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产品，无一例外，都打着“能量”的标签，说是一种碧玺粉碎后发射出远红外能量，可以促进代谢，保健身体。我妈不仅对这个理论坚信不疑，而且为了让那些能量更好地包围她，竟然还把一床“能量”床单剪开一块，围在脖子上当围巾。当我知道这个细节的时候，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文 |熊晚酌

编辑 |金匝

运营 |一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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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过年回家，我和我妈之间爆发了一轮激烈的争吵。那是1月21日，新冠肺炎疫情已经爆发，回家的高铁上，我一直戴着N95口罩，一刻也没有摘下来。到了家，我摘掉口罩，扔进垃圾桶，把衣服扔进洗衣机，60度清洗，洗澡，酒精棉擦箱子。自以为万事大吉，至少可以在家度过一个安全隔离的春节，但我妈接下来的一个举动，打破了我的所有计划。她徒手从垃圾桶里把我丢掉的口罩捡了起来，举着问，“这就不要了吗？”“快扔掉！”我差点吼破了音，眼睁睁地看着我妈一边笑一边毫不在意地把口罩放回垃圾桶，然后直接把手伸进了洗碗的盆子撩了两下水，“哎呀，没事儿！”这下，我和我妈的姐妹情谊，因为这场疫情彻底结束了。隔离在家这些天，我仔细想了想，在同龄人里，我妈已经是一个很有科学精神的老母亲了。读书时，她的物理和化学就极好，高考她考了全县第六名，但为了留在家照顾奶奶，没有去大学，选择了离家很近的大专就读，这也是我妈一辈子的遗憾。怎么到了防治疫情这件事上，变得这么无所谓了？那这种转变的起因，到底是什么呢？我觉得，要从半年前我妈花近万元买了一套据说包治百病的“能量”内衣开始说起。那次我回家，发现她身着连体泳装在家中恣意行走，我好奇地发问，“妈，你穿的这啥？”我妈像是偷偷做了好事的小孩一样，有点高兴地仰脸，让我看她的脸，“你看我，年轻了没有？”“年轻了！”回答送命题我有经验，不用过脑子。但她显然不满意我的敷衍，“你好好看！”好，我盯着她的脸，努力比对脑海里她之前的模样，好像没啥差别。于是我认真地回答她，“确实年轻了。”“你看吧！”我妈露出了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隆重推出了她身上那件“黑色V领纤瘦紧身连体衣”，“就是穿这个穿的，回头你也去做一件。”我打击老太太，“多少钱啊 ，其实也没怎么年轻。”我妈避开了价格这一主要矛盾，也无视了我的纠正，认准一开始的反应是最自然的，“你这是嫉妒，别人都说年轻了。”果然，我妈也是逃不过看起来年轻这样的人生追求的。我刚开始奔四，我妈已经奔六，因为她皮肤好，俩人凑一起，确实挺像姐妹。但我妈抠，日常的保养全靠食物解决。鸡蛋清、黄瓜片、蜂蜜、牛奶，做啥抹啥，就地取材。这次，她竟然动了腰包，还不肯告诉我具体数字，我知道，这套内衣便宜不了。不过那又怎么样呢，老太太高兴就行呗。常年离家，在北京工作，我已经习惯了回家之后闭嘴免战，包括面对妈妈提出的催婚这样的原则性问题，我通常也可以用两个词解决——“好的”、“明白”。谁想到，我还是过于天真了，低估了老母亲独自在家太久所爆发出来的能量。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变魔术一样地取出了一个头套，对着镜子认认真真地给自己套好。

▲让母亲视若珍宝的当事“脸基尼”。图 / 熊晚酌 摄

这一次，我没能得体地表达自己的惊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个头套包裹住了她整个脑袋，只露出了五官，还有头顶冒出来的一撮头发。如果硬要描述，有点像青岛大妈的脸基尼，或是穿着连体泳装抢银行的女版山鸡哥。于是我一边去扯那个不明织物构成的肉色物体，一边埋汰我妈，“怎么的？这个恐怖分子头套也是变年轻用的吗？”我妈有点生气，打开了我往下扯的手，“别碰！你懂什么！”在确认我妈一定要整宿戴着这玩意睡觉之后，我的好笑才渐渐变成了不安。才几个月没回家，我那聪明理性的老母亲，怎么会被一块破布给忽悠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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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想想，一切早有苗头。一年以前，我就发现了家里逐渐出现的变化。冰箱上，烧水壶上，水杯上，都被我妈贴上了红纸剪出来的爱心，甚至在保温壶上还贴着一张手写的纸条，上面明显是我妈的亲笔，“谢谢你！”当时我就很不理解。问我妈，“妈，你信教了？”她说没有。“那是加入传销了？”她也说不曾。“那你这对万事万物充满感恩的态度是哪来的？”我问。她以前可不这样，唯物主义得要命。我妈说，你不懂了吧，你对着植物破口大骂三天三夜，它长得就会不好。你天天夸，它心里高兴，也会释放出愉快的物质。我乐了，“保温杯感到快乐，是会帮你把水变甜不成？”老母亲坚持，“反正就是不一样。”聊天到此为止。这也是我们之间最常用的沟通方式。当发现无法说服对方时，我们就搁置争议，各自行动。

