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人物 内文

陈数:熟女什么都知道

2020年3月12日 文/ 张月 编辑/ 槐杨

「陈数很难搞、很麻烦。」

这是化妆师圈子私下流传的一句话,在那个传说中,这位女演员关注细节,要求颇多。「我一路就是被别人投诉长大的。」陈数说。这一天,她坐在家中茶室,头上是明亮的玻璃屋顶,背后的木质橱柜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茶具。她穿着白色套头衫,戴一副红色框架眼镜,脸上一点淡妆,缓缓烹茶。

她谈起那些「麻烦」的评价,「那是因为我的及格线定得高,80分。」她从来不是得过且过且原谅的人。《完美关系》中,她是配角,在网上引起热烈的讨论,风头甚至盖过了主角,「如果我要求不高,你们就看不到今天的斯黛拉了。」

她经常回看自己的戏,带着冷静而挑剔的目光,仿佛看的是别人,「这里演得还可以,那里情绪再强烈一点更好。」有一次把自己看哭了,哭完,她又反省,这样不好,「不能陷进去。」如同她选择的角色,《暗算》里的黄依依、《铁梨花》里的徐凤志、《和平饭店》的陈佳影,都充满了尖锐的棱角,很大程度上,那是她价值观的体现,「我几乎没有一个谄媚型的角色,也几乎没有演过依附男人而活的女人。」

在人生很长一段时间里,陈数都活在证明自己的紧张感里。她学舞蹈出身,跳舞12年后进入表演行业,周围是颇有经验的同学,而她一窍不通。长相又偏成熟,被认为不符合当时市场的流行审美。很多人说她端不了这碗饭,她自卑了许久,但想着已经不能回头,只能咬牙走下去。

现在她圆熟了一些,但仍然感谢这种年少时的幼稚和要强,让她走到了现在。她曾转发过一条微博,有人将玄奘西天取经的路线做成了视频,依时间顺序标出路上每一座城市、每一条山脉和河流,那是玄奘走了17年的路,陈数看着那个视频,不自觉把自己搁在里头。自她入行,演员这条路已经走了20年,她43岁,「一路艰难,又没有GPS,玄奘真的没有犹豫吗?」她是犹豫过的,2014到2016年她没有工作,也做好了不红、再也演不了戏的准备,有很多的怀疑、犹豫和生命的艰难关头,终究还是走过来了。回头审视这20年,她感觉恍如隔世,看完那个视频,她哭了5分钟。

她又想,「什么是勇敢?不回头看。」

以下是陈数的自述:

文|张月

编辑|槐杨

停顿

接到《完美关系》里斯黛拉这个角色的邀约时,我最大的兴趣在于,她是一个职场女性。职场是我特别向往的工作状态,女性在职场当中呈现出的那种质感,理性、冷静、果断、有格局,高度专业,不夹杂情绪,是我非常尊重的优秀女性的特质。尽管她在这部戏当中是个配角,但在展现这方面的特质上,有她的丰富度。

跟导演沟通后,我很快确定她的调性,最重要的是她的气场。当公司里发生弹劾总裁或者类似的冲突时刻,斯黛拉都不是以台词咄咄逼人,而是要呈现出职场高管应有的、令人信服的气场。这个气场需要把握好分寸,不是越强越好。去年我演了个律师,那个角色是中层,我就不可以展现出斯黛拉那样的气场。其间分寸,需要演员来评估衡量。

倒也不是偏爱职场剧,我是一个既专业又有点贪玩的演员,专业是说我会非常专业地去选择所有的作品和角色,专业地呈现表演的质感,贪玩是说我现在对很多角色和故事充满了好奇,觉得「这个很好玩,我这么演好不好?」这种相对松弛的心态是最近几年才有的,以前,我太沉重也太紧绷了。

《完美关系》剧照图源受访者

这一行,如果你想365天呆在剧组,是做得到的。2013到2014年,我处于一种不断掏空的状态,14个月拍了四部戏,都是女主角。拍《我爱男闺蜜》的时候,20多天都是重感冒,完全失声,因为这个,后期配音又配了好几天。人累的时候,看东西也看不懂,说话也说不快。那段时间我剧本看半天看不进去,还自我谴责,怎么回事,是不是心野了?不投入角色了?

