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于弥留之际，老布什依然保有幽默。贝克的妻子当时走上前，把手放在老布什的额头上，对他说：「我们非常爱你，首长。」老布什睁开一只眼睛，俏皮地回复，「好吧，你最好快点。」最后时分，他接到了长子小布什打来的电话，留下了人生最后一句话，「我也爱你」。

文｜罗婷

编辑｜刘斌

图片｜视觉中国（除署名外）

糖果与笑声

老布什先生想要一个愉快的葬礼。他提前很久就开始安排了。

他让老朋友、美国前参议员阿兰·辛普森早早拟好悼词，并叮嘱他，「希望你可以讲得幽默一点。」他在三年前就邀请了加拿大前总理布莱恩·穆罗尼参加。儿子小布什也答应他，这一天会是快乐的。

现实如他所愿——12月5日的华盛顿，美国前总统老布什的国葬仪式上，没有眼泪。

21响礼炮齐鸣之后，他的灵柩被放入黑色的凯迪拉克车，车队从国会出发，沿着宾夕法尼亚大街行驶，路过了降半旗的白宫，十几分钟后抵达了国家大教堂。这天是一周内最冷的一天，车外气温逼近零度。

但教堂内却很温暖。87岁的阿兰·辛普森颤颤巍巍走上台，环视现场一周，第一句话「放轻松，乔治说我只有十分钟时间」，就惹得台下哄堂大笑。最后一位发言者、他的长子小布什创造了至少十次笑声。

「90岁时，我父亲依然去跳伞，降落点选在缅因州的圣安妮教堂，这也是我父亲经常去礼拜的地方。母亲说，他特意选择了这个地方降落，就怕降落伞万一打不开，（落在）这里会省去很多麻烦。」

「有一天父亲正在住院，他的老朋友詹姆斯·贝克（曾任美国国务卿、白宫办公厅主任）偷偷带进来一瓶伏特加，他高兴坏了。这酒配上贝克从默顿牛排店买来的外卖，真是棒极了。」

小布什进入教堂后，与美国历任总统及第一夫人握手时，甚至从口袋里掏出糖果，偷偷塞给了米歇尔·奥巴马。

阿兰·辛普森说，老布什喜欢听笑话，越多越好。活到第94个年头，老病相侵，帕金森症、肺炎与支气管炎、血液感染交替光临，但他仍愉快地活到了人生的最后一天。

美国华盛顿，美国前总统老布什的国葬仪式在华盛顿国家大教堂举行

彩色袜子

挚友詹姆斯·贝克见证了老布什离世的过程。

11月30日早晨7点15分，贝克和妻子来探病。深受帕金森症困扰的老布什，那时令人意外地清醒着，甚至胃口大开，吃下了三个煮鸡蛋，还喝了酸奶和果汁。贝克夫妻俩在老布什家呆了一整天，还吃完了晚饭，一切无事。

但他们回家两小时后，又接到电话，老布什的身边人说，他的病情再度恶化了。

处于弥留之际，他依然保有幽默。贝克的妻子当时走上前，把手放在老布什的额头上，对他说：「我们非常爱你，首长。」老布什睁开一只眼睛，俏皮地回复，「好吧，你最好快点。」最后时分，他接到了长子小布什打来的电话，留下了人生最后一句话，「我也爱你」。

值得一提的是，灵柩内他脚上穿上了一双印着美国海军航空兵的彩色袜子。这是他18岁时服役的部队，战争的经历影响他一生。

彩色袜子是他的爱物。2007年，老布什被诊断出患有血管性帕金森病，影响了他的行走能力，长期坐在轮椅上，他的脚踝始终可见。他的女儿多萝西·布什在《我的父亲、总统，乔治·H·W·布什个人生活纪录》一书中提到：「穿着色彩缤纷的袜子是他在行动不便的情况下，寻找生活乐趣的方式之一。」

如果一定要寻找，那么整场葬礼上也许就只有一个悲伤的瞬间，就是小布什发言的最后一句，当他说到——「他是我们这些孩子能拥有的最好的父亲」，还是忍不住喉头一哽，泪上眼来。

2013年7月15日，奥巴马在白宫颁发第五千座「每日一点星光奖」，美国前总统老布什穿着一双红白条纹的袜子，坐轮椅出席了此次颁奖礼

老派贵族

坐在葬礼来宾席中的客人，既有美国民主党成员，也有共和党成员。他们都在过去5天里公开发言，给予老布什极高的评价。在当下政治分歧严重的氛围中，这个小教堂里出现了罕见的团结时刻。

但许多目光仍投向了坐在第一排靠近走廊的那两位来宾，现任美国总统特朗普和他的妻子梅拉尼娅。

许多花边新闻在舆论场上浮现。比如说布什家族不允许特朗普在葬礼上发言；比如特朗普在葬礼现场只能拿出手机偷拍，但这段视频最后被证明为假新闻。

更明显的是人们的某种对比。《纽约时报》给出了最直接的评论——

「然而，在他（指老布什）去世的那一刻，人们很难不注意到这位美国第41任总统与现任白宫主人唐纳德·特朗普之间的深刻区别：一个和蔼而谦虚，另一个粗鲁而虚荣；一个谨慎，一个鲁莽；一个稳稳当当，另一个则拔了锚。」

