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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那些杰出女性总是很伤心?

2020年1月5日 文/ 齐拉 编辑/ 糖槭

书写作为女性的光荣,而黑暗是荣光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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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聪明、幽默、刻薄、甚至还有些粗鄙的英国女演员成为了好莱坞的红人。

今年的艾美奖上,由菲比·沃勒-布里编剧和主演的《伦敦生活》第二季获得了最佳编剧、最佳喜剧类剧集和最佳女主角三项大奖。她以自嘲的口吻全方位地戳中了生活在大都市的女性的痛点,并借此讲述了残酷事实:大多时候,当一个女性既聪明又幽默,且不停和人上床时,她的家人和朋友会认为她有问题。

文|齐拉

编辑|糖槭

性是一切的尺度

很少会有女演员在接受采访时谈到「屁」和「屎」。但34岁的菲比·沃勒-布里是个例外。她会毫不掩饰地告诉记者,「我爱放屁,我愿意为了写一篇好的跟屎有关的故事付出一切」。她谈起20多岁的生活——「性是一切的尺度,『披萨像个下流的小婊子』才是真正有趣的事情」。朋友有时会对她感到恼怒,因为她喜欢趴在别人耳边,预测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例如对面的男生会怎么拙劣地搭讪。并且她总是对的。

今年的艾美奖上,由她编剧和主演的《伦敦生活》第二季获得了最佳编剧、最佳喜剧类剧集和最佳女主角三项大奖。上台领取最佳编剧的奖项时,她一脸真诚地说,「写作真的非常难,非常痛苦,而我写作的理由正是这个奖啊。」半个小时后,她再次捧起最佳女主角的奖杯,还是一脸真诚,「演戏真的非常难,非常痛苦,而我演戏的理由正是这个奖啊。」人群爆发出大笑。

一位聪明、幽默、刻薄、甚至还有些粗鄙的英国女演员成为了好莱坞的红人。几乎每个采访过菲比的记者都会被她逗笑,也提到她接近1.82米的身高——当她和男人同时出现时,总要稍微缩一下,来让身边的男人不显得太矮。她说起来话来像一支女子乐队,身体的不同部位有不同的音效。她的笑声像老式水壶烧开水时的旋律。

她跟记者说,演话剧时她喜欢盯着观众的眼球看,但是拍电视剧就不行了,只能假装面前有一个巨大的、闪烁的眼球。说着说着,她突然意识到记者的眼球,然后开始大笑。

菲比把自己的特质赋予了她塑造的人物。《伦敦生活》里,从来没有名字,被创作者称为Fleabag(邋遢虫)的女主角会深夜对着奥巴马谈论民主的视频自慰;在超市里,她偶遇了炮友,悄悄地把挑选卫生棉条的手从「超大量」移到了「常规量」上;她讨厌继母,就毫不犹豫地偷走对方书房里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偶尔的,女主角会把脸转向镜头,告诉观众下一步即将发生什么,然后等着预测实现,这是《伦敦生活》的特色之一。「我真正想塑造的是一个总是能提前一步预知性的发生的女性角色,她知道男性在想什么,但却选择装得有点傻气。这带给我太多快乐了,」菲比说。

但Fleabag并没有被人喜欢:她的母亲和最好的朋友去世了,父亲要娶母亲的学生当继母,姐姐无法离开糟糕的姐夫,男朋友彻底离开了,她的生活一团糟。

她以自嘲的口吻全方位地戳中了生活在大都市的女性的痛点,并借此讲述了残酷事实:大多时候,当一个女性既聪明又幽默,且不停和人上床时,她的家人和朋友会认为她有问题。

Fleabag

她们表面上既开心又充满力量,实际上却非常悲伤

在伦敦皇家戏剧艺术学院学习时,菲比就曾有异类感。学院让大家分组并连续数月扮演一种动物。她想扮演蝙蝠,但找不到同样想做蝙蝠的同学,只能加入了扮演豹子的小组,用四肢在学校里走来走去,舔舐自己的「爪子」。她觉得这就像是她一直以来的人生:想要做蝙蝠,却被期待做豹子。

