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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妈妈穿在身上

2018年12月21日 文/ 韩逸 编辑/ 金焰

找她的更多还是普通人。一位东莞的打工仔,和青梅竹马的姑娘一起进城打工,却最终失去了她。他把和前女友一起买的阿迪达斯和海澜之家衬衫一起寄过来,那是当时他能够负担得起的最贵的名牌。包裹里附着一张简陋的纸条,请张娜把这些衬衫设计成一件衣服,「我想忘了她,可是办不到。」

文|韩逸

编辑|金焰

图|受访者提供

衣服也会老。老了的衣服散发出垂暮老人一样的气味,满身都是褶子。它们完全失去了穿在人身上时的光鲜和尊严,躺得遍地是。

「如同死了一样。」第一次见到成山般的旧衣服,设计师张娜心里的愤怒大过可惜。那是2010年,朋友祥子在五道营开着一家旧衣店,他把自己最信赖的这位设计师带到了皮村,见到了那些旧衣服的来处。

皮村在北京五环外,离机场很近。地上是低矮的平房和飞扬的尘土,半空里,飞机低得像是擦着楼顶飞过去。这里的NGO工友之家,每年都会收到人们捐赠的很多旧衣服。它们大部分被低价售卖给居住在附近的打工者,也有一些被捐往贫困山区,剩下的或者被做成拖把,或者干脆被填埋处理。

北京皮村的旧衣服仓库

把北京对折,张娜正好生活在皮村的反面。她原姓伊尔根觉罗,满族,祖上是皇亲贵胄。2006年辞职做独立品牌之前,她已经是国内一家商业品牌的创意总监。平时好脾气的北京妞儿还是头一次觉得这么火大。横七竖八躺在那儿的,大多是冠以时尚之名的快消费品牌,甚至有几年前还十分流行的昂贵款式。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身在时尚圈的张娜早厌倦了这种没有精神内核的消费。但她眼中看到的行业浪费,远没有眼前皮村的旧衣服来得直观。

各种破旧的牛仔裤、衬衫,满是灰尘的外套和棉袄。张娜蹲在那儿,低头翻捡能用的布料子。如果不是恰巧走进了祥子的店,随手留下一张名片,她很难和这里产生交集。这位新结识的朋友把她请来,想请她给这些「死了一样」的衣服赋予新生。

这难不倒张娜,在她眼里,死去的衣服也有色彩和节奏感。像窦唯的《早晨的雨伞》,带着情绪和温度,一会儿叮叮咚咚,一会儿细雨绵绵。很长一段时间里,张娜最喜欢听着这张专辑想创意。当双手抚过面前的旧衣服,灵感也会像敲打在长柄雨伞上的雨滴一样,扑簌簌地叩到天灵盖上来。

工作中的张娜

不少衣服是陈年的老手艺,带着时代的印记。的确良面料属于上世纪80年代;蝙蝠袖和大垫肩带着90年代的气息;韩版的快时尚,差不多是00年往后;遇着几件国棉老厂的细密针线,就像是隔着时空看见了30年前没下岗的老工人,「拆着拆着,肃然起敬。」

张娜大刀阔斧。烂了裆的男士毛线裤,变成女士连衣裙的闪电款门襟;破了洞的围巾,改成新夹克的毛领;生了霉点的白衬衫,把无法去除的斑驳化作特殊的纹路。

除了她自己留下的一套,第一批改制出来的30套衣服很快在祥子的旧衣店售卖一空。走在街上,都有扫街的环卫阿姨追上来打听,「衣服是从哪里买的?好看!」

这给张娜带来了信心。2012年的奥地利艺术摄影文化节上,她以「ReclothingBank」为主题,在维也纳发布了一场时装秀,用旧衣服再设计的新衣成为秀场的主角。

张娜用旧衣制作的新衣在时装秀成为主角

连妈妈都来找她改衣服。她拿来一件已经穿不下的条纹毛衫:「娜娜,我现在不想穿这么紧了,你能帮我做一些改变吗?」

张娜家里甚至还存着那件衣服的照片。80年代,身材姣好的妈妈穿着那件套头毛衫,背着双肩包在古城外取景,神采飞扬。照片是父亲拍的,双肩包也是爸爸用沙发革改制,上面插着一把雨伞,妈妈一背,像是女版的宁采臣。

