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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晶:最平凡与最伟大的(下)

2022年8月30日 文/ 谢梦遥 编辑/ 姚璐

梁晶:最平凡与最伟大的

世界失去了一个伟大的耐力跑者。但对他们而言,他首先是朋友,队友,徒弟,丈夫,儿子,与父亲。一个亲切、真实的平凡人。后来,每个人与《人物》谈起梁晶,总有一些时刻,会情不自禁地微笑,仿佛不是谈论一个逝者,只是一个不在现场的人。人们谈论梁晶的优点的时候,总不经意暴露了他那些可笑的缺点,审视他的不足的时候,那些他卓越杰出的证据又跳出来。所有线头交织到一起。

文|谢梦遥

编辑|姚璐

图|受访者提供(除特殊标记外)

凡人

周三晚上的跑团活动中能看出端倪。梁晶会带着孩子一起出现,妻子却不在身边。大伙心照不宣,两口子又吵架了,「孩子没人带」。魏普龙见证过几次他与妻子的激烈争吵,其中一次发生在大年夜。「我必须要跟她离婚!」梁晶嘶吼着。这段关系里存在着相互的折磨。师父是站在梁晶这边的。他逐渐疏远了与刘银的关系,他用「失败的婚姻」来定义他们的结合,尽管她也曾喊他为师父。

梁晶不是完美的人,在这段婚姻里他犯过错误。刘银说,这是女儿「八百」的大名叫做伊诺的原因,代表他对她的承诺。

他是跑圈尊重的梁神,有着铁打般的身躯。但走进他的生活,也是祛魅的过程。熟悉的人知道,他很胆小。他怕黑,怕晚上独自在家。刘银父亲年轻时是个混社会的狠人,有纹身。岳父一摆脸色,女婿就感到恐惧。梁晶几乎没在比赛里哭过,但他在妻子面前哭过多次。「我的性格也是比较要强的。一吵架的时候都很针锋相对,不会说谁让谁。但是等到事情冷静下来之后,他会主动来找我和解。」刘银说,「他会感觉很委屈,他就会流眼泪。」

这段激情褪去的婚姻中有了许多不确定性,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梁晶非常爱他的女儿。家里玩具堆得到处都是,刘银节俭,只给「八百」买过一个两块钱的,剩余的都是梁晶买的。以前没有孩子,比完赛他会休息一两天再回来,现在都是连夜赶回。2021年初,飞越队组织了一次40天在昆明的冬训。梁晶考虑让妻女陪他一起过去,但刘银怕小孩饮食不适。舍不得离开孩子太久,梁晶最终缺席了这场冬训。

女儿是他的社交媒体上的主角,他的记录事无巨细。有次带八百去看IMAX版的《刺杀小说家》,刚开头她就被吓哭了,他只能离开。有些话则是没头没尾的。「人到中年小孩最重要。」「小孩明天会(回)老家,独留我在合肥,念念(恋恋)不舍。」

梁晶与女儿

但在照顾女儿的生活上,他是有亏欠的。他没单独给她洗过澡,也不懂给她做饭,尿片不是穿反了就是没束好。他乐于公开展示父女间的爱,但私下里,他的关爱也会出纰漏。有次他带八百下楼玩耍,刘银在家做饭。饭做好了,她下楼去找,看见八百一个人在一边玩,而梁晶坐在远处玩手机,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还开心地笑。她不声不响地把女儿抱回了家,隔一阵儿,梁晶打电话来了:「我们赶紧报警吧,小孩找不到了。」

这就是梁晶的一个大问题。他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到手机上了。有一次飞越队需要搬运一批东西,男生都在积极出力,只有梁晶一边看手机一边心不在焉地干活。向付召忍不住骂人了:「你赶紧把另外一只手也腾出来!」妻子也因为梁晶沉迷手机的事和他吵过很大一场架。他严肃地对她说:「刘银,我这辈子可以没有女人,但是我不可以没有手机。」她伤心了很久。

训练的时候他玩手机。他习惯用胶带把手机缠在跑步机上,看电影或者听歌。家里抽屉里有好多胶带,他每次拿一卷就往包里塞,找不到了又买一卷,越积越多。比赛的时候他也玩手机。如果感到能够稳赢了,他就会一边跑,一边发发抖音,或者和人聊聊天。

