底怎么看我,我就是唱给你们听。我常以为那个状态已经离我有一点遥远了,但是我能感觉到,自己心里最深的那个渴望,对音乐的渴望又开始蠢动。

今年,我出了新专辑。以前做演员,虽然我也很享受跟剧组一起的那种日子,但它仍然掺杂了很多很多的人,我是有部分创造感的,但是很局部,而且很微小。到这张专辑,它确实让我感觉很踏实。我很全然地感受到那种愉快,随着旋律突然灵感来了,一下子歌就完成了,那种兴奋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我觉得终于有一件事情是可以那么全然地透过自己创造出来,就像任何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面的匠人。那种跟自己所做的事情的亲密感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郭采洁在排练

这一年,我过上了一种更踏实、更明确的生活。包括和父亲的关系也是。我从小就觉得,很优秀才会多被关注一下,但其实也并没有得到这种关注。有一次我在学校得了一个奖,回去跟爸爸妈妈说,然后我爸就说,你不要骄傲。我就觉得,我也没有要骄傲,我只是想要听他们的认同跟鼓励,他们也觉得替我开心,我只是想要听这个,但是得到只是那句「不要骄傲」。

后来我念了社会工作,我觉得社工对我最大的帮助是让我能够疏通这一切。我很庆幸自己选了这个科系,知道原来现在的性格,很深地来自于成长过程当中某一个经历,我好像找到了一个为什么。

直到现在,我跟我爸爸也不会很亲密地表达情感。以前回家,我的车子停在巷子外头,要离开的时候,他会跟着我一起去拿车,有时候他会牵着我。有时候他会说,朋友给他发了跟我有关的作品,他会跟我说,他很以我为荣。他还说,我把家里照顾得很好。

在北京生活这一年,我每天都会和家里人联系,他们不会问什么时候回去,比如我爸爸,他知道我前两天打了疫苗,就会问我有没有什么不舒服,因为他也刚打疫苗,聊的都是这种生活上的小事。

我们都过着自己的生活。我爸爸退休了,骑单车,环岛,反正挺忙的,把自己安排得挺好的。妈妈走后没多久,他就开始慢跑,二十多年来都没有中断过。以前他告诉我,他之所以慢跑,是要把自己照顾好,这是他能够为我们做的事情。现在我会跟他说,希望他接下来的日子,跑步是为了自己,而不是因为害怕成为我们的负担。我希望他从这个事情当中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真正的快乐。希望他要为自己跑,不用再为我们跑了。

我其实比较多的时候都是报喜不报忧嘛,除非我真的有点承受不住了。我就记得有一次跟我爸爸说,我说我觉得特别难受,一直处于这样子的环境和氛围里面。我爸爸也没有多说什么,他只说,你要是感觉累你就回家来吧。其实都是很简单的话,但是当我把这个情绪说出来,然后爸爸给我一个靠山的感觉,就是无论你在外头经历了什么,最终都能回家。我就感觉又可以往前走了。

前段时间,我把妈妈之前住过的那个家重新装修了一遍。那是个老公寓,没有电梯,爸爸年纪越来越大,也希望住个有电梯的房,但我舍不得妈妈留下来的这个房子。

很久之前,有一天我突然回去,家里没人,我正要走的时候,发现洗衣机衣服没晒,我一个人在阳台上静静地晒那些衣服。那一瞬间,我感觉突然像回到大学还住在家里的时候,那时我总是做很多家事。我晒衣服很讲究的,我也很喜欢晒衣服,因为这是我妈妈教会我的,众多小事中的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