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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说它才是这个夏天的爆款?

2022年8月18日 文/ 屈露露 编辑/ 丁宇

《人间世》拍的不仅仅是医院,其实是人与人之间的这种感情。生活在当下,它和我们之间传达的是,作为人我们的良心是什么,我们的良知是什么。

出品 | 博客天下大文娱报道组

作者 | 屈露露

编辑 | 丁宇

这是生命的倒计时。

电影《人间世》一开始,就宣告了拍摄对象的离世时间。之后的每一秒,都是人类直面生死时所承受的爱与痛。病魔与希望、坚强与脆弱、陪伴与离别,看似残酷,却极为真实。

纪录片《人间世》第一季于2016年播出,豆瓣评分9.7,获得第23届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最佳系列纪录片提名。之后《人间世》第二季、《人间世·抗疫特别节目》播出,都具有十足的社会影响力。《人间世》系列聚焦医疗领域,但不止于医疗,更关注这里发生的人间故事。

电影《人间世》即将于8月19日上映,它是纪录片的延续,又是新的篇章。它构建了不一样的叙事视角与故事结构,记录了两个抗癌家庭的真实生命轨迹,讲述了怀二胎患癌孕妇许烈英和丈夫许贵兴、患骨肿瘤女儿王思蓉和王思蓉妈妈,在她们生命最后一年时间,发生的点滴故事。

该片导演秦博、范士广接受了《博客天下》的专访。他们是校友,从学校毕业后进入了电视台做纪录片。2013年,上海广播电视台融媒体中心成立了深度报道组,专门从事深度调查类新闻报道,《人间世》的拍摄团队在这里成长。

导演秦博表示,《人间世》的名字来源于《庄子》,说的是人与自然、社会的和谐相处。导演范士广希望大家在看这部电影后,抛去所有的社会属性赋予的坚硬外壳,认真的对待身边人。

他们认为,人应该怎么样活着,人与人之间应该如何相处,都是应该被严肃讨论的话题。“希望通过作品,往前走那么一点点吧。”

以下是导演秦博和范士广的讲述——

看见人间之“矛”

策划《人间世》第二季的时候,我们和总制片人周翔一起商量,在时间和精力都充足的前提下,拍摄纪录片的同时再套拍一个电影。拍摄《人间世》的时候,我们遇到了很多人,很多故事。我们希望故事能被更多的人看到。

电影在发行和宣传上,远远要比纪录片要高得多,它获得的影响力应该也会比纪录片多一点。的确,它绝对比不过那些商业大片,但它一定是比网站、电视上的放映影响面要大一点,我们希望通过这部电影,唤起公众对癌症群体的关注。

我(范士广导演)记得《人间世》第二季里有一集的讲得是尘肺病。很早以前,我还是记者,去到山西一个村庄,那个村庄里面都是尘肺病人,那次经历对我们的触动很大,因为这批人生存真是很不容易。我们后来想,能不能做一个医学纪录片,来反映他们的生存状况。

《人间世》第二季《呼吸》讲述的是尘肺病人的故事,图为戴向群和他的父亲

那集故事播出后,我发了一个朋友圈。我说:真的希望这批人能够得到社会更多的重视,能够让他们生活得更好一点。我的爱人问了我一个问题,她说: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我问自己,干嘛不这么想呢?虽然纪录片在电视台播出,它的力量有限,我们没有想过它一定会推动国家相关的立法和政策,但是它总归会有涟漪效应。我觉得你能够做一点点事情,把这个故事讲给十个人听,讲给一百个人听,其实跟讲给一万个人听,道理是差不多的,这都是一个积德行善的事。这是我们做《人间世》这部电影的初心。

也许会有很多人说,你们这个纪录片会不会就是特别赚大家的泪水啊?这可能是第一步,但我们更多的目的不是为了让大家带着纸巾去电影院,而是希望大家能够在擦干眼泪后,更加冷静的看到生活和世界的真相。

所以将近2年的时间里,我们都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去寻找,哪个故事能生长成长片。拍着拍着,有几个故事呈现到我们眼前了。

病危产妇是《人间世》系列最早的选题,许烈英是一名病危孕期查出结肠癌肝转移的患者,她出现在我们镜头里。

发现王思蓉是一个很偶然的过程。那时候,我们到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找选题。在骨肿瘤病房,我们先看到了小胖(电影中出现的另一个患者),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他刚刚做完截肢手术,袖管空荡荡的。这让我们本能地去想,一个孩子他会怎么去面对这场手术,他怎么去面对失去胳膊这件事。我们决定关注骨肿瘤这个群体。

