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离过婚的女性想要再次恋爱，她会遭遇什么？

2020年底，因为电视剧《三十而已》、综艺《乘风破浪的姐姐》的火爆，湖南卫视制片人徐晴发现，熟龄女性题材在市场上仍旧有空间。她提了方案，想做一档成熟女性的情感节目。所谓熟龄女性，通俗地说，就是离过婚的。她的男性领导和男性客户质疑：优秀男性为什么会和离过婚的女性谈恋爱？

根据2020《中国民政事业发展统计公报》，2019年全国依法办理离婚手续 470.1 万对，比上年增长 5.4%。从2007年到2019年，结婚登记曲线有所起伏，离婚登记曲线一路上扬。2019年11月，最高人民法院院长周强在清华大学的讲座上提出，近年来74%离婚由女性提出，七年之痒变成了三年。女性变得越来越敢于离婚，但是，很多传统观念在暗地里给离异男女划分着等级。徐晴发现，即便女嘉宾定位于有过情感经历的女明星，她们的才华、性格、经济实力等等还是被离异两个字先抢了风头。她和团队试图做出一档节目，能为这些女性的情感找到出口。

《怦然再心动》今年1月播出，4月播完。能从这档节目中体会到一种工业化味道：戏剧性被提前设置，五位女明星性格各异，诉求也不同，自然形成反差；冲突性也时时保持，比如在男嘉宾筛选到第二轮时，两个男嘉宾总是会形成非黑即白的类型对比。甜感是始终存在的，剧中设置了一个有妈妈、有弟弟、有姐妹的大家庭，女性不管什么样的情绪和需求，都能被感知、被回应。来相亲的男嘉宾不管结果如何，总是言辞和煦、彬彬有礼。《怦然再心动》是一个几乎不需要考虑任何现实因素的、纯粹的恋爱世界，甜到有点假。但是，在一些时刻，你仍然会被真情打动，比如王琳面对爱的可能性时那种强烈的犹豫。她让人看到这个话题的真实层面：一个离过婚的女性想要再次恋爱，并不容易。

上线后，节目和节目中的嘉宾多次上了热搜。有网友夸它爱情的多种形态呈现得好，也有人说，它终究还是现实生活的美化呈现，节目中的女艺人虽然在情感上不算顺利，但不论在社会地位还是经济能力上都处在优势地位，节目组为之匹配的男嘉宾也大都是各个行业的优质精英，所传达出来女性的情感追求仍是一种理想世界的图景。

和节目里的纯粹、浪漫对应的，是节目外的喧噪。拒绝陈越后，蔡卓宜的微博收到近万条评论，很多人评价她不真实、演戏，甚至有声音说离的女人配不上越越。很多男嘉宾的过往被扒出来，一位律师被网友扒出喜欢同性，退出了录制；备受关注的吴永恩则被网友们扒出其父是涉及黑心月饼事件的南京冠生园的总经理；还有一些人，被追问上节目的目的。在节目中恋爱的男女们走出爱的乌托邦，回归现实生活，依然会继续被围观、被审视。爱的建立是浪漫的，也是复杂和充满利益考量的。

飞蛾扑火似乎变成一种和爱情有关的时代印记，到当下，稳妥和确定性显得更被推崇。刘擎教授曾经在访谈里说：在不确定性、不安全感越来越高的社会背景下，年轻人要么对感情失望，要么继续遵从传统的婚恋轨道，要么陷入迷茫、困惑和无限争吵中。 恋爱综艺给人提供了幻梦，但仍需追问，熟龄女性的情感困境是什么？如何帮她们规避恋爱中潜藏的风险？当现实充满毛刺，又要如何造梦？

以下是《人物》和徐晴的对话——

文｜王双兴

编辑｜槐杨

《人物》：《怦然再心动》有两个很明显的特征，一是熟龄女明星，都有过公开的恋爱经历，二是男性嘉宾不是明星，而是素人，为什么会这么设置？

徐晴：其他谈恋爱节目，包括造星节目、甜宠向节目，不管是推理的、相亲的，还是明星谈恋爱的、好玩的、作秀的，出来的都是些20出头的年轻人，我们希望探讨成熟女性的情感。同时，明星跟明星谈恋爱，其他平台都做过，有一部分还是作秀，谈个假恋爱，让大家八卦一下，吃吃瓜就算了，节目不能真正解决情感诉求，实现一些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做的事情。所以我们想，既然要做熟龄女性的情感，那至少能提供一些解决思路或者办法，对社会现实的关照性也会更强。