当她开始出演真正的剧本时,获得的角色无非是「边洗澡边哭的女孩」或者「刚流产过的哭泣女孩」。她很快就受够了这种迎合刻板印象的服从性角色,向院长抗议,并独立完成了毕业作品——在一部名为Balm in Gilead的戏中,她饰演了一个留着大胡子的男性角色。

毕业后,她自认为卷发和posh(英国上流社会)的口音可以带来出演莎翁剧的事业,结果却根本找不到工作。她开始自己写剧本,早期的作品大多关于浪漫、爱、两个人最终找到彼此。

有次,一位朋友邀请菲比帮忙写一段10分钟的喜剧节目。那段时间,她突然意识到,身边所有的杰出女性都表面上看起来既开心又充满力量,实际上却非常悲伤。「这是怎么发生的?」她想要揭露女性背后的伤痛。

与此同时,她正在用性来衡量一切。「我的性诱惑和性力量是我当时最重要的东西,我的货币。」她曾交往过一任非常喜欢看A片的男朋友。慢慢地,她会跟男友一起看,那是一段既感受到性力量也会自我怀疑的经历,男朋友从屏幕里得到了什么从她身上得不到的东西吗?他们分手后,她继续看A片,直到觉得索然无味,「我开始从一个新的、不同的角度看待女人,我会无耻地物化一切人物。」

菲比决定创造一个把一切性符号化的女人,从披萨到父亲,「对女人来说性是最有力量的语言。」

她完成了《伦敦生活》的雏形,更像十分钟的脱口秀,九分半钟都是女主角在讲关于她的生活是多么混乱的笑话。最后半分钟,她决定来个尖锐的、对人的情感有重重一击的转折,女主角生活惨痛的一面被揭开,「我相信任何一个用尽力气搞笑的人背后一定藏着某种痛苦。」

她的朋友鼓励她,一定要写成真正的剧本,她花了三个礼拜完成了戏剧版,2013年在伦敦西区上映。2016年,由亚马逊和BBC合作的剧集播出,目前,两季的《伦敦生活》在烂番茄上都是100%的新鲜度,第二季更是今年艾美奖的大赢家。在奥巴马最新公布的2019年度剧集里,《伦敦生活》第二季赫然在列,网友纷纷调侃,「他一定是想让大家去看第一季!」她还是大热剧集《杀死伊芙》的编剧,并同样获得了艾美奖的提名。

毫无疑问,菲比是个女权主义者。一方面,她厌烦影视作品中服从性的女性形象,想要打破常规,在Fleabag之前,几乎没有这样一个充满智慧却又惨痛无比的喜剧女性成为过电视剧的主角。另一方面,她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为什么那些杰出女性总是很伤心?」观众看到Fleabag的朋友、家人和身边的男性对她的不解、漠视和审判,女性的伤痛和桎梏来自他人和社会。

《伦敦生活》的成功后,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样一部关于亲密关系的剧集一定脱胎于生活,无法放松的姐姐、逃避的父亲、矫情的继母都源自着菲比的真实经历,这令她的家人感到非常困扰。

菲比曾拥有幸福的童年。她在西伦敦长大,母亲在慈善机构工作,父亲在金融行业工作。在比她大一岁的姐姐伊莎贝尔的回忆里,儿时的房子总是充斥了开放又吵闹的人们,姐妹俩总是被鼓励自由创作。姐姐谈钢琴,妹妹念一段独白,她们喜欢讲些黑暗的故事,一次圣诞节,母亲让菲比讲了一个女人被飞来的汽车重伤的故事。「菲比注定要成为一名演员,」伊莎贝尔说。

虽然父母在菲比十几岁时离婚,但她与父亲和继母都有着亲密的关系,作为配乐师的伊莎贝尔还为妹妹制作了《伦敦生活》的配乐。

面对无端的猜测,菲比感到愤怒,认为女性编剧的精彩作品一定源于真实生活是对女性的歧视。谁说女人不能拥有想象力?谁说女人搬上屏幕的都是日记本里的内容?

