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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所有的悲剧,都要安排一场大团圆

2019年3月24日 文/ 矮木 编辑/ 金石

2月16日,王小帅导演《地久天长》在柏林电影节拿到影帝影后,这也是中国人首次包揽柏林电影节的帝后银熊。这部电影聚焦一个普通中国家庭经历的三十年变迁,在柏林收获了一致好评。

3月22日,《地久天长》在国内上映,很多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中国观众终于可以端坐于大银幕前的黑暗里,在170分钟内一起看看一代人的来时路。

文 |矮木

编辑 |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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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电影,伊朗著名导演阿巴斯曾说过一段话,大概的意思是,他努力想拍的电影,是那种“拍了一部电影,观众就应当从这一部电影中,看到100部他们自己的电影,每一名观众都可以看到他自己的电影。”于当下的中国电影观众来说,《地久天长》大概可以归属于此类电影——在嘈杂、喧闹、魔幻、失忆的当下,提供一份与时代大气氛十分不协调的沉静,让大家端坐于大银幕前的黑暗里,一起看看一代人的来时路。

出生于非常典型的工人家庭,王小帅的电影里一直不缺乏工人元素,硕大的工厂,轰鸣的机器,被锤炼和打磨的溅着火花的钢铁,蓝色工装套住的面无表情的工人阶级,墙上的大标语,一切都在提醒观者,那个被冠以各种伟大计划的时代,是多么的秩序、高效、整齐,铁板一块,不近人情。

《地久天长》中,最值得玩味的两个镜头都没有台词,一个是王景春和咏梅扮演的耀军丽云夫妇抱着溺水的孩子冲进医院,被一面墙分割开的过道里,一侧是心急如焚期待命运眷顾的苦命父母,一侧身着白大褂的护士端着手术用具慢悠悠地、事不关己地从走廊深处走来,甩在背后的,是刷在墙上一个提示人们不要大声说话的大大的“静”字。

另一个是电影中多次出现的筒子楼外墙,褪去颜色的灰,人丁寥落的、杂草丛生的,镜头定格在灰墙上的两个大字——“人”与“民”,大约不会是无意的,那个“人”字被凸起的一列砖棱从中穿过,任何台词都不需要讲,什么都不需要,一个时代的冷酷、机械、不堪回首,一列墙砖,胜过万语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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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久天长》构思于2015年,那一年二胎政策正式放开,“计划生育”和“独生子女”从法律词汇一下子变成了历史的余音。

现实世界中,我国究竟有多少这样的“余音”并未有确切数字,有一段时间,媒体聚焦于这个群体的悲伤故事,青年时代的他们是如何笃信,经历失独打击的他们是如何的无措,迈入暮年的他们是如何茫然,他们被整齐划一地塑造,从而信奉牺牲和忍受的意义,但在生活面前,现实最终给予这些牺牲者的,只是政策的一变再变,一个又一个的“大局为重”。

上山下乡、知青返城、严打、计划生育、下岗大潮,每一次的计划都力有千钧,都能轻而易举地倾覆一代人的命运。人们唱得歌儿是“友谊地久天长”,“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但在属于他们的命运中,人如浮萍草芥,他们只能被动地去承担时代的风浪,没有原因,没有预告,摇滚歌手谢天笑有过一首歌特别适合给这代人当注脚,歌儿的名字是《潮起潮落是什么都不为》。

王景春和咏梅的面孔就是被计划的共和国儿女的面孔,哭得时候要压着声音,笑的时候脸上也有苦意,虽然王小帅依然会对媒体说起自己的“愤怒”,但电影骗不了人,电影中的愤怒很稀薄,一方面固然有制度的原因,一方面大概也是年龄慢慢到了,老牌文青王小帅能更真切地体味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不得不具备的某种生存智慧。

所以电影中浓得化不开的是无力感和逆来顺受,未出生的孩子被计划流产,母亲咏梅甚至为此得了个先进(国内公映版删减掉了部分情节),独苗的儿子死于溺水,两次失去孩子,你甚至不能痛痛快快哭一场,你也不知道怪谁。电影为主角夫妇安排了一场逃离人群的远行,和一个聊胜于无的养子,但效果并不如意,就像电影中憨憨的王景春说的那句“这是我们的命”,或者咏梅那句仿佛刻意帮观众提炼主题般的“时间已经停止了,就等着慢慢变老了”。

《地久天长》中,王景春和咏梅成功地塑造了一对过往年代中隐忍的中国夫妇。图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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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遗憾的是,在技巧足够成熟、表述足够克制地讲述了三分之二的故事后,不知道是考虑观众的需求,还是自己非常迫切地想抚慰这对苦情的夫妇,王小帅在故事后半段加入了太多的无谓的怜悯,不管是齐溪千里迢迢送去的春风一夜,还是杜江鼓起勇气说起那次溺水的秘密,或是成年后的王源带女朋友回家,在电话那头生硬地喊了一声“老爸”,导演急于给出的抚慰和怜悯或许是出于观众对大团圆结局的渴望,或许只是自己本能的心软和善良,但对这个题材而言,一切还是显得太过一厢情愿了。

中国人对于无解的痛苦还是缺乏直面的勇气。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不存在。《地久天长》聚焦于一代人的苦难,却用末尾的一场抒情自以为是地了结一切,让苦哈哈的“海边的景春斯特”变成了“常回家看看的西北一家亲”,这大约可以视作这片土地某种魔幻的延伸,过往时代的造就的种种悲剧,一代人被改写和抛弃的命运,一切都是可以被遗忘的,一切都是可以被谅解的,一切都是可以来一场大团圆的。

电影中最好的一段戏是暮年的夫妇两人蹒跚着给儿子上坟,幼子永远停在了儿时的年岁和样子,他们的父母,和父母所在的世界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王景春招呼咏梅给儿子拔掉坟前的枯草,不远处一排排整齐划一的墓碑仿佛是这代人命运的定格,整齐,肃穆,四四方方,有棱有角,没有人气。

这种整齐饱含盛气凌人的压迫感,不用太久的时间,儿子的枯坟大约也会被纳入计划,也会被整齐划一,大时代里人的渺小可怜,这样一个镜头足矣。

理性上说,这代人经历的悲剧从未有过什么所谓的“和解”,不是所有的痛苦都能幸运地找到出路,体制也好,命运也好,太多的悲剧如果在一个大团圆的结局里被稀释和温吞掉,对承接苦难的这代人来说,才是最大的不尊重。

感性上说,夫妇俩人守着儿子的坟头,枯草被拔掉了,远处整齐华丽的墓地在那个时刻也与他们无关,时间没有把他们分隔开,生死没有把他们分隔开,一家人面对时代的潮落潮起始终都在一起,这大约比其他任何的所谓的和解、任何廉价的眼泪,都更能彰显生命自身的庄严。

守着儿子坟头的老夫妇,大时代里人的渺小可怜,这样一个镜头足矣。图 / 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