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挑起了一场水果界的「南北战争」
这里是《人物》的「见好」栏目。本期「见好」主题——南方小城的水果往事。
以下是近期发生在《人物》编辑部的一则对话:
「好想吃家里白地瓜啊。」
「白地瓜是什么?」
「就是口感类似雪莲果的一种水果。」
「雪莲果又是什么???」
于是,在北方同事的迷惑中,这位来自福建的朋友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小时候家里吃过的白地瓜、雪莲果,还有「新晋网红」油柑、黄皮果……南方孩子们的夏天,似乎是被水果堆出来的。
快递发达的年代,我们好像能吃遍全世界的水果,奇形怪状的、口感丰富的,营养价值也越来越高……但是永远有一些水果被留在了那些南方的小城里,留在了南方人的味觉回忆中和北方人的羡慕眼神里。
策划|Yang
编辑|金汤
推荐水果:凉薯
坐标:福建福州
推荐人:小叉
凉薯是它的学名,我们南方城市对它有很多叫法,白地瓜、沙葛、葛薯、豆薯之类。说名字分不清楚,只有拿出实物或图片,南方人才能对上暗号,北方人看到都会摇摇头,这能好吃吗?
看起来它应该是最丑最不起眼的那种,大多外皮褶皱,缝隙中夹着土块,洗起来要又冲又刷。撕开它的外皮是最爽的过程,成熟的白地瓜特别容易剥,一扯整张外皮下来了,露出雪白嫩滑的内里,像婴儿的脸颊。
类似荸荠、雪莲果,白地瓜吃起来也是十分脆甜的。它不像荸荠那么小只,可以大口大口地咬,又不像雪莲果香气那么明显,很容易就能够接受。夏天吃最适合,特别清甜、特别解暑。86版《西游记》里的人参果,就是那个九千年才能结果、长得跟娃娃似的、唐僧死活不吃的人参果,就是它做的。
凉薯 图源视觉中国
最近发现,小时候最常见、最普通的水果们都变成了网红产品。先是油柑,各大奶茶品牌争相制作了油柑饮品,装在精致的玻璃罐里,还非得冷藏保存。我买过一次,想要回味童年记忆,结果完全不是从前的味道,是一种极其标准化、城市化的口味。我们那里油柑喊作余柑,可以生食,入口有些涩,回味甘甜,满口生津。新鲜余柑色泽透明,很像绿弹珠。南方家庭喜欢腌,最简单只是放盐,埋进玻璃罐子,放上十天半个月就能吃了,咸咸甜甜的。打一勺余柑露,冲水喝简直妙哉。
这几天,黄皮果又火了,也是从前夏天喜欢的水果。皮极薄,一碰好像就要化开,含在嘴里果肉瞬间融化。老人们都说这是消食的好水果。后来这些水果几乎都找不到了,吃的人也少了,大家喜欢上了更多新奇的水果,没想到再次见到它俩居然是在北京的网红店里。
从前,吃新鲜水果是件容易的事情。我们那里的街边,随便指一棵就是芒果树、龙眼树、荔枝树、桑葚树什么的。到了时节,果子扑通扑通地掉,小孩聚在一起常去捡果子。那时候的城市好似一个巨大的、丰富的、广阔的果园,不同的水果、鲜花、植物切割着四季,家家户户都有收集和制作水果的簸箕、玻璃罐。想起来,这些场景已经离我很远很远了。
现在,连如此普通的凉薯都不好找了。过去沿街叫卖,推着板车、挑着竹筐卖的,随处可见的凉薯,大多只能在超市里买到了。吃过它的人越来越少,甚至是南方人。今天,和朋友聊起凉薯,特意问了她刚刚大学毕业的弟弟,还记得白地瓜(凉薯)什么味道吗?他答,那是什么东西?
凉薯切开后 图源视觉中国
推荐水果:莲子
坐标:湖南常德
推荐人:May
在动笔之前,我刚好在跟朋友聊天,我说要推荐一种水果——莲子。这位来自北方大地的热爱吃饼的朋友,听完果然黑人问号脸:莲子也算水果吗?
