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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的红是什么红?

2019年2月14日 文/ 洪璧 编辑/ 金焰

在程光的世界里,夕阳大多数时候是「淡黄色」的,有时是「米白色」。他不太理解为什么别人都用红澄澄、丹橘色来描绘落日余晖,那些词汇在他这里是不存在的。

小时候乡下家里种了些草莓,奶奶让他去摘些红色的回来,程光拎着篮子站在草莓丛中许久,也找不出一颗红色的。在他看来,所有草莓都是「淡粉色,甚至有点发灰」,他最后急得坐在地上哇哇哭。小学考试,有次程光自认为发挥得很好,结果第二天等来的是老师的点名批评,因为他的整张试卷都是用红笔答的题。

程光刚开始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直到初中体检被确认患有较严重的色弱,他才意识到,自己眼睛里映射的世界,好像和常人不太一样。

文|洪璧

编辑|金焰

色彩世界

仁太和程光拥有一个很相似的视觉世界。

前两天,仁太去爬山,天气阴沉下着小雨,被打湿的草地折射出嫩绿色。但仁太发现,他眼前的这片青草地,就像深墨色的潮水一般涌动不止。

仁太是红绿色弱,初中刚入学就知道了。红绿灯是可以辨别出的,只是在许多颜色中分辨红色绿色是件困难的事情。颜色纷乱繁杂时,他也指认不出哪一块具体属于什么颜色。

高中读文科,地理是他最头疼的学科。各式切面图中的颜色深浅是雷区,尤其晚上灯光昏暗时,更加难以区分。为此,他会特意把不同区域用波浪线、斜线、点状线标注——对颜色不敏感,就不要和它作对。现在从事建筑行业的他也对「形状」、「轮廓」特别敏感,让他选择一样东西,颜色排在第二位,形状才是第一。

仁太的世界是降饱和度的世界,从小到大所有鲜亮的颜色转入他的眼睛,都会被加上一层灰色的蒙版。他很难判别翠绿的青草,绚丽的灯光,鲜亮的彩虹,在他看来那些东西都有些「灰灰的」。有一件灰色的T恤他穿了很多年,就在快要被扔掉的时候,仁太才偶然从朋友口中得知,这是一件墨绿色的衣服。他很少穿带有明亮色彩的衣服,在记忆里就穿过一次红色、一次绿色,其他大部分时候,黑白灰三色占据了他的世界。

数据显示,全球男性人口约8%患有色盲或色弱,女性约为0.5%。色盲和色弱是常见的伴性遗传病,主要是由视网膜上细胞的变异或者缺失引起,此类人群会对色觉识别产生一定的障碍。需要注意的是,色弱是可以辨别大部分颜色的,只是针对某些特定的颜色色觉识别能力有所降低。

尽管如此,色弱群体对「正常世界的色彩」多少会抱着某种小心翼翼的好奇心和窥探欲。但他们很谨慎,不愿意做出过多的改变。仁太做过一次尝试,起因是他在网上看到一个视频,美国一个小女孩送给患有色盲的父亲一副矫正眼镜。他觉得深受感动,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红色透明的小卡片,放在眼睛面前,他想看看如果世界都是红色会怎么样。「感觉天突然都暗下来了。」

超过人口8%的群体,想要改变不是没有机会,为了他们所看到的世界,很多人在做着努力。2015年,一款堪称「色觉障碍患者福音」的EnChroma眼镜问世,不仅可以改善色觉障碍者辨别色彩的能力,就算是普通人佩戴,看到的色彩也会变得更加生动。

改善色彩识别也可以通过训练。北京同仁医院眼科屈光中心的翟长斌主任告诉《人物》,几年前同仁医院曾经做过一批针对色弱人群的颜色训练。通过训练可以提高色弱患者对色觉的敏感度,一些本身基因病变轻度的患者能够恢复基本的色觉识别能力。当然也有色弱程度较深的人,通过训练问题并没有得到改善。

互联网技术也在为色弱群体探寻着这种可能。微软一位红绿色弱的工程师Overton与他的同事共同开发了能帮助红绿色障、蓝黄色障正确地分辨颜色不同的软件Color Binoculars(色彩望远镜)。「他们可以通过这款软件用另一种方式看世界。」Overton说。

近年来,英雄联盟、王者荣耀、守望先锋等游戏都相继开发了色弱或色盲模式,让色觉识别障碍群体「厮杀」出另一片天地。

追剧观影必备的视频播放器也从未缺席,优酷、腾讯、爱奇艺都加入了这个阵营,工程师们在不同的平台上用不同的算法,努力完成同一件事情。他们试图用算法技术,剥开遮挡在色觉障碍群体面前的云雾,让更多色彩语言涌进,帮助色弱群体发现另一种看世界的方式。

工程师张子豪为主力的技术团队为优酷视频播放器开发了色弱模式。这是一个庞大的算法,需要将色弱群体看不到的颜色通过一种计算语言,转换到他们可以识别的色彩通道里去。简单来说,一个红色弱原本不能很好地区分影像画面中的红色,但色弱模式可以将红色转化为一种他能够识别的颜色呈现在画面中。

