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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艾嘉 不服

2021年8月16日 文/ 卢美慧 编辑/ 姚璐

悲观的人更容易看到「徒劳」,但对乐观主义者张艾嘉来说,「寻找」本身是重要的。

文| 卢美慧

编辑| 姚璐

摄影| 吴明

发型师| Pius Yiu @姚派

化妆师| ANDY @ndnco

第50年

6月29日这天,张艾嘉的起床时间是早上3点45分。她先换衣服,等化妆师来化妆,准备完毕,披一条大红色披肩准时出现在了阿那亚的海边。

这是张艾嘉担任监制和召集人的纪实综艺《念念青春》最后一场录制。因为起床太早,节目组的年轻人哈欠连着哈欠,张艾嘉却神采奕奕,妥帖地跟所有人道早安。在原本的设想中,大家会在秦皇岛的海滩上迎来初升的太阳,阳光刺破海面的云雾,伴着晨光,节目结束。一个完美的计划。

但这天秦皇岛的海心情阴郁,天上密布着乌云,一直到节目录完,一丝阳光都没有出现。好多人难掩失望,张艾嘉歪着头看天空,她的眼睛总是很亮,「阴天也很好啊,阴天有什么不好。」

就是这样的一天了,一个平常的工作日。从18岁走进电影片场,今年是张艾嘉从影第50年。没有仪式,没有特别的纪念,半个世纪的岁月,她从「小妹」变成「张姐」,她演电影、当导演、唱歌、开公司、带徒弟、当评审,是整个华人世界公认的千面女郎。

在这一年工作是不容易的。此前,她从香港出发,带着拍摄队伍走过台北、重庆、海丰、北京等地。因为疫情,她在两岸经历了总计42天的隔离。

录节目的同时,助理在她的电脑下载了本届FIRST青年电影展的全部参展影片。她要利用空闲时间把片子全部看完,一个月后,张艾嘉飞抵西宁,以主席的身份参与评委们的争论,然后综合各方意见,选定最终的荣誉。8月2日,颁奖典礼上,一袭黑白相间的长裙,张艾嘉同周韵将最佳剧情长片的荣誉授予《最后的告别》,奖项公布,伫立在一旁的张艾嘉笑着望向台下因喜悦沸腾的年轻人,这时背景音乐适时响起,万能青年旅店的《十万嬉皮》。

年轻的力量、创造、才华和迷惘,始终让张艾嘉着迷。她第一次到大陆是1987年,跟一群朋友来看崔健的演唱会。那时候北京有一种古朴的美感,「感觉活在历史里,让人一下子很安静」。但到了演唱会现场,粗糙的吉他声响起,崔健把红布往脸上一蒙,「所有人都疯了」。

很多年过去,张艾嘉由曾经的摇滚乐迷变成华人世界一个优雅的符号和传奇。摇滚乐不怎么听了,每天早起后还会进行半个小时的打坐,疫情没那么严重的时候,她加入周润发牵头的跑步团,每天早上六七点钟,一行人结伴出去跑步,然后一起早餐。从生活方式上看,符合她已经68岁的年纪。但体内另一部分的张艾嘉又一直存在,她依然迷恋生命本身的知觉,对世界保持着许多好奇。

《念念青春》的制作人程十卉第一次见张艾嘉是在上海,当时张艾嘉刚刚结束隔离,「第一面我觉得她太年轻了,太好看了,我见她的那一天,她穿了一个白色的针织的衣服,干干净净,特别干净,特别利落。」

程十卉早年在英国留学,毕业后进入BBC当记者,后来回国做纪录片。2020年,她在做了6年综艺节目后开始动念回到纪录片。这个时期,CNEX执行长陈玲珍给她打了一通电话,邀请她出来一起共事。过去10年,陈玲珍一直在独立纪录片领域做着清寂的努力,监制和制作过《音乐人生》、《塑料王国》、《棒!少年》等作品。

正赶上疫情,在职场拼杀了近20年的程十卉第一次有机会长时间地跟青春期的两个孩子相处,这让她也产生了很大的疑问:「一代人与另一代人之间,究竟有没有(可能)真正的沟通和理解?」基于这些念头,《念念青春》有了雏形,要探索青春的命题,优酷也作为联合出品方加入进来。

关于节目的灵魂人物,在程十卉的设想里,她需要一个好的倾听者和发问者,需要一个热烈地过自己人生的人。张艾嘉的样子很自然就浮现了出来,「她就是活成了每个年龄段,你都想活成的那个样子。」

真见了面,呈现在她面前的是「特别飒」的一个女人,「她开会,那毛衣,那袖子咔咔就撸上去,没半点儿扭捏,你就感觉她体内有团火。」不管是多早录制,张艾嘉从不迟到,这一开始甚至让程十卉很不适应,「她是我见过的唯一的一个合作过的艺人,从来拒绝额外餐,就是永远,就是她好像感受说,如果我单独吃一条鱼,你们没有,她就觉得是邪恶的。」

7月28日起,节目在优酷独家播出。关于综艺的尝试,张艾嘉的逻辑很简单,拍了这么多电影,她希望换一种年轻人更喜欢的形式表达,这是藏在传奇、优雅、知性这些标签背后,典型的「张艾嘉性格」。

一个载体

更早一些,张艾嘉和彭于晏主演的电影《热带往事》在院线上映。湿热的南方小城,张艾嘉松散地把头发扎在脑后,裙子吊带无精打采地滑落。彭于晏扮演的空调维修工沉默地出现,空气中开始酝酿一股暧昧的气息。

很长一段时间,在受众愈发狭窄的文艺片中,张艾嘉默默展示了人类情感世界里可能的波涛汹涌。按照戏剧导演林奕华的说法,张艾嘉成为了「一个载体」,在绝大多数影视作品中,绝大多数张艾嘉这个年龄的女性,已经跟「故事」绝缘,创作者或是观众,都不会再把她们当作独特的生命个体。

林奕华少年时代看银幕上的张艾嘉,感受是「特别」,即使不是主角也会首先看到她,「她从来没有演过弱者,像是黄蓉和祝英台的综合体,有一种英气。」多年以前,林奕华给香港大学的学生开通识课,题目就是「成为张艾嘉」,谈及初衷,林奕华的回答是,「因为张艾嘉直至60多岁,依然活得很现代、自我,从来不封锁自己。」

24岁,张艾嘉出演李翰祥导演的《金玉良缘红楼梦》,她觉得自己的性格应该演宝玉,但李翰祥不肯,觉得林青霞更合适宝玉,张艾嘉应该挑战自己。「我好痛苦,因为我不喜欢林黛玉的自哀自叹。」作为朋友的作家林燕妮劝她,「青霞比你高半个头啊。」张艾嘉不服气地说,「我可以穿高跟鞋子」。