演戏,是一场内在的消耗,它不只是个体力活,不只是你熬了夜、挨了冻,伤害了身体。它伤神远胜过伤身,需要你把对生活的热情源源不断、毫无保留地抛出去,给角色。这些年,我一直是这么做的,一个不知道爱自己的工作狂。

渐渐地,我开始觉得对工作、对表演、对自己,不但失去热情,甚至觉得无趣了。你把那个时候的我写成是有忧郁症的症状也是没问题的,整个人对于生命没有了积极感。因为太疲劳,对外界的感知也变钝了。回看那段时间的表演,就是一般。我知道以我的能力,不会糟糕,但让角色有光彩的东西太少了。

真正打动我们的表演和作品是有光芒感的,它可以抵达人的内心深处,那是艺术的本质。我关注这个东西,无论演小角色、大角色,甚至在没有选择权的时候演一些不适合我的角色,我都从来没有放弃过它,表演是从心里面往外送,而非只通过技术。但太疲倦了,我能够感觉到自己状态一点点地下沉。我就想,自己都不够好,拿什么给角色呢?这种状态演下去,越演,就越差。

2014年,拍完《谈判冤家》,我决定停止工作。当时有很多新戏找来,也有明确的年度大戏,朋友劝我去,我说算了,没有意义。

创作者一定要休息,不然就是干体力活,而非创作。做这个决定时,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失去在市场上的活跃度。那时我已经37岁了,随着年龄的增长,表演类型已经开始有限。谁不知道年轻人的戏选择多,中年人的戏选择少呢?我知道,一停下来,以后可能演戏的机会少很多,角色也没那么精彩,演主角的机会都在骤减,OK,没问题,我抱着什么都不要的心态,觉得得照顾自己的心,我得疗伤。

觉醒

作为演员,我一直很紧张。2016年以前,我认为表演是我可以证明自己的职业,我喜欢它,它可以成就我,那我一定要取得成绩。

这种紧张感跟我们这代人成长的环境有关系。我是湖北黄石人,上小学的目的就为了上黄石二中(黄石市唯一一所省级重点中学和省级示范高中),那时的社会惯性,就是除非你真的不争气,但凡你有点要求,就要往前推。父母都从事文艺工作,他们对我要求严格,你感受得到那种期许,他们希望你做到最好。

也跟我不被重视的那段经历有关。小时候,哥哥很漂亮,像个洋娃娃,亲戚都抱着他。那个时候的漂亮就是大眼睛,你不是大眼睛,你就不漂亮。他们觉得我不好看。后来,我到北京上舞蹈学院,又到东方歌舞团工作,大家总认为我的专业虽然不错,但形象不是很好。舞蹈学院第一学期,一班人在大教室跳民族舞,老师冲我说,陈数你别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呢。大庭广众之下,我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下去。后来我一直拿着镜子练习怎么笑得更甜美,但也没什么用。30岁之前,我都觉得自己笑得不好看。

陈数童年照图源受访者

1992年到东方歌舞团后也是类似的情况,团里演员第一就是形象,其次才是业务。那些演员漂亮得呀,有的像洋娃娃,有的很秀美,有的很艳丽。李小冉比我晚一年进来,她是那种,眉毛长得好,眼睫毛密密长长,呼扇呼扇的,可好看了。我还秃眉秃眼呢。那种时候,就觉得命中注定,没有先天的好条件,外表似乎永远是自己的短板。

蛮自卑的。一位师姐说我那个时候,总是冷着一张脸,别的孩子扎堆,就我经常独来独往。

回头去看,人有人各自的命运,因为长得不够出色,不属于那个时代的审美,心中就种下了不服输的种子,凭什么女孩就一定要长得漂亮才能得到别人的认可,我努力读书行不行?我成为一个很优秀的人行不行?我能干行不行?我会做家务行不行?有位老师告诉我:「每个女孩都有年轻漂亮那几年,但那几年之后怎么办?」现在想来,可能是一种觉醒。

