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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度编剧陈宇:保持好奇心,完成创作的升维

2024年1月12日 文/ 魏侨 编辑/ 丁宇

■ 他是从北大讲台上走出来的“学者型编剧”,以理论应用于电影拍摄的实践当中,也在用一线的创作经验丰富电影理论。

2023年上映的电影《满江红》和《坚如磐石》,以高票房和好口碑获得观众的认可。这是他作为原著作者及编剧,完成的对“新主流电影”的极致尝试。

他喜欢观察生活,对外界保持着强大的好奇心,这些都成为他积累素材的来源。他正在寻求创新和突破,以完成创作上的再次升维。

作者|魏侨

编辑|丁宇

2023年春节档上映的《满江红》以45.44亿元的票房位列今年票房首位,国庆档上映的《坚如磐石》则以13.5亿元票房跻身2023年全国票房前十。

亮眼的票房和口碑,也让陈宇的名字为观众所熟知。2022年春节档,同样是张艺谋导演、陈宇担任原著作者及编剧的《狙击手》获得了不俗的口碑,而《满江红》和《坚如磐石》所取得的成绩,使得张艺谋+陈宇的组合成为 “新主流电影”的最优解。

作为北京大学艺术学院的教授,陈宇是一名从讲台上走出来的“学者型编剧”。他致力于将自己的理论方法应用在实际创作之中,也在用一线的创作经验反哺他的理论框架。

《满江红》上映之际,《博客天下》作者第一次与陈宇对话,我们发现他本身就是个讲故事的高手,逻辑清晰、语言生动,将很多概念进行了解读。这一次,我们再度与他对话,更深入地聊起了他的创作方法和创作理论,以及他期待达到的新维度。

陈宇喜欢观察生活,对外界保持着强大的好奇心,这些都成为他积累素材的重要来源。他说:“一个创作者,他只有对整个人类社会,无论是大的社会还是小的群体的运行规律,乃至每个人的行为逻辑和情感逻辑充满强大的好奇心,可能才会在工作中感受到乐趣。”

好奇心也驱使着他去深入地认知和理解身边的人,直观、感性地去感知不同人的行为,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些积累既可以用于实践,也可以形成系统的理论。他正在既有的规律中寻求创新和突破,找寻新的、有效的创作方法论,做属于中国电影市场的类型片体系。

创作不是“拍脑门”

早在2018年,陈宇就开始了《坚如磐石》的创作。他翻看了国家反腐扫黑工作中已公布的众多案件,产生了一种原动力。吸引他的并不是一时一地的个案,而是无数鲜活的案例下折射出的人性在财富与权力之下的异化。

陈宇有一种强大的好奇心,促使他去探寻这些公共媒介信息背后的人的内心世界,去了解“八卦”背后真实的行为动因。他发现,“当人被欲望所控制的时候,你可以看到千篇一律的普世的人性,走向一个普世的悲剧”。

对于《坚如磐石》这个故事,陈宇选择从犯罪片的角度去切入。“犯罪片既有紧张的叙事、出乎意料的反转、奇观性的动作场面,又在极致的内心冲突中,提供了更广阔的挖掘人性的空间”。

起初,陈宇想过自己拍,但剧本完成之后发现电影需要一位更合适的导演。剧本辗转递到了张艺谋导演手中,他和陈宇很快见面,二人跳过客气的寒暄直奔主题,一周的讨论之后,迅速敲定了电影的拍摄事宜。

《坚如磐石》是陈宇和张艺谋的第一次合作,自此以后,他们在创作上形成了独有的默契。之后的《狙击手》和《满江红》,虽然题材和类型迥然不同,但是“以类型片的框架去探索和呈现人性的深度”的创作方向却保留了下来。

《狙击手》和《满江红》的故事雏形来自张艺谋提出的关键词。如何从抽象的概念出发,发展成为逻辑合辙、节奏得当的完整故事,是创作中需要解决的问题。

在陈宇眼中,创作是一个高度理性的工作,需要通过限制去框定路径,一步一步地完成。“所以其实对我来说限制是个好事。我是不习惯‘拍脑门’的工作方式,创作从不是不加限制的空想”。

