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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我又没钱了”,全职爸爸的尴尬时刻

2020年3月18日 文/ 涂雨清 编辑/ 金匝

全职爸爸,是一份真正的工作吗? 陈华椋觉得是。他和妻子毛利开始了一场角色互换实验,拿着毛利每个月发给他的两万元工资,他很认真地对待这份工作,而且看起来干得还不错。

文 |涂雨清

编辑 |金匝

运营 |一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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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华椋第一次意识到家庭主妇这份工作的不易,是在成为全职爸爸的第二个月。妻子毛利这个月发给他的两万工资,转眼就见底了。

按市场状况来看,陈华椋的这份工资不算少。日剧《逃避虽可耻但有用》中,女主角向忙于工作无暇顾及家务的男主角提出“契约婚姻”的建议,即把“家庭主妇”当成一份工作,并且算出了这份工作的“年薪”——那是2016年,按当时的汇率来算,相当于19.7万人民币。妻子毛利给出的工资比这个水准稍高,她是一位作家,收入可观。

但最大的问题是,陈华椋的这笔工资里还包含了一部分的家用。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除了每个星期的菜金不能少,浴巾粗了要换,牙膏没了要买,净水器也是新安上的,在他们定居的上海,这也只是最基本的一些支出。

▲ 《逃避虽可耻但有用》中对全职主妇劳动年收入的计算。图 /《逃避虽可耻但有用》

就在那个月的10号,夫妻二人,也是雇主和员工,上演了一幅家庭讨薪图景。毛利开着车,陈华椋坐在副驾上,面色忧郁,尴尬地开口:“唉,看样子你还需要给我打点钱。”毛利感到不可思议,“什么,两万块哪去了?你买了两百条裤子吗?”

陈华椋贴心地给毛利递上了矿泉水,告诉毛利,当家之后才发现,家庭支出太多了,“你知道自己以前的生活质量多差吗?”当晚,陈华椋给毛利煎的是一块价值百元的澳洲和牛牛排。毛利忍痛又给陈华椋打了一笔钱,细细嘱咐他,钱要认真花。

事实是,毛利还是低估了陈华椋的消费能力,进入2020年,当全职爸爸已经一年多了,陈华椋仍然没能顺利把开支降到两万以内,几乎2/3的月份都入不敷出。

每到月底,陈华椋总是安慰自己,再用信用卡撑一撑。毕竟夫人时常会在月底关切地打探,“钱还够不够花?”

面对夫人的疑问,陈华椋早已准备好,一般在每个月的下旬,他会先盘算好自己的财务状况,算算信用卡欠了多少,工资卡里还剩多少。心不慌,脸不红,先给夫人打个预防针,“不太够的,月底我有空的时候给你看看账单”。

真到了看账单的时候,必然会迎来毛利语速和分贝明显提高的质问:“什么?这么多?”类似的场景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陈华椋会在这个时候列出两三个大额支出和一些频率很高的支出,原本可以顺利结束,但有时,毛利仍然契而不舍地反问,“这就完了啊,这不只用了几千,还有一万五呢?”下一步,他会赶紧掏出手机,安慰妻子别急,钱都在的,把详细的账单拉出来看就知道了。

钱到底花在哪儿了呢?

陈华椋很无辜,除了被当作家用的那部分,儿子艾文的培训班也价值不菲,每个星期都要上篮球课、葫芦丝课、英语线上和线下课。还有一阵子,陈华椋为了培养艾文成为“高尔夫少年英才”,找毛利要了两万元,报名参加课程,一堂课是2000块,成功让儿子学会了挥杆。还有小孩的童书、玩具模型、户外活动的全套护具,都要花钱……

▲ 图 / 矮文爸爸公众号配图

陈华椋认为自己的花费最多占了里面的三分之一。衣服都是趁着打折一批一批的往家里买,不合适了再退掉,品牌是雷打不动的优衣库。穿的可以将就,但吃的不行。陈华椋的最爱是当季水果,能一口气吃下三斤杨梅、两斤车厘子。本着“你只能在口感最佳的时候把它们迅速吃掉”的原则,家里每个月水果的支出大约是一千多元。