待到电影拍出来,林燕妮笑她,「你演的黛玉太健康了。宝玉要娶宝钗那一场,你伤心地飞奔回房间,你跑得那么快,快得好像奥运100米赛跑似的。」

张艾嘉这时反驳,是因为自己不懂越剧身段。于是林燕妮写,「这女子啊,没有一天服气的。」

1977年,黄梅戏电影《金玉良缘红楼梦》

到了1990年,林奕华和张艾嘉真正认识,而后又合作《华丽上班族》、《聊斋》等舞台剧作品,一路走来,林奕华在张艾嘉身上,看到的是一种女性身上「丰富的空间性」,在舞台上,60岁以后的张艾嘉可以跟郑元畅谈恋爱,同王耀庆歇斯底里,「她的身段没有很大改变,她还是维持她的脖子、她的脸、(她的)棱角。但更重要的是,整个人的形态,那种顺畅,让我觉得说,真的是张姐还是可以演,她的艺术生命可以一直往前。」

张艾嘉确实获得了某种自由。上世纪90年代,李安的《饮食男女》里,郎雄聊发少年狂,牵起张艾嘉的手惊诧众人。《20 30 40》,婚姻破碎之后,张艾嘉与任贤齐来了一段末日狂欢般的干柴烈火。《山河故人》,轰隆隆的直升机上,漂泊无依的少年董子健,在高空中跟张艾嘉有了惊世一吻。

张艾嘉成了意外,作为一个脸上有了许多皱纹的缪斯,她依然可以去展示一种人类基于本能的情欲,也保留了许多直觉和动物性。贾樟柯拍《山河故人》时知道那段母子恋会冒犯不少人,选角时想一定要找个「内心自由的人」。最后想来想去,只能是张艾嘉。

《人物》与张艾嘉聊到《热带往事》中跟彭于晏的对手戏,她窝在沙发中哈哈大笑,带着几分调皮得意地说,「那天有个朋友看完就说,我管他杀了谁,我最喜欢看他跟你发生什么事儿。」

但她又极度不专心,穿行过许多年代,她始终不是那个追求100分的人。她从没有作为一个美的符号出现在那些90年代美人的混剪视频当中。那些人们反复怀恋的流金岁月的倩影,跟她没有什么关系。她自嘲演戏不是林青霞或张曼玉,唱歌也赶不上林忆莲或王菲,电影的圣殿之上,过去、现在或是未来,接受人们膜拜的永远会是侯孝贤和杨德昌。

人生在她那里,从来不是一场比赛。她喜欢过程甚于结果,是个妥妥的体验派。这种轻快的心境带给她一种稳定的平均,山顶的高处不胜寒她很少经历,但越过一座又一座山丘,沉迷过的偶像一个个消失,回身过去,不同的时间刻度之上,一群荣耀的伙伴,但张艾嘉还在继续向前。

故事放到50年的长度去讲,当然也会生出不少世事苍茫的慨叹。来易来,去难去,一群人在时代的歌舞场中隐没身影,悬置于几代人脑海中的共识与记忆,在新时代潮水的冲刷之下,也不可避免地浮现裂纹。

但跟自己一同出发的那些经常痛苦、习惯悲观,甚至常常愤怒的同伴不一样,50年的演艺生涯中,张艾嘉看待世界的目光始终积极明亮,她始终相信勇气、天真这些人类共有的美好品格。她也一直相信「爱」,哪怕在这个人人习惯背过身去的年代,一切都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张艾嘉何以成为张艾嘉?

热情还是天真

四年前,《人物》在台北与张艾嘉有过一次对话。当时张艾嘉导演的电影《相爱相亲》获金马奖七项提名,但最终颗粒无收。采访在颁奖礼的几天后进行,张艾嘉笑着说评审们「好残忍」,但她这个时任主席照样吃鸭蛋,「证明真的没黑幕是不是?」

那次交流很快略过了电影表面的得失,转而进入张艾嘉对不断变幻着的世界的忧虑。她早过了需要别人肯定的年纪,《相爱相亲》拍得不差,不需要票房、影评人或是什么奖项来肯定来确认自我。她真正难过的是,为什么现在的人,特别是年轻人都不愿意去谈「爱」了?

「爱」在现代人的生活里,好像变成了麻烦事,大家背对彼此,隔着屏幕吵架。张艾嘉有早起的习惯,打开早间新闻,哪里又有战争,哪里的森林又被砍掉了一大片,总之好像全世界仿佛都陷入到一种巨大的破坏的激情当中,那不是张艾嘉熟悉的世界。

我们也聊到了遥远的1985年。张艾嘉32岁,正是一腔热血的年纪,那之前的一年,埃塞俄比亚发生大饥荒,造成数百万人死亡,这场20世纪最严重的自然灾害引发了全球音乐界的声援浪潮,1984年到1985年,欧美众多歌手、摇滚乐队连续多次举办筹款演唱会或发布单曲,其中最著名的是迈克尔·杰克逊领衔、45位歌手演绎的《We Are The World》。

那是远处的饥荒和无情的战火会让地球村的公民们连接在一起的年代,当时张艾嘉作为总召集人,联合罗大佑、李寿全、詹宏志等文化界人士,召集华人地区60位歌手,共同演绎了而后那首振奋过无数人的《明天会更好》。

那次对话中我们谈起,之后这几十年,一次次地进入年轻时候期待的「明天」。有的人悲观地论证,「明天」没有变得更好,「这个时候会不会灰心?」

张艾嘉当时莞尔一笑,「明天会不会变得更好没人知道,但事情总要做的。」2017年正值杨德昌去世10周年,各地都有一些纪念活动,当时张艾嘉不大愿意跟外界谈杨德昌,「我说不要再讲了,我说你们一直拿他来消耗,不要了,我们得往前走了。」

「就觉得我们应该要做点事情。」张艾嘉以此对自己的青春岁月做出解答。「要做点事情」的念头贯穿了张艾嘉的大半生,与她同时代的女星,大多数信奉着出名要趁早,然后在30岁左右嫁入豪门,从此事了拂衣去,留给众人一个反复凭吊的倩影。张艾嘉接受不了这种生活。

虽然呈现在字面上显得略微过时甚至俗气,但对张艾嘉来说,她对自己和世界的期许大抵就是《明天会更好》中唱的那样,「唱出你的热情,伸出你的双手,让我拥抱着你的梦,让我拥有你真心的笑容。」

「她骨子里有特别火热的东西,热情还是天真?这东西天生的。」几十年后,张艾嘉拉淡出江湖已久的田壮壮出演《相爱相亲》,世界变幻了模样,不再是他们年轻时凭着一腔热血就能撼动的样子。在田壮壮那里,宁折不弯加上意兴阑珊,几十年的时间就那么过去了,过去就过去,也没什么可惜。但这样的生命态度在张艾嘉那里太消极了。田壮壮说张艾嘉身上有一种持续的坚韧,「可能我受(挫折),翻腾一次两次,但次数多了我就不玩了,我躲开不就完了嘛,张艾嘉不是,她会一直做。」