在《卫报》的采访中,她说,「我当然会把真实生活中的境遇反射进作品中,但我真正写的是更大的恐惧。我的母亲很健康,我最好的朋友很健康,我们有着难以置信的友谊,我和姐姐、弟弟的关系很棒,我和父亲、继母相处得很好。但,万一我失去了一切呢?万一我失去了母亲和朋友、与父亲不再沟通、与继母相处不来呢?这是我最深的恐惧。」

如果我有更大的胸,我可能就不会写《伦敦生活》了

但有的时候,菲比又不是那么的「女权」。在剧中,母亲去世后,父亲给两姐妹的解决方案是送她们去听女权主义者的演讲。「谁愿意用5年的寿命换一具完美的身体?」女权主义者问,只有女主角和姐姐举起了手。俩人尴尬地看了彼此一眼,放下了手。

我想要更大的胸,我就不能要求平权了吗?她借着剧中人物的口说,「如果我有更大的胸,我可能就不是个女权主义者了。」而她本人也在采访中坦白,「如果我有更大的胸,我可能就不会写《伦敦生活》了。」

剧集中,菲比也展示了那些没有善待Fleabag的人物都有脆弱的一面,每个人都不是扁平的,都有各自生活的不堪。当姐姐最终决定离开自恋又猥琐的姐夫时,姐夫的一番剖白倒让人有些同情。菲比也并不厌男,第二季,她还特意为Fleabag安排了一位唯一能察觉到她对着摄像机说话的男性,他们爱上了彼此。

菲比讨厌被「女权主义者」的身份绑架。她热爱阅读,对她来说,读书先是一种对现实的逃避,然后变成例行公事,然后变成习惯,最后变成奢侈。她喜欢《龙纹身的女孩》那种反英雄主义的女性小说。在某次杂志访谈中,她提到带给自己灵感的几位作家,其中包括美国作家布莱特·伊斯顿·埃利斯,她受到女权主义者的批评,怎么能欣赏一个直男癌的作品?

她被激怒了,很快回应,「别因为我读书而攻击我。」

「因为你说了那些关于女性的事情,突然间你就被当作是一个女性偶像,然后你不能搞砸任何,你要对政治有敏感性,」菲比说,「但每个喜剧演员的目标是变得有趣。把一些政治性的东西强加给艺术是不公平的,就像是给一位游泳运动员的身上绑着石头。她们会被淹死的!这就是为什么那些女性在溺亡!」

尽管已是好莱坞的红人,但菲比本人既没有Instagram也没有Twitter账户,也不打算写自传,依旧保持着私人生活的神秘性。我们所知道的是,《伦敦生活》暂时不会再有第三季了,女主角看起来可以重新相信爱,也原谅了自己,菲比准备尊重她,让她自己成长。也许等到45或50岁时,可以重新回来看看她。

007演员丹尼尔·克雷格和他的妻子非常喜欢《伦敦生活》,并邀请菲比为新一部007的剧本增加一点喜剧元素。她会有一部新的喜剧在HBO上线,她准备在《杀死伊芙》第三季里为自己写一个角色。

通过《伦敦生活》,菲比揭开了一个女人生活中的痛苦和黑暗面,但她无意于挑战或迎合女权主义,她的角色也不会陷于女权的争议或者被男权毁掉。我们的女主角只是在活着而已。但,「千万别忘了,在一天结束之际,我书写的是作为女人的光荣,而黑暗是光荣的一部分。」

第二季中,通过一位年长的事业成功女性的视角,剧集罕见地探讨了女性绝经的问题。在很多文学作品里,这是一个和暴躁、凄凉、更年期绑在一起的词语。酒吧里,年长女性看着充满困惑和怀疑的Fleabag,优雅地告诉年轻女孩,绝经意味着枷锁的破除,终于可以和困扰一生的疼痛说再见。

「它是这个世界上最她妈幸运的事,虽然的确骨盆会塌下来,即使变得很精致也没人会撩你,但你自由了,不再是一个奴隶,一个生育机器,只是个单纯的商人。别人告诉我变老很可怕,刚开始的确会这么觉得,但终究是甜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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