《人物》：提出这个节目的设想时，你遇到的反应是怎样的？

徐晴：大部分女领导都觉得这是个好题材，而男领导除了个别有过离婚经历的，大部分都认为是在蹭热度，或者窥私、猎奇。他们站在男人的角度，觉得一个优秀男性和一个离过婚的、有过情感经历的女人恋爱是不太可能成立的命题。他们的生活经验、身边的案例都告诉他们，大部分的事实就是：不管你是否离过婚，只要你是一个单身男性，你更优秀，身边就会有很多追求者，或者是别人介绍，选项很多，但首选肯定不会是离过婚的女人，他为什么要选一个有过情感经历的女明星呢？他完全可以找没有结婚的、年轻的、有知名度的女性。在这种惯性的理念里，婚恋市场是有等级的，大家觉得男人离婚没啥，女人离婚就不行，这是普遍的。

节目立项后，我们请商业运营中心去推，看客户买不买单。客户主要是男性，这些老板们也都是同样的男性思维。他们担心的，第一个就是前面说的，真正优秀的男人首选会是一个离婚女性吗？另外就是，让几个离婚的熟龄女性在一起，会不会猎奇猎艳啊，会不会狗血八卦啊，会不会撕逼吵架啊，会不会哭哭啼啼啊。

普遍来说，我们现在只是大城市女性的经济条件会好一些，她有工作、有收入，有和男性同样的晋升通道，但是在中小城市，大部分家庭还是男强女弱，所以很多男性还是停留在过去的思维里，看到离异女性四个字，就觉得女人离了婚本身是一个不幸的事情，很不幸福、很沮丧、很不开心、很悲伤，好像离了婚就是天塌了。

《人物》：那当时你怎么去说服他们呢？

徐晴：我是女性，看过很多影视剧和小说，不会觉得女人离婚是什么事。像韩国《我们离婚了》第一集立意就是：离婚其实是及时止损。与其耗下去，不如当机立断，离婚并不是一件丢人、掉价的事情，离了婚的女人依然很美。

因为想做这个题材，关于这方面的信息我也会掌握得多一点，比如从2019年国内的数据看，现在的离婚超过一半是女性提出来的，也就是说女性提离婚并不觉得有多么可耻，而且在离婚男女当中，离婚女性重组家庭的几率比男性要高。在现实生活里，我也认识一些各方面条件优秀的男性，找一个离过婚的女性。我会把这些和他们说，告诉他们现在社会的情况是什么样子，解释准备怎么做，重点并不在离异，而在于谈恋爱。

韩国综艺《我们离婚了》

《人物》：你说过，做这个节目是想要为熟龄女性会遇到的情感困境寻找出口，你看到的困境是怎样的？

徐晴：可能大家的第一反应都是：这些女明星身边还会缺男朋友吗？但是我们了解了之后发现，其实女明星和普通的有一定岁数和阅历的女人是一样的，她们的生活半径是比较小的。她可能除了工作就是家庭，大多数时候两点一线，社交这一块完全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丰富多彩，她们所处的环境和生态又跟普通人不一样，我们还有闺蜜、发小、同学可以倾诉、分享，她们很难有。王子文告诉我，我都五年了，拍完戏就是回家带孩子。她没有更多的场合认识优秀的男性，尤其圈子外的，几乎没有可能。她说每次经纪人带她出去，都会鼓励别人加她的微信，想让她多一点朋友。

而且她们也处在一个名利场，经历过这么多事之后，能够真正对她说:我不是冲着你的钱财不是冲着你的外表来的，其实都没有人相信。真假难辨。我们就想不如搭建一个平台，让优质的男性、女性有一个相对单纯的环境去恋爱，不是在工作场合，不是在社交场合，不是为了某种目的去做这件事情。

《人物》：最后五位女嘉宾是如何确定下来的？

徐晴：这个项目拿到秋季招商会试水，就是一个豆腐块的介绍，只有离异女性再恋爱这么一句话，黄奕的经纪人看到之后就问过来了，说她们愿意上节目。我还问了一句，你确定吗？他说确定。黄奕是很容易打开的，本身有开放度。王琳是我们很早就和她经纪人沟通，她给我发微信，导演，我下半辈子的幸福就靠你了。黄奕和王琳是有择偶诉求的。王子文有一些顾虑，但她不完全排斥。白冰我们第一次邀请的时候是拒绝的，也许是讨厌被归类为离婚女性，觉得这不是个好的标签，但她也会看到金莎正在录芒果TV一档偏年轻向女性的《女儿的恋爱》，觉得至少参加节目能够打开自己的生活半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的心并没有封闭，虽然受过伤害，但是并没有把自己裹起来，还是愿意敞开，愿意去尝试的。