我有点儿受伤

《念念青春》有一期录制,请到了杀马特创始人罗福兴。罗福兴讲起,在告别杀马特时代后,自己有段时间不愿意回老家。杀马特时代那些装扮,随着工厂老板要吃饭还是要发型的诘难,成为了历史,青春叛逆也成了过去。罗福兴跟张艾嘉说:「你是不会懂我的感受的。」

「我不是不高兴,我是觉得我有点儿受伤。」张艾嘉后来向《人物》解释自己听到这话的心情。但她接受这一点,「受伤是说大家要沟通,要说出来的才会懂,不要一开始就把我推开,对不对?」

那期节目前后,张艾嘉做了很多功课,慢慢了解罗福兴和他背后那个被符号化了的群体,一群长期不被理解和看到的年轻人,在一个剧烈变动的社会当中,很少有人去理解他们的感受。

跟通常上了年纪的人习惯去责怪新一代不大一样,张艾嘉觉得时下蔓延在年轻世代中的虚无与恨意,责任恰恰在于上一代人,年轻人普遍失去了介入现实的热情,但反过来去责怪他们并不公平,「就是我觉得,他们为什么一直在虚拟的世界里寻找一个出口,那我们的真实世界到底发生什么问题了。可是我一直就在回想,就是我并不是在怪,我从来都不会去怪年轻人,我是怪我们这一代。」

在张艾嘉看来,是上一代人为现在的年轻人创造了这样一个世界,「后来我就说,青春其实是一种没有意识跟没有恶意的暴力,我们在青春的时候,所谓的叛逆也好,什么东西就是要跟人家拧着来,什么东西都有自己的主意,还蛮多对抗的这种。但为什么我们不尝试着多一些沟通和理解呢?」

陈玲珍也注意到节目中罗福兴那个瞬间张艾嘉的反应。认识多年,陈玲珍形容张艾嘉是一个「恨不得燃烧自己带去光亮的人」,但是现代社会的节奏和气候,张艾嘉的这一腔热血,很可能是得不到回应的。这是节目之外,作为朋友陈玲珍心疼张艾嘉的地方,「现代人就自己先把自己关在一个玻璃房子里头,然后看着外面,然后老想外面的温度可能是什么,但自己也不知道外面的温度是什么。」

决定做这档节目的时候,张艾嘉跟陈玲珍只提了一个要求,「不要都是成功的人,不要都是明星。」陈玲珍觉得张艾嘉骨子里一直有一种反叛的东西,「可能不是很强地去对抗,但她很明确自己不喜欢什么」。

在这样一个关注青春的节目里,张艾嘉主动提出的拍摄对象,是97岁的黄永玉。张艾嘉喜欢黄永玉那本《比我老的老头》,钱钟书、沈从文、张伯驹、张乐平、李可染……一个个活得干净纯粹,一生为自己的事业劳作,命运摧折或是时代风雨都没所谓,都是自己小天地里的国王。采访中她略略惆怅地说起:「现代人过得太快了,很多人在年轻人的脑袋里只是记忆中的一个名字而已,这是不对的。」

就像看不得田壮壮辜负自己的才华一样,张艾嘉也不愿意今天的年轻人白白错过身边的宝藏。她的这种迫切,多多少少有一厢情愿的味道,但最后逻辑还是会回到原点,「要做点事情」。

《明天会更好》时期留给张艾嘉最重要的遗产,是一种持续关注世界的巨大热情。虽然这在当下听来已宛如隔世,但在张艾嘉的人生里,她所接受的,她所信奉的,始终是无穷的远方和人们都与她有关。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不知道90多岁的黄永玉,这是60多岁的自己没尽到「责任」。她把黄永玉以前写的一句话引用到节目中,「年轻人时常错过老人」。

当下世界的年轻人也让她好奇,「现在的青春跟我(的青春)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的。那我就说,我想好好试试看,我看看青春到底怎么回事,然后看看青春跟我们每个人的关系是什么。」

闪亮的日子

张艾嘉有个闪亮的青春期。13岁,她被母亲送到美国读书。课余就去打工,帮别人照看小孩,或是给人遛狗,别人一次遛一只,她最多的时候遛四只。上世纪60年代的美国,正是嬉皮士和摇滚乐的黄金时代,当时也正值反对越战的浪潮,1967年,一个长发、穿高领毛衣的男孩儿将一支康乃馨插进五角大楼宪兵的步枪枪管中,由此开启了西方著名的flower power运动。那个时候张艾嘉穿迷你裙,打赤脚混进纽约中央公园的游行队伍,她头顶花环,跟着大孩子们一起唱反战歌曲。16岁,因为「太喜欢谈恋爱」,张艾嘉被母亲揪回台湾,但她早早就确认了自己并不是读书的材料,一门心思想进电视台唱歌,母亲没办法,由着女儿去了。

影评人焦雄屏回忆那个阶段的张艾嘉,「好像只有一个电视台吧当时,而且有可能还是黑白时代,张艾嘉和甄妮,两人上台去唱了一首英文歌。」甄妮是那个年代公认的美女,「她混血,轮廓深,大家觉得好漂亮、好阳光这样。没想到张艾嘉跟她放在一起唱歌,大家出乎意料说这个女孩真的是,实在是太好看了,有一种青春的甜美,两个人这样一出来,大家看到就会觉得有一种幸福感,那么漂亮的两个小女孩唱英文歌。」

1972年,19岁的张艾嘉签约香港电影公司「嘉禾」,公司给她安排宿舍,宿舍的上一个房客是李小龙。当时正值武打片的繁盛时代,张艾嘉的处女作是一部叫《龙虎金刚》的武打片,是那个年代单薄套路的英雄叙事,男人打来打去,张艾嘉在其中负责美丽和可爱。

1976年,24岁,张艾嘉与林凤娇、秦汉主演李行导演的《碧云天》,典型的琼瑶苦情戏,张艾嘉有不少哭戏,还要上演自愿借腹生子的戏码,凭借该片,张艾嘉获得了人生中第一座最佳女配角奖杯。大家收工后一起去喝酒,秦汉喝多了扔盘子摔椅子,张艾嘉喝多了又哭又叫,场面十分不琼瑶。

1977年,25岁的张艾嘉和林青霞搭档,共同出演了李翰祥导演的黄梅戏电影《金玉良缘红楼梦》,张艾嘉演一个「特别健康」的林黛玉。也是这一年,她同刘文正拍《闪亮的日子》,现场需要两个人唱歌,张艾嘉突发奇想,说我们两个可以不用唱完,唱几句之后,把它变成下一场戏的背景音乐。导演刘维斌无意中说:「张艾嘉你将来可以当导演。」

在那之前,张艾嘉是电影圈的后辈,是个总想着玩、谈恋爱、喝酒唱歌到天明的嬉皮女孩,因为太喜欢谈恋爱,她甚至跟嘉禾解了约。但是「当导演」的念头一冒出来,眼前的道路突然宽阔,对这个时期的张艾嘉来说,除了在生活里潇洒放肆,她也学习在当时由男性绝对主导的影视行业里,在女演员更多只是作为美丽符号的被动命运中,寻找自己做主的可能。

