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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京飞 妥协是我们一生的基调

2020年5月1日 文/ 三三 编辑/ 糖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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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兜售故事,不接受穷根究底。当问题碰触到具体时间、场景等细节时,郭京飞的回答会像乒乓球一样回弹。他对自己要保护的那层壳表现得很坚决,对话焦灼时,他喊了停,理由是「有点真的说不下去了」。

没什么意义;我不重要;臊得慌;特别二——41岁的他常会加上以上几句话作为结尾。「我一个中年人,非要把我自己扒开了剖析,我犯不上,也不希望别人了解我。有一个作品,大家去欣赏或者说谩骂那个作品就可以了,我希望自己有一个空间。」

他壳里的模样,或许大学时代的朋友才可略见一二。上戏时的学弟袁弘在接受《非常静距离》采访时,曾谈到郭京飞在大二时演《龙须沟》里的程疯子,疯疯癫癫的样子,像是本色演出。脆弱,敏感,爱幻想——雷佳音对他如此评价。郭京飞也曾在接受李静采访时说起过大学时的一次裸奔,一个晚上,他在朋友家租的房子玩,近处是稻谷,远处是山,把全世界的酒喝了一遍后,他和朋友们下田去赛跑,哥们把裤子摔破了,大家干脆全脱了,跑。「那时候压抑啊。」

「他演什么角色都可以。」陈赫曾感叹。大学里的关于他演技的传言被注入某种程度的夸张,到最后演变为传奇。比如大家传说他擅长实物表演,演雕人像,几个动作下来,雕的是谁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人物》向郭京飞求证时,他纠正,没那么夸张。

大学时他梦想明确,最想当一名艺术家。他也引来很多人羡慕,袁弘曾谈到,学校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状况,一个男生一毕业就被招进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且演的都是主角。

话剧舞台上的郭京飞光芒闪耀。和他合作过三部话剧的上戏老师李传缨回忆,郭京飞表达拿捏很好,可以达到自在的程度。他身上的灵动性会带动整个戏剧。2009年,他获得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主角奖,如果继续在话剧上耕耘,那将是一条成为艺术家的路径。

但他在专业上有着非常不安定的灵魂。2010年左右,话剧市场开始发生变化,需要更多考虑市场,包括排演翻版电视剧。观众也越来越少。郭京飞当时想,「既然说电视剧才是符合服务大众的语境,我就干脆去拍电视剧。」从《失恋33天》里的配角,到《龙门镖局》的陆三金,再到《都挺好》里的苏明成,以及最近让他走红的《我是余欢水》——他成为中年走红演员的典型。

去年40岁那天,他在云南过生日,对于不惑之年他的感悟是,变得惜命,胆更小了。如今郭京飞不再提成为艺术家,他反复说起别把自己太当回事,服务好他人是他现在最想做的事。他小心地谈起自己变化的过程,在一个「关于中年人的觉悟」的壳里。

以下是郭京飞的自述:

文|三三

编辑|糖槭

人人都是余欢水

《我是余欢水》热播,很多人问我有没有感觉生活和之前不一样,没有,还好。你看《都挺好》播出后,是我的七大姑八大姨或者朋友过来开玩笑,但是这次之后,是很多专业人士——长时间不联系的导演、制片人、演员——都来恭喜我。这些让我有了原来演话剧时的那种成就感。

我和每个导演合作完关系都很好,但是确实都各忙各的,就没什么事,不会打电话,不会发消息。他们的电话会让我觉得特别真诚,就是人家犯不着这样。 具体他们就说塑造不错,当然说我好我就高兴了。我其实是真的不想听演技,特别想(听大家)说颜值,但是余欢水这角色除了这个演技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对吧哈哈。

怎么去理解角色,其实身边全是这种生活在夹缝里的人,各个阶层我都见过,人人都是余欢水,甭说您有多少钱或者多有权,都一样,大家活得都很累。我就觉得他是一种命运,真的,他代表了一个生活在夹缝里面的状态,我们的世界永远都有矛和盾,谁也逃脱不了西西弗斯的传说。