那天,我们去骨肿瘤病房里转悠,突然间发现了一个女人坐在垃圾房旁边的一个纸板箱上面哭。

她坐在地上跟我们讲,说她女儿可能要把腿截掉了,她有点受不了,不知道该怎么去跟女儿说。最终,她还是鼓起勇气跟她女儿做解释。没有想到王思蓉的妈妈直接告诉她:“你的腿可能要截肢了。”那时我们人手不多,加上摄像、录音、导演才三四个人,就在医院里记录下了那个瞬间。

王思蓉

我们看到一个小女孩,是如何一步一步接受了这个现实。这个过程其实挺残酷的,这种残酷让我在旁观的时候,有一种抓心的感觉,它刺痛了我。它让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一个人什么是最痛的,什么是有爱的。这些本能的东西一下子就能够刺痛到你。

我觉得很多时候,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对很多东西都是麻木的。我们可能会沉浸到我们今天穿什么好看的衣服,我们今天买什么样好吃的食物。那些真正涉及到人自身存在的一些问题,往往被我们淹没在庞大的日常生活中。

因为我们听到的大部分都是正常的声音,我们很少听到那些“不正常”的声音。就像在温水中煮青蛙一样,你在庞大的、正常的包围当中,逐渐失去一个人本能的东西。这也是我们做《人间世》的一个想法吧。我们其实是想把这些极致的故事,当成一个尖锐的矛,能够刺穿我们心里面的一些迷雾。

被生活推搡的人

王思蓉的父母在江苏横扇一家厂里熨羊毛衫,这是费孝通所说的江阴经济、小城镇经济体,很多农民都出来打工挣钱致富。但我们进入拍摄之后看到了一个复杂的故事,这家人在非常苦环境中烫羊毛衫赚钱养家,把孩子放在家里让奶奶照顾。

骨肿瘤是一种罕见病,它多在儿童“生长痛”期引发,一般不容易被人察觉。家里的老人有时候认为孩子喊腿疼是一件正常不过的事情,往往就这样延误了病情。

中国这块土地上,有太多劳动人民都是这样相似的经历,为了整个家庭的生活外出拼命打拼,他们很难停下来回望一下自己的孩子。他们没那么急速、没那么拼命赚钱,有了时间和表达情感机会的时候,往往是遇到大事的时候。

刚知道病情,王思蓉心里头是责怪她妈妈的。她觉得她从来没有管过她,她一直跟奶奶说腿疼,但没人管。作为母亲来说,她的自责不能轻易地跟别人讲,她其实心里非常痛苦。

王思蓉的家人在小院里,给她放烟花

在病房里头王思蓉的妈妈想弥补孩子,生意不做了。只有几个非常重要的时候,王思蓉的爸爸去干活,王思蓉的妈妈在病房里陪护。在一个所有人都无法面对的悲剧中,母亲和女儿慢慢走近了。这个笨拙的农村妇女,她去学着弥补,她学会了表达,她在走廊边上找那些孩子们的故事本,然后给孩子一个字一个字的讲。在女儿经历月经初潮的时候,一点点帮助她去处理。我们看到了一个外表很彪悍的劳动妇女柔情的一面。

他们也有浪漫的举动,一家人去王思蓉父亲当兵的鼓浪屿去看海,那是我(秦博导演)印象最深的一幕,当时是我们的分镜导演谢抒豪陪他们走过了这一程。

我在病房里看到了王思蓉和她旁边的那几个“卤蛋”,3个小朋友都剃了光头,马上要手术了。有那么一刻,在病房走廊上,他们很认真的互相调侃,说这3个“卤蛋”,我们是3个大光头,像个“卤蛋”,互相拍脑袋。

王思蓉的朋友刘子涵

那一刻你会觉得,人真的挺有限的,你不管怎么样都会老,都会得病。在那么一个期限里,人会慢慢地去关心她的孩子,那些病房里的人会慢慢地走进,交朋友、去聊天。

很多东西,我们没有放到电影和纪录片里。王思蓉不在了之后,我们又见了她的妈妈一面,那是正月十五,一个元宵节的时候。她觉得常年不在家,没有陪伴孩子,有点愧对孩子,家里还有一个孩子,所以打算不再去横扇熨羊毛衫了,自己在家做点小生意。她买了很多玩具,米老鼠、唐老鸭、海绵宝宝、奥特曼,拉去集市上卖。

那天下着雨,她很吃力地在那里搭棚子,结果卖一整天,也没有卖出去几个奥特曼,晚上一个人把车拉回家里,一堆玩具散落在仓库里。后来她说算了,她决定还是去横扇熨羊毛衫,毕竟孩子还需要钱,在家里赚不到钱养家。