手机成了他生命的某种延长体。他把所有的情绪、想法都发到社交媒体上,一天十几条,从不分组,连父亲梁宏也能时时追踪。

但作为一个有一定名气的运动员,他发布的内容太过随意了,包括对拖欠奖金主办方的控诉,与他人争执的截图,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内容经常图文不符,语词里还充斥着大量的错漏。「他为了图快,反正别人也能懂。他就是随心所欲,这也是他的一个风格嘛。」刘银说。魏普龙也反复说他,有些东西表达不好,不如不发,他听不进去。他似乎毫无意识,这种任性显然会伤害他的公共形象和商业价值。

一个典型例子就是他与魏静的争执。后者是一位四川跑者,时常在网络上发起对其他跑者的质疑,不乏一些毫无根据的揣测或者诛心论调。她曾指控梁晶在2017年以及更早以前,最少有过7次在比赛过程中与其他选手协商名次平分奖金。

这种操作存在一个逻辑悖论。且不说这些赛道上临时产生的约定有多么脆弱,如果另一位选手感觉自己能赢下比赛,他不需要把第一让给梁晶,放弃成名机会与奖金。反之,如果对方感觉赢不了,那么即使平分奖金发生过,也是梁晶的一厢情愿,那个名次本就该属于他的。

由于魏静没有提供更确凿的证据,静等事态过去也许是最好的公关策略。但梁晶做了一个怪异的回应。

「不是魏某女士说的最少七次,」在一篇措辞混乱的长文中他写道,「昨天回忆下了(来),一共六次。」

重点不在于六次七次或者100次,而是他亲口承认了指控。这种情况下魏普龙发现很难为梁晶辩护。「农村一个孩子,突然走到神坛上,他迷失方向,摸不着北,很正常。」他对《人物》说,「作为一个运动员,把职业道德这一块作为生命。一旦传到朋友圈,(这是)奇耻大辱的事情。」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在后来的日子里,协商名次再次发生过。

没有人比梁晶更随意对待社交媒体,也没有人比他更认真。他回复每一条网友评论,每一条。他非常在意抖音上的粉丝增长和播放量。他研究平台的算法,有挫败感,「跑步的(视频)反而没有我随意拍的吃个鸡蛋的播放量多」。

他拍了很多大胃吃播的视频,几秒钟喝下一瓶矿泉水或者吃下一碗面。这种速食能力能帮助他在比赛中每次节省几秒钟的补给时间。但这类视频在某些节点上可能因「哗众取宠」而成为平台的打击对象。视频违规下架,他写道,「心都碎了,干饭人心都碎了,但是还是要说的事(是)我们要遵守规则。」隔几天,继续发吃播。

还未加入飞越队时,赵家驹留一头金灿灿的杀马特发型,用魏彪的话说,就像「社会上的小混混」。确定要走职业化道路后,他有了形象上的自觉,剪去黄发。但梁晶从未有过这种意识。「他老是喜欢怼着自己脸拍,老是喜欢拍大胃王的,」赵家驹说,「我都不想说他。感觉不好看啊。」

越野是个小众的运动,目前看不到进入奥运会的希望,在中国的关注度相对更低。魏普龙记得,梁晶2019年在UTMF(环富士山越野赛)夺得亚军,日本媒体把摄影机架了一长排,依次等着采访。梁晶登上了日本各大电视台。当他们从日本飞回上海,再转车回合肥,没有一家媒体报道。

「你可以感受得到他是渴望被关注的。」梁晶的「徒弟」严颜说。他们是抖音的网友。有一天她开玩笑要拜师,他爽快答应了。看到他的照片展出在严颜饭店的墙上,他特别开心。他对她说,希望有天村口能塑尊他的雕像。哪怕再累,他从不拒绝与其他跑者拍照。他连比赛奖杯附带的包装盒都不让刘银丢掉,因为那是荣誉的组成部分。他微博名字是梁晶267,那个数字正是他24小时超马公里纪录。

赏金猎手

危机感是始终存在的。越野队的合约大部分是一年一签,飞越队有队员在一年约满后未得到续约。在这种残酷淘汰机制下,一种潜规则随之而生。「好比我们两个玩得特别好,我们俩都有签约公司。我这一场比赛冠军了,下一场比赛我还是冠军,再下一场我还是冠军,那你的公司会不会就觉得你这个人没有一点能力,明年就不签你了。」有圈内人士向《人物》透露,「下一场比赛我让你第一吧,那你就得明白,你第一的奖金,我们俩就得分。」