电视剧圈我特别欣赏李雪健老师,简直不敢想象,他在电视剧上可以塑造一个又一个的人物,有血有肉。 以前觉得太难了,不太可能,电视剧太快了,有一个创作时间限制,你其实很难静下心来去塑造一个人物。一天那么多场戏。尤其是大组有那么多演员。但后来发现人到了一定的经历和积累了后,有时加上演员的一些天赋,真的是自然形成。因为见的人多了,事多了,感动也多了,那个东西不会像小的时候再那么找了,是硬在那找,还要观察生活——(现在)已经不用了。在余欢水里边,我更多是动脑子,怎么能让他有趣,让大家看进去,因为这个人太惨了。

喜剧里边分两种,主动式喜剧和被动式喜剧,主动式喜剧就是喜剧笑脸我逗你,被动式喜剧是演员不用演,靠情节推动人的喜感。所以我更希望余欢水是高级的余欢水,就一定要在每场戏的情节上找一个有意思的点,有互动地去刺激观众,让他好像被迫好笑。因为余欢水主动去逗人是不可能的,他就是悲催,命运推着他走。我是这样去思考这个角色的,不是完全用一个表演的框架。

从创作到现在都很爽,因为这个团队我非常喜欢,很开心。像之前工期很满的《龙门镖局》《暗黑者》拍得比较累。这次很舒服,有一个合理的时间,我们基本上也没赶过工期,到点就收了,晚上还有时间吃饭、喝酒,然后再聊第二天的戏,但从来都没有脱离过创作。来这以后我只要安心搞创作,其他的事情我不用想。

《我是余欢水》剧照

西西弗斯的传说

在上戏时,我就想当一个艺术家。当时的大学老师告诉我,你们就应该是艺术家,你们是有责任的,你们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不是戏子。他们是很传统的那一派演艺演员。那时候我特别容易脆弱、压抑。穿上军大衣,拿个杯子,在校园里走来走去,背着手眉头紧锁,我这就是艺术家了。 现在来看,确实是我很无聊,没事找事,为疯狂而疯狂。

一个经典的戏剧,永恒不变的就是真挚。一个演员你表演准确,再加上真,都会是一个好的表演。我们太聪明了,很多时候愿意抄小道,可以短暂地得到一些快利益,但是时间长了也就被自己的小聪明害死。

上大学的时候经常这样,自作聪明,比如说演小品,就不用好好想,想个大概,包括设计的那个东西,外部包得特别好。然后我的台词老师是侯耀华老师的老师,叫贾幻真老师。 我说贾老师我演的怎么样?我以为他会夸我,他就给了我4个字,哗众取宠,到现在我都记着。本来不认真,你总是在那用招在设计,觉得自己很聪明,但你脱离了这个人物,没有真正从心里出来,那就不值钱。

老师的影响还是有,我一直还是遵守着他们的这些教诲,虽然一段时间我在电视剧里面没有办法接触那么好的团队,没有那么好的剧本,我嬉皮笑脸,骨子里也还是希望把我老师跟我说的话传承下来,并且努力地去做。

2004年毕业后我到了上海话剧中心,算是挺顺利的,一开始就演主角。那时候很有尊严,被人觉得是年轻的艺术家,对吧? 话剧给人的满足是,你亮出来了,观众又喜欢,哗哗站起来鼓掌,当然舒服,因为你知道那是真的。你演的不好,鼓掌一般都会迟疑几秒钟。那种客气鼓掌和真诚地在底下叫好太不一样。

掌声,作品也很完整,不需要什么市场什么预算,一种完全纯粹的状态,还能满足人虚荣心。说话剧会给人带来自信,谁说不是呢。每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很开心充实。 除了钱特别少之外——在市中心租个房子,一个月就剩不下来多少。

那时我对表演环境的要求也很高。有一次演出,小孩在底下疯喊疯叫,本来是到了抒情戏的部分了,要深情了。我就说停下来先。观众后来不乐意了,集体把那吵闹的人请了出去。

但到了2010年左右,话剧市场发生变化,纯艺术它毕竟是小众的,它没法经营了。最后就变成了演电视剧的翻版,买版权等这些东西,开始也要去取悦观众,我觉得不应该是话剧人干的事。那些艺术的东西也越来越少,而且看的人也越来越少,很累。我觉得既然说电视剧才是符合服务大众的语境,我就干脆去拍电视剧。