▲图 / 《我的前半生》剧照

我妈以前不是这样。不仅对万事万物缺乏温柔，对我也是强势又坚决。我6岁的时候她离婚，我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我俩都试着努力承担家里男性做的工作，她修水路管件，我扛大桶水通马桶。她给我的印象，就是买到了不甜的哈密瓜也能笑着当黄瓜蘸酱啃完，没有快乐解决不了的问题。但我没意识到，我那个年轻貌美，满脸涂满蜂蜜牛奶黄瓜片的老妈，也已经快60岁了。我和朋友聊了我妈的动态，老家的伙伴们纷纷劝我回老家，“看看你妈，婚姻也不顺，工作也一般，身体还不好，她这一辈子除了你还剩下啥？”这话叫我心塞。我小时候多病，每年冬天都会频繁发烧，甚至得过肺炎。她白天上班前把我送到诊所，晚上再带着一块凤梨酥来接输完液的我回家，默默熬过去很多坎儿。没有那份强势的心气儿，也不知道她要怎么撑下来。我是我妈的一切，我能理解。可我的一切并不属于她，也许她还没完全理解。我曾经发动家里的长辈帮我一起批斗我妈，“孩子有她自己的生活，你也该有你自己的生活。”我记得我妈听完那句话的眼神，是真的空而迷惑，“可我的生活，就是她呀。”算了，顺着她吧，买件奢侈品不也就为了开心吗，她愿意买啥就买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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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做好心理建设之后，我调整了一下心情和语气。试图搞清楚我妈那张脸基尼的原理。她以为我真心好学，给我展示了她们买保健品的打卡群。我本来已经管理好的面部表情，在围观了她们的打卡之后，全面失控了。那个群里有接近三百人。发布的内容基本分为三部分，介绍功效，成员打卡，效果回访。介绍功效显然是给大部分还没购买的人看的。按照群里的说法，穿上这套内衣的人基本可以“调理”体内大部分沉疴痼疾：经络不通、肝肾受损，以及包括糖尿病在内的各种慢性疾病，还有高血脂和肥胖。一群不明身份的阿姨在群里通过语音和视频“现身说法”，“穿了这个内衣之后，哎呀我就觉得一天比一天精神。”我基本可以断定，这是一个骗人的产品，什么都能治，北京三甲医院还需要排那老长队吗？看得出，也不是每个群成员都对这些内容深信不疑。有个购买者在群里提出疑问，穿了一个月了，感觉也没见瘦啊？群主会迅速在群里给出回复，体重没减是因为体内的脂肪被代谢出来，“脂肪是没有重量的，增加的都是细胞的水分。”我的生物学常识再次被击溃了，这人懂不懂人体消耗的顺序，是先水再糖然后才轮得到脂肪？

▲打卡群内的聊天记录。图 / 微信截图

我忍不住问我妈，“这人谁啊？”我妈说，要叫老师，你得讲礼貌。“什么老师，什么资质？她有执业证照吗？还是学过营养师？”我的一系列问题，在我妈看来，根本就不是什么值得研究的问题，她只用一句话就解决了，“不知道，但她知道怎么看水。”“看水”是穿戴这款所谓能量内衣最重要的一个步骤。在群里，每天都有人把穿了一周的能量内衣脱下来洗，再拍一段污水视频给群主看，请她答疑。群主会根据水的颜色，判断他们的身体状况。这确实是一个“超乎寻常”的能力。在我看来，那些水只分两种颜色，很脏的黑色，和没那么脏的淡灰色。但群主可以在每盆水的下面给出不同的答案，有人的问题在胆经，有人的问题是肾脏。归根结底，都是坚持穿戴能量内衣可以解决的。“湿和寒啊，体内的毒素都会排出来。”看到其中一盆脏水带着点儿油花，群主给出了坚持穿衣服之外的建议，“你就多喝水，少吃肉和油腻，体内的微循环会打通，效果会更好。”看完水，她还不忘追加一句，恭喜那位“出油”的阿姨，“谁用谁有福气，没有一个人用上咱的能量纺织品会后悔的。”啊，对了，能量纺织品在这个群里还有另一个称呼：阳光。据群主说，这家公司主打三大产业，阳光、空气和水。阳光就是能量纺织品，空气是空气净化器，水就是小分子水。看到这里，我又一次没忍住，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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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接受我妈花钱买开心，但接受不了她被骗。于是在网上查这家公司的法人信息和相关新闻。刚把品牌名字“吉美”敲进搜索框，就跳出来了几个关键词，“吉美到底是不是传销？”我的心凉了半截。点进去，有知乎用户在里面求助，“我爸爸腰椎间盘突出，然后被我卖吉美保健品的堂哥推销吉美的衣服，花了一万五……”一万五？我妈在家天天穿着睡觉的连体泳衣竟然需要一万五？我马上找我妈对质，她有点儿心虚，赶紧说，哪有那么贵，只要7500元一件，看我脸色不对，她马上补充，“会员用不了这么多。”完犊子，我妈已经是会员了。虽然她死活不肯说花多少钱才能成为会员，但可以确定的是，她买的东西一定不止一件内衣和一个头套。

