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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岁退休的程序员郭宇:现在我可以选择了

2020年6月28日 文/ 戴敏洁 编辑/ 槐杨

郭宇,28岁,财富自由,提前退休。

一个家境普通的年轻人如何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人物》和他聊了聊。

文 |戴敏洁

编辑 |槐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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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2月12日,我在朋友圈和微博发了一封信,信里说,我选择在28岁的末尾退休,离开任职6年的字节跳动,去日本旅居。用「退休」而不是「辞职」,是因为我要跟互联网行业彻底告别。

6月,突然很多人来加我微信,或给我发微博私信,我才知道有人在知乎上讨论,「如何看待年仅 28 岁的郭宇宣布从字节跳动退休?」的问题,有近1000万人阅读。有人质疑我的经历,也有人关注我的经济状况。「为什么你在16岁就上大学?」「你是不是富二代?」「你到底挣了多少钱?」 「为什么年纪轻轻就退休?」还有人问我如何致富、请我指点迷津,有人跟我借钱,有人直接发来收款码。

我只是个普通人,过着再普通不过的生活。我现在在东京,最近梅雨季节,一出门就弄湿鞋子,只好躲在家里天天吃泡面,实在受不了了才下楼买个便当。没有像大部分人想的那样,每天去银座逛街、买包或者去夜店,收入也没有高到让我想花什么钱就花什么钱。

选择退休,来到日本,是因为这里有我想做的事情。28岁,一系列的幸运给我带来的财富,让我又一次来到了人生的原点,只不过,这一次我可以选择。

郭宇在日本月岛拍摄的照片 图源微博@郭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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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半路出家的程序员。高考结束后,我想为高中时候创办的读书社建一个网上论坛,小姨和舅舅给我买了一台acer笔记本,性能不适合玩游戏,却正好适合写代码。我开始自学,觉得写代码是件很神秘的事情,像写作一样。

大学我在一个文商科学校,学行政管理专业。一开学,我就尝试把高中读书社那样的社团开起来,学校不认同,大一第一周我就被警告了。后来,我以一个创业社团的名义租下学校礼堂,办了一场关于写代码的演讲,打印了传单全校去发,结果,300人的会场,只来了20几人。我又搞了个写代码的课程,来了30多人,后面只剩5个。同学们关心的是考CPA或者ACCA,考各种各样的证,毕业之后可以去中国联通、中国银行那样的地方。我一直很苦闷,找不到志同道合的人。

幸好,写代码的时候只需要面对着电脑,不用跟别人沟通太多。那台款式老旧、性能低下的电脑陪我度过无数个日夜,它在每一个深夜运行着错漏百出的代码,我一遍遍调试,小心敲击着键盘,舍友的鼾声隆隆,窗外一片蛙鸣。

就像现在很多人给我发私信一样,我当时也给一些人写过信,比如现在还在写代码的陈贤安,他也是学行政管理的,但他很早就靠写iOS应用赚到了第一桶金,在广西南宁买了几套房,自由职业了。这个事情对我冲击力很大。人家一个莫名其妙学校的行政管理专业可以靠写移动应用买房子、退休、想干吗干吗,我想,我花同样的时间也可以做到。

我知道,我的专业在毕业后很难找到工作,也赚不了什么钱,更别说获得父母的认可。而代码是看能力不看学校的东西。还有什么事情我能做呢?写代码,不管我想不想做,在当时的我看来,这条路我必须得走。

大三上学期,看到支付宝招实习生,我就把简历发了过去。过了两天,我收到一个电话,问了关于技术的两三个问题后,就问我什么时候能去实习。第二天我就收拾行李,买了一张去杭州的火车票。

在杭州,我寄住在浙大的宿舍里。那时,浙大的学生不会选择去互联网公司,他们有很多机会可以选择。智能手机还没有普及,网民数量不多,互联网公司盈利能力不强,阿里巴巴当时也没有上市,没有股票激励。他们会选择给钱比较多的公司, 比如外企,高盛之类的投行,还有一些外包公司,比如微策略,而不是阿里巴巴。