成为家庭煮夫后,陈华椋有了新的兴趣,厨房里的各种工具都是新奇有趣的,比如用来拨玉米粒的铲子,各式削水果皮的刀具,三四套洗菜的篮子,毛利说,“我觉得他买东西真的是很狂热!就有些我真的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买那么多。”在聊到这些的时候,她脑海里又浮现了陈华椋摆在厨房的20多瓶调味料。

吃喝和小工具都不是大额支出,但陈华椋对相机的爱好却很难用自己的工资消化。某日,他看上了一个一万块的无人机,决定向老板提前申报。他提前几天就开始跟毛利讨论这个话题,进行铺垫,然后过段日子,找准时机说,“要不我们也买一个呗。”老板首肯了,无人机顺利拿下,还没花自己的工资。

作为新兴工种,没有行业平均水准,陈华椋的生活显然比过去自在很多,大件报销,小件超额还有补给。对自己的新老板,他表示很满意,“不会死磕我花了多少钱。”

作为资方,除了抱怨两声,毛利还是会包容陈华椋的这点爱好,在给陈华椋的补给上从不吝啬,尽管每到月底的时候,陈华椋递上账单,毛利还是会倒吸一口冷气,“钱给自己花,和给别人报销,完全是两种心情。”

▲ 陈华椋在公众号上po出的2018年某月账单。图 / 矮文爸爸公众号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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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全职爸爸似乎是件顺理成章的事儿。陈华椋依稀记得,2017年末,决定回家带娃的那个周末过后,他果断地去公司递上了自己的辞职信,他在信中写,辞职的原因是“家庭规划的变化”。董事长将信将疑,对他说,“男人啊,还是要以事业为重。你好好考虑下。”但好在陈华椋的直属上司是个韩国人,和陈华椋一样,家在上海,常常往返两地,他非常理解陈华椋的决定。

陈华椋的第一份工作在福建,从事和环保相关的行业,在海外市场部门做销售,回家的日子少,一个月也就一次。艾文出生后,他非常想在上海找到合适的工作,但过程并不顺利,那就去杭州吧,至少离家近一点,但还是周末才能回来。

2017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圣诞节刚过,陈华椋难得从杭州返回上海和家人待在一起,过去一年里,他大约有300天都在出差,这样的生活让他有些厌烦,他突发奇想,“我说,要不我回家带小孩吧?”在电脑前工作的毛利几乎是压制住内心的狂喜后才回复说:“可以啊。”

早就想这么说了,没想到先提出来的人是陈华椋,她马上说,“其实你真的可以。”并且罗列了这一方案的可行性。这一年,毛利的一本小说卖出了100多万的版权,按照陈华椋现在年薪30万的标准,包养他3年完全没问题。

有孩子的4年以来,如果不是身为一个母亲最后的理性支撑着她,她早就想不干了,“我实在是一个没有什么耐心的人”。他们有过“将来谁成功了,另一半就回来带孩子”的约定,只是当时,毛利以为最先发达的会是另一半。

陈华椋很容易就接受了这个设定。他原本就喜欢和孩子们待在一起,和他们对话,那些童趣会给他带来快乐。对成为全职爸爸这件事,他也总是很坦荡,每当同事问起去向,他都说,“是啊,我回家带娃。”大多数同龄人会投来羡慕和怀疑的目光,但并不追问,不理解的压力主要来自于长辈。第一个面对的,就是岳母。毛利的妈妈和陈华椋一家人住在一起,原本她的职责就是带孙子艾文,现在杀出一个陈华椋,对她的影响堪比丢了工作。

