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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鹿:大笑一次,精神抖擞

2021年3月23日 文/ 杨宙 编辑/ 金匝

到北京这些年,我的生活都是围绕着喜剧展开的,没有更多的娱乐活动,我甚至有点心无旁骛,我过得很开心,过得很坚定。直到现在,我还住在二环附近的胡同里,我没有大大的工作台,家外边也没有北京的美景。在我那大概半米宽的窗户外,是胡同里的老北京舍不得扔掉的破单车,盖房子剩下的破破烂烂的木头堆在那儿,有时候还有黄鼠狼在上面打架。但不管在哪儿,我写起段子,都是挺享受的。

文 |杨宙

编辑 |金匝

摄影 |尹夕远

许多人认识小鹿,是因为刚刚结束的《奇葩说第七季》。作为第一次参加的新奇葩,她灵敏、犀利,金句频出,上了好几次微博热搜,拿了比赛的亚军。

在这之前,她已经在北京说了7年的脱口秀,有4个线下个人脱口秀专场,对比起屏幕前的热闹,这个行业线下的观众是以百来计数,从这个角度来说,她也可以被称之为一个「籍籍无名」的职业脱口秀演员。

想了解小鹿在国内脱口秀演员序列里的位置的话,可以参照一下周奇墨给出的评价:「什么样的标准是好的,这个圈子里没有非常统一的共识,往往受观众欢迎程度占了很大的维度。但一些标准是演员看重的,如果你从冒犯性、敏感题材的处理、表演的丰富性和喜剧性三个维度看,小鹿都是顶尖的。」

听脱口秀演员们描述起来,脱口秀似乎是一场有关控制的游戏——控制自我,控制场子的气息,控制观众的笑。顶尖的脱口秀演员,要如同园丁修剪枝桠一般,将段子无数次修改、打磨,直至有一天,段子自成一体,有了自己固定的节奏、停顿、起承转合,获得了持久的生命力,成为刺激人们本能笑点的稳定颗粒。

当这项有关控制的技术日趋成熟,整个世界都可以纳入到自己的表达之中,这就成了日复一日的庸常生活中,一种隐秘的自由。而在小鹿的理解里,脱口秀最重要的,是帮助她救助自己,从学业和工作的压抑中挣脱出来,从日常里的不快乐里解放出来,调侃和消解,把它们变成段子里的一部分,如同她在微博上写:「我因为喜剧工作带来的痛苦,都是被喜剧治愈的。」

以下是小鹿的自述:

我得追着光走一段

第一次觉得自己非常想做脱口秀演员,是在2014年夏天,那时我交完研究生毕业论文的提纲,坐了40多小时的绿皮火车,从重庆来到北京,上一门写段子的课。

我是学法律的,毕业后要么做律师,要么进入体制内的公检法机关,这些职业,我当时都没有什么憧憬,再有就是考上博士后去做老师,但进入国内一个好的高校也很难。

我是从二本学校考到西南政法大学的,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学习很努力的人,但成绩不是特别好,没当过学霸,因为我属于发散性思维,容易分神、跑偏,所以学什么学科都要比别人花更多时间,我其实很有挫败感,似乎要特别特别勤奋才能考到一般的成绩。那个阶段我每天看到考博的书都非常痛苦,整个人处于非常压抑的阶段。

一次偶然,我注意到了《艾伦秀》,一连看了好几期,当时就觉得,怎么会有这么神奇的节目?它简直是一个快乐中转站,创造快乐的同时,还能帮助到有需要的人。后来我才知道,噢,这种幽默的方式叫脱口秀。那会儿国内的《今晚80后》也在播,我开始在网上搜,什么地方可以学写段子,搜到了北京的一家俱乐部,它开了一门脱口秀课程。在那以前,我从没觉得自己是一个幽默的人,也从没有人当面夸过我幽默,但我心想,去试一试呗,顶多浪费1500块的学费,我本来就一无所有,没什么好失去的。

在课上,学的东西是很初级的,就是告诉你最基础的方法论,怎么把一个东西写成段子,真正让我向往的,是那种脱口秀的氛围,我在那里认识了一帮已经在讲脱口秀的人,一群好笑的人,他们很放松,经常开一些玩笑,他们聊着天,会突然抛给你一个梗,那是我之前和同学在一起时从未有过的体验。在这之前,我的日常生活挺无聊的,铁板一块,但我有了一种感觉:只要大笑一次,我就像进入生命中的一个驿站,整个人被放在水里涮了一下,再回来,又有了点儿精神抖擞的样子。

我想抓住这个机会,真正变成一个幽默的人,就像一个在山洞里待得特别难受的人,转悠转悠,突然发现洞口有一丝光,我想抠一抠,看能不能把洞口抠开,看看外面,我不知道有光的地方会是什么样,但我觉得,不会比现在更难受。

那之后我基本没有什么挣扎,就是坚定地要留在北京,要讲脱口秀。我得追着光走一段,不行了,我再回来。后来,我真的在北京找了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从2015年起,我开始了一边工作、一边讲脱口秀的生活。

你到底要说什么?