去支付宝,对我来说并非看到了时代机遇,而只是做了当时的我能做的选择。我没有去投更多公司,没有想要赚好多好多钱,只是觉得,一个半路出家的程序员能有一份工作,有一个公司认同你,已经相当成功了。我也能用支付宝的offer来向爸妈证明,不是必须要按他们的途径走才能获得社会认可。当时的我,十分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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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没有选择。人生记忆从江西乡下国道边的摇篮里开始。家里当时在国道旁边开饭馆,因为外婆是江苏人,饭馆就叫「江苏大饭店」,很多卡车司机来这里吃饭,家人忙,就把我放在饭馆外头的摇篮,来吃饭的人就逗逗我。有时我一直没动静,家里人才会过来看一看,确认我还在那儿。

父亲在一个偏僻矿山里的国有企业做电工,一次维修高压电时,他被电到了,从电线杆子上掉下来。医院发了病危通知书。过了一段时间,父亲才有了知觉。一两年后,他下了决心,停薪留职,去南方、去广东深圳看一看。他走了,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怎么回来。妈妈一开始还在家照顾我,后来,她也去南方了。

从小学三四年级开始,我和外公外婆待在一起,在乡下,没有书可以看,也没有娱乐活动。小学四五年级,我天天去网吧玩游戏,外公外婆就去网吧找我,找到了就不让我睡觉也不让我吃饭,一直跪在厨房里头,面对着冰箱,跪好几个小时。我很倔强,一直不说话,不肯认错。他们一直想让我吃饭的时候喝热汤,我就一直喝冷水,以至于到日本后也不会不习惯。

初二,父母希望我转学去深圳,在深圳上高中,再在深圳考大学。我很抗拒,但还有什么选择呢?

去深圳之前的一段时间,妈妈回来了。妈妈是外婆的大女儿,为了供舅舅、小姨上学,小学就辍学了。那时,我做很多小手工,做完就放在鞋柜上。有一天晚上,我出门了,她不知道为什么,把我所有的手工,在她看起来乱七八糟像垃圾一样的东西,全都丢了。

我崩溃了,我说这些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一个都不在我的成长经历中的人,你突然跑过来干涉我的生活,把我觉得重要的东西全都丢了,你一点不觉得愧疚吗?

我很伤心,哭着离家出走,跑到山上待了一天,后来外公、外婆跑来找我,我才回去。

小时候,被迫接受选择时,我在心里默默忍掉,我当时就希望有一天可以跳出这个环境,跳出这个家庭,掌控自己的人生。

高三时的郭宇(右二) 图源受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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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圳,我发现我的同学很多都是有选择的。高三时我创办的读书会,有一个成员后来去美国斯坦福大学,学基础物理,一个完全是让他成为科学家的专业。他的父母非常支持,高中就会给他订阅《Science》之类的刊物。

我羡慕他们能按照自己的爱好去做事情,但我不能。从初中到高中,我一直想成为一个职业作家,但是很明确,这不是我能走的路。家里有一个重病的爸爸,妈妈那么辛苦支撑这个家,我要做一个职业作家,一个月可能就赚三四千块钱稿费,怎么可能?我从来没有跟他们说起过这个想法。

自从我去了深圳,小姨每周都会从美国给我打一个电话。我们家成绩最好的就是她,1998年,她本来要去华山医院进修,但房东歧视她是外地人,他们争执起来。这件事情让她放弃了在上海的工作,申请公费留学,去美国阿拉巴马州伯明翰大学学计算机。在1998年,这是一个非常勇敢的决定。

外公非常生气。全家支持她读书,读到马上毕业,可以赚钱了,而且华山医院是个相当好的工作,她居然要放弃掉。但无论外公怎么说,小姨还是觉得不想在上海待着了。她决定换一种生活,放弃学了七八年的医科,去异国他乡,一个人打拼,学一门以前从来没学过的东西。

到美国后,小姨写了一本书,叫《冰川期的春天》,写一个华人工程师从北京飞到加州,在加州加入一个创业公司,经历互联网泡沫,突然变得很有钱,之后又破产了。我上高中时,书出版了,销量不是很好,那时,中国互联网还处于没有被大家认识到是很重要的阶段。

但在那本书里,我看到一种可能性,一个乡下小孩去上海读书,又一个人飞到美国,进入互联网行业,突然变成一个超级有钱人,在加州海岸买几千万美元的别墅。我第一次认识到,互联网是一个充满金钱流动、充满激情和未知的行业。

进入支付宝,也跟这个认识有关。那时,支付宝才四千个人不到,我的工号是53273,工作很轻松,每天下午六点多下班,骑个电瓶车逛西湖,找个咖啡馆看看书。这样过了一两年,我觉得生活一眼看得到底,我可以在任何时候回到杭州过这样的生活。那我是不是可以暂时离开,去北京看看?