比起通常意义上体育明星与品牌的签约,越野运动员能得到的合同小得多,每年50万元已是天花板。「基础人群还是太小,所以品牌不可能给签的运动员一个很高的报酬。」资深越野跑推广人马德民对《人物》说。梁晶在飞越队的合同15万元,其他赞助从一万到几万不等。

梁晶的商业运营做得不理想,与他成绩并不匹配。他经历的那些争议事件腐蚀了他的名声,网络批评者一直不肯放过他。他的形象管理也欠佳。「他性格比较着急,补给的时候吃得满脸满身都是,我说你稍微注意一点,你现在是公众人物。」魏彪说。UTMF颁奖时,他还在台下急着往嘴里塞食物。对教练提出针对气质、内涵的改观建议——切实一点,学英语、学车——梁晶没有执行过。

2015年,全国马拉松规模赛事仅有134场,随着逐年壮大,到2019年有1828场,其中越野赛事达到481场。而其中百公里、百英里(国内通常冠名为168)的超长距离比赛比例大幅提升。这给梁晶提供了创收机会。他和赵家驹会商量好,分流到不同的比赛挣奖金。

这其中当然有小算计。比如某些比赛中,打破赛道纪录的额外奖金,要高于第一名的奖金。他会在夺冠的同时留有余地,以便来年继续打破赛道纪录,再拿一笔奖金。他把这些想法告诉过「徒弟」严颜,她完全能理解。「他为什么会一直这么努力,也是因为这个东西能让他吃饭啊。」

但赏金猎手也有自己的原则。梁晶尊重赛道的完整性,对抄近道的行为极为不齿。有一次在雪山上,他绕了一个大弯,但赵家驹直切下去跑到他前面,他奋力追上来,指责他抄近道,喋喋不休地争吵了很久。实际上,赵家驹是按照路标跑的,而梁晶没看到路标。赵家驹记忆中,那是两兄弟第一次发生争吵。「不信我们直接打电话问组委会我有没有抄近道。」他最后只能这么说。

2019年以后,梁晶的年收入能达到四十万元以上,但支出也很大。刘银算了一笔账,一年差旅费要花上十几万元。为了更好的场上表现,他按摩每月花掉2000元,健身房请助教一年花上两万。一场比赛要「退役」一双鞋(他通常前半程穿新鞋,后半程穿旧鞋)。他在鞋子上特别舍得花钱,家里堆了一百多双,每双要一千七八百。疫情期间有9个月比赛停下来,他特别焦虑。

一家三口住在一个65平米的两居室,结婚时买的,房贷未还清。刘银产后就做了全职妈妈。梁晶一直想要二胎,但在那之前他要努力挣钱,换套大房子。你不要操心,全部我来安排,他对刘银说。

他日常训练异常刻苦。上午11点就去健身房,一直待到晚上9点以后才回来。跑步机上都是他流的汗,他开玩笑说,是用跑步机刷鞋子。师父魏普龙感到,徒儿有了更强的自我意识,他喊他来饭局——「有的领导想看看梁晶长什么样子」——十有八九会遭拒绝,他要坚持完成训练计划。「他从来没有说他有多厉害多厉害。他一直这样跟我讲,如果不努力的话,这碗饭就吃不下去了。」刘银说。

他爱研究,自己改鞋子。路跑鞋重量轻,但不防滑。他就把鞋面留着,换成V底(一种户外鞋的鞋底)。他完全不考虑赞助商是否会对这种擅自改装感到不满。每场比赛他都事无巨细在社交媒体复盘,如果有遗漏,他在评论区加以补充。

但他有时显得有点一根筋。登山杖的开合,不过是简单的动作。「他会去反复地练,搞得很复杂一样。你都觉得他是在搞笑,真的不会还是假的不会。」魏彪说。他总结2018年兵败UTMB是由于不能适应冷食,便自创了一个方法,无论米饭还是饮料,享用前他都会放到冰箱里先冰起来,试了一段时间感到肠胃可能受到损伤,才停下来。

在赛场上的傲人表现前,他的种种古怪行径有了合理性。「我家里面也劝我,如果他不是这样一个固执的脾气,他在赛道上面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成绩。」刘银说。很多时候,比赛在他脚迈出起点的瞬间就结束了。冠军没有悬念。他参加了五届济南超马赛,全部夺冠。据他父亲梁宏日后统计,他生涯比赛三百余场,其中70%拿了冠军,只发生过三次主动退赛。