那时我苦练业务,可能练的方法不太科学,身体的关节全都受过伤,到现在我的腰是歪的,有一节脊椎也是歪的。舞蹈学校的第二年,就把腹股沟韧带拉伤了,两个膝盖都是积水和囊肿。进东方歌舞团第一个月,小指头就骨折了。努力还是有成果的,我在舞蹈学院附中毕业的成绩,除了民间舞是4+,其他都是5分。在东方歌舞团,我也是很好用的演员。

但我知道不能一直在舞台上跳,舞蹈演员是青春饭。在东方歌舞团期间,我演过成方圆老师《音乐之声》里的大女儿,觉得演戏和舞蹈的感觉不一样,表演需要有更多内心感知,还要有充分的想象力和感受力,再去表现出快乐和悲伤。演戏吸引我,1999年,我考上了中戏,想转行当演员。

那时我是真不会(表演)啊。我们班是中央戏剧学院最后一届干部专修班,包括我在内,只有5个「白丁」,其他全都拍过戏、上过艺术院校,还有人本就是话剧团的演员。现在人艺的于震那时是我们班的,他已经拍过戏了。我们第一个月做无实物练习,他一个人演动物大会,一会儿演狮子,一会儿演猴子,一会儿演狐狸,活灵活现。而我呢,就傻在那儿。

之前的骄傲全碎了。之前好歹咱也是国家二级舞蹈演员,出访过世界十几个国家,都是对外公派那种大型表演,不敢说自己是台柱子,但也还有很多的不错的履历和肯定——但那时,突然明确地感觉到自己就是个白痴,什么都不会。同学会互相帮助做作业,没人找我演,因为我演得太差了。

压力太大了。天天做不出作业,有一次9个小时弄不出来,深夜在教室痛哭,第二天一脸惭愧地跟老师说,没有编出来。老师特别平静,说,没关系,明天搞点别的吧。

我三点一线,低头走路,别的班男同学找我说话,我都不搭理,根本没有那个心思,去厕所的路上都在记台词,还主动请缨其他同学的作品跑龙套,需不需要有穿过的人?我给你跑一趟。只有这样才有机会跟同学学习,才能跟别人一起做作业。

那时,我们上文化课会经过音乐剧班专属的舞蹈课教室,进去要换舞蹈的软鞋,大家的鞋子放在门口,门是关上的。我看着门口那堆鞋,心里全是羡慕。他们可以练功,而我已经离开了。舞蹈,练功,它曾经是我所有自尊、骄傲的来源,现在全部没有了。但我不能后悔,我只能缅怀一下,然后该干吗干吗。

中戏上学时期的陈数图源受访者

「不会演」没有持续太久,第一学期我就考了全班第三,第二学期考到第一。但那段不受认可的经历还是帮助了我的表演。2010年,我演了《铁梨花》,那是一个离我特别远的角色,我没有机会生活在民国,没有经过那样的战乱,我就琢磨,如果把我搁在那时候,我会怎样活。

那个剧让我在世俗层面上红了,大部分卫视都在不断重播,各种颁奖礼也来了。我所获得的东西,远远超出我的想象。我没有想到自己在2010年能获得全国性的影响力,因为我一直觉得自己条件太一般了,太不漂亮了,太不出众了,太不符合那个时代流行的特质了……一直都有人说,你不适合干这行。那个剧后,我的自卑感少了很多。我就是要证明陈数是个好演员,我要证明陈数能够涉及多方面的领域,我要证明我在多方面领域都达到了一个什么样级别的分数,让各个质疑我的人,请你们闭嘴吧。

《铁梨花》剧照图源受访者

得失

红了之后有更多的机会,鲜花和掌声越来越多,有没有被它羁绊呢?一定有的。我的事业、我的工作就是个被大家指指点点的工作,突然你红了,突然TA又红了,你说我内心没有起伏吗?一定有的。我也不想错失机会,带来的结果就是2014年的状况,身心俱疲。

刚停下来,终于不用再频繁地看手表、查通告、不需要化好妆等导演喊Action,也不用奔波着去机场。第一次有机会感受一下自己的身体,我才发现它有一些忽略了很久的问题。我发现身体僵硬得不得了,手脚膝盖老是特别冷。头一年主要是调理身体,吃养生的食品,做一些针灸和拔罐。