那会儿北京能讲脱口秀的地方少,一周可能就一场,白天我在写字楼,晚上下班后,就从东六环坐一个半小时的地铁,到方家胡同的热力猫俱乐部讲上个5分钟,然后再挤地铁回家。

第一次上台讲开放麦,是热力猫临时想做一个女子脱口秀专场,找了12个女孩上去讲。我刚学着写段子,从没有上过台,我就把段子打印出来,在舞台上站着念,念一个,他们笑一个,觉得很好,于是我就一直照着念,把笑声最大的几个段子摘出来,第二天就去了正式的演出,讲这些段子。

那个阶段,我就是逗观众笑,其实那些段子换谁讲都行。比如说女生丰胸这个事,有一些女生会说,为什么要丰胸啊,我只给我自己看,我也不需要丰胸。我会说,这种说法就是站着讲话不腰疼,为什么站着讲话不腰疼呢?因为她的胸小,胸大的人站着讲话腰很疼。我会强掰这种比较奇怪的逻辑,观众也会笑。

图源单立人喜剧微博

后来我觉得,这个东西没什么意思,你表达了什么?什么也没有表达。其实就是在玩文字游戏,讲一些浅显的内容。特别是2016年6月——这个转折非常明确,因为那个月,在周奇墨和石老板的段子里,我发现他们已经在认真地观察起了自我和生活,讲的都是一些特别实在的东西。比如说奇墨,那时候他已经开始讲他的家庭,和他并不算很好的儿时经历,我很欣赏他们的段子,也想要成为那样输出真诚内容的脱口秀演员。

回来后,我在电脑上建了一个文件夹,取名叫「你到底要表达什么?」我开始认真去想,生活里什么事是真实困扰我的,或者是困扰别人的,如果不是言之有物,那我就不要讲了。

我记得那时写下的第一个段子,是关于女孩子的容貌焦虑。我说,年纪大了之后,花在脸上的时间越来越多,因为你担心脸垮掉,水乳、面霜、面膜这些花钱的不说了,你连洗脸的方式都要改变。比如你年轻的时候洗脸,随便蹂躏都行,可一旦你过了25岁,洗完脸,你脸上的水都不能往下面刷走,你要让它往两边飞,一定要横着把水弄走,生怕往下刷会把脸拽下来——其实这些就是当时25岁的我对这个世界的怨念,外界所有声音都在告诉你,过了25岁会怎样怎样。

我也会讲家人的经历,我嫂子生完孩子之后没有奶水,她作为女性承受了很大的压力,我回家待了几天,就听到一些不能理解的话,比如我奶奶和她妈妈特别着急,甚至用责怪的语气跟我嫂子说:「你这么大的两个饭碗咋没饭呢?」我奶奶还会特别不考虑她尊严地去摸一摸,说这是咋回事?我被她们惊呆了,没有奶水这个事情是一个罪过吗?怎么会被这么对待?我不太能理解。后来我讲的具体的段子有一些加工的成分,但是我的基础情绪是比较真实的。

早期,我可能不太知道什么能成为喜剧的素材,很难用技巧把它们加工出来,但就是从那段时间开始,我认真观察起了自己的生活,这些困惑是我生活中自然而然发生的,我把它们搬上了舞台。

图源小鹿微博

女性命题

2020年下半年,我给了自己一个命题,就当是给自己下了一个任务吧——我想自己做一档叫《女性超车指南》的喜剧节目,把作为女性的困境、遭遇往深里挖,挖完之后再开始挖人类的议题。

因为我发现,我在前几个专场里的段子,尽管是出于无意识,但很多都是与女性相关的话题。那时候我总是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而这也似乎印证了我的负面情绪多来自于这些议题,我对它们也更加敏感。

我会讲妇科检查,检查人员会让我躺在床上,态度比较粗暴,吼道:「放松!」但永远没有一个女性突然脱光了,躺在床上、两条腿叉开90度,面对陌生人还能放松下来。我当时就觉得非常羞耻,为什么一个人最脆弱的时候,要被这样粗暴地对待?