图源梁晶微博

他确实太拼了。2017年9月,他比了9场比赛。在后来的日子,他单月内没再参加这么多比赛,但考虑到超长距离比赛占比越来越高,强度并未降低。在2020年里,他至少有过两次连续周末参加百英里比赛,两次在4天内比了两场100公里。

「我一直都跟他说不要那么勤,一个月百公里最多两场就行了,他不听。」刘银说。

除了奖金,另一个参赛动力是不断需要捍卫的荣誉。「所有人都把你当成神一样对待,你就会老是想去比赛,老是想拿冠军。好多人说,我们梁神多厉害,这就给他造成很大的压力。」赵家驹说。

赵家驹是他的参赛搭档。他们一起打周末背靠背,通常是一场50公里和一场百公里的比赛连在一起,前场晚上七八点跑完,立马花个七八百块钱包车奔赴下一场,次日早上继续比。由于体力消耗过大,后面那场比赛基本是拿不到名次的,这似乎违背了赏金猎手的行事逻辑。他们的理论是,权当拉练,把自己的极限提到最大,「能跑完就跑,跑不完我们就走」。

俩人成了飞越队的异类,其他人不像他们这么高频参赛。「我一直觉得他们参赛蛮盲目的,没有节制,但又觉得每个人的身体情况不一样。」队友向付召说。对她来说,百公里比赛过后的第一夜根本是无法入睡的,身体和精神都在亢奋状态,而到了第二天,肠胃还会难受得吃不下东西。但梁晶与赵家驹仍然是不同的。周中几天,赵家驹用于休养恢复,梁晶不会停练。

在另一位队友张振龙看来,有一种并不在通常讨论概念中的天赋,是梁晶独有的——恢复天赋。他就是一个人体快充电源。「他恢复速度是比别人快很多的,恢复快才能练得更多。我要是每天跑个40公里,坚持半个月就不行了,疲劳得恢复不过来了。」张振龙说。

但即便如此,梁晶也是肉体凡胎,百公里比赛后,脱水四五斤是常态。再加上疏于对皮肤的护理——虽然他代言了一款护理品牌,但他不喜欢抹防晒,也从不像赵家驹使用洗面奶和面膜——梁晶心智上还像个孩子,但他的容貌却肉眼可见、不可逆转地苍老了。

他一直没有买人身保险。很多马协会员都买过,魏普龙动员梁晶去买,梁晶迟迟不动。钱是个考虑因素,他估计他的保费比较贵,「我们现在这个条件在这,能不买就不买」,另一方面,他坚信自己不会出事。一直以来,他有很强的安全意识,向付召观察,他每一样强制装备都会带两套,而她从来只带一套。他对自身状态预判准确。宁波100公里路跑挑战赛前,他告诉严颜,估计用时7小时。最后,他用了7小时6秒。

虽然他的实力有目共睹,在国内赛事所向披靡,遗憾的是,国际大赛他始终缺少一个冠军认证。这部分可归咎于他挣扎在高密度赛程中,以至于过于仓促地应对重点赛事。马德民告诉《人物》,欧美精英运动员一年只比五六场赛,冬季休息,做些交叉运动,提前几个月备赛UTMB。

2019年的港百,梁晶再次与第一失之交臂。冠军游培泉准备充分,赛前已把赛道完整地走过一遍,做好补给和体力分配计划,梁晶根本没有做这些工作。当年10月,他在赤水河谷黄金大奖赛跑完115公里,赢了1公斤的黄金——这是他得过金额最大的奖,但意义却远不如一周后他要参加的另一场:24小时超马世界锦标赛。他马不停蹄前往法国,因为恢复不足,大腿后侧肌群出现剧痛,在中途退赛。再战UTMB,则是因为眼镜起雾迷路,一败涂地。

2019年,梁晶在赤水河谷超级长跑黄金大奖赛中夺冠 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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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有一个振奋的开始。ITRA表现积分排名更新,中国力量在崛起。男子亚洲排名前10,中国占了9人,女子则有6人。梁晶以918分排名亚洲第一,世界第八,这均是中国人有史以来取得的最高位。赵家驹以913分排名亚洲第二。这得益于他们在百英里比赛取得的成绩,这类赛事的分值很高。