陈宇认为,创作是一个倒推的过程。

首先要确定的是作品希望达成的目标,其中包括了外部环境的界限、在商业上的呈现和自我的表达。“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你的工作就是研究,从结果往前,就会有很明确的逻辑。比如想要达成目标一共有五种选择,其中两种不适合我们的片子,就尝试另外三种,最终选择其中一个”。

在这种倒推式的工作方式下,只要目标清晰、准确,再加上多年的经验和研究,对于创作过程中每个环节的行为、因果链条都会有基本的认知,“那么你的这个创作就会坍缩到一个特定的样态上”。

陈宇强调了“坍缩”这个词,他将创作比喻成量子力学中的某种机制:“它实际上具备了无数的可能性,这个量子在什么地方,它只有一个概率范围,无法落实。当你用各种方式去界定它、观察它、触碰它,它就逐渐地坍缩,一直到最后成为一种选择,它有明确的位置、明确的样态、明确的路径。”

将类型做到极致

从2022年初上映的《狙击手》,到2023年春节档的《满江红》和国庆档的《坚如磐石》,陈宇的三部作品横跨不同时代、不同题材,传达不同的思想内核,却都收获了高口碑。看过电影的观众将之称为“陈宇”的风格,而他自己则将其总结为“极致的类型化”。

“在我看来这几部都是类型电影,各自从属于一种明确的类型,然后在创作时试图把这种类型的要素和魅力尽量挖掘出来,做到极致。”陈宇对博客作者说。

《满江红》是悬疑片,电影中故事的复杂性和信息量很关键,要把步步推进、层层反转做到极致,“甚至可能有的观众都会烦了,觉得反转太多了,太过分了。”陈宇笑着说。

《坚如磐石》是犯罪片,电影中要尽可能地呈现出人性的灰度,做出两个黑暗人物的极致拉扯。《狙击手》是战争片,利用一个小空间,去尽可能地折射出战争的宏大与历史的变迁。

当前电影市场真正成熟的类型片屈指可数,背后的原因在于无论是业界、评论界甚至是学术界,仍然常常陷入电影题材与电影类型的概念混淆中。

在陈宇看来,题材是从创作者出发,解决的是电影“关于谁”的问题,比如运动题材、爱情题材、商战题材等等。而类型是从观众出发,解决的是电影提供了观众哪些特定的心理满足,比如有的人需要简单的生理刺激,有的人需要调动复杂的理智思考,有的人需要情感上跌宕起伏的体验。

衡量一部类型片的好坏,关键在于是否提供给观众特定的心理和情绪满足。“比如一部爱情片,电影中一直在否定爱情的存在,强调现实的艰难,那么它作为爱情片是不合格的,它可能是一部不错的爱情题材电影,但它不是一部好的爱情类型片”。

在“题材决定论”不断被证伪的电影市场,找到真正起决定性作用的方法显得更加重要。类型电影作为一种方法论,实际上就是主流电影的一个基础观念。在西方好莱坞已经运行了很多年,“我们国家现在也要逐渐地创造自己的类型电影体系,我觉得现在非常重要,但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在成熟的类型电影创作中,观众与创作者不是投喂的关系,而是合作关系。在走进电影院以前,大部分观众应该对电影类型已经有了概念,尤其是观众喜闻乐见的喜剧片、动作片、科幻片等等,叙事系统与框架观众大多具备一定基础认知,可以最高效地完成情绪唤起,不必再在基础的信息交流上耗费工夫。

而陈宇所说的把类型做到极致,即是在类型叙事的基础上,做出更高一层级的、更高一维度的设计,利用和突破观众的预期,提供给观众更多元的可能性。这样的表达不仅是创作者单方面的输出,而是基于双方认知共识上的一种互动,让观众获得更深层次的快乐和满足。

“我非常相信观众,”陈宇说,“不只是因为观众买票来,更重要的是电影这个叙事活动必须是创作者和受众一起才能完成的。创作者和观众在一起,才能让电影这样的一个艺术形式存在,同时有力量、有活力,使得讲故事这件事情能够生生不息地走下去。”