关于一个好导演应该有的样子,张艾嘉最初接受的教育来自胡金铨。那时拍《山中传奇》,整组人在韩国呆了一年,前三四个月,胡金铨没有拍张艾嘉一个镜头,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躲在酒店大哭。后来张艾嘉反应过来,胡金铨就是在磨她的耐性,那个年代的香港,经常八九天就拍一部电影,胡金铨想让这个毛毛躁躁的丫头先静下来。胡金铨做过演员,熟读历史,对美术也有钻研,张艾嘉后来就成了胡金铨的跟班,她一点儿也不娇气,电影里需要一些云雾缭绕的镜头,她跟着剧务一起去现场点火放烟,这里烧一点儿那里烧一点儿。这让张艾嘉很早就明白,电影是假的,但做电影这件事可以很真。

1979年,张艾嘉同朋友合作成立电影公司,当起了老板,投资的第一部戏是许鞍华的处女作《疯劫》,那个时候张艾嘉见许鞍华,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老板,只说自己也想学着当导演。

1979年 电影《疯劫》

在电影界,张艾嘉所受的滋养最初来自于胡金铨、李翰祥、李行等老一辈导演,她在家中排行老三,老导演们习惯叫她的小名「小妹」。小妹初到香港打拼就给很多人留下了不一样的印象,有段时间跟胡金铨学剪辑,跟屁虫一样,逗得胡金铨天天管她喊,「儿子,儿子!」

她横冲直撞的性格也免不了头破血流一番,亦舒当年写,「人们老是记得她进嘉禾时那股初生之犊的味道,乱神气,乱漂亮,乱说话,乱发脾气,她以为电影界是学校,张艾嘉,世界不是这样的,世界是你现在发现的真相,而且大家都得好好地活下去。」

「世界的真相」是什么,张艾嘉一直没找到完美的答案,几十年后,她总结自己的性格,「我是常常把自己弄得一身是伤但爬起来还是要去打仗的人」。

天才呵护者

许鞍华的《疯劫》后来成了香港新浪潮的重要作品。1983年,张艾嘉出任香港新艺城电影台湾分公司的总监,大力扶植文艺片创作,顺势把新浪潮的波涛引入台湾。

1981年,焦雄屏结束留学生涯,张艾嘉是她回台之后见到的第一个电影圈的人。一个小插曲是,两个人见面聊天,聊着聊着罗大佑来找张艾嘉,那段时间的咖啡馆,或是谁家的客厅、滚石公司的录音室,到处都是蓬勃的年轻人,罗大佑和张艾嘉们,杨德昌和侯孝贤们,大家摩拳擦掌,守望相助,罗大佑给张艾嘉写歌,侯孝贤帮杨德昌客串电影,与香港的许鞍华和徐克们,大陆的第五代导演们,万类霜天竞自由,共同缔造了一个被后世反复眺望怀恋的美好年代。

拍电影的成本太大,有一次张艾嘉逛书店,翻到《十一个女人》的小说,觉得可以拍成系列剧,于是跟电视台提交了方案。《十一个女人》网罗了杨德昌、柯一正等一批新生力量。作为策划和监制的张艾嘉身处一群锋芒毕露的人中间,既要照顾所有人的情绪,又要控制成本,三头六臂,苦不堪言。

焦雄屏认为《十一个女人》是台湾地区新电影运动的开篇,一批电影圈的新人获得机会崭露头角,张艾嘉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推动角色,「她的成熟睿智跟她的某一些宽容,就是因为她很早就去承担非常多这种辛苦,其实要有很大的耐心跟毅力,还有对于那个财务上头的一种稳定性,非常多琐碎的工作。」

世人理解历史,都只看到成就和荣耀,很少有人注意到那些成就与荣耀得以生长的土壤与基石。对台湾电影走向世界做出诸多推动工作的焦雄屏认为,张艾嘉绝不是那个站在大才子身旁的美丽符号,「她的大胆跟她的提拔人才啊等等,用她的资源去给这些人一些历练的机会,这个真的是,不可取代的。」

杨德昌是伟大的天才,但没几个人受得了他在片场的暴脾气。张艾嘉在的时候,总会尽量让大家开心和轻松一些。一起走过那个耀眼夺目的年代,焦雄屏觉得张艾嘉以女性特有的温柔和韧性,抚慰和成就了我们后来看到的深刻和尖锐。那个年代大家一边团结一边争吵,天才和暴君可以是一个人的两面,「其实大家都爱他爱得要死,喜欢他的电影,可是跟他相处,每个人都战战兢兢的,每个人都是,忽然看他那个脸闪过一丝阴影,说,呦,不知道自己讲错哪句话了。」焦雄屏也记得有一回去探班侯孝贤,整个剧组的人都不敢说话,看她来了宛如救星,「全片场人都高兴死了,说你来了就好,你来了就好,说全场都没人敢跟他说话了。」

《念念青春》最后一期录制,节目组瞒着张艾嘉邀请了电影《海滩的一天》中饰演她丈夫的演员毛学维,潮水散去,一起创造历史的伙伴被吹得七零八落,杨德昌去世,胡因梦隐退,毛学维在上海开起了餐馆,只有张艾嘉,依然活跃在一线,并在冥冥中选了一个北方城市的海滩,作为自己新工作一个阶段的句点。秦皇岛昏黄的海水涌过来又退回去,当天恰好是杨德昌离世14周年的纪念日。

电影史将《海滩的一天》视作杨德昌传奇电影人生的开场曲,毛学维跟《人物》回忆的是另外的细节,胶片时代,一部电影的时长通常是90分钟,大概会用9000尺底片,《海滩的一天》定剪版本是166分钟,「杨德昌用了12万尺!他什么都不管的。」

天才放肆燃烧,必然要灼痛很多身边的人,杨德昌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对财务更是没概念,许多琐碎都要张艾嘉去处理。多年以前,张艾嘉同林奕华有过一次对谈,谈到《海滩的一天》,林奕华问起她同杨德昌的陈年往事,张艾嘉大笑之后回应老友,「他每一分钟几乎没有自己的生活。大家在那里聊天啊喝酒啊,他就坐在旁边眯眯眼笑,突然他会说,那个谁会说一句什么东西。大家都很愕然,不知道他在讲什么。只有我知道他在说剧本里面的东西。」

《海滩的一天》上映后,一时风头无两。全新的电影语言,全新的叙事方式,以及杨德昌对人类社会独有的精确与悲观,一切都跟此前的华语电影太不同了。

林奕华在《海滩的一天》看到了与印象中完全不同的张艾嘉,片中张艾嘉饰演的佳莉觉察到丈夫的背叛,有场戏是佳莉在水槽边洗碗,她抑制着自己的激动,直到最后一刻扫开所有碗碟,在崩溃中开始质问丈夫。一个女人的隐忍不甘,在那场爆发中尽数体现。「要知道那还是琼瑶片的时代,」林奕华觉得那个时期的电影,展现了当时的电影人触及社会现实及生活真相的野心,他也敏感地察觉,张艾嘉「在这个过程中就从被动变成主动,就是要越过琼瑶片造成的那种遮蔽也好麻醉也好,把真实的生活带给观众」。