色弱群体不太确定改变后的色彩意味着什么,他们也在探索更多关于色彩的表达与话语空间。起化名的时候,仁太本来不打算叫仁太,他给自己起的昵称是:你说的红是什么红。这句话代表着很多色弱人群的心境。他们的色彩世界很难用一种标准化、规范严谨的语言来描述。在采访过程中,几乎所有的色弱受访者在描述某种颜色后,都会加上一句话作补充,「我不知道我看到的颜色和你们是不是一样。」

这个「你们」指的是色觉识别能力正常的人群,他们自动和这个人群划分开。仁太觉得正常人很难理解色弱的世界,就像色弱人群也很难理解正常世界,「就像让两个语言完全不通的人交流似的,想想也挺奇怪的。」

像张子豪这样的工程师们,在尝试搭建一个巨大的色彩转换通道,无数的颜色代码从这里流入,再从他们的算法中被运算,被更替,最终流向更广阔的色彩世界。就如一个色彩视频翻译器的出现,互联网技术的革新让它成为现实,让色弱群体的世界拥有一份新的色彩选择。

迷宫

仁太不喜欢做辨识色觉卡片的体检测试。

最初每次观察色觉检测图时,他都会有些顾虑,声音会放得很小很小,还喜欢加入「可能」「也许」之类的副词。有时候医生会很大声地问他, 「你确定你看到的是这个吗?」「你真的看不清楚吗?」慢慢地,他也不愿意说了。现在体检时的色觉检测项目,仁太都会直接跟医生说,我是色弱,检查不用做了。

在一些色弱群体聚集的论坛里,很多人时常探讨该如何背下色觉检测图上的标准答案,他们的理由是,不想在体检的时候被大多数人围观。

患有红绿色弱的郭蓝是反对派,他从没想过要去死记硬背那些令他头昏眼花的图形,尽管在高考体检的时候,负责医生开玩笑地对他说,「小时候是色盲,长大后是色狼。」谈起这个不太尊重人的玩笑话,郭蓝并不在意,「长这么大都没有成为色狼,挺遗憾的。」现在,他也会像仁太一样直接告诉医生自己是色弱。「总比你确实答不上来,还要在那里被所有人围观两三分钟的好。」

程光知道自己患有色弱,所以每逢色觉识别体检,他都会故意蹲下系鞋带,这样就能看清那些花花绿绿的检测卡片上的大象、骆驼和兔子。他形容这感觉就像在无数个万花筒的迷宫里打转,「你必须找到一个能够推开的门。」

让郭蓝陷入识色迷宫的,是一颗小小的宝石。他大学专业是珠宝鉴定,从这个专业毕业的学生大多流向了各大珠宝公司,成为珠宝鉴定师。郭蓝的梦想停留在了大二那年,因为他发现自己是色弱。「宝石放在分色镜下,颜色应该是五彩斑斓的。不同矿物致色产生的颜色都不一样,必须看到一些特定的颜色,你才明白这个珠宝是由什么元素致色的,品相如何。但我看不出来,你想一个珠宝专业的学生连致色原因都鉴定不出来,就意味着面对一个宝石你永远做不出准确的判断。」

心里是遗憾的,但还是要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同班同学都去参加中国地质大学(武汉)珠宝学院的鉴定考试,只有郭蓝没去。面对老师和同学的询问,他故作轻松,「不想搞珠宝啦,我以后不想做这个了,考它干嘛呢。」

对Tony来说,困住他的迷宫是形容颜色的词汇。Tony是红绿色盲、蓝紫色弱,现在从事影视行业的他不可避免地会遇到和同事讨论色彩。

最近他在巴厘岛为一个瑞典女孩拍摄,女孩看了样片对他说,「我的头发太Brown(棕褐色)了。」听到这个Brown,Tony形容自己立刻「懵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女孩就这种颜色进行讨论,话茬接不下去,对话戛然而止。

生活中有太多这样的尴尬,视觉的障碍让他很难从这个迷宫中脱身。Tony使用Instagram永远只会用一种滤镜,滤镜的混合度永远保持在50%,不多不少,这是他为自己维持的一份安全感。

事实上,这些迷宫并没有阻拦他们生活的绝大部分,只是偶尔闪现在一些时刻,提醒他们,你是有颜色辨别不了的。

「对自己有心理暗示,你在辨别某种颜色和别人出现分歧的时候,总会觉得别人是对的。」仁太说。他喜欢借助某种物体来形容颜色,红色不能单说红色,要说它跟苹果一样红,跟草莓一样红。只有当具体的物体出现时,他的世界才和其他人的世界连接在一起。

这种连接和传达,有时候是很主观的,毕竟正常色觉和色觉障碍的群体,都无法通过一些简单的描述去认定对方世界的样子。是遗憾,也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我们之间就是封闭吧,你这个群体的颜色传达不到我这边,我这边的颜色传达不到你那里,没什么大不了。」郭蓝说。