两人都在进步,实力愈发接近。多场比赛赵家驹只慢梁晶须臾。2020年的熊猫超级山径赛,赵家驹输了1分钟,「宁海100」输了22秒,黄河石林越野赛输了10秒,「潇湘100」输了3秒钟。考虑到这都是战线拉长到百公里以上的比赛,这样差距可谓微乎其微。一般情况下,赵家驹在前半程领先,路程过半被梁晶追上。

圈内乐于把两人放到一起谈论。但人们很容易忽略,他们既是为飞越队而战,也是为自己而战。最高领奖台上不能站两个人。在竞技体育里,险胜永远是精彩的故事,而惜败永远是痛苦的体验。

每次开赛,赵家驹总是像百米冲刺一般第一个冲出去。这不是一种理想的节奏。「一百多公里的比赛开始冲得那么猛,对自己是一种消耗。你为什么跟一个业余运动员似的,你要去抢镜头吗?」魏彪问他。他说,就想找那股劲儿,谁都不怕的那股劲儿,他不喜欢跟在别人屁股后面。

永远不要小看赵家驹的「那股劲儿」,把他看成堂吉诃德身边的桑丘是一种误判。他参加斯巴达勇士障碍赛时,在遥遥领先第二名的优势下,昏倒在临近终点处。他后来坦言,太想赢了,导致冲得太猛。参加UTMB的前夜,他高烧到39度,却坚持参赛,从开始的80多名,半程时25名,最终冲到第11名。

因为两人积分不同,一些赛事组委会给予的待遇有区别。有次,梁晶住的是五星级酒店,赵家驹被安排到四星级。他给梁晶发信息抱怨,「凭什么我是四星,你是五星啊。」梁晶并没有感到冒犯,还跟别人讲,「你看,家驹发牢骚了。」

一些有趣的迹象正在浮现,但只有极少数敏感的人能够感知。摄影师拍摄时,赵家驹会抢镜头。谈话中,他会透露出不服气。他还向梁晶徒弟严颜打听,她师父计划用多长时间跑完下一届的江南168——这通常是选手彼此不会公开的内容,师父不会瞒着徒弟。17小时55分,梁晶会给下次打破赛道纪录留出空间,严颜告诉他。「可以拼一下嘛。」他说。

在梁晶离开这个世界后,赵家驹和严颜曾有过一次3小时的深谈,他彻底打开心扉。他提起一件让人惊愕的事,以前在抖音刷到梁晶相关的视频,他就会立马滑掉,不会给他点赞。他为什么要说这些?他为什么不把这个秘密烂在心里?他是在表达某种悔意吗?严颜不知道,她哭了很久。没有人怀疑他们的友情,没有人怀疑当有人向梁晶挥拳时,赵家驹会毫不犹豫地帮兄弟还击。但这件事不同,一定是触碰到他内心中的某根神经,他轻轻地在屏幕上滑动手指。

梁晶生前意识到这些微妙的变化了吗?不会的,严颜可以肯定。「他不会防着一点。为人处事这些东西,他不会有过多的心思。真的是什么都不想,你讲什么他信什么。」她说。

这是一个从小自卑的人。他在QQ日志里写,大学时「眼睛从来不敢与别人对视,走路从来不敢走在前面的」。跑步让他的性格发生了变化。他变得自信。尽管五音不全,他在KTV唱歌全然不害羞。出国时,梁晶奇怪的英语口音经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他自己英语单词学得乱七八糟,但是他很敢说。」张振龙说。

他从寡言者变成一个话痨。与人初次见面,他也能迅速地熟络起来,天南海北地聊。他说话结巴的毛病在改善。但有时,他的健谈少了一点分寸感。有次颁奖,他上台没完没了发言。刘银在台下不断用手比出停止的动作。「但是没办法制止他。主持人都想把他话筒拿走了。」她回忆。

单纯善良,过分的单纯善良。很多人这样说他。仅见过两次面,他就愿意借钱给别人。刘银说,花盆里有根蚯蚓,他不是拿到厕所冲掉,而是拿到楼下花坛。有次在宁波和跑友吃饭,因为服务员上菜慢,作东的主人发了脾气。梁晶劝道:「他们当服务员也不容易,都是为了生活。」那位服务员后来走到他面前鞠躬,感谢他解围。

