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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的茧房:那些困在外貌焦虑中的女孩

2020年12月10日 文/ 韦奥 编辑/ 顾鸽

作者 | 韦奥

编辑 | 顾鸽

丑小鸭

24岁的宋婷婷对美有一种执念。一个显著的原则是,她不和长得“丑”的人一起玩, 因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丑的人”呆久了,会和对方长得越来越像。

具化到生活中,出门前得化妆,粉底、眉毛、口红是基本,耳钉也必不可少。妆容必须时刻保持完美,脱妆、眼线花了是大忌,即便是喝醉了,喝到吐,在走出厕所前,也要站在镜子前确认自己的容态。

同样的衣服不能出现在朋友圈两次,因此,买衣服是一种刚需,她几乎每天都会收到快递。自己不够好看的照片也不能出现在别人面前。有一次,她和一个很瘦的女孩一起出去玩,女孩把两人的合照发在朋友圈,她觉得自己显得很胖,“特别受不了”,于是让女孩把照片删掉。

“我永远在意别人的目光,而且我自己会做比较”“我怕被别人否定”,她如此解释自己对外貌的关注。

这种心理,今年23岁的袁媛也很熟悉。袁媛大学读的是播音与主持专业,班上的女生大多外貌出众,她觉得自己不够漂亮,有点胖,在同学当中显得“很(像)丑小鸭”,因此陷入了外貌和身材焦虑。

她不喜欢拍照,但又总是盯着镜子里自己的鼻子,越看越觉得鼻子又宽又塌,长得很丑;她格外在意自己的身材,当室友邀请她一起量体重时,她总是拒绝,却又在早上室友还没起床时,偷偷地站上体重秤。

《听见她说》

班上的女生大多喜欢化妆,对外表不满意的她却总是素颜,这是她有意为之的“小心思”:“我是素颜,你是化了妆,所以我没有你好看理所当然。”她想着,或许有人会因此夸她素颜也很好看,并不比同学差;她也害怕,自己化妆之后,别人会觉得其实没有太大变化,并没有变得更好看。“我很在乎别人看我的眼光,也很在乎别人说我什么。”

然而,当她的闺蜜称赞她的外表时,她又觉得,对方的夸奖只是出于友情的安慰。在她看来,或许在很多人眼里,她就是不够好看。

大学期间,校内外的很多文艺活动,都会邀请播音与主持专业的学生去当主持,相较于其他同学,邀请袁媛的活动明显更少,她觉得,正是因为她不够好看,不够瘦,所以才接不到活。“我觉得校内校外的,反正什么活儿我都愿意接,但都不会有人找我。”这让她陷入了更深的自我怀疑。

有过类似经历的刘婧舒认为,焦虑、自我怀疑是一个不断堆积的过程,在每一个没有被选择的瞬间,都会产生小的焦虑和不快乐,直到某一天,情绪如洪水般突然袭来。

今年23岁的刘婧舒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她形容那是一个美女如云、评不出“校花”的学校,身处其中,她倍感压力。大学期间,原本100斤出头的她慢慢变胖,外界对她的关注也越来越低,学校里需要露脸的活动基本上不会有人找她,她在一次次地被忽视中,变得越发失落与自卑。

与此同时,男朋友对她的情感和物质投入也越来越少,她每个月要花一万多负担两人在一起的支出。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和男朋友分手,她消极地想着,“如果我不跟他在一起,不这样对他,那现在的我还能找到谁呢?”在她看来,她又丑又胖,不会再有男性看到她的价值了。

《难道不浪漫》

2017年秋天,还在读大三的刘婧舒去了一家互联网公司实习,同时做了另外两份兼职,因为工作压力大,她开始暴饮暴食,体重涨到140斤。一天早上,她去公司食堂排队吃早餐,结果站在她前面的人一次性拿走了仅剩的三根油条,没能吃到油条的她情绪突然崩溃,站在食堂嚎啕大哭。

后来,她被确诊为重度抑郁症,医生让她吃药,配合心理咨询。但她不敢吃药,她害怕吃了药之后会更胖,害怕继续长胖会让自己陷入更深的焦虑与痛苦。那时候,她的世界是脆弱而混乱的,一切都可能轻易失控与崩塌。

对于魏晴晴而言,情绪的崩塌也可能发生在一瞬间。对长相感到自卑的她,在大学入学前,坐在房间里翻看班上女同学的朋友圈,发现她们有丰富的生活,有男朋友,会化妆,会修图,长得也漂亮,还有人评价她们为“女神”,她突然情绪崩溃,对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充满了恐惧,坐在房间里哭了起来。