▲ 某视频媒体在一次采访中发现,近七成90后父亲更愿意带娃。图 / 新浪微博截图

一开始,陈华椋也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自己的父亲,从初中开始,他就离开家人去外地上学,很多重大决定都是自己做出,很少去征询家人的意见,这次也不例外。直到父亲有一次打电话,问他最近忙不忙,陈华椋才把回家带娃的事情告诉了他。隔着一千公里的话筒,陈华椋都能感觉到父亲的失望,毕竟他面对的还是一位相对传统的父亲。下一句,父亲停了好几秒才开口:“让你丈母娘带不就好了?”陈华椋也没指望会被理解,但父亲这么说,还是让他有点生气——带孩子,做全职爸爸,也是一份正经工作,显然,父亲并不这么想。

不消停的还有他们住的小区里的各位大妈,她们并不看好一个回家带娃的男人,认为这人没什么出息,同时怀疑陈华椋的带娃能力。教艾文骑自行车的时候,小区里的妈妈们都快吓死了,说放手就放手,“哎哟哎哟小孩摔下去啦。”陈华椋腰杆挺直,面不改色,“没事,他会自己站起来的。”

不是真的不管,而是艾文穿着陈华椋网上买来的全套护具,怎么摔都不会出大毛病。但大妈们不消停,其中一位找准机会对毛利说,“果然孩子还是要爸爸带,爸爸心硬呀,小孩一头栽进绿化带里去了,我看他就站在外面,一动不动”。吓得毛利和她妈妈赶紧跑去绿化带找孩子。

可见的成效是,艾文几天后就学会骑车了。陈华椋扬眉吐气,带艾文在小区里一圈圈溜达,展示自己的教育成果,搞得小区大妈们无人不晓。

但没过多久,陈华椋又给艾文换了一辆更大尺寸的自行车。这也是从两万元的工资里支出的。因为带娃,他比以前更爱买东西了,几乎每天都在逛淘宝,每天一早送艾文上学后,快递员也开始轮番上门,在家工作的毛利就会被一次次快递敲门的声音吵醒,最过分的一回,一天她帮丈夫收了17个快递。毛利也明白了一件事,当女人看男人手机的时候,不一定是因为另一个女人,有可能是为了监视对方又买了什么东西。

▲ 在学骑自行车的艾文。图 / 矮文爸爸公众号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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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华椋愿意和毛利角色互换,其实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当时5岁的儿子艾文还有一年就要上小学了,夫妻俩都没有预料到上海幼升小竞争的残酷。即使已经提前了一年做准备,已经落后于大部分上海家庭。毕竟,很多学校提前半年就开始面试了,他们只剩下半年时间决定上公立、民办,还是国际双语,是买学区房还是去考试,放手一搏?这几乎是每一对有小孩的夫妻都要面对的人生战役。

形势严峻,但刚刚上岗的陈华椋仍然很有信心,他给艾文注册了20所民办学校的面试,开始了严格的幼升小培训之路,花费自然不菲,他算了算,半年下来,培训班花的钱,就至少有5万。

很多培训机构都以套餐更便宜为卖点,通常分为课时套餐和时间套餐,比如20、40、80节课或者三个月、一个学期、一年的类型,仔细分析过后,陈华椋通常都会选择中间那一档,第一档不够划算,第三档很有可能上不完,更何况,如果毛利看到账单时分贝过高地追问,为什么报那么多培训课程?他还可以回答,“报少了到时候又得重新买,会更贵”。

还有因此变得频繁的其它费用,学习任务重,要给艾文买符合人体力学设计的桌椅,花了三千多。好的培训班离得远,他每星期开车送艾文上下课,有时候一次要跨越50公里,不到一星期就能跑完一整箱油,又支出了大约300元。在那些等待孩子培训班结束的家长里,他也是少见的男性。

▲ 陈华椋带艾文在小区玩无人机,边上的孩子都是奶奶带出来玩的。图 / 矮文爸爸公众号

小孩的学习节奏忽然加速,辅导作业的任务也落在了陈华椋身上。众所周知,再温柔的妈妈,辅导作业时也会变成魔鬼。身为全职爸爸的陈华椋没能摆脱这道魔咒,一天晚上,艾文正在做数学题,毛利听到隔壁传来陈华椋的大喊,“九加二到底等于几?你为什么要睁眼说瞎话?这到底是几?!”