算啊!莲子当然是水果了。不知道大家看到的莲子都是什么样子的,是晒干的,还是甜品莲子汤,还是泡茶喝的莲心?但对我来说,莲子是夏天的恩物,是这个季节最软嫩嫩、甜丝丝、转瞬即逝的水果。
我是在湖南农村长大的,现在回忆起来,印象最深的就是漫长的夏天,放了暑假,我就会去舅舅家吃莲子。我们吃的是鲜莲子,每年也就十来天,莲蓬刚刚长到饱满,还是嫩绿色,莲子Q弹,掰开表皮,果肉是清新的甜,莲芯也不用除,因为完全不苦。
我妈说,我很小的时候,他们把我放在大木盆里,漂在水上,让我想吃多少就摘多少。后来长大了,出门上学,离家已经十年,也十年没吃到鲜莲子了。但他们没忘记我——每年过年,一去舅舅家,舅妈就会拉开冰箱最底下,一大袋冰冻莲子,给我煮成莲子汤。冬天好冷,没有暖气,但只要喝到甜甜的莲子汤,我都会觉得幸福,觉得被爱。
怀念在乡下度过的夏天,怀念跟着哥哥们吃莲子、桑葚、枇杷、小枣儿,用青蛙腿钓小龙虾,在水塘里扑腾的日子,这让我觉得自己永远是个快乐的农村小屁孩儿。
莲子 图源视觉中国
推荐水果:蓬蘽
坐标:江西泰和
推荐人:罗二狗
我已经十多年没有吃到「泡儿」了。一想到它,甚至一看到社交平台有人发它的图片,都会忍不住疯狂分泌口水。
「泡儿」是我童年吃过的最美味的水果之一,能与之一战的只有清明时期茶树上的茶苞,我查了一下才发现,这两大美味竟然是兄弟产品,我们常说的「泡儿」属于草萢,而茶苞属于「树萢」。
「泡儿」是一种小野果,长在灌木丛里,南方孩子应该不陌生。由于各地风土不一,「泡儿」还有些细微的差别,有些地方有黄泡儿、大米泡儿,在我的家乡江西,多是红色的泡儿,也被称为「侍田果子」,因为它们成熟于农民插秧的时节。这种红色的「泡儿」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学名——蓬蘽(第二个字念「lěi」)。
蓬蘽有多好吃呢?童年的暑假我和发小最爱一起去寻它,一人提一个小袋子,扒开那些带刺的藤蔓,蚊子咬了、太阳晒了,啥也管不上,没有什么能阻拦我们采摘「侍田果子」的脚步。有一回,我遇见了一颗前所未见的硕大的蓬蘽,心都砰砰跳起来,结果怕什么来什么,那天回家路上遇到了一个哥哥「打劫」我们的泡儿,他特得意地抢了我那颗稀世珍宝,当场我就哭了,怀恨至今。
念高中以后,我就很少吃到蓬蘽了。我和发小都长大了,那片寻宝的小森林也被开垦了。记得有一次逛超市,看到有卖进口树莓,每一颗都硕大,带着绒绒的毛,抱着巨大的期待买来吃,吃了一口就扔了。
吃过蓬蘽的人,是无法接受进口树莓的。蓬蘽那种来自田野的清香,每个小颗粒都在嘴里炸开的满足感,还有一个孩童扒开叶子的寻觅、无比小心的采摘——都是这个工业世界难以复制的孤品。现在回想起小时候,和发小一人端一个碗,一捧一捧地往嘴里塞蓬蘽,我羡慕死了当时的自己。那时,我和发小都是全世界最富裕、最幸福的人。
蓬蘽 图源罗二狗
推荐水果:粉蕉
坐标:福建天宝镇
推荐人:亦欢
来北京上大学后,发现这儿遍地都能买到家乡的柚子——平和琯溪蜜柚。惊喜中伴随着一种失落感。上小学时候,我们学习家乡特产,与隔壁平和县城的蜜柚并驾齐驱的便是天宝香蕉,一种国家地理标志产品,因为产于天宝镇而得名。那是我的家乡,心里蛮自豪的,不逊于来自平和的同学们。