我还讲过大姨妈的段子,为什么卫生巾广告里,液体只有蓝色,没有红色?大姨妈、痛经都是我挺想探讨的问题,我认为女性生产力下降和大姨妈有很大关系,有时我带着一帮编剧写东西,大姨妈来了,精力就是跟不上,我会痛经,很崩溃,体力不支,脑力也跟不上,它会影响我的创作,这是一个客观存在的现象。但为什么我们说起大姨妈,如此之羞耻?为什么卫生巾从来没被正面描述过?为什么痛经每个月在我身上发生一次,却好像不是一个问题?喜剧需要的基础是负面情绪,既然痛经这些事情给我造成特别大的痛苦,它是我很强的负面情绪,那么我就会挖掘这个素材。

但这些段子明显是有冷场风险的。我以前讲的那些段子,绝不可能冷场,顶多就是笑声分高低,但是讲大姨妈这样的段子,就很有可能会冷场。我其实试过好几次,第一个梗抛出去,你会发现观众的反应有点平,他们之中女生会收敛着笑,男生基本不怎么笑,演出就会凉掉。有一次我讲卫生巾的段子,台下一个女生,突然发出「呃——」这样很嫌弃、作呕的声音,她觉得这是一个恶心的事情,我当时还调侃她,「感觉你身体里住了一个直男的灵魂」。

每次遇到冷场,我也会想,为什么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但我坚信,那些段子打磨出来会很好,来都来了,我怎么着也要把词背一遍再走,等凉过那么几次,我也无所谓了,就想着一定要继续打磨下去。

我从来没有觉得我说这些事是不对的。首先是我憋屈,很多女性也很憋屈,这些东西是需要被说出来的,我觉得这些不是禁忌或是羞耻的东西,我也无所谓别人的评价。

脱口秀就是有各种各样的人,不管男人,女人,他们通过段子,把各种各样的体验都讲出来,女生可以讲痛经,男生也可以讲脱发,周奇墨就可以讲他童年不快乐的事,这些事就是他在喜剧上的优势,但不代表他希望这些事发生。演员越来越多,我们有了不同的声音,才能彼此了解我们所面临的困境。

有一次演出,我讲了30分钟大姨妈,奇墨在我后面上台,他上台就开玩笑说,他觉得他这辈子不管多么努力,都会比小鹿少30分钟的内容。观众听完,全都大笑起来。

小鹿和周奇墨演出结束后和观众合影 图源小鹿微博

自己热爱的东西

脱口秀开放麦演出的小场地一般都在胡同里,为了方便练段子,2017年我也搬到了胡同,有时候一晚上有四、五场,我就骑上电动车去,这样快些,能多上几场,出段子的速度也会更快一些。

你去这个场,他去那个场,大家就会在胡同里遇到。冬天的时候,太冷了,我们就把大棉被罩在前面,戴一个头盔,路上遇见了,头都动不了,就是「嘿」一声,互相打个招呼,然后各自错开。这个画面现在说起来浪漫,但再回到那个寒冬,包裹成那个样子,穿5件衣服在寒风里穿行,你依然还是很痛苦,就是肉体痛苦,精神还是愉悦吧,大家都特别愿意这样做。

演出结束后,小鹿骑电动车离开图源《向上吧!青春》

可能真正喜欢舞台的演员,都会迷恋掌声雷动,迷恋让别人哈哈大笑的感觉。我觉得我算是比较幸运的,一开始上台,观众给的反应都挺好的。以前我们公司有个演员叫悟饭,他说,单口喜剧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工作,我也这么觉得,哪里有一个工作,既可以说自己想说的,又可以让那么多人喜欢你,顺便你还能靠它养活自己?

我爸妈到现在都不太知道脱口秀是什么,我奶奶看见海报上我拿了个话筒,就说你不要总想着你唱歌的事儿,还是把你的本职工作搞好。最支持我讲脱口秀的,是我妈。她说,你要去闯一闯。她有这种冒险精神,只是她这一辈子,都是围着别人转,没有机会去冒险。

《奇葩说第七季》里有一集,辩题是「妈妈疯狂应援男明星,完全不着家,我该不该阻拦她」。我负责写结辩,写了四五版,哭了好几次。我觉得我妈这一生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爱好,没为自己做过什么事情,她这辈子,都在为我们这个家庭服务。

在我小学三年级之前,我妈开着一个小商店,挣钱比我爸多,后来我爸工作调动,我妈就一直跟着他,把小商店放下后,又去食堂给人做饭,去幼儿园打扫卫生,做了很多贴补家用的工作,一直是以我爸为中心生活。现在我每次给我妈打电话,问她你在干什么,她都是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看电视,只有看电视。我就觉得很难过,我想如果我妈去追星,我肯定会支持的,只要她开心,她可以到处跑,去看看风景。