她回想起她以前照的照片因为不好看而被自己删了,手机里只有PPT;自己从未收到过“女神”的评价,得到的异性认可很少;也没有丰富的社交和旅行生活......像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废物,和大家格格不入。

同学们都在班级群里积极“水群”,爆照,总是沉默的她却在此刻产生了不想去上学的想法,她不想接受新的群体对她的审视。

《难道不浪漫》

后来,当她遇到挫折时,她常常会回忆起自己坐在房间里哭的这一天。她总向妈妈抱怨自己基因不好,长得很丑,觉得自己人生中的很多失败,都是长相造成的,“我一般就是觉得自己没有错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就会认为可能就是自己太丑了。”

大学期间,魏晴晴和一个女生竞争奖学金名额,那个女生长得很漂亮,参加过很多社会活动,而魏晴晴曾发表过论文,她觉得自己在学术上更有优势。竞选需要公开演讲,魏晴晴认为自己表现还不错,对于结果,她抱有信心。

然而,她却落选了。回到寝室后,她难以释怀,她觉得自己的落选,和长相有很大的关系。她憎恨自己没有那个女生的外形条件,在宿舍的走廊上哭了很久,哭到眼睛发痛。过往和长相有关的失落翻涌而来,她陷入了更深的自我否定:“我怎么这么失败,一直都这么失败?”

“完美外表”

整容是消解外貌焦虑的捷径。高三毕业时,宋婷婷的妈妈给了她一笔钱,于是她去拉了双眼皮,把一单一内双的眼睛整成了两只内双。后来,她又觉得鼻子的山根太低,于是去做了假体隆鼻;脸也不够瘦,于是去做了下巴填充,让下巴变得更加圆润匀称。

今年10月,她做了第三次双眼皮手术,彻底整成了扇形双眼皮。她形容这是一个“总觉得差点意思”的过程,不断地调整才能达到她审美中的好看。“第一次做完,当时觉得还行,时间长了我觉得不好看了,感觉还差点啥,就看别人做的更好看,我也想要做得再好看点。”

《狼狈》

这几年,她在整容上投入了十几万,基本上没有留下存款。她觉得自己的面相有点凶,还想攒钱去做一次脸部脂肪填充,不过,现在最困扰她的是身材,她觉得自己太胖了。

身高1米68的她通过健身瘦了10斤,但她发现,瘦到120斤后,她怎么也瘦不下去了。她陷入了间歇性的暴饮暴食,当她为身材感到焦虑和沮丧的时候,她总是无法克制自己对甜食的欲望。有时候,她能一次性吃五十根雪糕、五盒半熟芝士和很多高碳水的零食。“控制不住。想起来(就)吃,想起来(就)吃,总觉得我刚才都已经吃了那个了,再吃这个没关系。”

但吃完之后,往往是更大的空虚和绝望。她会因此不敢睡觉,以自己还在消耗热量为由获得一些安慰;或者干脆去厕所,把手伸到扁桃体的位置,让自己吐出来。“我觉得自己怎么那么没有自制力,我想要变好,但是我又做不到,我就很沮丧。”

深陷外貌焦虑的女孩们,往往会通过追求更瘦、更美来重建自信,但美是没有尽头的,她们不断改造着自己的外表,却始终无法达到理想的样子。很多时候,她们反而会不断受挫、不断加深自我怀疑,并因此遭受着身体和心理的双重伤害。

为了艺考,身高将近1米7的袁媛从高二开始减肥,有大半年的时间,她每天只吃三分之一碗米饭和水煮蔬菜,四肢因此变得虚浮无力,早起开嗓练声的时候,甚至会头脑发晕,走不了直线,到高三时,她的月经也停止了。好在艺考前,她终于瘦到了100斤,也成功考上了心仪的学校。

但减肥的成果轻易间就会开倒车。进入大学,身心放松下来,已经一年多没有吃零食的她开始疯狂吃甜点和零食,一下子胖到了120多斤。在自卑情绪和父母的催促下,她只好又开始健身和节食,每天只喝一顿粥,只吃水果和青菜。

那段时间,她的心情完全被体重秤上的数字所掌控,变得很容易生气,也常常因为琐碎的小事就躲起来哭一场。

《瘦身男女》

参与了校内外很多活动的她,时不时需要聚餐,每当这个时候,她就无法停止进食,直到吃撑了,还停不下筷子。“控制不住,我会觉得好好吃,因为我自己回去绝对不会买这样的东西,只有大家在聚餐时点这个菜我才会吃,所以我就会不停地吃,有一种停不下来那种惯性。”