《人物》：男嘉宾的招募主要通过怎样的渠道？要找出那么多优秀男性，难吗？

徐晴：我们在网上发布了招募令，只说了是熟龄女性，没说具体是谁，也没有大张旗鼓去发，很多男性可能不相信自己会有跟一个女明星谈恋爱的机会，网络上报名的并不多。也找了一些猎头公司，帮忙询问自己的会员，主要是中层以上管理岗的人，有没有兴趣参加这样一档节目。只有20%的人是通过这两种方式找到的，其他的都是我们自己，比如导演们的社交圈、高档写字楼地下停车场等等场合找到的。

男嘉宾报名之后，我们会进行筛选。首先是硬件，汇集基本资料，年龄、学历、工作。年纪肯定是要30岁往上走的，学历最好是名校，工作方面起码收入要中产，年薪几十万吧，因为所有差旅、服装等等需要男嘉宾自己出，这也是一笔额外的开销。身高没有那么严格，你看方磊才1.68米，长相肯定是至少要干净不油腻，貌比潘安那也不至于。

硬件筛选通过后，我们的导演会先视频跟他们见面，请他们自我介绍，问一些基础的信息：学历、工作、身高、兴趣等等，喜不喜欢户外，喜不喜欢健身，喜不喜欢看电影，喜不喜欢旅游 ……之后再约见面，和这个人相处一下，拍一段视频，导演组会一起看一下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大致确定之后，我们会做背景调查，查所有社交媒体上的公开信息，查征信有没有问题，查他说的情况，年龄、工作、学校等等，是不是真实的。我们也会动用自己的人脉去查，根据六人定律，你和一个陌生人中间顶多隔六个人，这个人的生活圈子，朋友对他的业务、为人的评价，甚至包括他是不是真的是单身，是不是真的有诉求要谈恋爱，我们都会调查，基本上还算是比较靠谱的。

不要觉得这些优秀的男性是随心所欲呼风唤雨的，其实他们生活圈子也很有限，也都并不觉得自己有多牛，虽然在行业里做得很好，但我依然是个普通人，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们，觉得跟女明星谈恋爱在现实中不可能发生。被我们找到的时候，他们觉得挺好的，是一个机会，跟女生也好，偶像也好，能接触到真人，而不是荧幕形象。

《人物》：和黄奕约会的一位律师后来在网上被爆出喜欢同性，这种属于背调的疏漏吗？这部综艺的戏里戏外对比着来看很有意思，节目内部为女性营造了一个浪漫的、毫无瑕疵的恋爱空间，但外部的风险和欺骗还是会渗透进来。

徐晴：这是隐私，正常的背调公司是不会做的，除非你找私家侦探，但是私家侦探是违法的，动用的是非正常的手段，所以类似这个律师的事情，我们确实措手不及。

来参选的男嘉宾有一部分有粉丝心态、粉丝滤镜，我就喜欢你，喜欢你的某个角色，想要和你接触；还有一种对女明星有好奇。在这个过程中也有淘汰的，主要是硬件，学历、年龄、工作等等会筛掉一批，时间也会筛掉一批，很多参选的男嘉宾自己开公司，我们需要的时间比较长，他不可能完全脱产。

也有一些人因为恋爱之外有其他目的被淘汰。我们pass掉个别人，不是很多，大家觉得他不是真心来谈恋爱的，是来做宣传的。有的人之前也上节目，唱歌的跳舞的美食的，上了不止一个，遇到了不止一个明星，在那些节目里头也从来没有说过缺女朋友什么的，我们会考虑他是不是为了上节目而上节目，是不是当成一个（自我）宣传。

《人物》：看这档节目，我觉得一个人会不会谈恋爱，差别很大。

徐晴：王子文很会谈恋爱，你看她第一次就要人家给她取英文名字，抛下一个诱饵，就有下一次见面的理由了。她在片场工作看到吴永恩的时候，会很主动地把他介绍给她的工作人员，不会觉得他只是个男嘉宾，而是很认真、很尊重、很热情地介绍。我觉得她一方面很主动，一方面又很细腻。她的反馈也很真实，也不遮遮掩掩，就让大家觉得谈恋爱真的好美。

其实我觉得谈恋爱没有擅长不擅长，而是愿不愿意，一个人如果愿意敞开愿意放下，其实每个人都会撩，比如和王子文比起来白冰没有那么open，但她对你有好感，怎么着都会表现出来。她也学着在恋爱中表达自己，她特别可爱，特别真诚。

《人物》：谈恋爱其实是个非常私密的事情，现在变成公开的，这里面的尺度在哪里？镜头的存在意味着什么?节目组如何处理其中的远近和边界?