而在家乡的香蕉里,我最喜欢的一种是粉蕉,长得矮胖敦厚,皮轻薄,鹅黄色有点儿透红,用手抹有一层白白的粉,口感晶莹饱满。但它很脆弱。树更高,在福建多台风的天气易倒,疾病又多,碰到水就熟了,难以保存,难以运输,也意味着它难以走出小镇。
来了北京,「家乡」的地域变大了,但在很长时间里,小镇才是我对家乡的认同,不仅因为我生长于此,也因为父亲的命运与香蕉相连。他在14岁辍学,跟着他的父亲种香蕉,那是天宝香蕉的发展期。看着蕉从扁变胖,越胖越变成四角的,再变成圆一些的,父亲赶紧砍下放进两个竹筐,绑在自行车上,拿去村口卖掉。后来他跟着香蕉车一路去山东打工,直到如今一直从事着关于香蕉的工作,在社交媒体上称呼自己为「香蕉人」。
和粉蕉一样,天宝香蕉并未像平和蜜柚一样走到更广阔的天地,它的种植没有集中管理,没有改良品种和基础设施。零散种植的农户们依然用最原始的方式,挑的、背的,用三轮车载到市场,秤上一放,难免磕出伤来,失了品相,也失去了市场。如今在北京难吃到粉蕉,我也并不爱吃其他的香蕉,但每年北京的冬天,我剥开一颗颗平和蜜柚,心里挂念的,还是天宝香蕉啊,它承载着我关于家乡、父辈的记忆和认同,以及,一个小学生发自内心的自豪感!
粉蕉 图源视觉中国
推荐水果:椪柑
坐标:湖南澧县
推荐人:婵婵
我小时分不清楚椪柑和橘子,吃到的椪柑都是储存好的,扒开箩筐里的稻草,拿出来的是包着保鲜袋的椪柑,以至于做小孩的时候,一直以为只要把橘子密封起来,等到过年的时候,橘子就变成了椪柑。
但其实不是的。相比橘子,椪柑的口感更粗糙,皮更厚,籽更多,果肉一点也不软趴趴,而是有嚼劲的。也真的会有回甘,让你吃完一个还想去稻草堆里扒更多个。
其实南方不缺水果,反倒是由于水果太多,能吃很久的椪柑成了印象深刻的存在。我的家乡在湖南澧县,奶奶家有果园,家里人和亲戚朋友吃不完的就等果贩上门来收,小时候水果是不愁的,一年都是如此,吃完桃子吃西瓜,再吃菜瓜吃葡萄(澧县的葡萄也很好吃,南方吐鲁番可不是自封的),再然后是凉薯、甘蔗、橘子、蜜柚,和椪柑……
湖南的冬天湿冷,在农村,我们喜欢把柴火放在火盆里烧,烧烬的柴会化成灰堆在盆底,把椪柑丢进柴和柴火灰之间的缝隙,一边打牌一边记得用火钳给椪柑翻面,柴火湿、烟大,熏着房顶上的腊肉和腊肠,一盘牌打完,椪柑就熄好了,此时的椪柑会冒着热气,果肉的清香也会被激发出来,会忍不住用鼻子猛吸周围的香气。
椪柑不是那种能让你喊「yyds」的完美水果,它好普通,有的甜,有的酸,有的酸甜都不明显,像水一样,会永远期待下一个是好吃的。而用柴火熏完出来的椪柑更像拆盲盒,你不知道下一个是什么味道,温度上升的过程里,酸的更酸,甜的更甜了,有时候又觉得变苦了。烤过的椪柑烫烫的,把果肉掰开,白色的丝儿总是连在一起,热气直往上冒。我喜欢把椪柑皮攥在手里,软软乎乎的,又不断换着接触面,想榨取最后一点点热度。那是冬天最幸福的事情了。
推荐水果:莲雾
坐标:福建宁德
推荐人:秋秋
凤梨和菠萝的区别,我是从妈妈的行李箱里知道的。她在台湾工作了10年,在饭馆里给人炒菜。我上高中和大学时,每年我们只在春节见一次,偶尔会在夏天见面。每次她回来时,会拉上四五个行李箱,里面全是她从那边运来的水果和生活用品。最夸张的一次,她运来了两个巨大的、新鲜的凤梨,上面还扎着两朵颜色红艳的塑料拉花。
妈妈带回家的凤梨 图源秋秋