参加《奇葩说》之后,有一次我妈打电话告诉我,她梦见我被淘汰了,在她梦里,我和她两个人抱头哇哇大哭,梦里的她就跟我说,你为什么不好好做你的正经工作呢?那样的话,工作又体面又稳定,会越来越赚钱。你现在做这个,整天骑个小电动车,这里跑,那里跑,忙得都没时间吃饭,还没什么像样的收入,最后可能什么也没有。她在梦里越哭越伤心,把自己哭醒了。我在电话里听完她的梦之后,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我也哭了。我以前一直不知道,她原来那么担心我。但有一天,她看了《奇葩说第七季》,自己在那儿乐呵,微信上,她很少发连续三个以上的「哈」,但那天她给我发了好几个「哈」,还有龇牙的表情。我妈妈一直说自己口才不好,没什么文化,所以她看到我口才好就很开心。

我的那次结辩修改了好多次,前面比较好笑,后面往走心里说,我边写边哭,在酒店里写得嚎啕大哭。我希望我妈能有点自己热爱的东西,因为我有自己热爱的东西。

脱口秀算得上是我现在最热爱的事情了吧。我做脱口秀也做了7年,如果这件事情我不确定,可能早放弃了,一定是我心中特别确定,不管有钱没钱,不管累不累,不管前途在哪里——它不论结果,过程本身就让我快乐。到北京这些年,我的生活都是围绕着喜剧展开的,没有更多的娱乐活动,我甚至有点心无旁骛,我过得很开心,过得很坚定。

我男朋友也给了我很大的安全感。他是澳大利亚人,比我小5岁,在北大读硕士。他觉得他周围的人都很雷同,几乎都是上不错的学校,毕业后找挺好的工作,最后过上非常平稳的生活。有一次他对我说,你从小小的农村走出来,能在北京找一份好工作已经很厉害了,你居然还能去做一个喜剧演员,去走一条我身边都极少有人敢走的路。他觉得我做喜剧是一件很酷的事,觉得我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小鹿在节目里谈起男朋友汤姆

喜剧里的治愈

我是91年的,今年30岁了,大家会问我有没有年龄焦虑,我觉得没有,我更大的焦虑其实来源于创作,如果哪一天我什么想法也没有,或者我写不好我的想法了,它可能会是我的一个巨大焦虑。

钱也是一个问题。我之前想做的喜剧节目《女性超车指南》,公司给到我一期的预算只有三千块。你就发现,公司没钱,自己也没什么名气,拿一个策划案出去,没有人理你,真的没有人理你,甚至还会遭受一些羞辱:「你们小打小闹的,要做什么呢?」没有人愿意给你机会。所以后来《奇葩说》找到我,我就去了,我需要让更多人认识我,让别人对我多一些信心。

现在,我的创作速度挺快的。之前你看2014年到2016年那会儿,我没有一次专场,后来2017年底,办的第一个专场,都是多年攒出来的段子。但现在,我每年都要出一个个人专场,那么我每个月都要创作,我已经有一种职业感了。作为一个职业演员,每年开一个专场,这个不是靠灵感可以做到的,而是靠行动,我要完成这个东西,冲着这个目标去行动。

我是一个急性子的人,有时候演出完,我在现场就会打开电脑改稿。演出我都会录下来,回去之后自己听,观众哪些地方笑了,哪些地方没笑,边听边改。有些时候录音里一凉到底,连笑声都没有,多尴尬,但它就是一个工作,我必须要听。

改段子,我会精确到逗号,每一个字,每一个停顿,我都会改,该停顿的地方,我一定会用逗号隔开,我会把我要表演的东西都写进去,比如「看手表」。有时候一个字调整后,观众的反应都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一定会记住效果最好的那一次。我是怎么说的,我的语气和文字是什么样的,每个脱口秀演员的风格都不一样,我的风格就是,非常非常强调精确。

有些演员会问我,我写不出段子,怎么办?我说那就别干了呗。我觉得这应该是自己去解决的问题,因为创作本来就是孤独的。写不出来的时候,也得写,先把字敲下来,明天再拿出来看看嘛。你总要多练习,多修改,才知道哪些笑点是非常坚实的笑点,哪些是可以去掉的,哪些是可以修改的。

前两天我发了条微博,说无论是人际关系,还是未来发展,或者烦恼和焦虑,所有这些,喜剧都能治愈,我能从喜剧里边获得挺多救助。直到现在,我还住在二环附近的胡同里,我没有大大的工作台,家外边也没有北京的美景。在我那大概半米宽的窗户外,是胡同里的老北京舍不得扔掉的破单车,盖房子剩下的破破烂烂的木头堆在那儿,有时候还有黄鼠狼在上面打架。但不管在哪儿,我写起段子,都是挺享受的

(感谢璎宁、周奇墨、「十五号」曹舒昊对本文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