2014年,我加入朋友在北京中关村的创业公司,住在中关村创业一条街,当时那里还叫作海淀图书城。咖啡馆里常能听到路演:一家创业公司对着PPT,花一两个小时讲自己要做什么、做到多大的规模、现在已经有多少用户,下面坐着天使投资人。青年们白天敲打键盘,晚上伏案小憩。从五湖四海来到北京、怀揣梦想的年轻人,都跟我一样,每天打地铺,格子衫好几天不换,也不洗头,头油得结板。

但我们凌晨三四点钟下班吃街边摊的时候,都会有投资人递名片。2014年底,这家公司被字节跳动收购,我想去看看收购我们的是怎样一家公司,于是开始了在字节跳动的工作。

郭宇字节跳动时期的办公桌 图源受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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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字节跳动两三年后,2016年到2017年间,我逐渐意识到,未来会赚一笔我预想不到的收入。

因为字节跳动发展得很快,意料之外地快,尤其抖音出现后。今日头条是一个新闻类应用,根据每个地方不同的文化,要重新写代码,重新获得用户,而视频打破了不同语言、不同文化的界限,它背后的推荐引可以主动把信息放在你眼前让你消费,我觉得这就是下一代互联网的方向。

刚去字节跳动时,每个人的位子很小,饭盘很大,吃饭时,大家要先把电脑挪在地上,才能把饭放到桌上,非常不体面。但是所有人都非常有激情,吃饭的时候大声说话,口水喷来喷去,讨论技术问题。吃完饭稍微歇几分钟,大家又开始工作,每个人像疯子一样写代码,到晚上十一二点才下班。选择一些,就要放弃一些,那时候我放弃了个人的自由。

2017年,当发现会有一大笔收入可以让我有选择时,我陷入了迷茫和抑郁,整夜无法睡着,我还没有准备好。我发现自己除了写代码,什么都不会,也不知道未来该去做些什么。

字节跳动实行双周末制,每两周休一个长周末,大部分同事会待在家里,但我会利用每个假期旅行。我定了个目标:30岁之前飞100万公里。不可能每个周末跑一趟澳洲或美国,我选择了离北京航程三个半小时的东京。飞行最密集的一段时间,我每两周搭乘海航HU7919、HU7920,周五晚上9点起飞,周一凌晨2点回来,5点半落地,6点半回到家里,睡一会儿,起床上班。字节跳动实行弹性工作制,这是个完美的不需要请假的旅行。

在日本,我开始探索东京之外的地方,因为签证,我必须去一趟日本的东北三县,从仙台回来途中就想找个乡下住一住。一位日本朋友推荐了一家旅馆。那是一家很小的家庭旅馆,房间没有洗手间,六张榻榻米大,做饭的是个八十多岁的老阿姨,我不会说日语,她听不懂英文。但在那里,我泡了人生中第一次温泉,浴场非常小,汤是混浊的,进去之后摘掉眼镜什么都看不清。

从这里开始,我探访了各种各样的温泉旅馆。在我看来,温泉提供的是「寂静的时空」。

郭宇在温泉旅馆 图源受访者

日本一些温泉旅馆,没有电车,甚至没有网络信号,在旅馆大堂里坐着,面前有一扇巨大的玻璃,可以看到风吹动树叶,听到小溪流动。在房间里脱掉衣服,换上浴衣,有些冷。之后脱去浴衣,光着身子走到溪谷边上,汤就在溪边,你可以看见小鸟或者鹤站在那儿。走进汤池的那一刻,水溢出来,顺势流进小溪。

温泉是热的,它冒出一点蒸汽,蒸汽飘到河的中央,然后消失。在汤里泡上十几分钟,起来,再进去泡十几分钟。在这半小时里,能做的所有事情就是发呆。这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时间。