我始终没弄懂妈妈是怎么做到把水果带上飞机,再运回家乡的,总之那10年,我通过妈妈的行李箱,吃到了很多过去从未见过的热带水果。凤梨是我的最爱,不像菠萝吃多了会喇舌头,很涩,凤梨尝起来是非常温和的,口感很清甜。后来有人告诉我,这两个是一样的东西,我都会昂着头说,不一样的,凤梨好吃得多呢。
还有一种水果叫莲雾。它的形状像一个迷你的冬瓜,红到发紫的外皮,里面是满是水分的白色果肉,咬下去会发出清脆的声音,口感极好,我这个吃梨爱好者,很快就迷上了莲雾。妈妈告诉我,夏天吃莲雾可以解暑,加冰糖炖煮一下,还可以止咳。喜欢莲雾更重要的原因是,它不用削皮。
妈妈还往行李箱里塞过释迦果,塞过芭乐,塞过菠萝蜜,把行李撑得鼓鼓囊囊的。一到家里,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找到那个放水果的行李箱,迅速掏出水果,清洗上盘。她知道她的女儿总是记不起来要吃水果,所以希望把那边的甜,都一股脑打包完,看着她好好吃下吧。
莲雾 图源视觉中国
推荐水果:狗窝桃
坐标:浙江金华
推荐人:阿鸡
很难追溯狗窝桃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它到底属于哪类品种。反正,从小到大,家乡的人都会用方言喊那些丑丑的、蔫蔫的、小小的,但又脆又甜的桃子叫狗窝桃。
我的家乡在浙江金华的小县城里,一条河流穿城而过,一座八百年的木桥跨在河上。小时候的夏天,木桥头一定会有人提着满篮的狗窝桃,坐在几百年前的石板上叫卖。
那时,我就住木桥头的外婆家。外婆总是喜欢带一袋狗窝桃回家。她一生节俭,喜欢挑走菜场剩菜、剩果,觉得坏的部分剔除了都可以吃。每当我看到丑陋的狗窝桃,总觉得那是放坏了的桃子,嫌弃得不愿意尝。后来,外婆就把桃子削了皮,切成片,放在盘子里。盘子上,白色的果肉,夹杂着红丝,和新鲜的水蜜桃没有两样。插起一块,一口咬下,鲜甜、脆爽,桃汁四溢。我鼓着嘴,迎上了外婆一脸满意的神情,「还不信我,甜吧?」
后来,狗窝桃被装进三轮车、小货车的平板里售卖。不知道是哪一年,有人在小货车上卖桃,还拿了一片纸板,在上面写「狗窝桃,危险甜,甜过初恋」。「危险」在我们的方言里是「很、非常」的意思。也不知道老板有过多甜的初恋,这句话很快在网上流传开来,还被用在更多的水果上。不过,对我来说,狗窝桃,危险甜,甜过初恋,甜不过外婆家的夏天。
「狗窝桃,危险甜」 图源阿鸡
推荐水果:奈李
坐标:湖南株洲
推荐人:月弥
我是个非典型湖南人,母语融合了湘赣客三种方言的特征,没有塑普口音,也不怎么能吃辣。奈李就这样,和我一起生长在湘赣边界的小山城里。
向全世界安利奈李的世纪工程开始于大学时期,「它轮廓和甜度像黄桃,但是爽脆的果皮和多汁的果肉又像李子,这样说你能明白吗?」和外地朋友形容起来,他们总是一脸懵地表示想象不出来。我只能向对方许诺,「等夏天来了,给你尝尝」。
奈李每年只有一个月的赏味期限,外出读书工作后,家人每年夏天的头等大事就是给我寄来成箱的奈李。有时是精心挑选的果子,个大味甜,有时是熟人家自家果园种的,「冇农药的!」
托家里的福,社恐肥宅因此多了一些社交可能,奈李也很有出息地俘获了每一个吃过它的人,也浸润了我每个离家的夏天。大学的每个暑假都奉献给了辩论,我去哪里比赛,奈李就寄到哪里,令人头秃的备赛时光都因为它变得轻松起来。
