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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精心设计的租房骗局:几百人交完一年房租后,二房东不见了

2020年8月20日 文/ 编辑/

​作者|黄莹

编辑|胡刘继

被骗

5月初,余飞和室友以低价年付的方式,从一家名叫上海捷骜的公司,租了一套位于上海松江的长租公寓。起初,他觉得自己捡了个大便宜。但后来,这套房子几乎成为他恶劣情绪的全部来源。

问题暴露在两个月以前。6月初的一天,一个自称房东的男人来敲门,他告诉余飞,已经一个多月没收到来自长租公寓的房租了。

当时,余飞还觉得是不是长租公寓忘了付款,于是打电话给长租公寓的联系人。但联系人告知余飞,自己已经离职,只给了他一个公司地址,让他自己去问问。

到了公司,他发现办公室大门敞开,各种文件散落一地,里面空无一人。

直觉告诉他,老板拿着钱跑路了……

余飞不愿相信,决定在办公室等等看。结果没有等来长租公寓的人,却等来了几个和自己境遇相同的租客。他的心一下凉了半截。

事实既定,那就要面对现实。如果真是遭遇骗局,即便和室友均摊下来,余飞也要承担近2万元的损失。咽不下这口气,余飞心想,一定要把这个老板揪出来,将钱追回。

从办公室出来之后,余飞和另外几个租客一起,径直去公安局报案。不过,当时并没有立案,工作人员告诉他,最好要有证据,被骗的人越多,越有可能立案。

自此,余飞踏上了维权之路。

回去之后,余飞在网上广发寻人贴,寻找更多被这家公司欺骗的租客。余飞建了一个维权群,没多久,一个500人的大维权群就满员了。

为了搞清楚骗子公司到底卷走多少钱,余飞对群里的被骗金额做了统计,结果还没统计到40人,金额就接近80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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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让长租公寓老板现身,群友们煞费苦心。

他们从中介那里打听来了老板的住所地址,商量挑一个晚上的时间,趁着老板在家休息时“杀”过去。但等到他们找上门时,才发现那栋三层的独栋豪华别墅,早已人去楼空。地库开着的门,可能是老板匆忙逃跑时留下的印迹。

有些群友还不死心,搞来了老板的身份证,照着上面的地址,径直去老板远在浙江湖州的老家,但也没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后来,余飞想到,自己的房子是从中介平台“巴乐兔”上找的,平台或许有办法。

他给当时带看的平台中介打电话,但这个中介始终支支吾吾地不给解决。于是余飞直接把电话打到了巴乐兔官方客服,客服告诉他,他的信息根本没有录入进平台。

后经反复确认,余飞这才搞清楚,他的这笔订单,是巴乐兔中介撇开平台违规签的。

这个中介被立即开除了,但余飞又一次失去了找回损失的希望。

一次次看到希望,但希望又一次次破灭掉。余飞开始认识到自己并非福尔摩斯,找不到老板,更搞不定长租公寓诈骗的证据。

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骗了很多钱,被骗的人还很多,却不能把骗子抓回来。

唯一让余飞感到欣慰的是,最近公安局通知他们,案件已经立案。总算不枉费他忙前忙后折腾了一个多月。

逃脱

这个骗局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骗子早就把所有细节都想好了。

今年5月,在上海做电商的王鑫也听说了同样的骗局,被骗的是他家的育儿嫂王阿姨。

王阿姨在上海松江以年付的方式租了一套房子。后来,长租公寓卷款逃跑,留下阿姨和房东面面相觑。因为涉及的租户只有几户,证据又太少,报警之后,公安局没有办法以“合同诈骗”立案。最后,阿姨不得不和房东对半承担了损失。

王鑫知道阿姨赚钱不容易,觉得很糟心,“这对没钱的人太致命了”。

然后,他突然反应过来,家中老人刚把自己在宁波的房子交给一家长租公寓打理,会不会也中招了。

家人之前曾打电话来向他征求意见,告诉他业务员的拿房意愿很强烈,给他们打了一个多月电话了,给的租金也很高。业务员刚开始几天打一个电话,后来一天打三四个电话;刚开始每月租金给到3200元,看王鑫的家人无动于衷,又把租金涨到了3800元。

王鑫根据多年的经商经验,觉得业务员过于殷勤,租金也给得过高,一定有猫腻,于是劝家人不要把房子租给他们。

不过,毕竟和家人不在一个地方,高额租金对于已经退休在家的老人吸引力巨大。等王鑫再打电话回老家确认时,发现老人已经和长租公寓签约了,租期5年,每3个月付一次房租。

为了确认这到底是不是骗子公司,王鑫在网上搜集信息,发现和自己存在相同质疑的人不在少数,并且已有房东控诉这家公司延付租金。

王鑫感觉不妙,在上海远程指挥着老人去找租客。

老人最开始想通过长租公寓要租客的联系方式,但长租公寓百般推辞,说不方便;后来老人还是找到了租客,租客告诉他们,每月租金2200元,而且已经按照“12个月租金+1个月押金”的形式,年付了租金。这远低于长租公寓给自己的3800元月租金。