没想到，不过是半年时间没回家，家里就已经被保健品给攻陷了。在我妈随后的安利里，我认识到，她还在这家公司买了200多元一条的内裤，50元一双的袜子，不知道多少钱一床的床单和被罩。据我目测，花费远超一万五。这些产品，无一例外，都打着“能量”的标签，说是一种碧玺粉碎后发射出远红外能量，可以促进代谢，保健身体。我妈不仅对这个理论坚信不疑，而且为了让那些能量更好地包围她，竟然还把一床“能量”床单剪开一块，围在脖子上当围巾。当我知道这个细节的时候，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吉美脸基尼”的宣传海报，称“60天偷偷改变你的脸”。图 / 熊晚酌 供

在企查查上，我查到了这家注册资金一个亿的湖南某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经营范围写着美体内衣和保健品、空气净化器，因生命权、健康权、身体权纠纷案由被起诉过。2014年，央视13台报道过“包治百病的水龙头”，曝光的就是他们生产的净水器。把这些材料证据都发给妈妈之后，我得到她自成体系的坚定回答，“我不管别人，反正我穿着，就是有效！”接下来半年时间里，我们的视频聊天里只剩下了一个争吵内容：要不要给我定制一套美体内衣。我妈还有一个逻辑，我之所以年过三十岁仍然单身，就是因为身材不好。如果我肯穿她买的美体内衣，那么一定可以变得又瘦又美，找到对象，走向婚姻的巅峰。我一度同意了接收一件碧玺宝石内裤，既想换得一段时间的清净，也想送到北京的实验室去彻底研究一下成分。但是打听了实验室的检测价格之后，我又放弃了死磕的战斗动力，因为一般的实验室只能去检测指定的成分，我没办法做遍所有的实验，成本太高了。后来，我姐姐帮我复盘了整个说服我妈的过程，总结了两个教训。第一，我的语气和态度太差，没有表现出足够的好奇心和尊重，从一开始就营造了对立，不利于后续的说服。第二，落点有问题。我不应该致力于说明这个产品的虚假，而应该在假装相信功效的基础上证明一件事情，“她买贵了。”全线放弃说服之后，看群里的打卡甚至一度成了我和朋友们的固定娱乐项目。到了晚上8点钟，群主会发一个人均几分钱的红包，呼唤成员打卡。随后，各色各样戴着脸基尼的阿姨都把自拍发了进来。平拍，仰拍，躺在床上拍。一边笑，我又一边有点想哭。唯一庆幸的是，我没看到我妈也在里面打卡。

▲打卡群里加入新人后的欢迎仪式。图 /熊晚酌 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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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想到我妈受骗，无非也是因为健康，我心里稍微感到安慰。老太太惜命，无论如何都是好事情。但没想到，居然会影响到她对待这次疫情的态度。回到开头，我妈捡起口罩的那一瞬间，我的火气一下子蹿到头顶，但又很快绝望了。一个保健品头套都知道每天坚持戴，口罩倒这么难让她戴上。这次回老家之前，我购置了几大桶酒精，买了十几个口罩，留给她消毒备用。在盘点行李时，我妈拿出一本她买回家的书，用试探的口气问我，“你要不要读读这个？我知道你懂，但万一人家说得也有道理呢？”我一看，书名是《情商高就是会说话》。我觉得好笑又生气，也小小地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对我妈说的话，都太强硬直白了？不过后来，我发现她对我的误解不止不会说话这一条。她推送给我的快手小视频，赫然写着“四个小心机，教你成为让男人上瘾的女人。”我本以为，我活了三十多年，在终于学会了独立思考，也明白了生而为人的可贵之处后，没什么能阻挡我自由的灵魂追求知识和真理了，但我妈一次次用实际行动告诉我，我需要学习的课程还有很多。所以，在她又一次欲言又止之后，我问我妈，刚才咽下去了什么话。我妈说，我不说，说了你又说我。我说，这次保证不说你了。我妈给我讲，在一家售卖益生菌的小店里，她成功让旁边一位阿姨买下了犹豫很久的益生菌。她是这么说的：“咱们现在能为儿女做什么贡献啊，咱们也做不了什么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身体保重得健健康康的，让他们在外面没有后顾之忧。钱重要，有健康重要吗？”那个阿姨付款了，1800元一盒。我妈还特骄傲地告诉我，她一分钱都没拿，她可不是为了钱，她说的都是心里话。我心里一下子涌上来一片复杂的滋味。想必她坚持穿能量内衣，也是为了这个缘故吧。可话到嘴边，我突然意识到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妈，那个益生菌，你是不是也买了？！”

▲图 / 《都挺好》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