仁太照相时会特意提高饱和度和亮度,他手机里的照片大多呈现这样的色调

尊重少数派

郭蓝有些口是心非,当初在老师同学面前声称不愿意继续干这行,自己也没能参加珠宝鉴定师考试,但被抹杀的职业可能性在郭蓝心里终究是个遗憾。

失去了一种可能,还会有别的希望。郭蓝没有选择离开珠宝行业,如今他在一家知名的珠宝公司从事行政方面的工作,内心算是某种偿还。郭蓝说平时做文件,做PPT都喜欢用蓝色标注,他说这是他眼里最柔和的颜色,看到蓝色总能想起一句歌词:谁说蓝色代表忧伤,你看那天空和海洋。

不是所有人都像郭蓝这样幸运。很多色弱人群因为对色觉识别的障碍,与梦想失之交臂,他们很难成为飞机员、医生、画家、化工从业者。太少的目光注意到他们,认知少,了解的也更少。

误解随时可能产生。HoHo是黄绿色弱、蓝紫色弱,身边朋友得知HoHo是色弱,问的最多的就是,「你们肯定分不清红绿灯,不能开车吧?」事实上,绝大多数色弱都会开车,分辨红绿灯也比较轻松。HoHo甚至表示,在夜晚时分他可以看得更加清晰。尽管开车无障碍,HoHo会特意记住红绿灯三种颜色对应的位置,因为他曾遇到过红绿灯上落满灰尘,脏到难以辨认的情况。

驱动优酷技术团队开发色弱模式的动力,就是消除这些误解和认知。「面对色弱群体,我不愿意叫他们患者。他们是生活在一个我们这种人群占多数人的世界里,他们要努力去适应我们。就像我们有些人是左撇子,有些人是右撇子,总是有些少数派。」张子豪谈起在论坛上看到的一些观点,「怎么尊重这部分人,让他们尽可能拥有平等的生活体验,是我的一个出发点,也是项目组支持我做下去的原因。」

8%,这是最初触动优酷技术团队的数字。优酷技术团队在做这个产品之前,从没想过世界上有这样多的色弱人群,而他们又处在可能会被遗忘的位置。「他们是不应该被忽视的一群人,他们也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播放模式。」作为工程师,张子豪希望做一款有温度的产品,让看似冰冷的技术数据生动起来,富含着人情味儿。让色弱群体的眼睛里,多一种颜色,多一种体验,让他们也发现不一样的世界,这是技术可以改变的。

色弱模式上线一个多月,通过优酷大数据显示,使用色弱模式的群体比例红色弱最多,占49%,其次是29%的蓝黄色弱和22%的绿色弱。其中,50%的人群一旦开启色弱模式即会保持开启状态,只要有片源他们都会使用色弱模式。观看动漫、剧集、综艺的人是最多的,尤其是色彩丰富的动漫,是用户最喜欢使用色弱模式的视频类型。优酷技术团队还意外地收到了一些赞扬的声音,「说实话,像这种后台反馈留言一般都是骂你的,很少会收到表扬。」那些留言告诉优酷,这个色弱功能很人性化,照顾到了少数群体的利益。

每一帧画面不再是几百万个单纯的像素点,后台滚动的算法程序里,注入的是优酷团队对于另一个视觉世界的寄托、希冀和期待。「只要能帮助到一个人就很好了。更何况这背后有几千万的用户群体,他们作为少数派,和我们一样对这个世界是有期待的。」

张子豪希望有更多的色弱群体加入到这个测试中,发现可以改进的地方。「比如已经开始有人留言希望增加紫色弱的模式。」「也有人希望增加调节亮度的功能。」他承认在色弱模式开发领域,自己还是一个初学者,但他愿意秉持这颗心坚持下去,为少数派谋求一个更加平等的色彩体验世界。

这些细微的功能变化,是优酷技术团队反复运算在电脑上的数据更迭,也许能够改变另一群人眼里的世界。他并不了解色弱的世界,却正在透过技术努力走进他们,「我正在搭建连结两个世界的空间,有了这种连结,我们才有可能更好地相互理解。」

在得知优酷推出色弱模式之后,仁太也成为了尝试者。他觉得这个功能最重要的,是让他的情感方面受到了真正的关注,「就像基础设施会考虑左撇子一样,我觉得我们少数派也被尊重了。」

采访中仁太很少透露出这样需要帮助的时刻,他一直强调色弱对他没什么影响,是很「有趣的」。当他知道自己是色弱后,特意上网查了很多资料。他想看看,世界上有没有画家或天才本身就是色盲或是色弱,这样他就可以和那些人的作品交流。「你很难找到身边普通人去交流,你只能找到那些艺术家,通过他们的作品看看这些和你一样的人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

当初认错衣服颜色的事情,仁太现在回想起来并不觉得尴尬,反倒认为很有意思,「想想看,你看到的世界可能和别人都不一样。多酷啊。」

当初认错衣服颜色的事情,仁太现在回想起来并不觉得尴尬,反倒认为很有意思,「想想看,你看到的世界可能和别人都不一样。多酷啊。」

仁太爬山时遇到的草坪,在他眼里这片景象如「深墨色的潮水」一样

(文中色弱受访者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