1983年,电影《海滩的一天》

但是任何新生力量的涌现,一定伴随着阻遏与不解。焦雄屏仍记得当时外界对他们这股新生力量的排斥,「对我们都无情地打击,讲话都人身攻击的。讲话都非常难听,那时候都骂,说电影都黑巴巴的,看不见,电影都不晓得故事讲什么,也没有故事,也没有头,也没有尾巴,都是讲些奇怪的话。」

而当时的市场和观众,也没有做好理解和拥抱这群年轻人的准备。焦雄屏没有跟张艾嘉交流过,后来她再次远走香港是不是当时的状况伤了她的心,「我觉得要很大的魄力,你才能面对这些东西,就是说,我做错了吗?怎么回事,我们那么真心地拍电影,我们这些电影在海外得那么多掌声,我们不相信我们拍的东西是不对的,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呢?」

向内心去

工作中无意创造历史的同时,张艾嘉依然爱哭、爱喝酒,沉迷恋爱。年轻时代,闺蜜张小燕是张艾嘉永远的情感垃圾桶,她总搞不清楚张艾嘉的现任是哪个,但每回喝醉,张艾嘉都会跟她大倒苦水,别人爱一次伤一次长大一次,张艾嘉爱一次伤一次下一回再重来一次,经常喝得太多了,张小燕开车去接她,张艾嘉抱着一棵大树死活不撒手:「我不要回家!」或者跳到桌子上张牙舞爪,「嘿!张小燕!你就是不会玩儿!」

「爱」这件事,在张艾嘉的世界里非常简单,年轻时一个男孩儿会弹吉他或是钢琴,她就恨不能马上昏倒。男人沉迷自己的工作,也是可以让她心动的理由。

后来,年轻的他们老去。人们热烈分析张艾嘉身后的那些八卦,影影绰绰地探寻她与才子们相处的心得。

《念念青春》最后一期的海滩边上,也有年轻人忍不住好奇,张艾嘉依旧坦然,「能让大家知道的,大家都知道咯。」

上世纪80年代,张艾嘉曾有过豪言,「不可一日无恋爱」,考虑到当时女性的集体心事还是「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等待一扇不开启的门」,张艾嘉的主动和坦然有着强烈的先锋色彩。她勇敢爱也勇敢分,勇敢犯错也勇敢承受,享受轰轰烈烈的同时,也汲取着才子们给予的养分。

《海滩的一天》之前,张艾嘉在电影中更多是做好导演交代的任务,但杨德昌让她看到了电影的另一种可能,她同林奕华聊起过对方对自己创作的影响,「他真的是打开你的另一个世界。你完全没想过用这种方式去思考,那种思维方式完全是你不熟悉的……他就是会做一些事情让演员自己向内心走。」

「向内心走」成为日后张艾嘉创作中一个不变的核心。但当时台湾市场并不欢迎这群完全沉溺在自我世界中的年轻人,频频受挫之后,张艾嘉辞去新艺城台湾地区总监职务。而在此时,摆在她和同伴们面前的人生道路也出现分岔,杨德昌和侯孝贤们继续各自的传奇,张艾嘉选择赴港定居。在她身后,那把她带去的火种兀自燃烧,在尔后的年月,逐渐燎原。

1986年,学习和准备了多年,张艾嘉推出了自己的导演处女作《最爱》,这部她自编自导自演的影片最终让张艾嘉赢得金马金像双料影后。

1986年,张艾嘉导演处女作《最爱》

同一年,杨德昌拍了《恐怖分子》,侯孝贤推出《恋恋风尘》,焦雄屏觉得那是一个无比团结和灿烂的年代,「那个时候大家对台湾的电影充满了自豪感,以我的行走世界的经验,我当然就知道说这两个电影出来,无愧于世界任何电影运动。」相形之下,张艾嘉走的是另外的道路,「她后来拍《最爱》这些电影,在形式上头并没有那么断裂式的那种新电影的叙事法,但是张艾嘉了不起的是,她是往女性的内心去挖掘。」

那个时候去参加影展,大家经常凑到一起,加上大陆的第五代影人,大家一起在德国喝啤酒,在威尼斯憧憬华语电影明日的荣耀,想来都是阳光灿烂的日子。焦雄屏忘了有一次在哪个国家碰到张艾嘉,当时她带着妈妈一起,两个老朋友聊天,青春期结束了,昔日的少女们有了各自的事业和生活,「其实我们那时候都已经知道每个人的优缺点嘛,想到都是相视一笑,也没有谁记恨谁或不喜欢谁,都是很好玩的经历。」

从创作层面来说,焦雄屏觉得张艾嘉之于华语影坛,在于她独特的女性目光,「她是另树一格,她比较注重女性的内心,她喜欢注重有一些女性的一些内在的活动,还有她的社会角色。她基本上关心的是这些,她的企图非常明白,就是女性跟女性角色。」

她导演的《20 30 40》结尾,由她本人饰演的Lily独自站在镜子前,那是一个女人关起门来的时刻,她40多岁,被丈夫抛弃,与情人重逢未果,生活看起来要完蛋了,她拿着一把剃刀,绝望得仿佛要哭出来,嘴里一遍遍念着「我是个被抛弃的女人」,这时所有观众都以为Lily想不开要自杀。一阵地震袭来,她仿佛接到什么启示,耸了耸肩膀,骄傲地抬起手臂,顺势刮起了腋毛。女性世界的幽微在她的电影里纤毫毕现。

有一段时间,港台媒体喜欢称呼张艾嘉为「女强人」,这让她不爽了好一阵,她一次次对外重申,女强人、女导演之类的称呼,其实隐含了歧视的意味,「不要叫我女强人,我是个女人。」

焦雄屏始终记得,《20 30 40》那年,她在柏林电影节遇到了张艾嘉剧组,张艾嘉带着刘若英和李心洁两个徒弟,在柏林的寒风中开开心心走红毯。晚上的酒会中间,大家举着酒杯三三两两聊天,「她们三个忽然唱起歌来了,特别开心,我就觉得很开心,那么可爱三个人,又那么美,太快乐了!」

具体

1992年,李宗盛——张艾嘉心中永远的「小李」,为她制作了专辑《爱的代价》。许多如风往事,汇入时代的流行曲,「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走吧走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

专辑《爱的代价》封面

许多人心绪难平的是2006年,李宗盛举办「理性与感性音乐会」,张艾嘉担任嘉宾。与新电影运动几乎同期,张艾嘉在茫茫人海中挑出送瓦斯的小李,在音乐世界里书写了另一段佳话。《明天会更好》的那年,小李还是众人的和声,20年后,他成了情感大师,中间的talking环节,张艾嘉直接问闷骚的小李,「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大家啊,包括我老公也很想知道啊。」惹得李宗盛在台上语无伦次。