双重升维

“强调叙事性和戏剧性,强调叙事的魅力,人物的复杂性”是古典主义美学的经典套路,也是陈宇所总结的,自己的作品在美学上的共性。

从理论深厚的学者到一线前沿的创作者,陈宇在创作上很大程度秉承着专业理论训练的习惯,保持理性,追求规律,寻找方法论。

在他看来,规律需要打破,前提是足够了解规律,才能在既有的规律之上实现真正的突破。“行业里有那么多先行者,或许你以为自己发明了一套新做法,但其实有很多非常聪明的人已经想到了。比如关于艺术的规律,关于叙事的规律,关于创造人物的规律,关于美学的各种理论……你得先知道,真正理解了以后,就可以把它们忘掉了”。

“类型的极致”,落到实际的创作中,本质上是试图去突破某一种类型所框定的维度,“找到这个类型的天花板,就算突不破,我也要顶到这个天花板边缘去。如果能再突破一点,那它可能就更好”。

比如《满江红》在悬疑之上加入了家国天下的情怀的内核,叙事上“查案——刺杀——逼诗”的进阶,对应着主题由“生存”到“复仇”,最终抵达“家国精神的彰显”,将故事主题高度文人化。陈宇认为,这是一次“叙事动力学”里“升维”理论的一种实践。

“叙事动力学”是陈宇自创的叙事方法论,总结和梳理了他在实际创作中对于电影叙事上的经验与心得。在陈宇看来,叙事活动是打破稳定状态,经历强烈的不稳定之后重建起新的稳定状态,构成一次完整的叙事过程,与此同时也完成了三个维度的“升维”。

“当你创作了一个非常好的戏剧情境,在其中获得了自我满足,它探讨的还是在这个层级的问题。当你突破这个天花板进入到下一个维度的时候,观众从作品中所获得的满足和心理感受,就会进入一个更高的、一个更为深刻的层级”。

陈宇有时候会将这个概念运用到自己和家人的生活中。他对女儿提出了一个要求,每天让自己做两件不舒服的事,并且记录下来。“特别是在你年轻的时候,在你成长的过程里,当你能够不断地让自己脱离舒适区,把脱离舒适区变成一种习以为常的事,甚至主动要去做的时候,那么我觉得这个就是你在不断地寻求一种小层面的升维”。

日积月累之下,一个人的认知和见识远远超过过去同一个层级时,这就是大的升维,也是“质变”突破和质变恰恰是升维的核心。

陈宇说:“我觉得年轻人更具备资本、心力和体力去面对舒适区的改变,年龄越大难度越高,所以我特别警醒自己,虽然脱离自己舒适区很难,但是我脑子里永远记得这件事,我要努力去做这件事。而到真正能够再脱离舒适区、到达新维度的时候,所获得的心理感受是无与伦比的。”

年度对话

《博客天下》:您提到的对于社会现象的观察,您有自己观察的方式吗?

陈宇:实际上我脑子里是有意识地在做这件事,相对比较理性的把这三块的来源(做规划)。有一块是来自身边的人,这是最直接、最感性的,而且是也能体会得最深入的。我会很自觉地去体会我跟其他人的交往,比如我老去一个饭馆,我认识这儿的老板,哪怕这样的一个简简单单的表达,实际上从中间你可以获得很多人与人的关系的一种认知和体会,包括对这个人的判断,对他的行为的判断。一旦保持这样的一种自觉,你接触到所有的人都会成为你去体会生活、体会人物的一个案例。

第二种就是来自社会生活。我们现在社会生活不只是亲身有接触的,每天网上有无数的新闻、无数的信息,包括也有八卦,也有访谈。今天的互联网时代,我们对一个并非你身边跟你直接相关联的人,可以看他的微博、微信,甚至我们还可以跟他进行互动,还有短视频,无所不入的各种信息。实际上有很多粉丝对于自己偶像的了解是远远大过他自己身边的、他最好的朋友的了解,这个是互联网特别突出的一个(现象),这个也是我比较喜欢并试图去探寻这些公共信息或者这种媒介信息背后的人的内心世界,我是一种好奇心,试图去了解“八卦”背后真实的人的行为动因是什么。