徐晴：宋丹丹来的那一天，大家吃了一顿跨年饭，丹丹姐说，能不能隔远一点儿，不要怼着拍，否则他们聊天也好、吃饭也好，会觉得老被一群人看着，很不舒服不能放松。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觉得不光是谈恋爱，可能他们放松的时候，想聊一些事情的时候，你要怼着拍，他们可能突然就没情绪了。所以我们后期一般找比较大的空间拍摄，有舒适距离；别墅里都是摄像头，没有摄像师，也会减轻一点被注视的负担。

爱情，我讲实话，如果是两个人都很投入的时候，不太care外界，哪怕是摄像机。吴永恩不是职业演员，可是他真的在那个状态里的时候，他才不管身边有谁，反正眼里头只有王子文（笑）。

《人物》：恋爱和摄像机的关系，在王琳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她曾直接拒绝拍摄，和方磊在车上时也把镜头拉掉了，但在节目中还是呈现了当时的声音，这种分寸是如何权衡和处理的？

徐晴：真人秀录制的大规则，只要你还没睡觉，我们都会跟拍，都会记录，这是你来录这个节目必须得遵守的。

当中有情绪起伏也正常。当时她哭得稀里哗啦的，我确实也没有录，观众看到的是一段黑镜头，没有录她的脸也没有录她的表情，只是录了几句话，那几句话是从她一大段颠三倒四的话当中挑出来的，也基本上能够表达她的意思的。这是一个真实的表达，让大家觉得这是她在那一刻的真实的内心的挣扎。如果把那一段拿掉，观众会看不到她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反而把最真实的一部分拿掉了。

《人物》：在你看来，这些熟龄女性在感情中有哪些共同点？

徐晴：她们对待情感不再是以前那种暗地里头称斤论两的，当我觉得可以往下走的时候，会直接告诉你我的担忧、我的缺点、我的顾虑，我不隐瞒，也不害怕，更不妥协，你能接受和不能接受，都自己看着办。她们这一点是共通的。

像王子文，没多久就说她自己有个儿子，她不想活在秘密中，既然要真心交往，你就得知道我的一切，包括她的初恋，都讲了，毫无隐瞒。黄奕也说了，我要谈一段感情，可能需要我的孩子接受和认可。王琳也是，上来就说我50岁了，不能生孩子，我不是谈恋爱来的，我想找个伴。她们每个人都挺敢的，不是要试探一下，而是你不能接受，我就撤；能接受，就往前进。完全不给你余地。

《人物》：是否一部分原因是，面对素人男嘉宾，她们是有一定的主动权或者说是优势地位的？

徐晴：我觉得，她们的底线就是：我不怕失去什么。因为我得到爱情，我是加分的，我得不到，也没有失去你。

《人物》：节目里女嘉宾会笑着说晚上不回来了、比划比划，对于性的尺度，节目怎么把握？你觉得它在熟龄女性的恋爱中占什么样的地位？

徐晴：比划上了热搜，我发现全部是正面的评价，说这才是姐姐们的态度，正常的态度，说这才是说人话的节目。是真的呀，像张萌说的，熟龄女性就是应该既看重你的外表，也看重这种实际的东西，这是很正常的一个需求。她们不会觉得性是一个很羞涩、很丢脸的事情，因为她们经历过，比较看重各方面的和谐，她们还是很实际的，人毕竟有七情六欲，我们没有刻意规避，这样更真实，更人性，而不是虚构了一个乌托邦。

《人物》：当下的年轻人，一方面越来越不敢恋爱，另一方面又有越来越多的人嗑CP，你怎么看？

徐晴：可能跟女人的经济地位提高有莫大的关系，我有经济权，有话语权，我可以有选择权了，我当然渴望真正的爱情。美好的东西每个人都向往，不一定能实现，但是我还是喜欢。这是人的本能。

《人物》：在现实中、在新闻中，或许比在节目里看到的更残酷一点，女孩并不总是被珍惜的，也会存在一些不平等。在选择呈现这种美好的时候，你会有摇摆吗?

徐晴：不摇摆，我们做节目向来更想展现美好的一面，生活本来已经很难了，我们的职场、我们的生活其实很无趣，压力也很大，每个人都很焦虑，你把这些东西翻出来，我上班已经够累了，生活也很沉重，看个节目还这么苦还这么累，我图啥啊?

现实到近乎冷酷和残酷，但是对美好东西的向往，比对这些完全写实、完全现实、一地鸡毛的零碎的东西、狗血的东西，大家向往的程度会更高一点。不是说我们要回避现实，纯写实的东西更难打动人，而且说得很现实：哪个客户给你买单呢？

我们是离地半尺，透过这么多错综复杂的东西，还是要看到美好、追求美好，我们想说熟龄女性还是挺美的，离婚的女人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人，这个情感经历只是她的一部分，她因此获得了成长，更漂亮了、更有经验了、更有魅力了。爱情本身还是很美好的事情，就像黄奕说的，我经历太多的事情我还是相信爱情，也许爱情不一定在我身上会发生，可是我依然相信爱情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