这种“长租短付、高收低出”的模式,和王阿姨遇到的如出一辙。王鑫意识到已经中招了,这家公司迟早要跑路。

他试着给12315写投诉信,希望相关部门尽早介入这件事情,但12315驳回了他的请求。

他随后找律师咨询,律师告诉他,只要长租公寓不跑路,就没办法立案。

他又打电话给长租公寓,要求解除合同。长租公寓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有问题,提出如果解约,王鑫需要支付一个月的违约金。或者,接受他们提出的一个新解决办法:等到下一次付款期,也许可以换一种付款方式,让王鑫再等等。

好像除了再等等,王鑫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套路

遭受欺骗的远不止余飞、王阿姨等人。

其实这些骗子长租公寓有着相同的特点。

第一,都是成立时间很短的新公司。余飞签约的这家公司,全称叫上海捷骜物业管理有限公司,成立于2019年8月6日;王阿姨签约的叫上海枫巢蚁家实业有限公司,成立时间更短,2020年1月22日;王鑫家人签约的宁波首资公寓管理有限公司,成立于2019年12月25日。

第二,“运作”模式也基本一样,利用租客们贪便宜的心理,做“长租短付、高收低出”的生意。

他们先成立一家长租公寓公司,通过高价在市场上收房,尽可能地扩充公司房源。有的还会入驻一些长租公寓平台给自己引流,利用平台不完善的入驻机制规避风险,同时串通平台中介,脱离平台进行签约。

为了吸引更多的租客,他们开出的租金比市场均价低很多。与此同时,还会通过设置不同的付款方式,引导租客付更长租期的钱。

例如,余飞租的这套房子,年付价格最低,3800元每月;半年付高一些,4200元每月;押一付三的话,租金会更高。

因为正规的长租公寓也会采取这样的形式付款,所以一般不会引起租客的怀疑。

“高收低出”,从表面看长租公寓亏死了,但实际上他们根本不会在乎作为二房东赚的那点差价,而是瞄准了房客的所有租金。等到盘子做到足够大,长租公寓的老板就卷着钱跑了,只剩下房东和房客无语凝噎。

这种长租公寓可怕之处,不仅在于通过低价诱使大量人上套,更在于骗完人后能够全身而退。

当市界在天眼查、知乎等网站搜索目标公司的名字时,发现有很多相关租客发帖,不是以亲身经历告诫大家不要上当,就是在网上寻求解决办法。但在裁判文书网上,将“长租公寓”“诈骗”放在一起搜索时,能得到的结果却并不多。

前些年,长租公寓行业竞争激烈,一些头部的长租公寓公司也是通过“烧钱”的方式占领市场,“高收低租”现象在行业里并不少见。因此,当骗子公司使用这种模式来开展业务,如果不查账,也很难判断公司到底是诈骗,还是经营不善。

正因为如此,北京盈科(上海)律师事务所律师沈浩浩对市界表示,如果遇到租客的报案,公安部门很难以诈骗立案。因为这首先需要报案人提供相关公司的流水、或者能够证明公司存在问题的线索,但一般租客很难提供。所以,要立案,主要靠另一种办法——人数足够多。

这可能也是余飞报案被受理,但是王阿姨报案没有被受理的原因。但沈浩浩也对市界表示,如果骗子公司刻意把受害人数量控制在40人以内,那么就很难立案了。

不过,即便是立案了,也并不意味着问题能解决。

首先,如果嫌疑人躲避的话,抓捕并没那么容易。其次,即便抓回来了,又会回到了第一个死结那里:这些按着行业常见模式开展业务的骗子公司,公安部门很难判断这家公司到底是诈骗,还是经营不善。有些公司说不定连账本也没有,更是无从查起。

沈浩浩表示,此类的维权时间跨度较长,而且很困难,涉及的金额对于个人来说相对较小,找律师也不划算。

“在城市里的生活,简直太难了,套路真的很深。”余飞说。

今年年初,因为疫情的影响,很多一线城市也曾出现长租公寓面临资金压力的案例。压力之下,蛋壳、自如等长租公寓公司一边和房东们商量下调租金、退租,另一边却在给租客们涨价。这种行为被很多房东、租客理解为趁火打劫,在网络上掀起了一轮又一轮舆论骂战。

不过,在王鑫看来,这都算是正常的公司经营行为,各个公司或多或少履行着自己的义务,已经够好了。相比之下,他们遭遇的是一个预设好的精心骗局,性质更加恶劣。如果不进行监管,这种模式可能会蔓延到更多地方。说不定哪一天,我们自己就掉入了这个陷阱。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余飞、王鑫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