师父想做徒弟人生的规划者,体育毕竟是青春饭。早在2016年,魏普龙带梁晶去上中科大的总裁班,就是为了以后铺路。现在,一个更清晰的计划在魏普龙眼前展开。他得到企业支持,在合肥郊区建起一座独栋的马拉松文化博物馆,坐落在一个有着10公里智能化赛道的马拉松园区里。魏普龙想让梁晶退役后也加入,做体育培训。梁晶很喜欢这里,有时间就来做客。他31岁的生日就在园区过的,马协来了很多人。

不过,退役对梁晶还早着呢。他和赵家驹聊过,俩人约定要至少跑到40多岁。梁晶含蓄,但赵家驹会把豪言壮语说出来。「我们把每个地方最大的赛事的冠军拿到,」他对梁晶说,「我要拿UTMB的冠军。下次我们两个一起去,先进前三。」

梁晶和赵家驹

进入2021年,梁晶有了一个积极的变化。他动员魏普龙要多读书,「思想要与时俱进」。偶然机会下,他参加了一个以家庭关系为主题的读书会。自我介绍时他就谈到了有个一岁多的女儿。别人给出建议,他立马像一个学生一样认真地记到了本子上。第二次分享,谈到原生家庭,他明显有抗拒,不愿将话题深入,但他也表示,继母非常爱他。一位参与者回忆,看得出他对婚姻有很多困惑——「我一在家,她就把我给赶出去啊」——他在努力地寻求他人理解,也在试图找出修复矛盾的办法。

2021年的梁晶,想打破八百流沙的赛道纪录,于是魏彪又一次给他报名了。2021年的梁晶,计划再跑一次24小时超马,他预感能跑300公里,那将是一个世界纪录。天空才是极限。马拉松不是他的主项,但在2021年4月的厦门,他跑出2小时29分11秒的PB。那是魏彪最后一次见梁晶,他们在机场碰到,聊了很久。他们也聊当时并不在场的赵家驹。那个臭小子,参加冬训也不按大伙儿的方法练,有自己一套主见,真不知拿他怎么办好。

不久之后,在5月初的「崇义100」,却是赵家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在百公里赛事战胜梁晶——在两人均无伤病、全力以赴的情况下。「崇义找你师父报仇。」在赛前他对严颜说。她不得不注意到,他把头发剪了。他看起来卯足了劲。从来不认输,让赵家驹成为今天的赵家驹,也是他赢得梁晶尊重的原因。

「我早就知道这天。」赵家驹后来对《人物》谈起崇义一战,就是这场比赛让他的ITRA积分反超梁晶,成为亚洲第一。「我超过他的话,他就会继续努力去练,争取来超过我。我就想着以后我们两个互相超越,互相超越。感觉很遗憾,那场比赛就成为最后一场。」

在梁晶生命的倒数第三天,2021年5月20日,是他与刘银的4周年结婚纪念日。他从健身房很晚回来,买了一个巨大的榴莲,还拿着一个方形的盒子,上面插着几支玫瑰。他从来不是浪漫的人,从来没有在节日送礼物的习惯,但这是这么多年第一次,他给她送花了。「梁晶终于开窍了。」她想。但她没有机会对他说,带着孩子准备睡觉了。

在梁晶生命的倒数第二天,他启程前往白银景泰县。这是他第四次参加黄河石林越野赛,前三次全部夺冠。按理说,他不应该出现在那里。几天前,他才打完新冠疫苗,他需要休息。一年前的比赛,是飞越队的一场快乐相聚,他们几乎倾巢出动了,张振龙对组委会印象不太好,转弯路标布置得不明显,导致他跑错了两次路,CP2只有粥喝,更奇葩的是,有的补给站把饮料藏起来,只给水。飞越队所向披靡,梁晶、赵家驹、张振龙包揽前三,向付召则得了女子第二。但这一次,只有梁晶一个人,他和他的同乡曹朋飞住在同一房间。

在梁晶生命的最后一天,他一早就出发了。强制装备里没有冲锋衣,但他还是穿上了。起风了,他想起多年前和魏普龙在戈壁上挺过的那个狂风大作的黑夜。「第二次比赛中遇见沙尘暴。」他最后一条朋友圈写道。