他们回忆起老布什在接受采访时说过的话。当被问到「希望人们如何铭记他」时，他避免提到「我」这个第一人称代词，只是说，「我们把国家放在第一位。」

这句话现在听起来老派又陈旧，但这种谦虚因为在当下有了对照，人们反而愈加缅怀他，缅怀他担任总统时那个秩序井然的美国社会。

美国人用「old money」形容老派贵族，老布什的一生就是这个词的真实写照。他出身于根基深厚的精英家族，18岁进入美国海军服役，为国作战。耶鲁大学毕业后，先后任国会议员、驻联合国大使、美国驻中国联络处主任、中央情报局局长、美国副总统以及美国总统。被称为履历最完美的美国总统。

执政的四年里，老布什一直呼吁建立一个「更友善、更温和」的美国。这与他的性格一致。美国一些政坛人士认为，他自带贵族气质，总是彬彬有礼，甚至显得格格不入，「因为他的优雅举止，就是对他恨不起来」。

但同时，他的政治事业，与全球的冲突动荡密切相关。参军时执行过58次战斗任务，总统任期内，他解除了美国的核轰炸机长久以来保持的警戒状态，推动人类历史上最致命的僵局——「冷战」结束。

冷战结束，柏林墙垮塌，苏联解体，全球化随之而来，人类的新时代才真正开启。

29年前，他的就职演说就最直接地阐明了他的治国理念——

「我们知道什么起作用：自由起作用。我们知道什么是对的：自由就是对的。我们知道如何通过自由市场、言论自由、选举自由和行使不受国家妨碍的自由意志，为地球上的人类争取更公正和更繁荣的生活。」

1989年1月20日，在美国华盛顿，举行了老布什的就职典礼 图/网络

CAVU的好天气

老布什逝世后，克林顿在一档节目里翻出了当年老布什写给他的一封信。美国媒体也找出他出版的畅销书《一切都是最好的》，这是一本书信集。

在世94年，老布什一直喜欢手写信件。他一生给家人、朋友、同事写了上千封信。在中美关系恶化的80年代末，他曾把自己的书信送到北京。

1993年1月20日，他写给克林顿的这封信，是美国总统交接的惯例，但是老布什写得很动情：「当我刚刚走进这间办公室时，我有着与4年前相同的，神奇而敬畏的感觉。我知道你也会有这样的感觉。」

「我希望你在这儿能非常开心。我从未感受到有些总统曾描述过的孤独。总会有艰难的时候，有些你认为并不公平的批评会使得这更艰难。我并不擅长给建议，但不要让批评声击败你。」

今年的4月21日，在老布什妻子芭芭拉·布什的葬礼上，他们的儿子杰布⋅布什发言，提起父母之间的爱情故事。

1960年1月1日，美国参议员乔治·布什和妻子芭芭拉

他认为父亲是一个写信的高手，他会在他们结婚纪念日的时候给芭芭拉写信，信件贯穿了他们长达73年的婚姻。

1984年1月6日，老布什写给芭芭拉：「你愿意嫁给我吗，哦，我忘了，我们49年前就结过婚了。1945年的那天我非常开心，我今天更开心，你给我带来的幸福是很多人体会不到的。我可能爬到了世界的顶端，但依然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另一封动人的信件，是今年8月，他亲笔写给一个年轻人的。

美国副总统彭斯12月3日在国会的发言中说了这个故事——他的儿子是海军陆战队飞行员，刚刚取得了飞行执照。老布什写信给他，「恭喜你得到了你的『黄金之翼』（wings of gold，即飞行执照）。我知道此刻你和你的家人是多么自豪。」

「虽然我们未曾谋面，但我和你父亲一样，在这个重要时刻为你感到骄傲。祝CAVU的日子常在。祝你一切顺利，G·布什。」

CAVU是二战美国海军的飞行术语，意指晴朗及能见度极好，Ceiling and Visibility Unlimited。老布什说，它是海军飞行员在太平洋上驶离航母时想要的那种天气。

美国时间12月5日，这位老兵要经历最后一次飞行。灵柩登上「空军一号」专机，从华盛顿运回休斯敦，往东南飞，途径2000多英里。他将在当地接受公众凭吊，最后葬在家族墓园。因为他是美国第41任总统，他们把这次飞行称作「第41次空中特别任务」。

天气阴沉，还下着小雨，并非CAVU的好天气。

但飞机上坐着他的儿女、孙辈，他一生的挚友詹姆斯·贝克。小布什在葬礼的最后说，「亲爱的爸爸，您总算可以拥抱罗宾（老布什早逝的女儿)，再次牵着妈妈的手了。」