这场音乐会开场,张艾嘉头戴骑士帽,穿着牛仔裤和bling bling的背心从高台上走下,笑着说起两人的绯闻,「关于我们的事,你们通通都猜错」。灯光熄灭又亮起,台上的李宗盛弹起吉他,唱起这场他人生中最为重要的音乐会的第一首歌。

外界看张艾嘉,总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智慧模样。张艾嘉告诉《人物》,「哪有的事,这种生命的一代一代的沉重,压在我们身上,我们还要变成一个健健康康的人,你想那要脱多少层皮?」

盛大的青春期结束,留在外面的是影影绰绰的秘闻。回到张艾嘉的自我世界,她要做一个母亲、妻子、女儿,迎来一个女人的40岁、50岁、60岁。

「记得她17岁的愿望,就是要生一窝的孩子。最好是5个,可以组一个合唱团。因为她深爱任何懂音乐的人,尤其是那种不太爱说话、会玩乐器的男生。」张艾嘉这么总结自己年轻时的愿望,但是5个儿子的美梦没能成真,1990年,儿子Oscar(王令尘)在香港狗仔队的持续严密的监视下出生,37岁的张艾嘉进入人生新阶段。

「我觉得她也蛮百变的吧,这么多年来,她情绪上面也是很丰富。作为母亲,有知性的一面,也有狂野潇洒的一个时刻。我跟她的互动现在当然有点像好朋友的一个状态。」如今在上海拥有自己设计公司的Oscar这么向《人物》形容自己的母亲,「可是也有时候她唠叨的时候,就像一个母亲她们所唠叨的,吃饭没吃,不要熬夜,少喝点酒就是这些,就是一个普通人。」

在Oscar的叙述里,张艾嘉喜欢做饭,最得意的是砂锅鱼头和狮子头,张艾嘉祖籍山西,饺子和炸酱面也是一绝。从小到大,除了出门偶尔会被拦住合照,在Oscar的记忆中,妈妈就是非常普通的一个妈妈。

唯一有点不同的是,妈妈很小就教育他要独立,「从小就一定要工作,一定要自己赚自己的钱。」Oscar 9岁的时候,张艾嘉安排他到一个童装工厂钉标签,做了两个多月,跟工厂里的工人正常上下班。「从小就教我要独立,她可能觉得生命就是独立的,所以现在我们可以在同一个层面上进行交流,做她儿子就像做她的好兄弟一样的感觉。」

美术指导文念中从《心动》时期与张艾嘉合作至今,同时也与许鞍华有过多次合作,「许导特别少女心,特别像小女孩一样。但张姐就完全不是小女孩,这个不是年龄上的,因为张姐是一个很会照顾所有人的导演,每一个组或者什么,她特别照顾大家的需要什么的。」

文念中有时候会好奇张艾嘉究竟哪来那么多的能量。几年前妈妈过90大寿,张艾嘉特地找出一张妈妈年轻时很美的照片,照片已经泛黄,她拜托文念中帮忙修复,宴会用什么厨师,烧什么菜,请什么乐队,全都是张艾嘉一手操持。在香港,妈妈是著名美人,美到从前黄霑每次见到张艾嘉,都要忍不住说,「你妈妈实在比你漂亮100倍」。美人高兴不容易,当美人是自己的妈妈时,让她高兴更不容易,文念中佩服张艾嘉也在于此,「其实照顾老人家挺累的,因为有时候有些事情是不讲道理的,但是你还得要把问题解决,把事情安排好。」

张艾嘉还是文念中女儿的干妈。女儿出生时,张艾嘉跟文念中说要认干女儿,「我以为她是开玩笑的,结果孩子满月,她真的按照香港这边的习俗准备了金筷子金碗,吃饭的时候拿出来我吓一跳,啊,原来她真的是这么认真来看待这件事。」

这些年两家人经常一起吃饭,文念中简直没看到任何一个女人会比张艾嘉更爱做菜,「比如说她请客吃饭,她会花一整天。她不会去一个菜市场就买完那天的菜,可能去几个不同的菜市场……她可能会为了一顿饭,忙了足足一整天的来为了让大家吃得好。」

在田壮壮眼中,张艾嘉是一个特别活得具体的人。他记得有一回,张艾嘉兴冲冲地跟他说,她的先生特别喜欢红酒,是个行家,两个人就在西班牙包了一块葡萄园,「然后呢,她就跟我讲,哎呀,去采葡萄,去采摘葡萄,去压葡萄汁,去做酒,真的特别特别有意思」。

在田壮壮眼中,张艾嘉是一个时时刻刻对生活充满了兴致的人,任何时候都不含糊,她总是有本事让自己过得美滋滋的,「这挺了不起的,我觉得亚洲的导演,就是国内,我认识的里面,一个是她,一个是陈冲,我觉得身上都有一种,就是与生俱来的一种特别特殊的气质。」「她做女人做得很具体,做媳妇就做媳妇,做妈妈就做妈妈,做女儿就是特别好的女儿,包括做导演,每一种身份她都特别具体,做得特别好,每一个她都活得特别精准,这特别了不起。」田壮壮说。

但在这些具体当中,任何一个身份都没有吞没张艾嘉本身。有一次采访,主持人问张艾嘉,那么多的身份中,她最喜欢的是哪个,她想了想回答:「做我自己。」

未必有答案

很多人觉得张艾嘉幸运,因此可以做自己。她身上那些知性优雅的标签也习惯给人一种印象,这是一个运气好得不得了的女人,出身名门,一路顺风顺水,俯拾皆是传奇。但没有人的人生不存在暗面。

2015年,CNEX制作纪录片《冲天》,陈玲珍邀请张艾嘉担当片中林徽因的配音。抗战期间,林徽因南下昆明途中与中央航校的几位年轻飞行员结下友谊,因这几位飞行员在后方多无亲友,林徽因成了他们的临时家长,南下期间,一封又一封的阵亡通知送到林徽因的病榻之前,包括林徽因同在中央航校读书的三弟林恒。

《冲天》当中,张艾嘉要压抑着内心的苦楚,读林徽因那篇《哭三弟恒》,「弟弟,我已用这许多不美丽的言语,算作是诗来追悼你,要相信我的心多苦,喉咙多哑,你永不会再回来了,我知道。我既完全明白,为何我还为着你哭。只因为你还是个孩子,却没有留什么给自己,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你死,是为了谁。」

张艾嘉当天边录边哭,一度要拼命遏制自己的情绪,陈玲珍当时还不清楚内情,只觉得印象中优雅超脱的张艾嘉,「原来内心是有很大伤痛的,那个伤痛一直在那里」。

张艾嘉一岁多的时候,身为飞行员的父亲在台北新竹执行任务时发生意外,撞山殉职。张艾嘉对父亲没有记忆,只有疑问,在录制《十三邀》时,她同许知远聊起这个疑问,「这一腔热血,值得吗?」