年轻时的张娜妈妈

现在,妈妈60多岁,不再热衷旅行和打扮。她喜欢遛遛狗,买买菜,穿宽松的衣服。张娜只用几刀,把那件毛衣当中剪开,做成了一件开襟毛衫。

剪开的毛衫接起了一段记忆和情感。2013年,张娜索性发起了一个「再造衣银行」的项目,谁能带来动人的故事,她就用来人的旧衣服制作一件新衣。

张娜将妈妈的毛衣改成了开衫

不少明星找过她。有过吸毒经历的歌手罗琦做了妈妈,隔着视频跟她说起自己为人母后的温柔和决绝。她戒了毒,现在连烟也不抽一根。从前妈妈做的衣服被嫌弃款式土,统统送了人,现在,罗琦也觉得做一件少一件,便攒起来,和儿子的背带裤一起,给张娜改改看。演员贾静雯离了婚,绯闻缠身,想梳理情绪,有个全新的开始,拿来平常不穿的普通衣服给她设计。歌手陈胤希要开个人演唱会,翻出陪伴自己10年的吊带背心,和另外七八件衣服一起给她,想带着回忆和温暖一起上战场。

张娜用贾静雯给她的普通衣服,为她做出了这件彩色的衣服,底下的裙摆有很多花瓣

找她的更多还是普通人。一位东莞的打工仔,和青梅竹马的姑娘一起进城打工,却最终失去了她。他把和前女友一起买的阿迪达斯和海澜之家衬衫一起寄过来,那是当时他能够负担得起的最贵的名牌。包裹里附着一张简陋的纸条,请张娜把这些衬衫设计成一件衣服,「我想忘了她,可是办不到。」

张娜的一个朋友一毕业就生子,一家人带着孩子在英国生活。这个年轻的妈妈告诉张娜,儿子3岁时,每次出门前都要找根绳子,绑住自己的手说,「我们要绑在一起,这样就再也不会分开了。」她问,我们全家人一直共同成长,能不能设计一些衣服,充满家庭仪式感?

边改衣服,边听故事。每个抱着衣服来的人,都不只为了衣服而来。有人想纪念,有人想忘却,老去的衣服上面,件件挂着回忆的浆。这些小事带来的感动远远超出了最初的期待,张娜越发想把这件事做下去。

张娜用七件旧衣的面料做出了一件大衣

可是量产并不现实。每件衣服的设计都需要付出精力,更不要说清洗、消毒、制作、售卖,成本高昂得直追高端定制,没法持续。张娜还有自己的独立设计师品牌,她用这个牌子赚的钱,供她由着自己的性子去坚持再造衣银行。

「桥在哪里?我问了自己一万遍。」写着这句话的纸片被裁得方方正正,和其他突如其来的灵光一现一起,被封在张娜家里各式各样的盒子中。纸片上的疑问暗暗和再造衣银行的发展相连。2014年到2015年,因为没时间给朋友祥子设计新的衣服,他的旧衣店关掉了。这个项目几乎被搁置,张娜一度把主要精力放回自己的独立设计师品牌中。

可是全心全意忙活赚钱的那两年,总有哪儿不对。风风火火忙活着的每一天,都有一个艰难的开始。「尾巴骨总会冒冷汗。」好像从床到洗手间的路都非常漫长,恨不得整个人都一头埋在被窝里,不起来才好。

不是抑郁了吧?不敢起床的设计师自己上网找了自评量表,一条一条对着打勾,好像离生病还差那么几条。朋友来看她,帮她找问题,把焦虑和想要实现的东西写满了几大张纸。

3年过去,张娜已经不记得那些纸上具体写了些什么。怕面料出问题,怕员工要求加薪,怕品牌没有影响力,怕做不出好设计。怕的东西太多了,写得满满当当。现在回头看,好像没什么大事儿,可是那时候不行,做什么事儿都是绷着。开个派对,大家都在举杯庆祝,她脸上笑着,喉咙和后背都发紧。

最冷清的一回,2015年的冬天,她自己去看《小王子》。快到12月了,满街放着热闹的圣诞歌,好像人人都出双入对。张娜躲在电影院里,看着小王子的孤独星球,眼泪忽然啪啪啪地往下掉。

那个纸条上的疑问又回到脑海里。桥在哪里?出路在哪里?自己当初要当设计师,那个念头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她自小儿就爱用家里的旧衣服做新装。把爸爸磨破了咯吱窝的大毛衣袖子剪下来,接到旧衬衫上,大好多号的混搭毛衣配上陆战靴和牛仔裤,浓浓的朋克风。穿出去,同学都羡慕得要命。

设计本身应该是快乐的事情呀。设计应该是让灵感漫溢的表达方式,不该是阻断表达的堤坝。不是一直有这个自信吗?经了自己的手,曾经垂暮的衣服们不是都年轻了吗?