毛利坐不住了,冲到房门口,质问陈华椋,“有什么朝我来啊,欺负小孩算怎么回事?”陈华椋怒火未平,“我为什么不能骂?我就是控制不住了。”毛利也在气头上,“愤怒说明你无能,教不好就别教了。”

两人越吵越凶,已经到了口不择言的地步,毛利扔出一句,“你不配做他的爸爸”,气氛瞬间到达冰点。她没有料到,陈华椋哭了,毛利也跟着掉眼泪,她忽然意识到,“他竟然因为这件事情哭,说明他对全职爸爸这份职业是真的还蛮在乎的,他很想做好。”

陈华椋事后回忆,那时会哭,主要是因为自责。他也知道大声说话对孩子可能会造成不好的影响,所以每次情绪平息后,他都会真诚地跟艾文道歉,希望他原谅。“我要明确告诉他这个事情是错的,哪里有错,我同时也要道歉,是非观念要让他知道。”他主动向毛利提出了问责制,以后再大声凶孩子,一次扣2000块。

9个月后,艾文终于择校成功,去往了夫妻两人心仪的学校,陈华椋也成功打破了爸爸不适合带小孩的论调。当毛利把这一消息分享给身边的妈妈们时,她们纷纷在群里询问:培训课选哪些?多少钱?学校怎么申请的?推荐信怎么准备的?这些问题毛利都答不上来,她坦诚地说,“我只做到了焦虑,幸好有小陈。”

▲ 父子二人坐在书桌前。图 / 矮文爸爸公众号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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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全职爸爸后,陈华椋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胖。这是他不曾想到的。转换职业前,他满心欢喜,以为自己拥有大量的可支配时间,比如下午,完全可以安排自己去游泳一个小时嘛。

但那些家庭琐事开始一点点分割陈华椋的时间,他每天早上六点起床,给小孩做早饭,7点半送孩子上学,来回一趟就快9点了。小孩3点放学,陈华椋又要开车去接,在学校陪小孩做完作业,回到家就该吃晚饭了。9点到下午3点是陈华椋的自由时间,但毛利的午餐也是他负责操持。把一天的流程走完,陈华椋觉得自己没剩多少时间,周末还得送小孩上兴趣班,双休日是不存在的,游泳的计划在两个月后就从一个星期4次降为0次。

陈华椋有一个全职爸爸群,里面都是德国的全职爸爸,他们因为妻子的工作来到中国,不是工作签证,没法找工作,干脆在家当全职爸爸。陈华椋每周都会跟他们聚会一次,当他跟其他爸爸们宣布体重增长的消息时,他们看了看自己的肚皮,对陈华椋说,“welcome to the club”。(欢迎来到俱乐部。)

▲ 陈华椋自己总结的两种生活时间表对比。图 / 矮文爸爸公众号配图

作为不甘被压榨的员工,陈华椋曾向妻子提出过抗议:“能不能请个钟点工,缓解一下工作压力。”更何况,作为一个新兴工种,陈华椋希望能在以前全职妈妈的传统产业上进行一些升级,也就是不能一心扑在家庭琐事上,他也要有自己的时间,更新公众号。因为业务能力优秀,陈华椋受到了不少关注,正在成为网红的路上越走越远。

陈华椋这一年多的独特经历,被妻子毛利写进了新书《全职爸爸》里。但他没觉得是一件多大不了的事,“其实我只是碰巧做了一件很少爸爸做的事情,但我很幸运我做了,因为我得到太多了。”以前就算他在家,艾文在他身边玩,他也没有办法全心投入,因为还有工作要做。“你会觉得在他成长过程中,你缺失了太久,慢慢地就会有更多的遗憾和愧疚。一年、两年、三年,这样的情绪还是在不断地累积。”但现在不一样了。

去年11月末的一天,艾文突然肚子疼,他带艾文去看急诊,等了3小时才看上。他很庆幸,这些时刻,是他和艾文在一起。“就是陪伴他渡过痛苦的这段时间,我很满足。”

▲ 图 / @毛利 新浪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