图源视觉中国

伤逝

你一定读过这类故事,后来者居上的故事,小人物终成大器的故事,underdog(下狗)成为城市英雄的故事,黑马成为一代骄马的故事。从这一点来说,梁晶的故事,与这些励志故事是一样的。不同在于,突兀的结束。

失责的组委会,反常天气,冰雨下光秃秃的山脊,消失的信号。天灾与人祸,所有不幸的叠加。致命的失温。半夜打来的电话——「梁晶出事了」。错误的信息——「梁晶没事了,被一个农民救下来,正在窑洞里烤火。」合肥,兰州,景泰县,一刻不能耽误的奔赴。焦灼的等待。对奇迹的一丝侥幸。没有奇迹,晴天霹雳。

他们都来了。赵家驹,向付召,张振龙,魏彪,严颜,魏普龙,六哥,梁宏,刘银,八百。他们都来到他去世的地方,想见他最后一面,也想搞清楚那片荒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悲剧全貌可能永远无法知道了,梁晶随身携带的手机发回时被刷机了。另一位遇难者的女儿也向《人物》证明刷机存在。

世界失去了一个伟大的耐力跑者。但对他们而言,他首先是朋友,队友,徒弟,丈夫,儿子,与父亲。一个亲切、真实的平凡人。后来,每个人与《人物》谈起梁晶,总有一些时刻,会情不自禁地微笑,仿佛不是谈论一个逝者,只是一个不在现场的人。人们谈论梁晶的优点的时候,总不经意暴露了他那些可笑的缺点,审视他的不足的时候,那些他卓越杰出的证据又跳出来。所有线头交织到一起。

梁晶父亲梁宏与我交谈后,一些叙事得以修正。身为小学校长的梁宏确实在江西工作,但他家位于两省交界处,那所学校不过在五六公里以外,他每天回家。所以,梁晶并非像魏普龙说的在爷爷家长大。他和父亲一直住在一起,直到被送去师资力量更好的私立的高中读书。父子间无话不谈,他们是朋友。梁晶人生第一场马拉松,梁宏就在厦门陪他一起。父亲关注儿子的每场比赛,在一个本子上记录下他的所有成绩,对许多数据、细节如数家珍。

这些事实让人欣慰。父亲和儿子长得很像,连极速的说话方式都一模一样。

悲剧发生之后的那个夏天,我去刘银的家里探访她。某种意义上,这个女人处于双重痛苦中。她失去了爱人,还同时因为围绕爱人的一些事实——梁晶未买的人身保险、过于频密的赛程以及一些不应该公开的家庭事务——作为妻子角色遭受指责。那些指责很容易忽略一个事实,梁晶是成年人,他需要为他的决定负责。指责主要来自魏普龙和马协一些成员。在很久以前,刘银与他们的关系就不再融洽了。她默默忍受着,拉黑了某些人。但当有人在她的抖音评论里说她爱钱多一些,那确实过分了。

家里的柜子里装满了梁晶给八百买的玩具。为了一个最新买的玩具——一个手提箱——刘银和梁晶吵了架。你把它退掉吧,不要买那么多东西,家里面放不下了,她说。于是他退掉了。出事之后,她又打电话给商家,帮我留着吧,多少钱我再买回来,也算是他给女儿买的最后一个礼物。

谈话到中途,2岁的八百午睡醒了,揉揉眼睛摇摇晃晃走到客厅,看到来访的陌生叔叔也不害怕。刘银平静地说,起来有没有跟爸爸打个招呼。小朋友蹦蹦跳跳地来到电视柜前,对着爸爸的照片吻了吻。原本是黑白照,妈妈最近换成了彩色的。

「妈妈别哭。」八百跑到刘银面前说。

「妈妈没哭。」刘银说,「跟叔叔讲,叔叔不哭了。」

「叔叔不哭了。」小女孩又转向她的母亲。「妈妈别哭。」

最近一年我关注着刘银的社交媒体,经常能看到一个人的出现:赵家驹。在八百的生日那天,他带着他的女朋友去了合肥,一起陪小朋友过。在一段露营视频里,张振龙对镜头害羞地比出胜利手势,八百在吃棒棒糖,而赵家驹在一个烧烤炉前忙活着。在不同的时间线上,他拖着八百的手快步走着,他带着她在广场玩气球。有空他就来合肥看望刘银母女。他是一个忠实的朋友。八百最喜欢被他抱,这一点,梁晶在和不在的时候,没有改变。