一番自问自答的归纳把问题慢慢梳理清楚。最后留下的几张纸上,有这么几个关键词:温暖、天真、勇气。「这才是我最想表达的东西啊。」也是在那个时候,改造旧衣服的种子又重新埋下,准备破土。

让种子发芽的最后一捧水,是林薇浇上的。2016年10月,张娜被邀请参加一个绿色时尚主题的分享,在那里看到了林薇的陪嫁被面。被面有年头了,缎面布料摸上去发脆。比翼鸟和合欢花针法娴熟,是湘绣,现在少见的老手艺。把它捧来的圆脸姑娘小心翼翼,米色的棉布包袱裹着被面,一层又一层。

圆脸姑娘是被面第一任主人的同事,这是林薇送给她的礼物。几十年前的一个雨天,林薇的父亲从湖南醴陵出差回来,带回了这床湘绣被面。「妹妹的陪嫁,终于备齐全了。」在这之前,父亲走遍了杭州、苏州,执意找到全国所有种类的代表绣品,为了陪女儿风光大嫁。

林薇当时不能完全理解父亲的苦心。只是父亲很快去世,她再没有了慢慢理解的机会。多年之后,她成了和父亲一模一样的人,追求完美,事事想做得不留遗憾。

直到2011年,她被诊断出乳腺癌,进行了左乳切除手术。她对完美的坚持被打破了,不得不重新去定义它。林薇把身边有意义的东西逐样送给朋友,包括那床最被她珍视的湘绣被面。

5年后,被面又回到了林薇手中。为了庆祝她的重生,圆脸姑娘请张娜改造了它,把这件礼物送还给一直坚强和「癌症精」搏斗的朋友。一层层包袱皮再次展开之后,林薇看到了一件翠绿色的旗袍。她没忍住眼泪,圆脸姑娘也一样。

翠绿色的湘绣裙子

这个故事让张娜觉得「有电流通过」。她再次坚定了要把「再造衣银行」做下去。

这一次,张娜想到了更多办法。大量的旧衣被研发再生为新面料,连塑料、木浆也可以再循环制成新的面料,「可以一天出几万米,成本还比同样的新面料便宜15%左右。」

那次时装周的大秀,父亲和母亲也去了。晚上回到家,灯亮着,爸爸还在等她,「嘿,真是开了眼!」她笑,整个人松弛下来,去端洗脚水。闺女每忙完一季,总会回去给爸爸洗脚,海阔天空地聊上一番,然后给老爷子剪剪趾甲。

爷俩最后一次这样聊天,是在两个月前。10月12日的上海时装周大秀之后,张娜匆匆忙忙赶到医院陪夜。父亲因为糖尿病并发症,已经在病床上躺了月余。看到女儿进门,伸手比了一个大拇指。

第二天上午的睡梦中,老爷子离开了。「人生将会出现一个巨大的黑洞。」林薇曾经如此向张娜描述失去父亲的感受。虽然在这之前,爷俩无数次坦荡地聊起生死,可是真正摸到他还有余温的身体,张娜整个人还是凝固了。

「我们是在不断地失去中接受了这个失去,我们放下了一切,然后才获得成长,但是你如果不经历这个,你真的觉得这个话说得太轻而易举了。」

她比想象中更快地把自己重新放进工作里。11月底,她开放了工作室一楼的空间,把之前带着故事的再造衣挂了出来。在这个寓意重生的地方,人们可以购买再生面料制成的可以量产的新衣,也可以选走最有眼缘的再造衣孤品。

唯一遗憾的事,是好像从来没给爸爸设计过一件衣服。但她没忘记,第一件自己改制的旧衣,就是爸爸穿破的宽大毛衣,和被她剪掉两只袖子的白衬衫。她开心又得意地剪裁、穿好,晃荡着两只毛衣袖子,陪父亲去见他的朋友们。

胖胖的男人牵着自己的女儿,脸上的笑容有点儿骄傲又有点儿像是解释:「这破破洞洞的是她故意剪的,我闺女自己设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