很多时候人的本能反应是,父母应该好好照顾家里,但其实和王思蓉妈妈相处久了,你会发现,她离开家,才是社会现实。因为她没有办法在家里边靠着这几亩地,做着这几个小生意就能够把他们的孩子养活好。

电影《人间世》剧照

许烈英被查出得了肝癌之后,要拍CT,可能要换肝,这个时候丈夫许贵兴和他的姐姐们产生了一个很大的分歧。因为姐姐们觉得这是一个无底洞,做一次CT得一万块钱,还要找肝源,做肝移植。家里两个孩子,一个刚刚出生,你就这么点钱,怎么办?给谁花呢?你的孩子以后不养了吗?许贵兴反应特别强烈,他说要拼尽一切为她治病,把房子卖了给她找一个肝源。

这是理性和感性的冲突。从理性来看,这真的一个无底洞,但是从感性来看,这是一个丈夫对妻子本能的爱护。

我们在医院经常会碰到这样的问题。你投入了过多的资源,投入了过多的感情,到最后你可能真的是一场空。但我觉得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可能他是因为有弱点,他的弱点来自于他的感情,他没有办法去做一个那么理性、那么坚强的一个人。

一定有规则的话,那就是良心

我们的拍摄已经进入到他们的生活当中了。许贵兴我们摄制组拍了很久,他是福建人,来上海求医,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和资源。当时妻子许烈英住院,我们跟医院沟通协调,提供了一些帮助,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有一天,许贵兴跟妻子许烈英说,他看了一个视频,丈夫和妻子化上老年妆,看他们老了的样子,他觉得很感动,许烈英也看了也很感动。

他把这个事情跟我们导演说了,“我知道她没有多长的日子了,虽然我们不能够白头偕老,我在想能不能把我们化成我们俩老的时候那个样子,我们还是能够白头偕老的。”导演说行,我们去找了一个化妆师给他们化,化妆师没有收钱,很公益的来完成这件事。

虽然会有很多人说,你们是不是在摆拍?我们要回应这个问题。第一,我们不是在摆拍,我们是应被拍摄者的一个请求、需求,满足他的一个愿望。第二,我觉得我们多多少少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情。许烈英一直说许贵兴有一个缺点,他不懂浪漫。现在,他有机会跟妻子说“我爱你”,让他妻子在临终之前体会一次浪漫,他们有机会见到他们的“白头偕老”。有时候我们不能够特别硬性的、刚性的去理解拍摄者和被拍摄者之间的界限,如果说在拍摄当中,一定有这种规则的话,我们觉得就是良心。

许烈英和丈夫许贵兴

我们拍着自己的胸脯问一问,做这件事情对不对得起自己良心,如果对得起自己良心,有忙为什么不帮呢,为什么不帮人家一把呢?

我们拍危重产妇吴莹。当时她住在ICU里,没钱。刚有水滴筹这个渠道后,我们俩拼命地给她写水滴筹,用自己电视台记者的身份给她证明。这种介入有必要吗,当然有必要,因为你跟人家相处了一个月、两个月时间了,她从外地过来,她遇到了难以解决的困难,你凭什么不去帮人家呢?如果你真的见死不救,只是为了拍摄,我跟你之间要保持界限,我们之间不应该发生一些交叉,你还是人吗?不可能这么做的。

爱与怕

许烈英和王思蓉的故事拍摄完后,我们和陶涛、张琪他们开始复盘,这两个故事该怎么讲。因为这是两个彼此独立的故事,尤其王思蓉的故事其实在纪录片中已经讲过了一些,大家也知道了她的结局,这给电影带来了一些难题。

当时大家做了很多次讨论,决定必须要“打碎”,我们需要一种新生的叙事。

陶涛他们提出引入戏剧化的处理方式,提前把结果告诉大家。这样做一方面观众会关注她们在这一年的期限当中是如何做选择的。从叙事出发,我们想用聚光灯来提醒大家看到这些,我们觉得这本身是有意义的。

我们把不同的情感故事分成场景段落,张琪、陶涛他们反反复复的琢磨,在每一段落里做一个合理性的架构,一直来来回回的讨论,粗剪就剪了很久,差不多剪了一年多的时间,中间剪辑师还走了几个。

片子第一版出来之后,我(范士广导演)没太敢看,包括现在做点映,我一般都选择出去。因为每一次看,其实都是对自己的一个考验吧。你要重新的、反复的去咀嚼其中的这些滋味,你会想到很多之前的一些事情,尤其两位主人公已经去世了,这对我们来讲其实挺难接受的一件事情。但我们仍然是觉得这样的故事,在当代中国是需要被观看必要的,因为它真的会刺痛到我们每个人的日常生活。