也是在离家千里之后,我才吃到奈李的另一种口感。在家都是即买即吃,吃的是脆甜爽口。在冰箱里放上几天之后,奈李的汁水竟然变得更加丰腴,甜度也更高了。每个加班到饥肠辘辘又嫌弃北京美食荒漠的晚上,心里都会自动生成一个菜单,里面有外婆包的艾叶米粿、妈妈炒的家常菜,还有冰凉凉甜丝丝的奈李。
奈李 图源月弥
推荐水果:塔耳柿子
坐标:湖北黄冈
推荐人:曲曲
老家湖北的小县城里没什么时髦的水果,夏天吃西瓜、甘蔗,秋天吃柿子。
黄陂的塔耳柿子应该算得上特别,软烂且非常甜,秋冬换季时,气温骤降,炎热到阴冷,柿子反而长得更好,攒了很多甜。塔耳柿子像扁扁的西红柿,橙红色,越是熟透的越是红,把叶蒂取了,柿子破了口,把皮剥开,果肉像要流出来似的,只得赶紧咬一口。吃柿子的姿势得正确,弯着腰,手也不能抬高,不然咬破柿子后的汁,会流到下巴,或是顺着手腕流到手臂,往往吃完一个柿子,满手和满嘴都是带着纤维的果液。
我并不算喜欢柿子,家里最喜欢吃柿子的是妈妈。一到秋冬,妈妈就会买柿子,还有柿饼,像压扁的可乐罐,两头皱缩,陷进去,暗红色的柿饼外厚厚一层白霜,非常有嚼劲。妈妈说她很小的时候和外婆走亲戚,在路上看到一棵好高的柿子树,挂了好多橙色的大柿子,她馋,非要外婆打,可是打不到,她在一旁着急,围着柿子树团团转,那时候才四五岁,但过去这么多年了都没忘记。
🎁一个小彩蛋🎁
北方小城里的「宝藏水果」
推荐水果:沙棘、冻梨
坐标:内蒙古赤峰
推荐人:晴子
早些年,村子后面的那条河里是有水的,不仅有水,一到夏天,还会「发大水」。浑黄的泥水卷着死猪、黄瓜或是房顶上的瓦片奔涌而过,连续几天后才逐渐干涸,在满是淤泥的河床上留下一个个没底的深坑。大家修坝,挖深河道,坝越来越高,河道越来越深,千疮百孔,最后变成村子里最危险的禁地,未满十八岁的孩子一律不许接近。
但沙棘树就长在这条河对岸的坝上,有几十株。一到秋天,那片地上结满了黄澄澄、赤裸裸、大串大串的沙棘果子,光是那个难以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色块,就足以引人遐思。乡村里的童年多么寂寞,没有电脑、没有手机,电视只能看两个台。而寂寞的孩子们,最喜欢用「探险」打发时间。
沙棘 图源视觉中国
行动在大人午睡时进行。我和小伙伴们抄起家里的茶缸,浩浩荡荡向沙棘树出发。站在河对岸看橙黄色的沙棘树时,它好像近在咫尺,但用孩子的脚走向它,却那么远。河道的淤泥已经风干开裂成光滑的碎片,我们踩着这些碎片,听着噼噼啪啪的爆裂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总会有人掉进河道的坑里,大概率,那个人是我。走着走着,伙伴不见了,我的脚也不见了,回过神的时候,自己以一个奇特扭曲的姿势趴在坑里。再抬头,几张脸呆呆地看着我。疼,但是不能哭,哭了家长就来了。手脚并用、连拉带拽爬出大坑,拍拍膝盖上的土,继续前进。
因为违背了家长的禁令,因为道路的遥远,因为过程一波三折,这场探险格外雄壮,抵达时的欢呼也格外激烈。大家几乎拥抱在一起,大声叫嚷着「胜利了!」然后冲向离自己最近的沙棘树,把沙棘揪下来,扔进自己的茶缸。