但她无比厌恶和痛恨那个无法克制欲望的自己,她总在回学校之后,蹲在操场上哭。她也尝试过催吐,回寝室后,她会偷偷跑到厕所,用手或者一次性筷子戳进自己喉咙,这种感觉很不好受,但她觉得,“自己应该要这么做。”然而,尽管她试了很多次,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她只能在第二天加大运动量来弥补自己的负罪感和沮丧。

有一次,她和同学去吃自助火锅,平时不会见荤的她一下子吃了很多肉。深夜,她突然开始上吐下泄,不得不去医院挂急诊。当她躺在床上,胃部是剧烈的疼痛,内心却一阵轻松:“我终于可以瘦了,我终于可以不运动也能瘦了。”她说自己恨不得能上吐下泻,恨不得能就这样瘦下来。

魏晴晴也经历过这样的减肥伤害。大三时,为了瘦下来,她用奖学金买了一个周期的减肥酵素,但因为难吃,没能坚持下来。大四,她又开始了高强度的健身和节食,瘦了十多斤。她找回了一点自信,开始敢穿裙子了。

但这种减肥方式并不能持久,直到减到月经停止,她不得不停止节食,并服用孕酮类药物调节激素。

体重很快回升,等到研究生开学时,几乎已经回到减肥前的120斤。她感到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原本减肥成功时重建的自信,一下子彻底崩塌。在陌生而孤独的环境里,她感到无所适从,上大学之前的那种低落与恐惧一点点侵袭了她,暴食成了她发泄情绪的一个出口。

她总是一边哭,一边把慕斯蛋糕、芝士、面包塞进嘴里,几乎没有咀嚼,只是一直重复着摄入与吞咽的动作,像着魔了一样。吃完之后,她会跑到厕所,强行让自己吐出来。她喜欢吐过之后大脑的眩晕感,这让她有一种暂时忘却一切的错觉。

“我就觉得失控了,没有人帮得了我,就有一点破罐子破摔的(感觉),我就完全放弃,算了,让自己堕落吧。”魏晴晴说。

《四重奏》

对于深陷外貌焦虑的人来说,很多时候,她们的压力来自于外界。

刘婧舒身高一米七,眉目清秀,皮肤白皙,在没有长胖之前,她一直觉得自己算是一个长得好看的人。自信的彻底崩塌,源自于外界对她的评价。

2017年夏天,刘婧舒在一个网络视频节目做实习编导,有时需要在节目中出镜。有点胖的她引来了观众对她的嘲笑和攻击,很多人在节目的微博下留言,为什么要让她出镜,说她“脸大”“又胖又丑,还很作”。这让她感到愤怒与痛苦,她不想再承受漫骂,只好减少了出镜频率。

但网络暴力无处不在。拥有20万微博粉丝的她曾发表过一条微博,讨论应不应该和男朋友实行AA制,不少人在下面留言,“因为你长得丑,如果你不跟男朋友AA的话,他就不会跟你在一起”。

她决心瘦下来。2018年夏天,她开始减肥,瘦到了100斤,逐渐从身材焦虑中走出,变得更加自信,但她发现,自己永远无法达到别人眼中的“美”。

瘦下来后,她在知乎上回答了某个关于身材的帖子,贴出了自己的照片,但评论区出现了很多对她的外貌羞辱,不少人说她“脸配不上身材”,还有人说她“脸太丑了”“脸没有女人的那种性感甜美感”,甚至有人专门给她发私信说她丑,还没等她回复,就把她拉黑了。

《所罗门的伪证前篇:事件》

刘婧舒觉得,这些评论非常恶劣,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都是他们的问题。但来自网络另一端的恶意还是让她的自信心受挫,她想变得更瘦、更好看。“那我去整容吧,我整得更好看是不是你们就没话说了。”现在,她正在努力说服现任男朋友和妈妈同意她去整形医院调整眼睛。

更多的时候,压力和伤害来自于青春期男生以“玩笑”口吻对她们的贬损。魏晴晴一直记得,初中的时候,有男同学说她长得像阿凡达。具体的语境已不可考,她当时也并没有为这句话感到生气,但这个评价却像一根刺,永远地扎在了她的心口。

“有时候慢慢去回忆起来,可能一下子还是很刺痛,尤其是不和集体在一起,当我一个人面对自己的时候,那些说过的话都向我扑面而来。”