当然,精神思考上也发生一些变化。2006年排贝克特的《终局》对我影响很大,这个剧本告诉我,人类毫无希望,一切都毫无意义。哲学这个东西就是这样,陷在里面兜圈圈的话,人会越来越钻牛角尖,不喜欢自己,看别人也更讨厌。那时候天天喝酒,然后跟人吵架,完了跟我观点不一样的,我也没法包容。 因为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也曾想过自杀。这是一种怀疑,对人生的怀疑,像已经知道人生结果,你做什么都是毫无意义的,不停地在重复,西西弗斯的传说。我的价值观底色是这些,是悲观的。

那你面对毫无意义,该怎么怎么办,不然就去死,又死不了,那就解决,我选择了喜剧,用喜剧来服务大家,然后也安慰我自己。

其实这个命题是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把自己拔出来,你演完它以后,如果你不能够从中获取到真正的力量,而只是在那研究它,你真的死路一条,必须得跳出来,不能在盒子里想问题。

郭京飞在话剧舞台

妥协是我们一生的基调

转行去影视圈是从演2011年《失恋33天》一个角色开始的。契机是花姐(著名经纪人王京花)的出现。她如果不给我发出橄榄枝,我也离不开,我这削尖了脑袋,也不能去当北漂。签约了以后,她帮我接了很多的戏,也很棒。

刚开始有酬劳,但是跟没有酬劳也差不多,就是特别少。那很简单,你从零再开始干起了。以前话剧演得再好,对市场来说是没有价值的。你需要的是一个机会,这时候需要自己调整。

虽然我是个影视剧新人,但大家但凡是看过话剧的,会比较尊重我,至少没人欺负我。也没觉得人高看,顶多做到不欺负是吧,就可以了,呵呵,就够了。你要问比如新人遇到过什么情况,没有比如,咱们不要弄那些东西,没什么意思,咱不挑事儿。

电视剧这个平台里面算是重新来,2011年前那些翻篇了。好多人其实受不了面上的事,半途而废就不干了。一来就接到自己喜欢的角色,那很难,我喜欢的人家也喜欢,凭什么给我演,我又没名。你话剧再有名,对于市场来说其实是没有观众认识我。它是这样的一个语境,就是一个商业的东西,你要符合市场规律,人家也没错。

2011年到2013年的阶段, 我当时就想着别给花姐丢人,要做不出来,真是让花姐挺砸牌子的,反正就是努力咬牙。后来宁财神弄了《龙门镖局》,之前我演了他三个话剧,大家互相都很了解。他春节到我家,跟我说,后面要开戏,你来演。演完这才算是混了个脸熟。

其实看2013年的微博,我说「现在的将就是为了以后的讲究」。就是没有那么好的角色我也要演。 包括正午邀请我演的第一个戏,是《琅琊榜2》里濮阳缨那个角色,当时戏份多的已经被演了,但是我要先让正午看到我,我必须得拿到这张船票。当时是运气非常好,我很喜欢里面每个人,能够和他们成为朋友,然后才有了第二个《都挺好》,这不就是将就出来的讲究吗?

面对这些被挑拣的问题,其实我也做好了准备。也是花姐告诉我的,就是说你别太拿自己当回事。她说这是一个市场,你再优秀的演员也没用,因为你做了这个决定,你就是要从零开始做起。

「别太拿自己当回事」,这解决了我身上很多拧巴的东西。

其实很久以来,我演电视剧再没有获得过以前演话剧的那种专业人真挚的掌声。 因为你是进入到另外一个领域,一个商业的大众化的东西,你也不能演得太让人看不懂。

舞台剧它就是表演的艺术,大幕一拉开,就是演员说了算,而且它有一个连贯性,我们通过了两个月的排练时间,然后上了台以后,找到一种表演状态,很自由自在地创造一个世界,那很美,话剧一定是这样一个特殊的观演形式。而影视不是,它本身透过冰冷的机器,再通过剪辑,它就有一定的欺骗性,然后再加上我们人与人之间这种动物性,能量没有办法直接传递。而且影视剧它是一群人的事,有资本、宣传、编剧、剪辑、导演,一堆人呢,演员是在电视剧里面最没有发言权的。到了片场你不会有那么高要求,人再多,再嘈杂也会去演。

电视剧有它的表演方法,服务人群,要掌握好这个规律,我也用了好多年去摸索。 其实到现在我也不是很明白,但是慢慢地越来越能找出规律了。

妥协其实是我们一生的基调,但是这种妥协不难受的,这是一种方法、对策。说白了,其实演员也好,任何人也好,不要太在乎自己,跳出来看自己。

就是我有一些戏在豆瓣上评分不会很高,我并不介意,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这是一群人的事啊,我只是一个演员,把我想传递的东西搁进去了,做得已经够好了。要这都介意,那这个世界任何,每一个空气,每一个灰尘都跟我有关联,在乎不过来。我把我自己管好就可以了。人不要太在乎自己。