许烈英去世之后,许贵兴还在上海打工。有一天我们去看他,请他吃火锅。吃火锅的时候,我觉得很奇怪,因为他和我们之前见到的样子不一样,他很没有礼貌,自己只顾吃自己的,不停地往嘴巴里面塞东西,连基本的寒暄都没有。大概吃了10分钟,他“咵”把筷子往那一放,他说我其实挺怕见到你们来的,你们一来我就会想到我老婆。然后就哭了。

许贵兴

他说:“你知道吗,我现在天天就看刷抖音,刷快手,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够麻痹我自己。”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我不应该来,我不应该去打扰他们的生活,我开车把他送走,然后跟他握了下手说珍重吧。我看着他慢慢离开,看着他的背影,我想我们这辈子可能再也不会再见面了。我们也不希望媒体过度地再去打扰他们正常的生活。

这几年我们一直拍的都是关于人的困境,我们要表达各种人类在困境中人性的复杂,但我(秦博导演)越来越觉得,我们很难说清这个复杂到底在哪里?从我个人来说,我越来越觉得人最基本情感就是爱与怕,就这两个基本的二元色,我们怎么样呈现出来,人性当中的爱与怕?

在困境当中,做出的一些选择都体现出这个人他爱什么、怕什么。同时我觉得苦难其实赋予了人的话语权,这个人是经过事了之后,他才会长大。这些经历重大疾病的家庭和个人,他一定面临着重重复杂的选择,在这个困境当中,其实他做出的很多的选择他是基于人类最普通的一个价值选择,情感判断。

很多严肃的作品确实能够让大家能够回想到,你究竟爱什么、怕什么,人性当中应该关注什么。

医学是仁学

跟拍《人间世》这几年当中,我(秦博导演)并没有特别大的变化。我越来越觉得医学是一个仁学。原来经常说医学最伟大的就是能把人治好,但其实我们观察到的很多时候,医生都在处理无能为力的时刻。很多时候医生伟大的地方不在于怎么样把这个病治好,而是告诉绝望的人们,我们应该怎么办。

我在瑞金医院遇到过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案例。丈夫胃癌晚期,妻子陷入到绝望和痛苦当中,不知道怎么办了。医生给她说,你现在倾家荡产卖了一套房子挽救他的这个生命一个月,也是对的,因为毕竟让你的丈夫在这个世上多活了几天。

如果你现在意识到小孩还要读高中,要及时止损,也并不是对不起你的丈夫,你是从家庭角度考虑的。你还可以及时出院,去家旁边的一个医院,给他尽可能多的一点止疼药,想办法去申请用血,这样能够让他舒服一点,在有限的时间里,你可以让家里人多来看看他,多来陪陪他。

电影《人间世》剧照

我觉得这番话不是一个医生必须做的,但这是一个医生的伟大之处,在病人无能为力的时刻,他给了一些帮助。所以医学是仁学,他开方子的时候,知道坐在对面的不是一个器官堆砌形成的一个人,而是一个复杂的社会关系形成的人,他更知道这个人面临了什么,遭受了什么,更有同理心,这才是医学呈现复杂的地方。

一个好医生,或者一个好的医院,他肯定是由无数的好人来组成的。我(范士广导演)想讲两个故事。

一个故事是发生在新华医院,当时在儿科的ICU里边,我们拍主人公叫朱运莹。当时有一个孩子去世了,他临床的小姑娘特别害怕,就哭了,她跟她妈妈说,我每天看到这些景象我受不了,我就是疼死,我都不想在这里待了,我一定要回家。

朱运莹听到之后,就把他给孩子买的书拿给她看,安慰她说,你是不是很害怕啊,你是不是看到别人离开,你很伤心啊?但是你要看看窗外的那些树叶,有些叶子是长在树上的,有些叶子它们生的很不好的病,它们就会自然的落下来,这都是非常自然的一个现象。所以说你一定要努力,你一定要相信你就是长在树上的那个叶子,你一定要好起来,你相信我吗,你相信医生吗,小女孩点点头。

这是一个医生和患者之间的关系吗?不是,他是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之间非常诚挚的彼此关怀。

我们在武汉金银潭医院的时候,有天凌晨一个病人去世了,当时一个护士值班。因为在金银潭医院,处理后世的话都不会让家属过来。这个时候人突然走了,那个护士就和她的同事们把这个病人身上全部擦的干干净净,给他重新换上新衣服。衣服全部换好之后,她用床把他推到走廊里边,等待殡仪馆的人来拉他走。然后她就搬了把椅子,坐在这个病人床前,她说我要陪他最后的十分钟,因为他太孤独了,没有人来接他。

《人间世》拍的不仅仅是医院,其实是人与人之间的这种感情。生活在当下,它和我们之间传达的是,作为人我们的良心是什么,我们的良知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