突然时间多了起来,我尽干一些没什么经济效益的事情,一下午坐在这儿喝杯茶,晒晒太阳,看看书,看书的时候可以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看,不着急,以前都是一行一行快速扫过去。好的文字是有节奏和韵律的,文字底下也是有丰富的世界可以让你想象的。我体会到了时间是可以用来消磨的。

一停就是两年,休息,感觉身体越来越好,心情越来越松驰,越来越能够放下之前那种紧张、强迫或者自我高压的设定。我经常翻翻山下英子写的那本《断舍离》,它讲的是人和物质之间的关系。我把衣柜里所有的衣服都整理了一遍,以前为了角色置装,买了许多衣服,很多穿不着,我一点点收拾出来,根据需要送给朋友。衣柜里原来挤挤囊囊,后来就清爽很多。

这种清理也给了我一个思考,就是要怎么面对人生,面对起伏。我经历过鲜花和掌声,但是这些东西可能慢慢就要离你远去,女演员不再年轻了,角色就从女孩变成了妈,怎么面对这个得失?2010年我一年收到60个剧本,以后剧本没有那么多了,怎么办?是要口头上说不在乎但心里别扭得要死吗?怎么面对以前是主角,人人拥簇你,突然成了配角,大家对你的态度的变化?这些波澜起伏发生在内心,你可以骗所有人,但你骗不了自己。

我想,还是要更加确定自己的心态,不管外界如何,无论事业处在多大的成功或者不成功,都要结结实实地站在地面上。以前我一直努力证明自己,现在就觉得,不用证明了,我也不需要很多钱,千万不要让我一下子发大财,但我一定要让自己永远拥有可以赚钱的能力,要持续地做下去。

2016年,我重新出来,再面对摄像机的时候,真的有一点重生的感觉,就像一个手机进行了杀毒、卸载、清理和充电,电力足就是不一样(笑)。

镜头是一览无遗的,当你不再能用青春之美征服观众的时候,你的角色能走向何方,是什么格局,都是你自己决定的。演员的内心建设比演技的建设更为重要。没有这些年的经历、建设,可能大家看不到今天的斯黛拉,她所呈现出的,就是我个人的成长。

在剧组看到年轻的演员,看到他们的紧张,就好像看到年轻时的自己,我现在愿意释放出更多的善意去帮助对方。在《完美关系》里,我和王森演姐弟恋,他有点紧张,我就多跟他开玩笑,拉近彼此的关系,打破那种因为年龄和资历给对方带来的压力感,不然他不敢看你,不敢看他怎么爱你?

最重要的,还是表演能够令人信服,再卓越一些,甚至可能引发、引领,这才是一个中年女演员应该干的事情,而不只是在观众面前展现我状态还可以,皮肤还可以,那只是个中年的漂亮姐姐。我希望走下去,走得更好,稳扎稳打,为此我得保持健康,这是现阶段我最焦虑的事情。不是小孩子了,小时候连熬七天拍戏,一天就能缓回来,现在熬一个晚上,七天都缓不过来。2018年《和平饭店》播出的时候,经纪公司让我宣传,我说不要宣传了,为什么晚上11点还找我宣传,我要睡觉了。

曾经一位女演员通过我们共同的化妆师告诉我,「数姐能够通过演戏走到这一步,我们还是好好演戏吧。」可能我的坚持让她们觉得在专业上用功、好好演戏,总会有出头的那一天,我觉得很欣慰。在表演这条道路上,有很多前辈都用他们的专业和魅力帮助过我,他们引领了更好的表演,都是用手指月的人,我希望自己也能成为走向月亮路上的一个人。

这么着看,许多得失就不重要了。有时我还会想起《铁梨花》,也许我跟她相似的地方在于生命底层的韧性。老年铁梨花有一段站在悬崖边跳崖的戏,我自己设计了动作,把袍子这样撒开——「哗」一下,那一刻,我真真切切地在自己身上感受到那种豪迈。我在表演铁梨花,又在感受铁梨花的力量。这种力量影响了我很多年,在我心里扎下了根,成为陈数的一部分。

图源受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