这种刺痛,有时甚至是由最亲近的人带来的。高二时,宋婷婷谈过一段恋爱,有一天,她看到男朋友和他姐姐的聊天记录,发现男友把她介绍为“不好看的女孩”,这让宋婷婷的自尊心受挫,直至今日,她依然会害怕在亲密关系里受到否定。

对于袁媛来说,她的焦虑和痛苦很大一部分是由父母带来的。放假回家,爸妈第一时间永远是观察她的身体,如果她长胖了或脸上长痘了,爸妈就会指责她。晚上洗澡或者睡觉的时候,妈妈会突然伸出手掐她背上的肉,告诉她,你又胖了,我觉得你这里还应该再减减。

大二时,袁媛瘦下来了很多,妈妈又对她提出了更多的要求,开始对她的脸挑毛病,老拿着她主持活动的照片,对她说你应该去打瘦脸针,你的鼻子太丑了,你应该去做鼻综合整形手术。妈妈甚至帮她打听好了医院和价格,在袁媛坚定的拒绝下,最终才没有去。

为此,每次回家前,袁媛都会感到很焦虑,也很排斥和父母的交流,常常会和他们吵起来。“我会说你到底有完没完,你这样真的很烦。人家的爸妈都关心人家在外面过得开不开心,你们就关心我胖不胖,就是我丑了,我就不配当你们的女儿,是这个意思吗?”

《听见她说》

2019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刘婧舒独自走在路上,一个男生突然走过来和她搭讪,表示想要认识她。刘婧舒意识到,自己减肥成功了。她感到自己之前好像一直被困在一个巨大的茧里,就在那个男生和她说话的那一刻,她从茧里冲出来了。

现在回忆起那个春天,刘婧舒才发现,其实自己仍然被束缚在另一个茧里:“(这)还是一种自我物化,还是需要别人的认可,你才能真正认可自己。”尽管她不再像从前那样深陷自我怀疑之中,但他人的评价,还是能够轻易牵动她的情绪。

在她看来,她因为网友对自己的外貌羞辱而要去整容的想法,也是一种自我物化,但她觉得,“思想上面的想法真的不如你活得开心重要”,人是没有办法脱离社会主流审美和他人的评价而存在的。“我希望没有人可以对我的容貌有任何负面的评价,我希望成为一个大众意义上的美女。”因此,她还是想要去整容,还是希望能变得更瘦、更美。

在追求美的不断受挫,不断自我否定中,魏晴晴也在重新建构自我价值。大三暑假,妈妈曾带她去整形医院面诊。一开始,她满怀期待,查了很多医美相关的资料,憧憬着自己整容之后可能的职场形象和感情生活。“是不是这样一场手术就能够彻底地改变自己的形象,和过去完全告别,就能够拥有自己以前没有自信的那一部分呢?”

《听见她说》

但去了医院之后,越听医生介绍,她越产生了抵触心理。“她就觉得我下巴后缩,鼻梁塌陷,眼睛又是内双,什么脸综合,鼻综合,颧骨要推,下巴要怎么样......反正就是太多了,而且非常复杂,听起来越来越可怕,就觉得这个代价有点承受不起。”最终,她还是没有整形。

现在回想起来,魏晴晴觉得,如果只是为了取悦他人,没有必要花这么大的代价,她需要接纳真实的自己。

今年,她加入了学校的禅学社,从国学中获得内心的平静。她还参加了禅学社的传习活动,去河南伊川县的一个小学传习《弟子规》和《三字经》,她发现,“只有通过向外培育,对他人有所帮助,才能让我真的感受到自己的价值。问题如果不能直接解决,就应该超越,另辟蹊径,另求他路。”

对于变美这件事,袁媛不再像之前那样执着。按照她和家人的规划,她应该在本科之后继续读播音与主持专业,毕业后去电视台当一名主持人。但她觉得自己不够好看、不够瘦,达不到上台的标准,大二时,她产生了放弃做主持人的想法,决定转行幕后。

和家人抗争了两年多之后,她跨专业保研到了社会学。这之后,父母对她外貌的关注降低了,她的焦虑也减轻了很多。

但有时候,她还是会感到一阵失落。她想到自己当初是抱着当主持人的梦想学了这个专业,也很享受站在灯光下的样子,但是因为“觉得自己不配”,突然放弃了一条自己原本还可以走下去的路,她内心抱有遗憾和不甘。

她一直记得,大学的时候她参加一个十佳主持人比赛,到决赛时,一个女孩把她手里代表大众评审票的贴纸给了她。女孩对她说:“我觉得你是这里面最棒的,所以我想把这个票给你。”

她为此快乐了很久,那张贴纸一直保留至今。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