第三块就是来自文艺作品,无数的电影、小说,这些东西实际上是这个艺术作品的作者塑造出无数的人物,这些人物,当他被塑造出来以后,他就是一个事实,在这个宇宙中间就有这么一个人了。只要是塑造好了,那么这些人物的形象就经常出现在我们的脑海之中。比如我们在讨论剧本、讨论问题的时候,说到一种人,会不断地拿文艺作品中的人物(作比较),比如这人就是刘麻子、这人就是王掌柜(注:《茶馆》中的人物),这就是一个虚拟人物他已经成了真实的这样。

《博客天下》:您是如何通过叙事和影像去展现出自己想要表达的内容,比如人性的复杂,或者是社会运行的规则等等?

陈宇:我觉得任何一个事物,包括人在内,他的属性、特质都必须要通过外部的、可见的某种反应过程呈现出来。把一个人放置在那儿是不会有变化的,人物必须进入到叙事之中,他缺少什么,他的欲望是什么,他去做什么,怎么做,失败了以后他会怎么办,当他遇见压力、强权的时候会做出什么反应。人的属性不是静态的,一定是在事件中所呈现出来的某种特质。

所以我会去构建一个叙事的基本母题,在这个基本母题的基础上,我找到一个情境,在这样的一个情境下把人物放在其中,让人物在这个情境里面产生反应,新的行为把他推向下一个情境,再发生新的反应,以巧妙的、有趣的引人入胜的方式层层推进,一直到推向这个故事的中间,大概是这样的一种叙事和人物之间的关系。

《博客天下》:您在创作的过程中更习惯于说自己去设计、不断地通过事件去塑造人物形象,还是先创造一个人物形象,然后把人物放在情境中,让他自然而然产生行为,甚至有的时候可能就不完全受到创作者的控制了?

陈宇:你说的这个确实是两种创作方法。一种是先有结构再有人物,另一种是先有人物再有结构。有的作者先塑造人物再把人物放在结构中,最后说:“我不想让他死啊,他自己就非得要死,我没办法啊。”这个说法虽然有点矫情,但是确实也体现了当人物活起来以后的力量。

但是我自己还是更多地把人物放在结构框架之中。我会先建立结构,再把人物放进去,也就是说在我这儿,人物是要死还是不死,这个事是由这个全片的结构、全片的主题来决定,而不是这个人物他自己要不要死,人物必须要被整个的全片的结构所控制,他是在一定的范围内行动。同时创作过程中我也用人物反过来去检验和调整结构。比如我需要一个在片尾的时候有一个巨大的反转,但是当我把这个人物放进去做这种奇突反转的时候,我觉得不适合、不舒服,这个人物他做不到这一点,那我可能要反过来对结构进行一定意义上的调整。

不过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这个结构,先确定这个道,这是我的一个创作方法。

《博客天下》:您是如何看待观众的批评的?是否会因为观众的评论而调整自己的创作?

陈宇:观众也是不同样态,我们现在说起观众好像就一个人,其实是无数的人。一部大电影,它可能面对几千万、上亿的受众,会有人喜欢,也有人完全无法进入到你的情境里,有人就反对这个故事,有各种各样的一种面貌和样态。所以对于一部主流电影,或者说一个商业电影来讲,肯定会遭遇很多不同的声音。作为创作者你只能去了解、去理解、去面对,然后掌握一种主流的,或者更多数人的这种想法。

我也去看那些对作品的批评,他指出的缺点可能确实是作品的缺点,但是任何作品它一定是不完美的,你既然选了、探索到这个象限了,它一定有这个象限的好处,也有这个象限的坏处,那这个是我没法改变的。但是也有些意见,告诉我们在这个象限里面实际上你可以避免这个象限的问题,有的优点可以增加,那我会吸取、修正这些东西。我觉得我能坦然地接受批评的意见,因为很多时候问题出在你的选择上,你落在A轨道上了,A轨道就有它的好处,也有它的天然的坏处,不可能你落在A轨道上,你还想占B轨道的好处,躲开A轨道的坏处,天下没有这样的好事,你不可能什么都得,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