当然这和我在大学里是完全不同的状态,大学的时候就只有自己,自我为中心。你想想一个天天只关注自己的人,维度就那么宽,格局就那么大,怎么能把一个角色演得丰满。

我变得不太在乎自己,并不是某个节点上的事,就是经历多,看得多,就开始心疼别人,知道每一个人都不容易。演员你拿到了一个不好的剧本,就觉得编剧怎么会这样,其实人家很不容易,背后吃了多少苦,你提一个意见,他提一个意见,到最后那些创作欲望全没了,就只是完成任务,把大家的意见总结一下。 看到别人不容易的地方,真去包容了以后,其实大家沟通都会非常顺畅。

现在工作节奏很快,已经习惯这个节奏后,觉得这个工作好像就是生活,但是就是没有办法。不工作就要停下来思考,一思考就还蛮头疼的。咱干起来以后有好多事不用想,把这时间就打发了(笑)。从话剧出来后快十年了,你说是没有虚度确实没虚度,你说虚度也没准儿全是虚度,所以这个就…….哈哈,对啊。

郭京飞接受采访

顺其自然

我从来没有也不会规划我自己,一切顺其自然,给我什么,尽量去演好。因为我知道想了也没有用。你想一样东西,非得要演这样的角色,就会有执念,而这个执念会影响你的判断。

所以别想来什么事。《都挺好》也是这样,我从来没想过要演一个这样的角色,放以前躲还来不及,放现在反而是一种幸运,之后又有更多选择了,如果没有《都挺好》,这人气攒不够的话,《我是余欢水》不会让我挑大梁。

中年爆红,大家都这么说。就是运气好,因为表演这个行业跟努力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这就是我们经常说的祖师爷是不是赏饭吃。我承认我有一点天赋,就是老天给了,你要说我为什么?怎么会?不知道。

40岁后很多事情没以前激动了,心里澎湃不起来了。40岁那天是在云南过的,就来了我一个粉丝朋友,还有我在北京的工作人员,我的团队,大家拍了点照片。40岁会有什么不同吗?就是越来越不拧巴了,胆越来越小了,希望帮助别人,心疼别人。有时候吃点小亏特舒服,牺牲一部分自我,把身边的人服务好。

问什么时候怀疑过自己吗?没怀疑过。最近胖了减肥减不下去了,这有点怀疑,是不是因为岁数大了,这可能是40岁的一个特征。灵魂已经变得无色无味了。

关于名利,我最不理解的就是流芳千古,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值得留下来。不管是作品还是人,能留下来自然会留,留不下来,我也不担心,也不会说非得要拍一个要留下来的作品。只是我自己有个标准,你是不是做到了真挚,你是不是真的把你的技术都搁在里边了,然后你是不是真的在奉献,服务观众。

因为我已经挺幸运的了,没有什么具体大事的经历,没得过癌症,也没出过车祸,我为什么怕人问具体,是因为没有具体的事,聊具体的事你就是特别臊得慌,我跟人家比起来,没人家吃那么多苦,也没那么多的经历,我确实是没什么可被好好挖掘的。

网上大家可以随便评价,说我耍宝也好,或者用犯二这种都可以,这是大家的认为,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不管怎么样,大家看我的戏是开心的就行。

我有的时候特别想再复排比如像《终局》这种戏,特别想演。但又想演它干吗呢,那么悲观,那么惨壮,又没有解决的方法,让别人看完以后跟你一起痛苦,觉得哟,真牛逼这戏,真有深度,然后呢?这不是作孽吗,你干吗不给人点希望呢,就是一切都毫无希望,一切都毫无意义,但是我们总要想到方法,我们是成年人,我们要想到对策,对吧,你不能再在那儿抱怨。

我一直在说,快乐是我们唯一能够做的选择,这个主动权在我们手里。因为痛苦就客观存在着,这个世界就是残忍的,真理就是这样,真相就是这样。面对这些东西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改变不了这个世界,改变不了命运,就尽力去获得那一丝一毫的快乐。

《都挺好》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