和很多早逝的空军一样,父亲安葬于台北碧潭公墓,一个偏远、少有人烟的地方。张艾嘉对父亲所知不多,山西五台人,去世的时候只有33岁。在碧潭公墓,许多像父亲一样少小离家又客死他乡的年轻人,墓碑上写祖籍、生殁年,一个人短短的一辈子也就那样了。有一年张艾嘉给父亲扫墓,发现有棵树枯死后被砍掉,现场杂草丛生,一片狼藉,张艾嘉很伤心,找到墓地的管理员,对方告诉她,整片墓地只有他一个人打理,「我那时候心里难过到……都是那么年轻的孩子们,都没有那么一块东西给他,就是少了我们中国人常常说的尊终。」

这种「值得吗」的疑问从幼年陪伴张艾嘉至今,人人觉得她含着金汤匙出生,但人生教给她的第一课,是离别和苦涩,是亲密关系缺席后客观存在的一个巨大空洞。小时候她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玩伴中也有不少情况相同的小朋友,「当然我们都活过来了,都还是OK,可是我都一直有这样子(的疑问),就是觉得说是为什么呢?值得吗?」

张艾嘉自小任性,做什么事情家里大都不会阻拦。只有一次,她心血来潮想学开飞机,她那位漂亮得让她望尘莫及的妈妈一直追到了停机坪,将她臭骂一顿后跟她说,要是她敢开飞机就跟她断绝母女关系。

已经很多年,她一直试图写一个关于父辈的剧本,不是那种史诗式的设定,依然是张艾嘉看待世界的方式,乱世中那些飞到天上去的年轻人,他们后来的人生怎么样了?

张艾嘉说不清楚,自己把每一天都活得很彻底,试图对所有人都好,对人群中的恨意永远保持高度警惕,以及一生中对爱的不可抑制的渴求,是不是与生命初期的这种缺失有关系。

虽然一路活在各种热闹当中,张艾嘉非常明白,人始终是孤单的生物,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沉重,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她很喜欢田壮壮导演的电影《吴清源》中的一个片段,当时田壮壮邀请她去客串,饰演吴清源的母亲,有一场戏是她要等吴清源回家。在漂泊不定的命运中,一个女人如何应对那样的时刻?

张艾嘉非常佩服当时田壮壮的处理,灯光打好以后,所有机器和人员都拉得很远,留张艾嘉一个人在黑暗的角落里等待。

张艾嘉提及这个瞬间,乱世中一位母亲的心痛,作为导演的田壮壮的心痛,她都在那个片刻有所感受。张艾嘉曾形容,田壮壮把《吴清源》拍成了「没有一丝鸡油的鸡汤」,他希望电影干干净净,为了这干净恨不得把自己祭奠出去。但是时代飞速变化,他们这一代习惯对电影交付出的真心,大概率是要被辜负了的。

所以到了《相爱相亲》,说什么她也要把田壮壮从茫茫人海中拽回到电影中。《相爱相亲》中,有几场戏是张艾嘉和田壮壮走在建筑工地上,一切旧日的痕迹都在消失,两个上了岁数的人,身处庞大的新世界的建设场景当中,徒劳无益地寻找。

悲观的人更容易看到「徒劳」,但对乐观主义者张艾嘉来说,「寻找」本身是重要的。四年之后,关于「一腔热血」的疑问还是没有答案,剧本还在反复修改,身边的朋友不断告诉她,「没希望的」,张艾嘉也不可避免地产生对现实世界的各种忧虑,但越是忧虑就越要「做点事情」,这一腔热血值不值得,明天会不会更好,「可能是我们一生都在找的答案,可是未必有答案」。

2007年,电影《吴清源》

散场

2020年,滚石唱片40周年,罗大佑当初创作《明天会更好》的手稿得以再度面世,人们这才发现,这首纵横歌坛30多年,消弭过无数隔阂的歌曲,还有一个灰暗版本,1985年大家唱的是: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独地转个不停。 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 让昨日脸上的泪痕,随记忆风干了。

罗大佑的原版是:

轻轻抚摸麻木的身体,无奈闭上你的眼睛; 这个荒谬的世界,依然黑白不分地转个不停。 春风已解风情,刺痛少女的心; 那旧时撕裂的伤痕,永不会愈合了。

当时滚石唱片的音乐总监李寿全看到歌词,感觉到歌词中的灰暗色彩和赈灾歌曲并不合调,于是找来张艾嘉和另外几个同伴,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把歌词改成了较为阳光的版本。

罗大佑 《明天会更好》创作手稿

历史以一种方式发生,就断绝了另一种方式的可能。时至今日,张艾嘉已经不记得当年的情景。但从年轻到年老,张艾嘉一直不肯放弃的一件事情是,用自己的一腔热血去中和世界的冰冷和寒意。

很多时候,张艾嘉乐于拥有一个女人看待世界的目光,她能清楚看到男人们的才华,也能理解他们的孩子气和绝望。但她自己看待世界,从不像他们那般灰色。

拍摄《吴清源》那年,有一次在香港一间餐厅,张艾嘉远远看到杨德昌夫妇跟经纪人陈自强一起吃饭。那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也说不清什么原因,张艾嘉同杨德昌都不说话。当时张艾嘉已经知道杨德昌生病的事,她走了过去,「他看到我他就过来抱了我一下,我就抱了他一下,也没说什么。」

那是两位好朋友的最后一面。不久之后,张艾嘉得知杨德昌在美国过世的消息。当天她大脑一片空白,从外面走了很远的路回家。回到家中她摊开一叠纸开始画画,张艾嘉不是很会画画,但当时整个人只是被一种巨大的情绪驱使,她画很多他们相处的场景,画他们的80年代,「可是画一点我就有点生气,我觉得杨德昌的病,当初为什么会生这个病,是他自己对太多事情的一个固执,他是个常常跟自己生气的人。他有这么多的才华,他可以继续延续做很多很棒的事情,可是他就是,他自己的脑子,他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就很气。」

金色年代永远结束了。

多年前张艾嘉、李宗盛、卢冠廷、林子祥一起录过一个叫「卢张李林音乐事务所」的节目,节目中张艾嘉问大家,为什么歌越写越少了?