在北京,处在高强度工作压力下,所谓自己的时间,可能只是把车开回家、停在车库里的那五分钟。在温泉,我意识到,除了北京的生活,人这样也可以生活,像猴子一样,像其他生物一样,顺应自然地生活。在这种「无我」的状态下,我不再是个北京的程序员,不再是公司的职员,我脱离了社会人的身份,我就是一个人。

我开始重新打量我的工作。互联网行业令人兴奋,有着改变世界的期望,又令人焦虑,有着发不完的版本与看不到头的迭代,几十年后,也没有人知道了。重复的人工劳动会在一个临界点被消灭,程序员这样的工作迟早也会被消灭。同时,在北京三五年后,我感受到这个城市对个体的忽略,如果未来成家立业,要纠结户口问题、医疗问题、孩子上学的问题,我对能否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产生怀疑。我想,是不是可以换一种生活状态。

我一直想寻找一种彻底的平静,寻找能够让我去沉下心来、长期去做的事情。日本乡下很多温泉旅馆已经经营了一百多年、两百多年,世世代代。我觉得,来到日本经营一家温泉旅社,它不是什么惊涛骇浪、大时代的前沿,但它关乎文化,不会被消灭。

2019年,我在日本注册了一家叫「山月夜」的旅社,开始带国内团来日本体验温泉旅馆,同时把之前投资的美股或者港股的钱拿出来,在日本购置房产。2020年初,等到房租收入和其他被动收入达到几万块人民币、和我的工资差不多的时候,我决定退休。

郭宇的朋友圈 图源受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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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年少时候,小姨在打给我的电话里,会关心我在想什么,告诉我应该去思考想要追求什么样的人生,或者要去审视自身的缺点。其他人不会跟我说这些。我从小到大,小姨反复说的一件事情是,希望我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因为我不自觉受到了父亲的影响。

从电线杆摔下后,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好,有一天在家里待着,突发脑溢血。脑袋里的血管破了,会损伤神经系统。稍微恢复一点,又会不断复发,因为血管很薄,很容易破。

我看到一个正常的人,每次复发,都会丧失一部分功能,没有办法写字了,没有办法走路了,没有办法说话了。这是个漫长的、痛苦的、剥夺人的能力的过程。渐渐地,父亲没有办法表达他想表达的意思,我们也无法理解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他经常发怒。

受父亲影响,一度我情绪起伏很大,但那种肾上腺素突然很高、心跳变到180、没办法喘过气的状态,我不想再经历了。起码要让自己看起来是正常人,「人畜无害」。很长一段时间,我选择隐藏自己的情感。你让别人知道你的情感,就会产生影响,有时是往好的方向发展,有时是往坏的方向发展,你不确定是哪个方向。

在公司可以上升到管理岗的时候,我放弃。遇到那些想要逼迫你发表意见的人,我就绕着走。成年后,每一段恋情的开始,我都会告诉对方,你要先为自己考虑,我也会先为自己考虑。

我不想承担太多责任,也不想被任何人期待。幸福来源于爱意,爱意来自于和他人紧密的联系。我想要追求自由,就意味着要放弃和他人紧密的联系,这和幸福是对立的。但我就是想过一种不一样的人生,这种人生不是为了追求幸福而存在。

父亲在几年前病逝,母亲在深圳有了一份更好的工作。现在我和她小半年联系一次,她通常在网上看到我的消息后,会来问问我过得好不好,嘱咐我出门在外注意安全。我觉得现在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不用再独自支撑家庭,不用考虑我。

作出退休、搬到日本的决定,我没有跟其他人商量过,远程办理完离职手续、退掉北京的房子,现在我已经在东京生活半年了。因为疫情,没有团可以带,我每天睡到自然醒,每周离开东京出去玩一次,回来,继续无所事事的生活。

在这种生活里,我觉得有可能重返十二年前高三的傍晚,操场上,我和读书会的成员常常讨论一些本质的问题,比如,人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当时的我希望逃离一切,逃离原生家庭,逃离生活环境,逃到另一个地方去。现在我的想法依然没变,除了我不再追求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因为我只要对自己负责,厉不厉害都无所谓。经由这些年的积累,加上幸运,现在,我终于有了选择。

我选择成为一个对自己真实的人。

郭宇在日本坐忘之汤大浴场 图源微博@郭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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