2021年度金犀牛奖在内蒙古敕勒川草原颁奖那天——这是户外运动深具影响力的评选——作为年度越野跑人物候选人,赵家驹和向付召都来了。没有悬念,获奖者是梁晶。经历前几年的入围后落选,这次终于实至名归。「三人行」又站在了一起,只不过女儿代表了父亲。梁晶的两位队友共同托着八百上了领奖台。

女儿八百代替梁晶站上领奖台 图源《户外探险》杂志

关于梁晶的奖牌与奖杯,最多还是放在魏普龙的马拉松文化博物馆里。这里说是梁晶博物馆也不为过,里面保留着他的许多照片、运动服、跑鞋,大学时的获奖证书,甚至他遇难那天的号码布与贴身衣物。魏普龙为他订制了一个大型铜像。梁晶曾开玩笑,想让村口有座他的雕像,现在师父帮他实现了。

梁晶出事后,魏普龙一直住在博物馆旁的小房子里,他哪里也不想去。只有在这里,感觉好像是跟梁晶在一起。平时这里没有什么参观者。2021年8月,我去和他待了几天。几十只鸡散养在屋外,那是他买来本想给梁晶熬汤的。他像是被打垮了,声音沙哑,精神萎靡。他说直到和我见面时,他也深陷于某种震惊与麻木中。他不再跑步,对一切失去了兴趣。博物馆的灯彻夜不熄,他知道,徒儿胆小怕黑。他常在晚上去馆里巡逻。

为了让他重新找些事情做,他的朋友送来几个大学生到马拉松园区,请他当教练。练了几天,他把他们送回去了。「不能浪费他的时间,我也不能浪费我的时间,」他嘟囔着抱怨,「简直跟梁晶没办法比。」他写了训练计划,大学生没有完成,理由是下雨了,路太滑。「下冰雹,雪下这么厚,我们也在外面干。我叫梁晶跑二十圈,他跑四十圈。」

在一个夜晚,魏普龙向我展示了许多他和梁晶的照片。他喝多了酒,眼皮低垂,喃喃自语。他不是在对着一个外人介绍,他是溯时间之流而上与梁晶再次相见。奥体运动场,二中,60层的国际金融中心,2016年的戈壁。一次又一次,师徒俩齐齐比出大拇指拍照。

「随着时间长了,梁晶的走,会慢慢地淡出人们的视野。」他说,而能够想记住他的,「只有我们这些人,对梁晶真正发自内心地爱的人。」

魏普龙思索,到底是什么带走了梁晶。表面上的原因,当然是失温。他们都经历过。2017年初的连云港岛12小时超马赛,梁晶跑完即失温了。魏普龙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感到整个人在发抖。喝了红糖水,他很快就恢复了。

有两次春节,是魏普龙开车把梁晶从合肥送回东至老家——梁晶不会开车,他担心刘银一个女人开不了那么远。他如此珍爱这个徒弟。他说,如果他跟着梁晶去了黄河石林比赛,看到那种天气情况,他一定叫他弃赛。

但梁晶会听话吗?他说起另一件事。2020年在繁昌,一场表演赛顶着35度的高温在下午开赛,400米场地上只有梁晶和一个女选手,他们要跑100公里。赛程过半,女选手中暑退赛了,梁晶呕吐了几次。有人劝他退赛,他说:「我听会长一句话。会长叫我跑就跑,会长叫我不跑就不跑。」魏普龙正在陪领导吃饭,接到这个消息,他立马冲上操场。

「梁晶,不跑了!」他追上他喊。「梁晶,不跑了!」

在一个下午,在我恳请下,他带我和另外一个马协跑友去赛道上跑步。

他把车开上了路,选择一段景色最怡人的赛道停下来。下车时把门虚掩,这样先跑回来的人,可以上车休息。他事先准备好水和苹果。他大声地喊着数,指挥着我们做一套准备活动。然后就开跑了。吸气,呼气,吸气,呼气,他指挥着我们的呼吸节奏。

烈日下的奔跑,我们很快都汗流浃背,气喘不止。血性,野性,狼性。我想起了他对梁晶说的那些口号,它们一定是有用的。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梁晶曾在这条涂着彩漆的赛道上跑步。现在,跑步在继续。

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傅晓蕾、付饶、宋明蔚对本文亦有贡献;视频及部分图片由探路者TOREAD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