林子祥说,什么歌都唱过了,似乎想说的话都已经说了出来,如果再说一次,已经未必很真。李宗盛答,「我不相信什么永远的歌,我写得少是因为我已经能够把我最好的时光、最好的岁月,都已经给了我那个年代,我已然尽了我所有的力量,接下来是这个年代的人要做的事情。」

而张艾嘉用自己的生命证明了,她并不完全赞同老友们的观点。「杨德昌很强大的一种东西,其实是他性格里的孤独。我觉得张姐很强大的一个地方是,破碎的东西怎么把它缝合,对我来讲是蛮女娲的。」林奕华如此评价。

采访时张艾嘉说起了男人的脆弱,不管是光芒万丈的才子们,还是生活中的普通男人,「其实心里真的都蛮脆弱」,她说起她脾气暴躁的爷爷,小时候调皮,爷爷生起气来,「吊起来拿皮鞭打」,她是长大了很久以后才反应过来,对爷爷那一代来讲,家在大陆,左等右等,家永远回不去了,儿子也没了,爷爷的皮鞭子,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男人的伤心和软弱。

四年前,《十三邀》里许知远问,会不会有时候觉得你们这代人在舞台上呆得太长了,张艾嘉皱了一下眉头,麻利地回答,「不会。」

林奕华很多时候都觉得,张艾嘉是一个跳出了限制的女人。这种限制有时间上的,也有空间上的,她能以文化英雄的姿态在台湾开启一个时代,也能在乐于把豪门神话当作女演员终极归宿的香港,当了几十年独立潇洒的女人,到了《相爱相亲》,她又能抹平身上的「他者」痕迹,把一个发生在郑州城乡的故事,讲得滋味十足。

同张艾嘉合作《聊斋》,林奕华设置了三条线,鬼永远把自己锁进过去顾影自怜,人永远只看眼前得过且过,只有狐可以穿越不同时空,张艾嘉扮演的胡小姐就是这样一个穿越了不同时空的女人,林奕华说张艾嘉当时给了他很多灵感,「因为她有很多这样的一种人生的经历,包括她其实见过别人也好,自己经历过也好」。

关于流逝的时间、不复返的时代,张艾嘉看得向来超脱。她一直对考古着迷,有段时间沉迷研究甲骨文。今年年初,她一直追着三星堆重启开掘的新闻,大概以为媒体会掌握什么内幕,采访间歇她张着大大的眼睛问,「那个那个三星堆的新闻为什么停了?挖到第八坑就停了,不知道接下来又挖到了什么。」

在地层中沉睡了三五千年的器物,那时候的人们在上面刻飞鸟和游鱼,这让守在电视机前的张艾嘉觉得特别神奇,「你可以想象到那个时候可能是渔夫捕鱼,然后鸟在天上飞,他们刻下来,把自己跟自然连接起来,或者可能是表达一种对自由的向往或者敬仰。」

人总是会消失的,但人做的事情总会留下些什么痕迹,这是乐观主义者张艾嘉的终极信念,「这个世界是不会变的」、「想得却不可得,你奈人生何」、「这个荒谬的世界,依然黑白不分地转个不停」,或许是一种事实,但在张艾嘉这里,哪怕遍地是瓦砾的地方,种下一粒种子,总有可能钻出一朵花来。或者哪怕钻不出来,种的过程也可以是开心的。

长空之下

这次录《念念青春》,张艾嘉一个电话又把田壮壮拽了出来。开始田壮壮想,综艺节目闹哄哄的,张艾嘉这又是折腾什么,名字也弄得那么文艺小清新。他硬着头皮去了,只当是帮老朋友的忙。

结果到了那里,他才知道那期节目讲的是黄永玉。早些年,田壮壮跟黄永玉在一个院儿里住了好多年,两个人都爱玩,又特别有性格,一对儿天真顽皮的忘年交。节目中,张艾嘉特地挑出黄永玉在《比我老的老头》里那篇缅怀钱钟书的《北向之痛》,让田壮壮读了其中黄永玉写给钱钟书的诗——

哭吧!森林! 该哭的时候才哭! 不过,你已经没有眼泪。 只剩下根的树不再活, 所以,今天的黄土是森林的过去; 毁了森林再夏禹治水何用?

这是一首沉痛的悼亡之作,在黄永玉的眼中,「祖国的文化像森林,钱先生是林中巨树。」读这一段的时候习惯玩世不恭的田壮壮动了感情,节目录到最后,他跟张艾嘉说自己没录好,结果又重录了一遍。

节目后两人感慨,田壮壮长大的那个院子,原本也是一片森林。

这是作为个体的张艾嘉在当下必须面对的某种困境,那个远行的金色时代留给她受用一生的遗产是,向外连接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对内无限探求自己的内心。但在历史涌来的潮水面前,她必须要去面对那个理想世界摇晃乃至崩塌的可能。这是经历了半个世纪的岁月后,张艾嘉内心最为焦急和心痛的部分。

用什么来抵抗这种焦急和心痛呢?张艾嘉的回答还是要做事情,要把每一天都过得「具体」,这是作为历史大潮中「渺小」的人,唯一可能的抵抗方式。

有一回听李宗盛的《山丘》,「还没能成熟,就已经老了,尽管心里住着的还是那个年轻人。」张艾嘉很有感触,说着人不可能超越自己的时代的「小李」还在继续做事,「我非常非常喜欢,我觉得他是这几个人中间最进步的人,就是你不管他的作品变得更冷,不是商业的东西,可是他就是一个很用心,你不管他怎么写,他怎么去弄,他就是做了嘛。」

到了68岁,要面对的除了时代的飞速变化,还有生命本身的局限,张艾嘉开玩笑说自己已经到了「随时会挂」的年纪,她不大相信真的有对生命终点超脱的人,而抵挡恐惧的方式,只能是「努力向前,多做点事」。四年前她为徐枫颁发终身成就奖,候场的时候两个人在幕后聊天,徐枫告诉她,「你总有一天也会拿到的。」张艾嘉说自己当时心里想的是,「希望我下次上来的时候,并不是因为拿终生成就奖。」

妈妈90多岁了,有时候会抱怨她。她的朋友和助理偶尔也会说,为什么要给自己弄那么多的事情,连睡觉都睡不好。「我说我能够做点事儿就赶快做吧,他们说你睡眠不够,我说没关系,将来要睡很久。」

黄永玉给了她很多鼓励。他让她真的意识到,年轻不等于青春,年老也不等于不青春,赤诚可爱如黄永玉,97岁了,思维还是聪敏顽皮的年轻人。

去家中拜访的时候,黄永玉拿出许多他自己做的紫砂壶,其中有一个紫砂壶上画了潘金莲,黄永玉在旁边刻了字,「爱了,把我怎么样?」

黄永玉的一生,经历过战乱时期的离合悲欢,也见证了时代风雨的严酷无常,年轻时跟一群大家在一起,又在之后的岁月看着他们渐次凋零,他写钱钟书,写自己的表叔沈从文,写他们在风雨中走进自己的学问,人总是会老、会死,老天的安排谁也左右不了,能左右的只有自己。

结束了北京的工作,张艾嘉又马不停蹄地前往西宁,担任FIRST电影节的评委主席。离开北京前,张艾嘉又拉上田壮壮,一起去见黄永玉。本来只是简单地道别,但是那天,68岁的张艾嘉,69岁的田壮壮,97岁的黄永玉在一起,每个人都有一堆故事,每个人都有一堆浪漫和秘密,他们聊啊聊啊,从下午4点一直聊到了晚上9点。

人生该怎么度过的问题,张艾嘉觉得在黄永玉身上找到了答案,「我看到黄老以后我完完全全折服,他是永远的青春。」93岁的时候,黄永玉写了一幅字,张艾嘉觉得那句话太棒了。老顽童黄永玉写的是,「长空之下,空耗双手总是愁人的。」

(感谢魏雨帆对本文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