之所以「揪」,是因为沙棘很小,一颗只有蓝莓的一半大。它的皮也很薄,用力不当,就会破掉。沙棘树上有硬而密的刺,一把抓过去,多半手会被刺破,必须要五指聚拢,呈鸡爪状,去揪、去啄,才能安全获得完整的沙棘。当每个人的茶缸都装满了的时候,也到了大人们午睡结束的时候。大家再重走来时的路,端着沙棘回到安全地带。
看到这里,或许你以为沙棘是用来吃的吗?不。野生的沙棘过于酸涩,少吃一些没有问题,吃多了要么牙被酸倒,要么胃被酸倒。对小朋友来说,它真实的用途是打架——把沙棘扔在人身上,会立刻爆浆,黄色的汁水流到皮肤上,一旦碰到伤口或者挠破的蚊子包,刺激的感觉将会胜过涂酒精。每次探险结束,都免不了一场精心策划的「沙棘恶战」。
不过,作为一种特产水果,它总要成为食物。在我们当地,有一家饮料厂,种了19个品种的沙棘,做出了一种沙棘汁饮料,让沙棘不再是酸涩难吃的小果子,转而变成了酸甜可口的果汁。
那是一种陪伴我成长的滋味。每年过年,爸爸都要到超市里买一箱玻璃瓶装的沙棘汁,摆在家里,喝过一整个年节。我酷爱这种饮料,舌头和胃率先接纳了改良过的味道。大学时,我到北京读书,也因为舌头想家,专门让家人帮我买了四瓶邮到学校,沙棘汁5块钱一瓶,邮费却花掉了60块。
再后来,这家饮料厂有了网店,沙棘饮料长久地活了下来。但童年里的沙棘树都消失不见了。去年,我回到小时候探险的地方,河没了,坝没了,树没了,连村子也快没了。那种极酸极涩,让人联想到疼痛的味道也连带着一起消失了。
如今,能提醒我想起那段野生记忆的,只剩下这瓶沙棘果汁。我常常会在北京的出租屋里喝沙棘汁时突然想起:它跟我一样,是从一个小村庄来的。
沙棘汁图源视觉中国
众所周知,赤(chi三声)峰虽然属于内蒙,但赤峰人向来是以东北人自居,你会在赤峰听到一口「茬子」味儿的东北话,会在赤峰的餐馆里看到用一口锅上的菜,会在冬天的集市上看到穿着军大衣的男人,哈着冷气吆喝卡车上论麻袋卖的冻梨。
冻梨,顾名思义,就是把普通的白梨冻起来,冻到白梨变成黑梨。几乎每个东北人都吃过冻梨,尤其我爸,每年都买两麻袋直接放在院子(天然冰箱)里。
吃冻梨的过程很有趣。按照正统的吃法,解冻的时候,应该把冻梨泡在冷水里「缓」,等到外面结出一层冰壳,把它捏碎,冻梨就能吃了。但我爸是个异端。家里有个煤炉子,晚上吃完饭的时候,炉子烧得正旺,水壶吹着口哨,爸爸一口气拿来五六个冻梨,扔到沸腾的水壶里煮,煮到伸一根筷子进去可以把冻梨捅破,再捞出来吃。刚捞出来的时候,冻梨已经变成了滚烫的熟梨,爸爸一边吸溜着热气,一边左右手倒腾着给冻梨降温。被煮熟的冻梨跟普通的冻梨味道还不太一样,煮熟了好像会更甜一点。
在我小时候,冻梨是一种非常难得的可以在冬天吃到的水果。赤峰的冬天开始得很早,11月的时候,路上能看到的所有树都秃了,大地灰扑扑一片。很快开始下雪,刮风,体感温度降到零下20℃、30℃。在这样的时节里,蔬菜只有白菜,还有白菜腌的酸菜;水果只有快放糠了的苹果,再就是冻梨。所以对当时的我来说,能在冬天吃到冻梨简直太幸福了。
东北低温高寒下的冻梨 图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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